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小九这天起得有点晚。无恙在阳光下翻晒被褥的时候,透过爬满青藤的格子窗口,看见春小九正在闺房里懒洋洋地梳头。

昨天欢乐坊的酒卖得不怎么好,听说北镇抚司诏狱门口有突变,客人们便一窝蜂地跑去那边看炸碎在地上的马车。只有安静得像雕塑的柳章台还坐在角落里,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没有了赌友郝富贵,柳章台只能让春小九陪他打双陆,他说小九你今天也别跳舞了,场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一双眼睛。你再跳舞,那简直就是浪费。

春小九吹了一声口哨,一队萤火虫便星星点点地蜿蜒着飞了回来。春小九张开一只绿色的香囊袋,那些萤火虫就排好队伍全都钻了进去。它们听见春小九说,没事情了,都睡吧。

春小九说完,柳章台看见那只通风透气的香囊口袋里,闪动的荧光纷纷暗了下去,仿佛是春小九刚给它们盖上了一床被子。

那时,柜台里的无恙绕着那把戚家军长刀仔细地转了两圈,好像她突然就会心潮澎湃地提起它去切开一只金色的哈密瓜。然后她看了一眼空旷的场子以及场子里闲得发慌的柳章台,笑眯眯地说,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柳章台顿时笑了,喷出嘴里一口同山烧酒说,无恙姑娘,你又何须单恋一枝柳?说完,他扔出手中的骰子,看准了点数,提起一枚黑马在双陆棋盘上一步一步跳动了起来。他问春小九,咱们今天赌什么?春小九一脚踩到了凳子上,晃着手里的香囊说,你要是赢了,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门口给你切一片新鲜的马肉,炖了吃。

要么再配送一壶海半仙同山烧?

欢乐坊从来就没有送出过一滴酒。春小九抓起一枚白马。

这时候,无恙突然记起了什么,她说章台兄你今天的胡子跟昨天不一样,薄了那么一寸。无恙将那把长刀刷的一声抽了出来,说,难道你最近在掉胡子?

柳章台抬起眼,盯着白晃晃的刀光猛地愣了一下,笑着说,你觉得马肉该怎么烧才好?

风尘里五更的鞭声就是在这时穿过漆黑的长夜传过来的。还是那个嘶哑又辽阔的声音:一敬日月天地,二敬列祖列宗,三敬国运财运齐亨通。收灯!

这天的后来,无恙站到了春小九的镜子里,她看着春小九差不多梳了有半个时辰的头。她说你有心事,头皮都快要梳烂了。

我是在想,甘左严那天是不是被我吓住了?春小九打开胭脂盒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他陪我去南麂了。

又说,他干么不娶我?我不是很美吗?你仔细看镜子。

无恙笑了,她想不通春小九怎么就稀奇古怪地喜欢上了那个胡子拉碴的甘左严。甘左严每次吃酒的时候,胡子上都沾了一些酒星子。然后他时常会将手中的那只银酒壶啪的一声捶在酒桌上,环视整个欢乐坊的酒客赌友们扯开嗓子说,我请大家吃酒。

他很少在暗地里偷看我,所以他是花花肠子最少的男人。春小九说,其实他根本就不怎么看我。

这个寻常的清晨,两个人盯着无恙翻晒在阳光里的被褥看了很久,好像是要等待那里头的棉絮在这个上午苏醒过来。春小九后来将头靠在无恙的肩上,她说姐姐,你好像比我更好笑,难道你还真是喜欢那个田小七?

无恙笑了,什么也没说。但春小九还是觉得她说了。

春小九看见阳光暖洋洋地走在被褥上,只是看不到脚印而已。她说姐姐,我们要不要让萤火虫也出来晒晒太阳。

无恙依旧安静地笑。她认为春小九的长发总是很干净,她喜欢这样一头长发。然后她说,昨天去北镇抚司劫狱的又是田小七。他是个英雄。

春小九后来听无恙说,她曾经梦见过田小七。她看见田小七背上的一把剑是金色的,穿在身上的长袍是光滑细腻的绸,他说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梦境中田小七说这话的时候,打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正好撞在田小七的剑身上,声音悦耳得像是飞过了一枚旋转的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