第45章
当方若愚迫不得已说出袁飞燕是自己女儿的时候,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他却从一种恐惧走进了胆寒,他对自己的组织太了解了,他知道,当组织得知自己这个老姨夫有个女儿时,等待他的,一定是难以预料的不测。
夜渐渐深了,街面上腾起了苍白的水雾,犹如一层帷幔,将青泥洼街覆盖。
良运洋行里,麻苏苏带着虚情假意埋怨着方若愚:“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早跟我说,也好让组织上对你女儿能多一些关照。”
“关照?”方若愚苦笑,“大姐,这话你信吗?”
“你不信组织还不信我吗?我肯定会把飞燕当自己的闺女对待。”
“大姐,你我在这个组织里都不是三年五载了,对这个组织的行事方式了如指掌,组织上的人,哪个不冷血无情?”方若愚加重语气,“也包括我自己。”
“小方啊,你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麻苏苏靠向方若愚,“对敌人,我确实是冷酷无情,但是对你小方,我可是关怀备至啊。”
方若愚恳求道:“大姐如果真关心我家姑娘,就请不要管她的事。”
“这说的什么话?”麻苏苏不满,“姑娘是你的,也是党国的,关心她帮助她,于公于私都是我这个做大姐应该做的事,小方,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见外。”
方若愚苦着脸:“大姐,我真不是客气。飞燕暴露出来,一旦让组织知道了,十有八九就会成为大姨用来威胁我的砝码。”
“那你多虑了,只要你对组织忠心,大姨怎么好拿这个事威胁你,我也不能让呀!别多想了!”
“我是不是多想,你我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方若愚推心置腹道,“大姐,干我们这行的,施的是阴谋而非阳谋,虽说我们在打着革命的旗号施阴谋,但依旧摆脱不了缺德的实质,所以自古以来,间谍大多没有好下场。”
麻苏苏皱起了眉:“这话不好听,呸呸呸,不算数啊,以后不许再说了。”
方若愚叹气道:“说老实话,革命这么些年,我已经体累心乏,现在只想带着飞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太平日子。”
麻苏苏婉转一笑:“小方呀,你这个想法和我一样,我也想和自己的爱人相依相偎,静享平静生活。”忽地,神色骤然严肃起来,“只不过,不是现在。方若愚同志,你我都是党国花费心血培养多年的精英,现在又是党国用人之际,如果我们人人思谋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革命胜利无望不说,只怕偌大个中国,共产党都不会给你我一个立锥之地了,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对党国,我已经尽忠尽力这么多年,组织也该为我考虑考虑了。”
“考虑肯定是要有的。”麻苏苏端起咖啡,慢悠悠地说道,“飞燕年龄也不小了吧?”
方若愚警觉:“大姐什么意思?”
“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呢,倒是可以代表组织当一回红娘,给飞燕搭个桥、牵个线。”麻苏苏笑着。
方若愚尽快说:“此事就不劳大姐费心了。”
“客气什么,这个小伙子你认识,飞燕更认识。”麻苏苏喝了口咖啡,“文工团的杨欢,别看在《白毛女》里演狗腿子穆仁智,和黄世仁一起欺负飞燕,可是在生活中,他对飞燕那可是一直情有独钟。”
方若愚大感意外,杨欢和刘曼丽在洋楼外亲昵的一幕就够让他惊讶的了,没想到杨欢还受到了麻苏苏的常识,他小心地问:“杨欢……是我们的人?”
麻苏苏笑着点点头:“没看出来吧?这说明不管是生活中还是舞台上,杨欢的演技都不错。你看,他和飞燕是同行,和我们是同志,你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家庭,那就是天作之合呀。”
方若愚沉下脸来:“我不同意。”
“为什么?”
“飞燕感情上的事谁都做不了主,谁也没有这个权利,包括我在内。”
“我这只是个建议。”麻苏苏尝试循循善诱,“以前都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现在呢,是组织介绍,也属天经地义。小方呀,就连共党结婚都靠组织出面,讲究的也是志同道合,这样才能纯洁队伍嘛。”
“不行!”方若愚态度决绝,“谁要是敢打我家飞燕的主意,别说我方若愚翻脸不认人!”
麻苏苏恼了:“方若愚,难不成你想把你女儿嫁给共产党?”
方若愚心里一颤:“老姨,你这话可是无中生有。”
“未必吧?”麻苏苏冷冷说道,“据我所知,袁飞燕对那个傅家庄一直都眉来眼去!”
方若愚一阵心虚。
“小方呀,我当这个媒婆,完全是为飞燕好。”麻苏苏开导道,“你想想,傅家庄是我们的死敌,倘若真遂了飞燕的心愿,你这个党国的老姨夫就成了傅家庄的老丈人,到那时候,就是家国难分了呀!”
“我再说一遍,请你不要信口开河!”方若愚冷脸起身,拂袖而去。
麻苏苏对着方若愚的背影说道:“是不是信口开河,你回去问问袁飞燕小姐,自然一清二楚了。”
麻苏苏的话,像一张大网,向方若愚罩来。
对今天晚上洋楼外发生的事情,袁飞燕全然不知,她洗漱完毕刚准备躺下,大门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锤门声,袁飞燕有点害怕,壮着胆子下楼一问,居然是提着大包小卷的高大霞,她熟门熟路地进来:“全大连的老百姓都为搬家运动拍巴掌,结果,洋房不够住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影响不好,也太空了,我搬过来,正好帮你摊一摊,均一均。我过来也不耽误你什么,有空的时候,咱俩可以互帮互学,我教你做做饭,你教我唱唱歌。昨晚喝多了,唱得东倒西歪,不过这也对,我要唱好了,能把好几拨敌人吓跑嘛,他们好赖着不走了。”高大霞说笑着,归置起自己的东西,这里俨然已经成了她的家。
想到高大霞要跟自己住到一起,袁飞燕有些后怕,她说过一阵父亲会过来和自己一起住,高大霞在这里怕是大家都不方便。高大霞一指楼上:“你爸来了也能住下,楼上三个房间哪,楼下也有三个。你要说往后成了家,生他五个六个孩子,倒是能挤巴点。那样也好,热闹。”
袁飞燕脸一红:“你说得太远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孩子的事就更谈不上了。”
“男朋友不是现成的嘛。”高大霞说,“我看团里的杨欢就挺好,人家也喜欢你。”
袁飞燕不悦。
高大霞好奇:“看你这副表情,是有了心上人了吧?快和姐说说,是谁。”
“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说出来跟别人分享。”袁飞燕转身上楼。
外面传来敲门声,高大霞和袁飞燕都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谁还会来?高大霞嘟囔着要去开门,袁飞燕喊着:“我来。”跑到门前开了门。
“燕儿!”方若愚站在门前,露出一脸慈爱,可他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开来,便僵在了脸上,袁飞燕的身后,走来了高大霞。
“挽霞子?你来干什么?”高大霞疑惑。
“我,我,我走错门了。”方若愚惊慌失措地回身便走。
“你站住!”高大霞断喝一声,跟了出去,一把拉住方若愚,“你跑这来干什么?还要装神弄鬼是不是?”
“谁装神弄鬼了?”方若愚甩开高大霞的胳膊,“我就是白天看见报纸上说这个洋楼闹鬼,觉得好奇,就过来看一眼,这怎么还犯法了?”
“过来看一眼?”高大霞怒目圆睁,“你在这儿可是熟门熟路。说,你是不是知道这里住的人是谁?”
“当然知道。”方若愚掩饰地笑笑,“报纸上都说了,是演喜儿的演员。”
“少给我装!”高大霞逼视着方若愚,“你刚才喊了一句‘燕儿’,你来这关系可不一般哪。”
方若愚紧张起来:“什么一般二般,我听不明白。”
“确实不一般!”袁飞燕疾步到了两人跟前。
方若愚脸色一冷,对袁飞燕喝道:“你别乱说话!”
“我要说!”袁飞燕怒视着高大霞,“高大霞,你说的一点没错,我们的关系确实不一般,因为,他是我爸!”
袁飞燕掷地有声的回应,将咄咄逼人的高大霞惊得一愣。
三个人进了屋,高大霞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神儿来,她打量着面前的父女俩,摆出审问的架势:“你姓袁,他姓挽,不对,他姓方,你们俩怎么能是父女俩?袁飞燕,你可不能包庇他!”
“我不用包庇,他就是我爸,我随我妈姓。”袁飞燕涨红着脸。
高大霞咄咄逼人:“你俩既然是父女,你为什么不早说,还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高大霞,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别朝着我姑娘张牙舞爪!”方若愚拉开袁飞燕。
“好,那我问你。”高大霞盯着方若愚,“你掩盖和袁飞燕的父女关系,是不是别有用心?”
方若愚冷笑:“这个世界上,我还没听说,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别有用心。”
“那你就是担心别人知道飞燕有个汉奸父亲!”
“高大霞,你这么说话要负责任!”袁飞燕大喊起来,“傅家庄都不认可我爸是汉奸,你凭什么一天到晚信口开河?”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我不跟你辩驳这件事,飞燕,你……”
“你别叫我飞燕,我有名字!”
“飞燕,别这么说话。高大霞是对我有误会。”方若愚语气平和。
“挽霞子,你别拿误会当挡箭牌!”高大霞最受不了方若愚装出的可怜相,“你和飞——袁飞燕的关系,组织上会调查,等调查出你特务汉奸的真实身份……”
“高大霞,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爸不是特务,更不是汉奸!”袁飞燕怒声打断。
“那你们为什么要瞒着这层关系?”高大霞步步紧逼。
“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他当过旧警察,他怕别人看不起我。”袁飞燕眼圈一红,抽泣起来,“爸,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委屈……”
高大霞神色肃然:“袁飞燕,你的出身选择不了,这我不怪你,可你有这么一个爸爸,你没向组织上说清楚,这就是十分严重的错误!你成天在舞台上演革命剧,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方若愚忍无可忍:“高大霞,你无权冲着我女儿又喊又叫!我再说一遍,我是不是特务,不能由着你高大霞瞎胡乱定性!”
袁飞燕也怒容满面:“高大霞,如果仅仅因为你个人毫无证据的一个怀疑,就把特务的帽子戴到我爸头上,那我们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请你离开这里!”
高大霞直面二人的愤怒,却冷静下来:“原来要是因为你看不上我,我可以搬走。但现在不一样了,有挽霞子住在这里了,那我就必须在这住下。”
“那你自己住吧,燕儿,咱们搬!”方若愚推着袁飞燕上楼。
袁飞燕一扭身:“凭什么?这洋房是我响应号召,光明正大得来的,为什么要让给她?”
方若愚劝道:“我黑石瞧的房子不次于这个洋楼,你去住也住开了。”
高大霞冷笑:“挽霞子,你就是心虚,所以急着搬走。”
方若愚无奈:“高大霞,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能不能不把别人往绝路上逼?”
高大霞冷笑:“你躲着我,就是因为在我眼皮子底下干不了坏事。”
袁飞燕看向方若愚:“爸,既然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更不能搬了!”
房门再次敲响,对峙着的三个人都一愣。高大霞去打开大门,来的居然是刘曼丽和傅家庄。两人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方若愚,更没想到此时的方若愚还多了另一个身份:袁飞燕的父亲。
见到傅家庄,高大霞底气更足了,一口咬定,袁飞燕之所以随了母亲姓“袁”,是因为方若愚怕自己的特务身份露馅。
方若愚恼火:“傅处长,请你管束一下高大霞,她这么口无遮拦,不光伤害到我,她现在人身攻击的还有我无辜的女儿,这我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高大霞朝方若愚吼道:“别说你叔忍不忍,他知道你干了多少坏事啊?”
刘曼丽劝着方若愚:“方先生,别跟大霞计较,你叔那儿我去帮你说。”
袁飞燕上前:“傅处长,让高大霞住进来,真是你的意思吗?”
傅家庄点点头:“我们希望家家户户居有其屋。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话……”
“我同意,”袁飞燕打断傅家庄的话,“我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洋房,确实太过奢侈,也没有必要,来个邻居,我欢迎。不过,既然高大霞口口声声诬陷我父亲是特务——”
高大霞抢话:“不用诬陷,就是真的!”
袁飞燕不理会高大霞,义正辞严地说:“傅处长,高大霞没有证据的要挟,就是毫无道理的骚扰。作为女儿,我有权利提出抗议,希望傅处长能够理解支持我的抗议,出面阻止高大霞无休无止的胡闹。”
高大霞笑起来:“我这还没说什么哪,你们父女俩倒演起双簧来了。好啊,心里没鬼咱就住起来看,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老姨夫还能作什么妖!”
袁飞燕冷笑:“能24小时雇佣一个看家护院的人,还不用花一分钱,我们可是捡了大便宜。”
高大霞气恼:“袁飞燕,你说谁看家护院?你拿我当狗啊?”
袁飞燕不依不挠:“当什么都是你说的。”
“飞燕,别这样。”方若愚脸一板,“就是住在一起,也是她住她的,我们住我们的。”
傅家庄说:“是啊,住到一起就是邻居了,老话说得好,远亲——”
袁飞燕打断:“傅处长,请不要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话,我看出来了,高大霞与我父亲的积怨,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的,既然如此,能不能麻烦傅处长发一句话,让他们各过各的生活,互不打扰,互不往来,相安无事。”
方若愚说:“这也是我的愿望。”
“做坏事还想在我这蒙混过关,你想得美!”高大霞厉声喊道。
“那我们就不用自寻烦恼了,爸,咱们搬走。”袁飞燕转身上楼。
“飞燕,我们不搬!”方若愚追上楼去。
方若愚之所以决定住下来,是觉得高大霞就是一块狗皮膏药,自己无论躲到哪她都会粘到哪,要是真搬走了了,也会让傅家庄以为自己心中有鬼。更重要的原因还有,麻苏苏已经知道了袁飞燕是自己的女儿,他这个父亲保护女儿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可能陪伴在她身边。
袁飞燕还是担忧:“爸,你可得想好了,跟高大霞住到一个屋檐下,她不会让你清静的。”
方若愚故作轻松:“她呀,就是瞎乍呼,要真能抓住我什么把柄,早把我置于死地了。”
“那你还真有什么把柄没让她抓着?”
方若愚自觉失言:“我根本就没有把柄,她上哪抓去?真是的,我都让你绕糊涂了。”
袁飞燕迟疑着,轻声问道:“爸,你看傅家庄怎么样?”
“不管他怎么样,你最好离他远点,一看就是经历过不少事的人。”方若愚说。
袁飞燕不悦:“人家当然经历过不少事,我不跟你说了嘛,他不光是抗日英雄,还留过苏,能文能武,他的经历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是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
“只要是故事,都是用来听,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更不能当日子过。燕儿,听爸的,离他远点。”
“我都这么大了,知道分寸。倒是你,提防着点儿。”
“提防傅家庄?”
“提防高大霞。原来她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闻着味儿找到你。现在好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要是真的万一……”
“我心中无鬼,自然问心无愧,哪来什么万一。”话虽这么说,但方若愚内心还是惴惴不安。
刘曼丽参观完洋房里的设施,也动了搬过来住的念头:“这里有抽水马桶,还有瓦斯,我也得享受享受。”
傅家庄赞同:“嫂子过来住,也能有个照应。”
“我是来照应方先生的。”刘曼丽说,“高大霞一天到晚跟我和守平的救命恩人作对,这个事,我不能不管。”
高大霞不满:“从个人立场说,我也感谢他救过你和守平的命,可从革命立场上看,他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他放松警惕,就是允许坏蛋作恶,他会给我们的革命带来多大危害,谁都说不准。”
“说不准你还说得一包劲?这就是无中生有。”刘曼丽瞅了眼高大霞。
“等我揪住他的狐狸尾巴就有了。”
“你觉得你能揪住?”刘曼丽不屑。
“当然能,你没听过吗?再狡猾的狐狸都躲不过好猎手。”
“你是不是好猎手,我不知道,但方先生肯定不是狐狸,人家是叫你冤枉的好人。”刘曼丽越说越激动。
高大霞狡辩:“当初他救人,就是为了今天隐藏身份。”
“大霞,你这么说就牵强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傅家庄认为高大霞在强词夺理,“当年方科长冒死救下嫂子和守平,说明他还有中国人的良心,没有与日本鬼子沆瀣一气,就凭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了。”
刘曼丽赞同:“我不是高家人,你高大霞可以不管我死活,守平可是你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啊,人家方先生救人还救出罪来了?”
高大霞被噎住了。
一个屋檐下的楼上,住着躲猫的方若愚,楼下,住着抓鼠的高大霞。谁都知道,猫捉鼠的游戏一旦上演,日子就没有太平的时候了。果不其然,第二天,提着公文包的方若愚一下楼,就遇到了挑事的高大霞:“挽霞子,一宿没睡好吧?”
方若愚看着眼里布着血丝的高大霞:“你睡得也不怎么样。”
“我是换地方睡不着,你是心虚,怕说梦话暴露了身份。”
“随你怎么说吧,你不仁,我们不能无义。”方若愚指指厨房,“飞燕一大早买了包子,给你留在桌上,我上班去了。”
高大霞看看桌子上的包子:“行,等我忙完文工团饭店的事,就上物资公司找你。”
已经走到门口的方若愚回身:“高大霞,你还真打算一天24小时都不放过我呀?”
“对,只要你一天不交待自己是国民党特务,我就绝不放过你。”高大霞拿起桌上的包子,狠狠咬下一大口。
出了门的方若愚回望着洋房,不由打了个寒噤。想到未来的日子里都要和高大霞相伴,方若愚的头一下子大了。
头大的还有高守平,搬家运动的总结写了撕,撕了写,还没有写满一页,无奈之下,他只好去向傅家庄求援了:“傅哥,你让我拿枪瞄个准行,可让我舞文弄墨,真是难为我呀。”
“这可不行。毛主席在延安的在职干部教育动员大会有篇讲话,说的就是你这种问题,毛主席说,大家都要努力学习,不可落后,不可躲懒睡觉。我看你呀,让毛主席说中了。”傅家庄用铅笔敲了敲高守平的脑袋。
高守平不由肃然起敬:“毛主席真厉害,他都知道我一学习就偷懒打盹。”
傅家庄笑:“毛主席说的是一种现象,我们队伍中的很多同志都有这个毛病,带兵打仗不怕,一学习就犯困头痛。”
“对呀,我们就是大老粗,识文断字写文章,这哪是我能干的事。”
“党内像你这样的同志不少,以大老粗为傲,这可不行。革命不光要打打杀杀,还要学习文化。将来天下太平了,肚子里没点真才实学,能治理国家吗?毛主席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就引用了一副对子来形容没有文化的干部: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高守平糊涂了:“毛主席批评干部,跟芦苇、竹笋有什么关系?”
傅家庄不禁莞尔:“这是形象的比喻。守平,毛主席为不爱学习的同志开出的药方,就是要让大家一面工作、一面生产、一面学习,而且,还要求我们的干部坚持每天两小时的学习制。我看你呀,得有每天学习两小时的决心和干劲。”
“我一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逼着自己好好学习。”表态之后,高守平又挠头了,“不爱学习这点,我真随了我姐,她是一翻书就头疼,我是一看字就打盹。”
傅家庄思忖道:“现在还真有个现成的先生,可以教你和你姐一块学文化。”
“谁?”
“挽霞子——不对,方科长、方若愚。”傅家庄暗叹自己都要被高大霞带歪了。
高守平为难:“这个事,我姐肯定不能让。”
高守平猜得没错,高大霞一听他要拜方若愚为师就火了:“不行,跟狗特务有什么好学的?”
高守平看向傅家庄,无奈苦笑。
傅家庄忙说:“这是我出的主意。”
“那你就是糊涂蛋!你也不想想,就他挽霞子那一肚子的坏水,能把守平往好里教吗?”
“人有好坏,知识可没有黑白。守平是跟着他学知识,学文化,他要真把守平往沟里带,教了不该教的东西,倒是正好验证了你的怀疑,这反而未必是坏事。”
“那就是让守平帮我监视他呗?”高大霞想了想,“这倒是个办法,我还可以接受。”
高守平没想到,三言两语中,自己就被高大霞布置了盯梢的任务,想辩驳,却被傅家庄用眼神制止:“你这样解释,也行得通,这样守平正好可以近距离接触方若愚,他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他的立场。”
高守平反应过来:“我底子薄,人家还未必肯收我这个笨学生哪。”
“他敢不收!”高大霞底气十足,替方若愚做了主。
方若愚回来听到这个消息,犹豫起来,傅家庄做了一通工作,方若愚又以担心高大霞不让拒绝起来。
傅家庄说:“大霞是个明白人,她也希望守平能多学点文化知识,将来有更多的本领报效祖国,建设祖国。”
“共产党真是深思远虑,这自古以来都是上马定乾坤,提笔安天下。只是方某才疏学浅,怕是有负二位。”方若愚婉拒道。
高守平面露怯意,看向傅家庄,傅家庄示意他积极争取。高守平鼓足了勇气说:“方先生,你就收下我吧,这也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方若愚悠悠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生在乱世,靠的是枪炮。”
一直躲在屋里偷听的高大霞急了,冲出来指着方若愚教训起来:“让你当先生,是抬举你,是让你将功补过!你别不知道好歹!”
傅家庄脸色一沉:“高大霞,你胡说什么!”
高守平也上前拦住高大霞,却被高大霞一把推开:“挽霞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高守平拖走了高大霞,方若愚面带愠色:“傅处长,你都看见了,就高大霞这样,我敢收她弟弟吗?”
傅家庄说:“她是看你不答应,才着急的。另外,如果通过教守平文化知识,也能缓合一下你和大霞的关系,让她进一步了解你,这也是好事。”
在傅家庄的一再说服下,方若愚总算松了口,傅家庄喊出高守平,让他行了拜师之礼。
高大霞听说方若愚答应收下高守平了,担心地对傅家庄说:“他那是因为知道守平是机要科长,他想**报。”
傅家庄不以为然:“守平有数,你放心吧。往后,他们在楼上学习,你别去捣乱就行。”
高大霞生气:“刺锅子,你怎么老替他说话!”
接下来几日,高守平随着方若愚学起了基础文化知识。照着方若愚的计划,以往孩子上私塾,都得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这些入门书籍开始啃起,可这在高守平看来委实太过难为情,一是他没有耐心去弄明白那些老八股,二是去学那些娃娃年纪学的东西,传出去丢人。方若愚斟酌再三,决定改教《论语》。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想来高守平倘若能学到点《论语》的皮毛,且不论治天下的大事,起码写上大半页纸的心得体会不应该算难事吧。方若愚让高守平先学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第二句话是,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高守平听着,一脸的茫然,方若愚解释道:“孔子说的‘巧言令色,鲜矣仁’,就是花言巧语,容色伪善,这样的人很少有仁德;孔子又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高守平皱着眉头,还是摇头说听不懂。方若愚没招了:“看来,还是得从《三字经》、《百家姓》入手。”
“不用,就孔子曰。”高大霞闯进屋来,“他曰得太好了,把我心里话都曰出来了。”
高守平说:“姐,方先生给我上课哪,你回去。”
高大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孔子是真神哪,把坏人都写进书里了。”
方若愚一见高大霞就头痛,跟高守平商量今天的课先不上了,让他回去消化消化再说。高守平没说什么,高大霞不干了:“不用回去,就在这里消化。挽霞子,有空你让我见见孔子,他比我厉害呀,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方若愚一本正经地说:“孔子你是见不着了。”
高大霞冷笑:“你是怕我俩联起手来,没你好日子过吧?”
方若愚挖苦道:“你跟他是肯定联不上手了。”
高大霞知道方若愚不会帮自己这个忙,转身安排起高守平来:“守平,你到公安局帮我查一查,看看孔子他家住哪,我自己去找,我还不信找不着了!”
高守平一脸无奈:“姐,你别胡闹了,刚才方先生还说,孔子都死了快两千年了。”
高大霞这才明白过来,方若愚一直在耍自己。她突然想起文工团演的秧歌剧《夫妻识字》,那里面的唱词早就说了,庄稼人为什么样要识字,不识字不知道大事情,旧社会咱不识字,糊里糊涂受人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