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傍晚,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停住,风中满是潮湿的雨水气息。花店外,各色时令鲜花沾着晶莹的水珠。一辆军用吉普车驶来,水珠在引擎轰鸣中微微颤动着。车门打开,玛丝洛娃率先跳下车来,替后座的安德烈拉开了车门。

花店里,麻苏苏看着安德烈走来,示意了一个男掌柜,男掌柜定了定神,迎出门去。

安德烈过来,对着怒放的鲜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陶醉的神色:“你好,刘掌柜,下午我请司令部的人在你这里订了百合花,请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这就拿给您。”刘掌柜回身进去,脚底有些发软。

安德烈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的鲜花,目光被一簇簇怒放的白色康乃馨所吸引。

刘掌柜进来,麻苏苏拿起一捧已然捆扎妥当的百合花递过来。刘掌柜战战兢兢地接过,冷汗沿着额角不住流淌。麻苏苏拿过桌上的一块抹布,抬手要给刘掌柜擦汗,刘掌柜本能地躲闪,麻苏苏轻咳了一声,刘掌柜立即不敢动了,麻苏苏给刘掌柜擦了几把脸,另一只手摘捡着沾在刘掌柜脸上的细碎枝叶,打量了一番,轻声说:“去吧。”

刘掌柜深吸了两口气,稳住情绪,捧着百合出去,麻苏苏透过玻璃窗朝外窥视。

安德烈看见刘掌柜捧着盛开的百合出来,上前去接,刘掌柜有些犹豫。

玻璃窗后的麻苏苏心头一紧。

安德烈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低声笑了笑:“刘掌柜,鲜花的钱,警备司令部月底会和你一起结算。”

“我知道,知道。”刘掌柜沉重地喘着粗气,将花递了过去。

安德烈接过鲜花,低头嗅了嗅,露出一抹微笑,转身朝汽车走去。

窗后的麻苏苏松了口气,敲了敲窗户琉璃,刘掌柜回头看看,正要回屋,身后突然传来安德烈的喊声:“刘掌柜,等一下。”

刘掌柜心下一惊,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紧绷,心脏狂跳。屋里的麻苏苏也紧张起来。

“掌柜的,能麻烦一下吗?”安德烈回来,盯视着刘掌柜。

“什么事?”刘掌柜咽了口唾沫,平复着自己的慌恐。

安德烈指了指康乃馨,笑着说:“我还是觉得,送白色的康乃馨,更合适一些。”

刘掌柜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玻璃窗。窗后,面色阴沉的麻苏苏摇了摇头。

安德烈的目光从康乃馨上抬起,把手里的百合花递给刘掌柜。

“这、这都差不离,都是白色的。”刘掌柜低声说道。

安德烈摇了摇头:“虽然这两种鲜花都是白色,但是百合花代表的是百年好合,更像是送给结婚的新人,白色康乃馨,代表纯洁的友谊,苏中友谊,所以,还是要这个吧。”

刘掌柜不知如何是好,一副为难的样子,安德烈说:“这样吧刘掌柜,回头我跟办公室的人说一下,这束康乃馨,我们也会付给你钱的,麻烦你帮我打个漂亮的包装。”说着,安德烈把百合花放下。

刘掌柜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安德烈疑惑:“刘掌柜,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明白吗?这等于你又做了一桩生意,我这束百合花你还可以卖给别人,多划算,难道你不高兴吗?”

刘掌柜茫然地点着头:“高兴,高兴。”

窗户里,麻苏苏眼里流露出焦灼的神色。

刘掌柜慌乱地扎着白色康乃馨,安德烈催促:“请快一点,我还要去马克西姆西餐厅吃个晚饭,这个美妙的夜晚,我不想饿着肚子。”

刘掌柜扎好鲜花,递给安德烈。

“谢谢你,刘掌柜。”安德烈接过花束,转身要走。

“等等。”刘掌柜喊道。

安德烈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

刘掌柜伸手拿起那束百合花:“这个,你也拿走吧。”

“刚才我说过,百合花你可以卖给别人,钱算我的。再说,如果我捧去两束鲜花,别人会以为我是个花匠。”安德烈笑了笑:转身上了汽车。

刘掌柜望着驶去的汽车,一脸绝望。

身后,麻苏苏冷着脸出来,刘掌柜慌忙抱起那束百合,颤颤巍巍地递给麻苏苏:“这,这可不赖我。”

“赶紧的,给我包一份和大鼻子一样的康乃馨!”麻苏苏拿过那束百合,低声说道:“你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你的老婆孩子会有什么结果,你应该想到。”

刘掌柜恐慌地点着头。

吉普车停在马克西姆餐厅金碧辉煌的门廊前,安德烈和玛斯洛娃在临窗的桌前就餐。

车水马龙的街头,一辆福特出租车钻出车流,缓缓停靠在安德烈的吉普车旁,恰好挡住了安德烈和玛丝洛娃的视线。出租车里坐的是麻苏苏。她的手里,捧着一束一模一样的白色康乃馨。司机朝餐厅门前张望着,小声问:“太太,您接的人还没出来吗?”

“师傅,能麻烦你进去帮我找一下我丈夫吗?”麻苏苏说着,递过一张钞票,“他叫李闯,瘦高个,留着八字胡,麻烦你了。”

司机接过钱,下车朝餐厅走去。麻苏苏急忙下车,朝旁边的吉普车里看了一眼,那束白色康乃馨躺在后座位上。

宏济大舞台门前霓虹闪烁,大幅的《白毛女》海报被染成了五颜六色。高大霞警惕地观察着入场的观众,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的脸。心底的直觉告诉她,方若愚一定会来,今晚他必然会是剧场里最大的危险分子。

高大霞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一见方若愚出现在台阶下,她便激动地迎上去:“门上挂块肉,不信招不来狗。”

“你这人说话,总这么难听!”方若愚从兜里掏出门票,“我不来,票就作废了,可惜了你的一片心意。”他看看四下,“人还真不老少呀。”

“戏台下开铺子,人少了你也不能乐意呀。”高大霞拽着方若愚的衣袖,将他拉到了门卫室。

“哎呀,你太客气了,我进剧场里坐着等开演就行。”方若愚感谢着高大霞的好心。

“炸弹带来了吧?”高大霞板着脸问。

方若愚愣了愣,严肃地说:“可不能拿这事开玩笑!”

“姐,你怎么在这?”门口闪出高守平,看了眼方若愚,怔愣着。

“守平,他带着炸弹!”高大霞一指方若愚。

高守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方若愚涨红了脸,大声驳斥:“高大霞,你怎么瞪着眼血口喷人!我是来看戏的,我带炸弹干什么?再说,我上哪弄炸弹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高大霞拖进高守平:“赶紧搜!”

“姐……”高守平犹豫。

“高大霞,你来真的!”方若愚急了。

“怎么,急眼了?”高大霞反唇相讥。

方若愚被噎了一下,像是气到极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怒火,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让你搜。”

高守平低声对高大霞说:“不能随便搜身。”

“熊货!你不搜我搜!”高大霞推开高守平,挽起袖口。

方若愚挑衅似的上前一步,伸开了双臂。高守平无奈地拉住了高大霞,上手搜了一遍,并未发现异样,尴尬地说:“对不起啊,方先生。”

“没事。”方若愚整理着衣服,笑呵呵地说。

高大霞瞪着方若愚:“要看戏就老老实实看,别想歪的邪的!”

方若愚无奈地摇摇头:“高小姐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没有你这张票,我还来不了,谢谢啊你。”他扬了扬手里的票,扬长而去。

高守平和高大霞跟出来,高守平疑惑地问:“姐,你怎么还给他送票?你到底什么意思?”

傅家庄从剧场侧门出来,看到方若愚进去的背影,走过来说,没想到方若愚还真来了。

“还是我姐给的票。”高守平哀求地说,“姐,咱今天要保证的是剧场安全,其它的,先别管了行不行?”

高大霞刚要反驳,傅家庄低声附和:“守平说的是,咱们精力有限,不能再分神了。”他看看手表,“安德烈还没来,我有点担心,别是在路上出什么事了。”

演职人员在后台忙着做演出前的准备,已经换上黄世仁妆扮的邢团长冲着在金青在发火:“这大幕就要开演啦,假山还没送来,你找谁干的活?”

金青苦丧着脸:“我也上火呀,从中午就一直催,说马上就送过来。”

“马上马上,这都几个马上了?”邢团长瞪着眼。

“我再去催催!”金青慌乱地跑去。

吃完饭的安德烈和玛丝洛娃出来,开上车驶去,麻苏苏才让司机发动了汽车,奔向宏济大舞台。路上经过邮电局,麻苏苏下车往文工团打了个电话,找的人是杨欢。谜面在这一刻被揭开,文工团里原来也隐藏着一枚国民党大连党部的棋子。在这个波云诡谲的夜晚,这枚棋子被麻苏苏唤醒了。

宏济大舞台的后院大门洞开,金青指挥着人手正从车上往下卸假山,安德烈开着车来了,傅家庄和高大霞迎出去,一见玛丝洛娃手里捧着的鲜花,高大霞啧啧称道:“你们真是讲究,来看个戏还送花。”说着,接了过去。

一行人鱼贯走入剧院,高大霞走在最后,催促金青赶紧把假山搬进去,金青为难地说人手不够,高大霞要帮忙,杨欢跑过来,推走了高大霞,自嘲地说:“这穆仁智啊,就应该多接受点人民的改造。”杨欢说笑着,看向后院门口,麻苏苏抱着鲜花,从门口闪过。

杨欢吆喝着工人们赶紧干活,趁人不备溜了出去,与麻苏苏碰了个眼神,接过鲜花放进了假山里。

离开后院,麻苏苏绕了个弯,走回剧院前门,看见门口的甄精细正在朝剧场里张望,麻苏苏咳嗽一声,甄精细回过神来,告诉麻苏苏他看见上回跟自己抢高大霞皮箱的那个女小偷了,麻苏苏说那是自己人,甄精细吃惊。

大令是麻苏苏调过来的,越过方若愚调动他的人,也是无奈之举。麻苏苏感觉方若愚这几天的表现过于诡异,在如此重大的行动上,她不得不确保每一个行动人员的绝对忠诚。

傅家庄引着安德烈和玛斯洛娃走进剧场,安德烈打量着四下:“这个剧场,看来有些历史了。”

高大霞说:“可不,快有40年了,这里来过好些名角,盖叫天、金少山、周信芳、蓉丽娟好些人都在这唱过戏。”

玛丝洛娃说:“《白毛女》的名字很特别,让我联想到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奥杰塔公主被恶魔变成了一只白天鹅。”

高大霞疑惑:“人能变成大白鹅?你们那个净瞎编。”

安德烈笑着看向傅家庄,傅家庄说:“大霞,《天鹅湖》可是闻名全世界的经典舞剧。”

高大霞撇撇嘴:“光跳舞不说不唱,能比《白毛女》好看?”

安德烈说:“那是个美丽浪漫的爱情故事,有机会我请你们欣赏。”

几个人说着话,走到一处方桌前,傅家庄请安德烈和玛斯洛娃落座。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席位,独立于其他观众席,前排有青绿色的盆栽分隔空间,算是喧闹场所中的一处僻静之地。

高大霞把抱在怀里的鲜花放在桌上,看到前排的位置居然还空着,那是她给方若愚留的位置,这时候方若愚不见了,她隐隐有些不安,顾不上跟安德烈说一声,便匆匆离开了坐席。

麻苏苏和甄精细随着观众进来,看到伸着脖子在四下找人的高大霞,躲是躲不开了,麻苏苏只得上前打了个招呼,高大霞看到两人有点吃惊,她知道今晚的演出票难以搞到,看来麻苏苏还真是有些能耐,两人客套了一下,高大霞想起自己约麻苏苏去做旗袍的事,她刚提了个话头,麻苏苏就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对那件事的说辞,麻苏苏早有了准备,“你说下午三点半在寺儿沟电车站等我,我去等了你半天也没等到,我就自己找到那家叫针脚裁缝店。我还在店里给你留了块料子呐。真让你说着了,那个老师傅的手艺的确好。唉,大霞,那天下午咱约的是三点半吧?是不是我把时间记错了?”

“你没记错,是我家里临时有点事,走不开。”高大霞放下心来,对麻苏苏的戒备减轻了几分,“你看,叫你等了半天,我都不好意思了。”

“没事儿,你没去我不也把旗袍做了嘛?老师傅活儿多,还得过几天才能取,到时候咱俩一起去,正好你把那块料子做了。”

“哪能用你的料子?”

“行了,这事别争了。”麻苏苏故作神秘地看看四下,低声说,“你今天是有任务吧?怎么没见着傅先生?”

“姐,你们有啥任务啊?”甄精细忍不住问高大霞。

“瞎问什么?”麻苏苏一瞪甄精细,“大霞办的事不能随便说。”

“没事儿。”高大霞不以为意地说,“我们来抓搞破坏的国民党特务。”

甄精细神色有些慌乱,麻苏苏也佯装害怕,低声说:“看你说的,还怪吓人的,小日本都给打跑了,还哪来的国民党特务?”

“大姐,你不革命不知道。”高大霞说,“鬼子没打走的时候,国民党特务在大连当缩头乌龟,鬼子一跑,那些特务又像鸭巴子似的,脖子伸得老长。”

“扯出来能给剁了?”甄精细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说得怪瘆人的,我这都一身鸡皮疙瘩了。”麻苏苏打了个寒噤。

高大霞急着找方若愚,推着麻苏苏说:“你们快找位置坐吧,好开演了。”说完,匆忙走去。

甄精细拉了把麻苏苏,悄声说:“姐,他们知道了。”

“闭嘴!”麻苏苏低声喝斥。

甄精细强压下惊惧,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重复道:“姐,他们真知道了!”

麻苏苏咬着牙根:“我叫你闭嘴!”

二人找到座位坐下,甄精细还是不安心。比甄精细不安心的还有麻苏苏,她一直朝舞台上观望,一直到侧幕一角露出杨欢的脑袋,对着台下的观众像是打招呼般地笑着,麻苏苏才放下心来,“我出去一下。”麻苏苏起身,让甄精留下。

甄精细一脸焦急:“我也想方便。”

“忍着!”麻苏苏剜了甄精细一眼,侧身出去。

麻苏苏出来,看见杨欢站在前面的水房门口,脚下放着一个木桶,麻苏苏过去,杨欢漫不经心地用脚踢了下木桶,吹着口哨走开了。

麻苏苏过去,看看四下无人,揭开了木桶盖子,看到了自己带来的鲜花。大令疾步过来,从厕所里闪出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居然是方若愚。大令愣住,尴尬地叫了一声:“方先生?”

“谁让你来的?”方若愚脸色阴沉。

大令迟疑着,吐出两个字:“老姨。”

方若愚低声喝斥:“你是我的人,怎么听老姨的直接调遣?她交给你的是什么任务?”

大令为难,看向方若愚身后,方若愚回身,看见麻苏苏过来,恼努地上前质问:“麻苏苏,你太不讲究了!”

麻苏苏示意大令提着木桶走开,她看着方若愚,平静地说:“我是为你好,高大霞把你看死了,你就别掺合行动了。今天能把高大霞拖住,你就算立功。”说罢,转身要走。

“什么时候动手?”方若愚一把拉住麻苏苏的胳膊。

“安心看你的戏吧,什么都别管。”麻苏苏推开方若愚的手,离去。

方若愚看着麻苏苏进了剧场,心下一阵焦虑。犹豫了片刻,匆匆朝着后台走去。

后台化妆间内,袁飞燕和杨欢在对着唱词,邢团长推门而入,朝众人拍了拍巴掌:“行了,大家都往前凑一凑。还有20分钟开演,我说个重要的事。”他清了清嗓子,“今天的演出,特别特别重要,苏联人也光临了现场,因此咱们这场演出,不光是一次隆重的首演,还肩负着,咳咳咳……”话没说完,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邢团长剧烈咳嗽起来。

杨欢连忙去拿杯子,袁飞燕拿过暖瓶,摇了摇,发觉暖瓶是空的。

“我去打点水。”袁飞燕提起暖瓶朝外走去,还没到水房,一个黑影从假山后闪出,吓了袁飞燕一跳,定晴一看,是父亲方若愚。

方若愚今晚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女儿的安全。他想不出麻苏苏的炸弹会安放在什么地方,会在什么时候引爆,他能做到的就是说服女儿,带她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方若愚不由分说,把袁飞燕推进了事先看好的一个杂物间,在门外观察了一下,自己也闪身进去,带上了房门。

“爸,马上就要开演了,你这是干什么?”袁飞燕焦急地质问。

方若愚夺下袁飞燕手里的暖瓶,随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急促地说道:“你不能上场。”

“为什么?”袁飞燕一下愣住了。

“回头再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找身衣服,换下来跟我走!”方若愚转身要出门。

袁飞燕拽住方若愚的胳膊:“爸,戏比天大,我要是走了,今天的戏就演不成啦!”

“不还有B角吗?我懂这个。”

“别人有B角,喜儿没有。爸,我一定要演,今天的任务特别重要!”袁飞燕激动起来。

“就因为特别重要,才不能演!”

“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眼见方若愚态度坚决,袁飞燕快急哭了。

方若愚欲言又止,缓了缓,只是急切地说道:“别问了,你知道我不能害你就行!”

“不让我演就是害我!”袁飞燕一把推开了方若愚,伸手要去拉房门。

“燕儿,你真不能去!”方若愚拽住袁飞燕,满脸的祈求之色。

“爸,我这时候走了,就是逃兵!”袁飞燕说完,又要去开门。

方若愚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猛然捂住了袁飞燕的嘴。袁飞燕挣扎了几下,身子发软,瘫倒在方若愚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