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6。

这一年对我的意义并不重大。

仅有的能让我记忆深刻的事件,是1月6日,小寒。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江忘领回家,因为一场死别——

闻多的母亲,炒板栗小摊的老板娘。

川城的小寒有讲究,要吃热乎的东西。我大清早也不知怎么的,就馋那口软糯糯的板栗,于是给闻多发消息,问他妈今天有没有摆摊。

也是临近春节不远的日子,学校早放假,我赖在自己的床铺上不愿起。

闻多的消息回很快,说他正应聘某私立医院的实习岗位,要我自己去碰碰运气。

“如果没摆你就往家里走,她一准给你炒。”

于是我拉上江忘一起,权当约会散心。

那年闻多的弟弟不负众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股傲慢劲和陈云开越来越相似,整得我一大人,每次都忍不住和小孩计较,不愿在口风上输给他。

可我和江忘到他们小区门口,却看见那个在红榜上威风凛凛的少年,正揣着张白色纸条样式的东西,迷迷茫茫地站在那里。

我问他等什么。

他难得友好,说等他哥。

我觉得无厘头:“这么冷,进去等啊!”

闻小给我一个‘难道我比你蠢吗’的表情:“我妈不让,门口留了纸条,说等我哥回家才能进门。”

我估计看多电视剧的缘故,隐约觉得这层刻意背后是不好的信息,不由分说要他开了门。

旧铁门咯吱好几声,头顶抖落铁锈。我伸手去拍,没注意脚下,撞到最前方的闻小。

“闻阿姨!”

发出第一声惊呼的是江忘。

他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长腿越过我就奔了客厅。

我循声抬头,便见房梁吊扇上挂着一人,然后闻小一米七几的个儿朝我倒过来,砸得我分不出心去害怕。

闻妈妈不幸罹患脑癌,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更不愿拖累两个儿子,从而选择自我了结。

本来想买安眠药,但没有医嘱,药店不卖给她,没接受过太多文化的妇女,只能想出这样的方式去结束一切——

对不起,妈妈太疼了。

留给两儿子的仅有这只言片语,和一串银行卡密码。

我曾无意听闻多提起,闻父是名军医,支援边境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英年早逝,却英名常留。于是闻多的初心和我一样,也想学医,无奈分数不够,这才给调剂到护理。

男生学护理的不多,然而一想到未来能悉心照料年迈孤独的母亲,咬咬牙也就克服了心理障碍。

但是,人生有太多太多意外。

最悲怆之一,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几日,我和江忘陪着看似镇定的闻多处理完一切事宜。送走前来吊唁的零落亲朋,我们在楼梯间沉默。

“闻小还好吗?”

我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

闻多默不作声点点头。

江忘想起什么,从裤袋里掏出钱包给我,说陆陆续续应该还会来人,要我随便买点水果放闻家。

他对吊唁流程的熟稔度,出乎意料地让我的心狠狠一扯。

江父离世的时候,江忘还那样小,该有多孤单无助?而那个间接害自己离散的罪魁祸首,却偏偏是他仅有的无法割舍了。

于是他内心想靠近,可他又控制不了生理上的抗拒。

晚间九点的公交站。

“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我扯扯江忘的衣袖。

他没多想。

一年前我就经常出入他的宿舍了,许多次测验也是他帮我临时抱佛脚才考过。

偶尔我嫌送来送去麻烦会留宿,他睡沙发我睡床。

最夸张的是今年期末开卷考,生理学老师为了搓搓我们的威风,故意加大难度,“任何资料或参考都能带进考场,你们能找到考试范围算我输。”

然后我带了江忘。

几年过境,我和江忘的关系在学校已经不是新鲜秘密,难为杜婷这次为我守口如瓶。

我发誓,公开撒狗粮的事我只干过这一次,核心还是为了不挂科。

“确定?”

暖洋洋灯光下,广告牌被打得透亮,他的眼睛亦如此。

我被卷进看似平静的汪洋,无比笃定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平常我能留宿他那儿,是因为在学校,我妈鞭长莫及。如今正放假,我整夜不回家,我妈也不是傻子,不追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都不会罢休的。

如果我不夜不归宿,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面临公开了。

“我考虑好了。”

半晌,我企图打消他的疑惑。可江忘并未露出我想象中的开心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到了流动站宿舍门口,踌躇的反而是他。

“月亮,你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有感而发?”

他捉住我的手,好像卡着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你的选择是出于同情……我其实没你想象中脆弱。”

我懒得和他啰嗦,抢过他的钥匙开门就进。

他倒好,跟客人似地,固执地戳在门口当电桩。

“同情一个人,能同情一辈子?”

我没好气嘟囔,“非要我说,江忘,我害怕。我怕不抓紧一点,有天会失去你。死别可怕,生离又好到哪儿去?一定要我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吗。”

终于,青年眸底的星星缓缓亮了。

当晚,我们其实谁都没开口,却第一次默契地抵足而眠。

剧本里那些纠纠结结的思绪根本没有,一切都浑然天成,仿佛我们今生注定要这样共枕眠。

不过我常常忘记,江忘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谁保护的大人了,擦枪走火的瞬间时而有。

为了打破尴尬,我故意找话题,他也很配合,告诉我说最近附院又在给他抛橄榄枝,希望他能去肿瘤科成为一名正式的坐诊医生。

明星医生对医院绩效增长有多大用处无需赘言,自然盛情。

可梁钦认为,他是难得的好苗子,应该醉心于研究。这些研究短时间内兴许看不出作用,但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兴许有朝一日,人类能彻底克服癌症难关。

然而话说回来,临床实践和经验也是出真知的重要途径。

“因为这几天的事有感而发的人,是你吧?”我巴巴地望着江忘。

他眼角微垂,不发一言。

在此前,学医对江忘而言,或许真就只是一门职业。一份可以让他忙起来,不用管外边世界如何变化的工作。

但我心中有数,闻妈的事情发生后,真正被影响的是他。

半晌——

江忘:“你说过,我的刀应该救人。我不确定能救多少人,可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能少一些……”

后面残忍的他没再说。

“但我怕你不习惯。”

医院人事关系复杂,他光一周巡几次诊就闹出幺蛾子,要一直待那儿,我根本不放心。

“不进泳池学不会游泳的。”他言辞灼灼。

良久。

“如果你考虑清楚了,去吧。”我放弃挣扎。

江忘大概惊讶我的立场怎么变得这样快,我装可爱冲他吐舌头:“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用力的争取什么啊。”

他恍然大悟,却矢口否认。

“不是。”他说,“我第一次用力争取的,是你。”

情话技能瞬间点爆。

对面人的表情过于诚恳,连我这张厚脸皮都禁不住滚烫,只好慌忙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我要睡了!你唱歌来听呗,帮我酝酿睡意!”

他说他不会,我说骗人。

“大一新生运动会你唱过的,《月亮惹的祸》。”

“我只会这一首。”

想来那已经是他所有浪漫心思的巅峰了。

若不是歌词中带月亮,又脍炙人口,估计他连这首都不会。于是我不再逼迫,拱到他怀中去,故意暧暧昧昧地恶作剧说:“好吧,那我给你唱一首?”

他一脸期待,我开口就来——

路见不平一声吼!

吓得他潜意识往后仰了上半身。

我咯咯笑不停,他却返身摁住我的头,长手长脚地将我整个夹住,捂得我快要窒息,完全不若外人面前温和客套的脸。

太幼稚了。

可诸如此类游戏我俩玩得不亦乐乎。

拼体力,我实在不是对手,讨饶认输:“好吧好吧,我重新换一首!”

“好好唱。”

他居然义正言辞警告我。

显然,我就是这么听话的人,所以我好好唱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 在人海浮沉

我不愿你 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我不愿

眼泪陪你到永恒

……

我忘情地唱,感动了自己,却忘记去看听的人什么表情。

我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从此往后,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

翌日,我家。

三堂会审。

“什么时候开始的。”

碍于江忘在场,我妈隐忍不发。

她和我一样没出息,始终没学会怎么对那个叫江忘的小男孩狠下心肠。

江忘可能真有些紧张,没顾上看我的眼色,老老实实报了时间。我妈一听,差点心梗,伶牙俐齿的人,一时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小忘啊,那江萍、你妈妈知道吗?”

他眼睫轻垂,“知道。”

???

我唰地回头看他。

好家伙,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不上报!

“那她怎么看?”

江忘喉咙一滚,“她一直很喜欢月亮。”

我妈开始找速效救心丸。

倒不是惊讶江妈居然喜欢我,而是第一次从江忘嘴里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月亮。以前来来去去都叫大哥的。我妈不习惯,就跟当场被人叫了声丈母娘似地。

不怪她。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震惊得无以复加,恐怕当时江忘就亲过来,我都不见得有那理智推开他。

“可是,你不一直喜欢陈家那小子吗……”

我妈的戏份还没完,我爸就急着来抢戏了,“高中为了和云开坐一块儿,还没少背叛你妈,替我打掩护呢。”

明显地,我能感觉背后的气场瞬间低走。

哪有这样坑女儿的?自损三千,伤敌八百,真恨不得当场断绝父女关系了,好在有我妈解围。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她瞄我爸一眼,威慑力十足。

我爸轻咳一声,试探性问:“在成为哑巴之前,允许我说最后一句成不成?”

我们三人直愣愣瞧着他。

“那么,继承鱼塘的事……就黄啦?”

我快晕倒了。

陈云开老说我小财迷,看来是我身上有我爸的基因。

敢情我都放弃鱼塘追寻真爱了,他还念念不往人家财产?!够丢脸的。

“叔叔放心,我不会让月亮受苦的。”

突然,江忘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想来他是将我爸的话听了进去。

我爸坐沙发上,老神在在地沉吟,分不清真假的表情。

“小忘,你的人品叔叔信得过。叔叔呢,也不是什么攀龙附凤的角色。我就是有些担心,我们家月亮从小被照顾得太好,好吃懒做的德性你会受不了。”

呵,断绝吧,我生无可恋想。

事实上,断头台也没那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干脆早砍算了,还能早超生呢。

得亏我妈这位法官大人一时心慈手软,判我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外,没再多置喙什么。

走出楼道,我和江忘在门口怪异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后来还是我先平复心跳,向他做了个high-five的手势。他意会,抬手同我击掌,却在快撤快的那一秒猛地曲了五根手指,将我紧紧扣进掌心。

“可以秀恩爱了。”

难得的艳阳下,他隐忍不发的笑意泄漏,像终于集齐限量版模型的孩童。

家属院负责打扫的环卫工也很熟悉我俩。见我们姿态亲昵,握着扫帚开玩笑,“不会再‘下雪’了吧?”

当年高考完毕,我撕书庆祝,害她打扫一晚上。中途见江忘出现在楼下,环卫阿姨以为我两小情侣吵架,我才做出过激举动。

我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刘阿姨……”

“没事。”阿姨讲,“小忘后来不主动帮我打扫过一次吗?”

什么时候?

我用眼神询问江忘,他不自在侧了侧头,阿姨还在继续回忆:“好像就你十八岁那天吧?我记得清早儿碰见你们两母女,说去菜市买鱼什么的,晚上还碰见你和陈家那小子买饮料……”

江忘果然看见了,我打算向陈云开告白的一幕。

一时间,我竟有点厌弃自己。

怎么就那么作?连放弃都要搞场仪式,让他一个人呆在不被察觉的角落受着伤,看着热闹的窗,不知去何方。

也是那天,我把江忘的手机来电铃音给改了,正是五月天那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走过风雨的时分。

科研流动站没有长假之说,随时得为了数据回去。我把江忘送到车展,回头去了陈家。

即便我妈不提醒我善后问题,我也要去的。

众所周知,我和陈阿姨的关系,就差缺个喊妈的流程。她一直待我如亲闺女,并坚持认为,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他们陈家儿媳妇,与她相处融洽。

可在我心中,不管她对我的好建于什么基础,我只记得,十八岁那年,她送我的那顶小皇冠。

她亲自给我戴上说,“打今儿起,月亮就从小姑娘变大姑娘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阿姨希望未来你无论遭遇什么,都永远记得,你是我们的小公主。”

然后她捅一捅在旁边翻白眼看戏都陈云开,“是不是,小王子?”

小王子则看起来快吐的样子。

……

陈家客厅。

“对不起,阿姨,我可能没福分继承鱼塘了……”

红木沙发上,陈妈已经懵了。

“我不同意!”片刻,她掷地有声,锤座而起。

我吓一跳,咋反应比我妈还强烈呢。就跟我不是要和别人谈恋爱,而是送死去的。

陈妈:“是我们家鱼塘不够大?还是云开不够帅?你要喜欢天才,我溜溜就叫他跳级念博去啊,不是什么大事!”

“阿姨……”我有点方,“不是鱼塘大小的问题,也和天才无关。就、就当作是陈云开不够帅吧。”

陈云开:???

不然我能怎么办?说我人格魅力不够吸引他吗!我也很绝望。

眼见我决心强烈,陈阿姨捶胸顿足,“老天爷,我可怎么办哟。以为煮熟的儿媳妇、啊呸,鸭子、啊呸……”

我看她已经语无伦次,赶紧附和:“说我是啥都行。”白眼儿狼我也认了。

谁叫我从小到大意志力就不坚定,老容易转移注意力呢。

但也奇怪,几年过去,面对江忘,我越看越不腻。

我以前认为,陈云开轮廓锋利、花言巧语,很有小说男主范儿。现在却发现,江忘与生俱来的无辜,和他常常透露出的真诚,才是每个女孩渴望的归属吧。

他能给人安全感,让你产生一种,他完全没办法离开你的错觉。

“错觉,就是错觉!”

陈阿姨彻底疯了。

“江忘不适合你的,月亮。”她极尽劝导:“你们几个我从小看到大,江忘是很乖,但他太乖了,哪怕在青春期都没有任何叛逆行为。他比你们更快地过上了大人生活,心智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再说,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兴许现在,对,那种温柔的掠夺方式让你很享受、很开心。但是快乐过后?热情被琐碎的生活消磨殆尽后?一个打内心习惯了独处的人,是无法兼顾他人感受的,然而婚姻生活最怕遇见冷暴力和不沟通,唉,也不知道你懂不懂……”

看我沉默,她叹口气——

“总而言之,你不喜欢云开没关系,但也别太快一跟头栽进去,好好考虑清楚。”

说曹操曹操到。

自打陈爸陈妈开启去北京过年的先例,每年春节前夕,陈云开就把两老拐过去,要让他两多走动走动,看看世界,别窝在川城当老头老太太。

“前几年都是我和你爸将就你,今年你必须回来,上面老人家有微辞了已经。”

陈云开这才奉召而归。

但他没告诉我回来的事儿。

北京一别,他好像也开始忙起来。经导师引荐,协和神经内科的某专家收他做入门弟子,他手头的事渐渐不止学校那点,我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减少。

陈云开一进门,见到我愣了下,没等反应过来,陈妈已经伺候了他一顿小拳拳。

“你是不是我生的儿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见势不对,我拔腿就跑,刚溜到门口却被陈云开一把拎回来,“又给我挖什么坑了,你说。”

陈妈见他还凶,泫然欲泣的表情拿捏得极好,“你还敢理直气壮的你,你故意把我儿媳妇吓跑是不是!你就不能温柔些?怎么随我了?得随你爸啊!”

陈云开头疼,“刚刚不还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吗。”

陈妈已经方寸大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像下了多年的棋,刚要解开玲珑局,却被人一把给推翻,说不玩了不玩了。

“你好好劝劝阿姨……”出了门,我说,“再不然,你干脆老老实实交代跟禾鸢的事情,反正迟早得面对,我还能做你俩一辈子的挡箭牌?”

陈云开借机送我回家,逃离过兵荒马乱的追击,却没直面我的建议。

“你和江忘在一起了?”他问。

一把刀插过来,我差点没闪过。

“明知故问。那次在北京,我不信禾鸢没和你八卦过。”

“八卦能信么?我俩的八卦还传了二十年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的语气里似乎夹着嘲讽。

“对,在一起了。”我慎重其事承认。

楼梯口,他抄着手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行呗。”他说,“好好对江忘。”

“这句话不该你对江忘讲???”

“他会好好对你的,不用讲。”

一下子,我觉得陈妈的顾虑是多余的。

她担心江忘对我的情感只是依赖,而非热烈的喜欢。

可如果连陈云开这只猪都早看出端倪,那江忘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

不是喜欢,是什么?

所幸,沉积已久的心事总算得到解决。也许不够圆满,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秀恩爱。

我要告诉大声全世界,有个叫江忘的男孩,他属于我。

他关在城门里的落魄、不自信、偏执……一切负面情绪,从今我来守。

除夕前夕,我爸开回家一辆桑塔纳。

每个男人都拥有关于车的梦想,早些年他就想游说我妈买一辆,但没成功。因为我妈工作的地方就在门口,我爸上下班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完全没买车的必要。

谁知道,他老人家偷偷摸摸藏了好几年私房钱,在那年春节开回来一辆二手的。

“正月初几还得回乡下,节气打车贵,也不好打,有辆车多方便啊。”他感觉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让我爸出乎意料的是,江忘居然对车的构造性能很了解。

从北京回来那年他就不声不响考了驾照,也不知哪根筋被戳到。加上他是一旦接触某样东西,不完全弄明白决不罢休的性子,这才阴差阳错和我爸建立起共同话题。

楼下,江忘帮我爸检查车辆有没有出大事故的痕迹、有没有被调整公里数,等等。

楼上,我妈和陈阿姨正互相搭手准备除夕的凉菜系。

哦,还有江妈妈。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以往,这出戏是我占C位主角。今年,江妈成功抢走我的风光。

几个女人不知怎么聊上的,她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我妈和陈妈科普,怎么保养能够让皮肤延缓衰老。

这话匣子一打开不得了,偏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形象代言人。那家伙,我根本插不上话,画面和谐得我以为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地球。

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欢喜过了头,竟追问陈云开究竟什么时候与禾鸢有个结果。

我想着她们家的情况,若多个女婿,或许能改善一点儿压抑清冷的气氛。

陈云开顾左右言他:“她的工作性质特殊,又正值事业上升期。以为都跟你似地,慌忙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什么时候说要马上嫁出去了!”

“你现在一张大饼脸上就写着一行字:江忘快向我求婚吧。只要你求,我肯定答应。”

太过分了,我恼羞成怒,随手捡起遥控器砸他。

他身手利落,堪堪闪过。

“哟,有长进嘛。”我阴阳怪气地。

小时候我俩总抢电视遥控。他喜欢葫芦娃,我爱看美少女。

有天我逼急了,抡起遥控器向他砸去,他没躲过,额角当即肿个包。

如今,已长为高高青年的人表情不屑,“废话,当年我就能躲过好吗。”

我觉得他死鸭子嘴硬,“那你怎么不躲呀!”

“躲了你又会砸。砸不到你就哭,烦。”

他陈述得有些粗暴,却让我咯噔一下,但其中的真实成分让我质疑:“你要真怕我哭,别为了禾鸢欺负我啊。”

陈云开便无话可说了。

谁不想做天下第一?我也想的。

我希望我爱的人,在他眼中,我就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唯一,不是之一。

但是,我依然感谢陈云开年少时的手下留情,没一个冲动暴起,将我了结在地。否则,我可能就没办法遇见那个,从始至终都将我当作唯一的人了。

除夕。

按照川城惯例,从正午就会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江妈妈应该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热闹。她尽管表现拘束,除了专业再说不上其他更多的,但能看出挺开心,因为她喝了小半杯我妈自酿的葡萄酒。

饭桌上,我爱的蒸螃蟹和烤大虾离我远。

为了标榜自己早就摆脱了吃货属性,我按耐着,结果江忘和陈阿姨一人夹螃蟹一人夹虾,同时往我眼前凑。

还好我机智,立马打圆场:“成年人不做选择,我都要。”

紧跟着就恬不知耻地把螃蟹和虾一一装碗里。

我爸和陈叔叔对饮,正宗高粱厂出来的白酒,馥郁醇香。

我爸海量,逢年过节陈叔叔都是趴下的那个。今年有陈云开坐阵,他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饮酒,举手投足有模有样,举杯喊:“叔叔,扰我爸一命,我替他敬您。”

兜头往下闷。

我爸见他喝下去面不红气不喘,来劲了,一口一个“云开”地,开始讲述他是如何在酒缸长大,又如何斗趴以前村里的小伙伴,陈年旧账翻来覆去。

“那您太欺负云开了。”忽然,江忘温笑说。

我心叫不好,抬头望过去,发现他果然不自量力地放了个小酒杯在跟前,大有加入战局的意思。

“小忘,你不是不会喝酒?”我妈下意识问。

他又对着我妈笑,“气氛好,喝一点没关系。”

“就是就是!”我爸酒精上头,在桌子半空挥舞几下拳头,大概是要我妈别管太多,“中国人过春节为什么?就是图高兴!这酒呢,从古至今就是最助兴的玩意!”

说完就便头看江忘,“小忘喝什么?红的?啤的?白的?”

江忘给我个“别担心”的眼神,微一抿唇道:“月亮说,成年人不做选择。”

哗地,在座大人们感觉心脏受到了暴击,顿时被一碗狗粮给喂得不行。

这家伙!

干得漂亮。

我爸妈本还担心,我俩的个性搞不到一块儿去。可江忘当众这么一讲,等于是宣布,在我俩的相处中,是我占上风。

并且,他愿意听我的话,让我占上风。

只是他那点能耐,哪儿能跟酒缸里游泳的我爸比。

我爸的家乡就是五粮液最著名的生产地,距离川城并不遥远。他常有事没事溜回去,约三朋四友出来喝几口。

江忘与陈云开不同,属于喝酒上头的类型。

团圆饭吃到尾声,他一张脸已然通红,却还直挺挺地立着腰板假装没事人。

“兄dei,还OK吗?”我故意用本土话揶揄他。

江忘倒实诚,“我有点醉了。”他说。

“那去休息一下?”

“你房间吗?”

看把他美得,“沙发!”

结果我爹和他喝过一顿酒后,早已知己惜知己,立马跳起来斥我:“沙什么发?你的狗窝迟早见人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包括老想着看我笑话的陈云开……

我不活了!

到晚饭时间,江忘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不忍心叫他,悄悄咪咪去厨房给他留了一份饭菜。

等联欢晚会差不多开始,大人们却稀稀拉拉散去,呼朋唤友地说要通宵切磋国粹,为了守岁。正当我和陈云开大眼瞪小眼地发愁,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比较好,杜婷给我打来电话。

“出去放烟花啊!”

她在那头兴高采烈地,旁边还有刘萌萌的声音,邀功似的口吻:“我爸倒腾了一个后备箱的烟花!”

我狐疑,“今年市里不是禁止燃放?”

“所以我找了个好地儿,出来就知道了。”

到底是热闹的节气,我禁不住**,推门进去看江忘的情况。

他眉头微蹙,应该还有些难受。我试探性地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问:“去放烟花吗?”

**的人安静了三秒,后猛坐起,强打精神:“去。”

陈云开做事越来越有分寸,方方面面,我都能感觉到。他约莫料到晚上我可能不安分,故意没沾酒精,好此刻充当驾驶司机。

不过,谁坐副驾驶,又是个值得研究的难题。

副驾驶这东西,暧昧得不行不行的。我又不是真的白莲花,当然不想惹身腥。

可偌大一个座儿,没人去,是不是更尴尬了?

正当我内心天人交战着,江忘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上去。

“我身上还有酒味儿,怕醺着她。”

瞧瞧,连找的理由都这么天衣无缝,我再也不敢说他情商低。

杜婷也开了车,她爸的小吉普,越野性能不错。我们约好在高速路口汇合,她在前方领头。

途中经过川医大后校门,我霎时想起闻多和闻小两兄弟。

今年的闻家应该异常冷清,桌上摆的残羹剩菜也说不定。于是我主动给闻多发消息,约他出来参加集体活动。希望他多沾点人气,能愈合快一些。

就耽搁的那么点时间,常婉又来作妖了。

常家父母给这两兄妹定了机票去上海,说过节,其实是陪合作方,顺便拉他两走走节日过场。

常婉脾气怪,到了现场没给好脸,返身就定了回川城的机票。

临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梁钦也和几个老伙伴组团回了乡下,保姆更是放假,于是两兄妹望着黑不溜秋的大房子,哪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得了。

江忘的手机在我这儿,电话也是我接的,我开着免提凑过去,自然听了个门儿清。

“我和月亮在一起,现在估计……”江忘看样子不想惹麻烦。

得了他的态度我已经够高兴,立刻装大度抢先回:“我们去探月湖放烟花,要来自己导航。”

下了车,杜婷一听常婉这茬,给我一个“你丫真不简单”的眼神。

笑话,这年头谁还不会点孙子兵法!

常放教他妹釜底抽薪,我就不会以退为进?

我越表现大度,江忘越觉得我好,根本不给敌人可趁之机。

“江忘,快来!”

探月湖里居然有鱼,正成群结队浮出水面呼吸,张着小嘴一啜一啜地。

愕地,我想起香山上那个青涩的吻,依旧心跳不能自己。

体验到久违的童趣,我打开手电筒,转身就去拽闻多和闻小,要他两跟我下湖去捞。

闻多哀嚎,“你知道今天几度吗?”

闻小更加少年老成了,“她显然知道才拉我俩下水的。”

江忘呢,不忍扫我兴,却实在不放心,于是不知从哪辆车里翻出一捆绳,跟绑气球似地一头套我腰上,另一头绑着车门。车门旁边靠着陈云开,而后他也靠过去。

两个男人的沉默,终归有些怪异。

“你真的没话对我讲?”

神奇的是,开场白居然是江忘扔出去的。

陈云开下意识从荷包里掏什么,我无意间回头望,恰见他手指间星火点点。

“讲什么?”他吐出第一口雾,痞痞地笑,这才有些儿时的痕迹:“难不成要我警告你,必须对林月亮好?算了吧,我才不想她好。你忘了?我俩一见就掐,是上辈子的宿敌,不玩儿青梅竹马那套。”

江忘沉着地倚着,目光在我的方向,可面上一贯的闲散温和,却不见影踪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玩儿这套。”

青年微侧头,视线终于定定地落在陈云开脸上。

那眼神里像有冰锥,能戳破所有伪装。

陈云开不习惯江忘这反常的严肃,哥们儿式地锤锤对方胸口:“开玩笑。我把月亮当亲妹看。要说交给别人吧?是有点不放心。交给你,没问题。”

“撒谎。”

江忘反驳迅速,言辞凿凿:“你心里想的是:江忘,你可千万别对她太好——”

“不要对她好,不要让她过分依赖、别让她离不开你。如果可以,尽量释放你的坏脾气,让她害怕,让她受不了,转身逃到我的怀抱。陈云开,这才是你的真心吧。”

陈云开如遭雷击。

“因为,我曾经就这么想。”

略微紧张的气氛中,江忘像准备充分、伺机而动的猎人,只等猎物落网——

“以前啊,好多好多时候,看见你和她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的时候,我都这么想。偏偏她跟个不倒翁似地,总被你KO,接着满血复活。还记得十一岁那年,我去医学少年班?你不甘示弱,想要和我考同所学校。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差点向你投降了。我打算举白旗,承认你的确比我聪明、比我优秀、比我更受欢迎。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蹦蹦跳跳想对你讲点什么,我吓得躲了她两个月,你知道吗?我害怕一见面,她就兴高采烈告诉我:江忘,从今往后,我也有人照顾有人挂念了……”

陈云开的嗓子眼儿堵了。

他震惊于江忘说的话比十几年加起来都多,也比任何一句都震撼。

“这样的心情,你有没有过?”青年的审视渐渐逼人,泛着连我都不熟悉的光。

显然,陈云开的答案是没有。

如果他有,不会一声不吭去北京。

“那就连一丁点儿的念想都灭掉吧。”

江忘的口吻并非商量,而是劝告:“没有她,你的人生不过多了些少不更事的遗憾而已,我不一样。你的可有可无,是我的举足轻重,牵一发动全身那种。云开,我拥有的不多。若有朝一日失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清冷暗夜中,有人的话似卷着寒风。

咻。

倒腾烟花的杜婷和刘萌萌总算成功,将一朵夜云放上天空,炸出缤纷与璀璨。

与此同时,常家两兄妹也驱车赶到。

常婉戴着黑色贝雷帽,斜挎小牛皮包,外面着风衣样式的呢子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娇眉嫩眼的。她两眼一扫到江忘,立刻跟打了鸡血般窜过去。

警报拉响,我暂时忘记抓鱼这回事,顺着江忘绑的绳子往岸上爬。

绳子的一头是我,另头是他。**漾的弧度惊动了正谈话的二人,他远远打量过来,“抓到了吗?”

我沮丧地摇摇头,口气不自觉有些娇:“太狡猾了!还好我没有承包鱼塘,否则我都没法儿拉它们去市场!”

旁观的陈云开受不了我这样,抄手翻白眼道:“对方拒绝吃这碗狗粮,并踢翻在地。”

我只是习惯了从江忘这里寻找认同。他总有一百种方法让我相信,自己不是傻逼。

那晚的探月湖可真美。

月光投下来的影子,让我们变得很短。三人并排站一起,就像小时候一般。唯一缺憾是,如今的禾鸢已经是娱乐圈有点名气的二线女星,过年正是节目多的时候,没办法赶回来。

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掏出手机给她发贺年短信,她的也踩着点儿进入我的收件箱。

我一下觉得,长大,也不是那么残忍。

是时,见我顺理成章往江忘身边一靠,常婉按耐住了激进的脚步,被迫留在杜婷身边。

后来杜婷对我讲,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我和江忘将依未依的背影,她竟油然而生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感。或许是因为,别人都在看烟火,而他专注地在看我。

她甚至大言不惭对常婉说:“别费劲了,他两不可能分手的。”

常婉无厘头,何以见得?

杜婷就特文艺地直指头顶,“美么?”她问。

“夜空看似广袤、包容,无论什么色彩涂上去,都仿佛天生与它契合,谁不喜欢?可惜,向往归向往,夜空却是没办法失去月亮的。一旦失去,余生就只剩隐晦了。”

拥有它的隐晦,又有什么用呢。

开年没多久,江忘在川医附院背后搞了间公寓,大概一百平。

一来,家属院的拆迁工作即将动工,提前给江妈妈找落脚之地,而流动站的宿舍太小。

二来,他决定接下附院的橄榄枝,任职肿瘤科。去了附院,他再流动站待的时间自然少很多,住这里明显方便。

起初看完公寓,我骂江忘傻,“只刷过墙漆,什么家具都得现添,多麻烦啊?以后再搬家,多少东西都过时了,你肯定也不乐意要,只能扔掉,太浪费钱!”

听说当一个人把另个人勾勒进自己的未来中,就会控制不住地为他省钱。

江忘估计也知道这个说法,被我骂了还一下子开心得不行。

他将其中一把新钥匙仔细地串到我的钥匙圈上,说话也很仔细:“住着就不轻易搬了,我不喜欢颠沛流离的感觉。”年纪小那会儿尝够了个中滋味。

“由得着你吗?”我边游走看格局边问,“签的多少年啊?”

“产权应该都七十年吧。”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猛一回身,都结巴了:“你买、买的?!”

他好笑地瞅着我,“不然呢。”

江忘寻常开支小。

他吃饭、住宿都是流动站负责,每月还有相对可观的工资,以及早年参加各种竞赛得来的奖金……和我谈恋爱后,我又不太像女孩子,成日就图一口好吃的,不要包包不要衣裳……

鬼咧,那是因为不想给他增加无谓的负担。结果他在如今水涨船高的川城,一声不吭买套房……

想想年龄相差无几、却一穷二白的自己……

看出我强烈的落差,江忘苍白安慰:“没事。算完首付加装修,我也穷了,还是房奴呢。”

呵,说得像谁不愿当房奴似地。

见我还哼哼唧唧,他转身拉我进主卧室。推开一扇落地窗,外面露台的位置还很大,他说用来做日光书房。之前我看一本杂志有人就这样设计,特别漂亮,能日光浴还省电,他记在了心上。

“因为露台才买的。”他一脸邀宠。

我顿时矫情不下去了,努力憋住即将笑的眼——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大发慈悲陪你选家具吧。”

大四,我们该上的专业课都上得差不多,经常被支到市内血站或乡镇医院实训,其余时间基本能偷个闲。

去附院报道之前,江忘想把所有东西都定下,我俩在家具市场逛了一圈又一圈。

“茶几、餐桌、床……”我一样一样划清单,“还差什么?”

“沙发。”

川城有个特别大的家具定制市场,我逛得小腿抽筋,拉着江忘随便找了处沙发坐下休息,这一坐不得了。

“你,还想不想站起来?”我问江忘。

他完全靠上去,认真感受了下,“似乎,还可以?”

这算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沙发外观并不特别,扫望一圈,第一眼的视线绝不会落在它身上。尤其它的颜色偏暗红,及其低调。只是这坐上去的触感,也太像身在天堂了吧!

得到认同,我兴致勃勃翻身寻找价签,入目一行:指导价,六万九千九百八。

“对不起,我飘了。”

我麻溜起身,煞有其事地对着那套沙发做个鞠躬动作。

抬头时,余光扫到营业员正朝我们走来,吓得我赶紧拉起江忘飞离现场。

“不喜欢吗?”他问。

“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没加思索。

他沉默。

我大概能猜到他此刻的内心活动,但说破也没什么好处,于是我装傻充愣又一阵惊呼:“那个小熊地板简直萌出血了!”

地板由四块小的拼接成为一块儿大的,图案是熊妈熊爸熊宝一家,通体米黄色,价格也不高。

“还好刚刚没买那套沙发。”交定金时,我庆幸说,“和我们挑的所有家居风格都不搭,太跳了。”

江忘若有所思点头,“你说好就好。”

之后我就回学校,他依旧住宿舍,因为家具散味道得一两个月。

中途物业检查排水管道,他因为流动站的事儿抽不开身,只好我跑一趟,没想开门就发现玄关处偌大一面仪容镜。

我问他放块镜子做什么呀,他说方便我臭美,不用再对着梳妆台调角度又弯腰。

物业检查的看我捧着手机笑眯眯,忍不住生出八卦之心:“婚房吧?”

正式搬家那日,我还是累得够呛。因为江忘发消息说,要我将一半的行李先带过去。

我惶惶不安地想,这是要正式同居了?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爬起来光速收拾,溜溜就打辆出租奔了公寓。

然而当江忘打开行李箱,明显有些傻眼,“我、我的衣服呢?”

原来他要我带的行李,是他余在流动站宿舍的,不是我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成了番茄色,他很快找补:“你的洗面奶、保湿霜、面膜什么都带齐了?我怎么没看见。”好像他的确一开始就希望我搬来合住似地。

出于报复,我决定不再帮江忘做任何事,扔他一人在那儿收拾残局,我自得其乐坐沙发上刷新闻。

——禾亦鸢出道三年零绯闻,神秘圈外男友终现身,疑医学院在读生……

“啊啊啊!”

眼睛扫到这条,我我从沙发上弹起来。

江忘头也不抬地:“果然忘带东西了吧。”

结果我愤愤不平说:“陈云开要红了!”

他终于动动脖子。

我平移过去,将手机屏幕亮给他看,心有不甘地:“从小他就压我一头,现在连炒作这件事我都干不过他?我自闭了。”

禾鸢眼光不错,当初那位邀请她拍MV的新锐导演得了国际上一个不得了的奖,导致他所有作品被翻出,禾鸢则凭借亮眼形象跟着被某经纪公司发现,着手签约打造。

她有舞蹈底子,身条儿也好,满足所有造星条件,势头正走高,还改了个艺名。

“我刚刚在楼下好像看见有烧烤店。”江忘忽然转移话题。

本来我就饿一天,突然听到烧烤二字,立马将陈云开抛诸脑袋。

烧烤店距离小区大门不过五分钟脚程,我俩去的时候已经有几桌人。为了通风,我刻意选了个门口的位置,却被一只流浪狗盯上。

狗的品种像是比熊和其他的混杂,以前应该有主人的,现下估计和主人走丢了,饿兮兮地盯着我和江忘。

江忘随手给它串排骨,被我抢过来,“狗不能吃辣吧?我给它梭一梭先。”

谁知梭着梭着,一串排骨就莫名其妙见了底。

江忘无语,“还是我给它梭吧。”

忽然我听见一声咔嚓,转头寻声音没寻见。

直到第二天,杜婷给我打电话,说我和江忘火了,接着把现今最火的社交平台消息发我看,原来有位大V昨晚和我们同家烧烤店,听见我和江忘的对话,觉得太有爱,忍不住上传给粉丝看,下面大堆留言——

请你们原地结婚。

要不要我把民政局搬过来?

带着我的祝福,滚。

……

“这下没遗憾了吧。”江忘也歪着脑袋浏览消息,看那些陌生人的祝福,忍俊不禁。

是啊,没遗憾了。

“不过,它该怎么办……”

我指了指脚下那一团毛茸茸的生物,正是烧烤店遇见的那只小狗。它为了一串排骨之恩,直接“以身相许”跟我们回了公寓。

“养着吧。”江忘说,“它实现了你上热搜的愿望,过河拆桥不道德。”

他真是被我带歪了。

心理学专家说,两个人相处过久,会变得越来越像对方。其他方面我不知道,不过江忘现在的抬杠水平可是方圆十里无敌手。

“关键是,你为什么没有更聪明一些?”杜婷灵魂拷问。

“我还不够聪明?”我不服,“我搞定了最聪明的人,我才是王者好吗。”

“不要脸。”

不要脸这个我承认。

但情侣之间往往不要脸才能增加幸福感。这规律还是我摸索发现的。

其实江忘性格没想象中好。或许陈阿姨说对了一点点,犟起来绝对不输谁。如果我惹他不高兴,必须一本正经说些连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齁话才算罢。

譬如最近吧,他去附院肿瘤科任职以后越来越忙,回家还得筛流动站的资料。

我心疼他睡不了多少,就自己偷偷摸摸起大早去学校,避免他送楼下这趟,结果他不乐意了,觉得我对自己的安全不负责。

可能当医生的,对生命和意外的敬畏比普通人强。

现在怪模怪样的新闻与日俱增,他担心我遇见乱七八糟的流氓。

想来他的初心是为我好,我不能当白眼儿狼,于是我就逮着机会跟他背后转悠,说各种起鸡皮疙瘩的话——

“你就这么去上班了吗?”

不理我。

“我想你怎么办呢。”

不理我。

“如果你在医院碰见漂亮身材又辣的小护士,会不会忘了家里还有个黄脸婆?”

“那得看辣成什么样。”

“维多利亚那样儿的。”

“你自己觉得呢?”

“不会。我家江忘眼睛太小,只装得下一轮月亮。”

往往这时候他已经憋不住失笑,但他总要逃,不让我看到。我便跳过去掰他的脸,趁胜追击嚷:“亲一个、亲一个!”

他不从,我假装要走,之后就会被反客为主。

有天杜婷和我同组去血站帮忙采血,我俩约好在公寓楼下等。我和江忘又玩老把戏,被她撞见,嗔目结舌对我讲:“果然,恋爱中人都好像智障。”

清醒的就不是恋爱了,是计算好斤两的搭伙过日子。

“显然我俩不是。”我得意洋洋。

烧烤店的小狗我最终还是收留了下来,可我妈不喜欢,觉得麻烦。

我和江忘都忙的时候只能将小狗放到我妈那儿寄养,因为江妈妈对狗毛过敏。为了让我妈尽心尽责照顾它,我急中生智为它取了个超吉祥的名字,叫:涨停板。

不看僧面看佛面,涨停板的名字为它拉了极大印象分,我妈终于和它建立起感情,早晚都得溜一圈,还让我在网上帮它买狗粮。

我嘴欠,说:“您要狗粮叫我和江忘回家就行了,吃都吃不完,干嘛浪费钱。”

给我妈一大龄女中年气得鼻子生烟。

可隔日周末,她还是按惯例将涨停板送到了公寓来,并检查我们的冰箱。在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时,她不嫌麻烦地拉我们逛超市,买瓜果蔬菜,给我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

亲妈就是好,没有隔夜仇。

我妈做菜很有一手,家属院方圆闻名,我更喜欢她做的火锅冒菜。

进了超市我直奔素菜区,以为她中午要留下来给我做饭,没想她偏头就对江忘讲:“先放油、花椒、豆瓣爆炒……”一副要我做饭你做梦的既视感。

我收回没有隔夜仇这句话。

可江忘却认为,我妈对我爱得深沉。

因为她第一反应是教他做菜,而不是教我。这意味着,不管我谈不谈恋爱,嫁不嫁人,她其实希望我永远都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我信了江忘的邪,回头就给我妈发消息——

我,小公主,打钱。

可我妈一直没回。

等我再发,只看见一个小红点,提示她已经把我删除好友。

我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可遇不可求。

像某剧电视剧的经典台词:爱我的在身边,我爱的在对面。幸福过头了。

人一旦觉得幸福就会不自觉变温柔,对世界也充满了感激和怜悯。连手指上那道难看的伤口我都觉得是爱的勋章,时不时抚一下。

因我是疤痕体质,缝合措施做得很好却依旧没能避免痕迹。

有日江忘见我抚它,以为我特别在意,愧疚和心疼的神色挂了满脸。

“要不去做激光手术?”他忽而开口。

我原本躺他腿上玩手机,迅速把手往后一藏,“干嘛做手术?想毁灭证据?害怕以后我拿伤口要挟你必须对我好?”

身后人无意识地扒拉我的长发,“不做手术,也行。”他若有所思道:“反正我有办法弄掉它。”

我一直对这个办法很好奇,但他迟迟不告诉我,推辞时间没到。

之后江忘在附院的工作上了轨道。

各种宣传一出去,许多慕名而来的病人都抢着挂这个明星医生的号,极尽所能地为自己或家人求更多生机。

最夸张的一天,江忘光早上就有四十多个病人等巡诊,连歇脚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中午悠闲地吃食堂。

害怕他饿出毛病的我脑袋终于开光,尝试着下厨房,给他煲汤。

一开始汤煲得不算好,油很多,被我妈指摘一回后就改送雪梨银耳汤,降火润嗓。

我打小体子好,不怎么和医院打交道,连感冒发烧都很少。可一旦感冒什么的,这病就如山倒。所以之前在香山,我一烧便有点不省人事的意思。

有孝顺奔忙的儿女。有邻居陪着来看病的失独老人。大人、小孩,急的急,焦的焦,其中一个妇女的大嗓门引起我注意。

她操着外地口音,在门诊收费处大喊大叫,两眼通红地和几个大老爷们儿较劲。

“今儿我还不信了,不经你们的手就挂不上江医生的号!”

男一:“能挂,能挂。在场搬着小板凳坐等一上午的各位谁不能挂啊?至于排到猴年马月去,等不等得到,就需要你自己掂量了。”

旁边有想花钱了事的,问多少钱一个号,然后我听见四位数的天价。而在门诊,只需要二十几元。

“别闹了……不要闹了……咱不看还不行?反正我一把年纪,多几日少几日有么子意思。”

妇女身后有位老父亲,有气无力招手唤女儿。

女儿固执:“我不走。这病能不能治,您说了不算。医生要不要给您看病,他们说了也不算!”

与此同时,医院保安得到消息赶来现场,略显粗暴地要请走妇女,说她扰乱排队秩序。妇女不依,保安就动手拉大爷。大爷骨瘦如柴,一看就是被病痛折磨掉了人性,轻轻一拽便趔趄在地,引那几个中年男子偷笑。

我看着他们有恃无恐的脸,和绝望得干脆也一屁股坐地上的妇女,悲从中来。

于是我不假思索便给江忘打电话,说我在门诊部,问他能不能下来一趟。

他很紧张,以为我生病了,因为我说话的情绪和平常不大一样。我赶忙说不是我生病,是别人。

“家、家里人。”我竟脱口而出一个谎。

不过很快,我又矢口,要他不用下来了,“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了解,帮忙插号对其他老老实实排队的病人也不公平。我不想江忘落人口实,也不希望他因为任何人,打破自己的原则。

但他还是来了。

青年穿着白袍,身量高高,远远看就很打眼。

现场怎么回事儿,稍一询问就能知个大概。他站我身旁,看了看表小声道:“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

下班后就是他的私人时间,愿意给谁看片就看片。

我听见了,更秒懂他的意思,当即突破人群去扶妇女,字正腔圆让她起身,说公共场合这样确实不好看。

“您要真急,我倒是挂着江医生一个号儿,先让给你吧。”

话讲到这份上,其他人显然没有置喙余地。妇女终于肯返身去扶老父,披头散发却不忘连声道谢,极力维持尊严。

那晚,江忘果然比平时迟了一小时才到家。

我追问老大爷的情况,他恍惚流露出些微怜悯。

江忘去附院快一个月,接触的病人少说已有上百,肿瘤科又大多是疑难杂症,按理他早该麻木。

饭桌上,他一口一口喝银耳汤,埋头看不见表情。

但我知道,一定是可惜。

江忘:“以腰腿痛为首发症状的肿瘤,很容易被设备不先进的乡村医院误诊。患者因胃溃疡在当地进行过胃切除手术,后来反应右臀部麻木酸痛,检查膝跟腱却反射正常。缺少经验的医生首先判断是普通的肌肉痛,实际是骨转移。这类病人一般痛得发汗晕厥的地步才会上大医院,可基本已是二期。”

“不是他们不想上大医院。”

倏尔,我心里堵得慌,“大医院报销少,好的医生又像今天这样,一号难求。有时我真会发觉自己崇洋媚外,我羡慕很多有免费医疗政策的国家,羡慕他们不管什么阶层都拥有活着的权利。”

“傻。”

江忘搁碗,隔着餐桌伸手过来揉我的脑袋,“医生也是普通人,也要养家糊口吃饭啊。免费医疗听着很nice,可你知不知道,国外每年有多少人死在等待上?前阵子就有新闻报道,xx国母亲声泪控诉,等两年才见到家庭医生。一家人前去急诊挂号,却被草草打发,理由是没有家庭医生的诊断书。然而一个免费家庭医生的名单上,竟高达五千多人。结果原本普通的小问题,最后生生拖成癌症。这就是全民免费、廉价医疗的后果。”

“所以你觉得,票贩子炒天价号是应该的?因为医生付出的是同等的专注?”

江忘无奈,“我没说他们应该,只是想安慰你,不要想不开。”

但我还是想不开了。

想不开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知道江忘的说法没错,也知道自己天马行空的理想主义又作祟了。

可难受这种心情,和喜欢这种心情一样,很难瞒住。

见我这么耿耿于怀,江忘没法子,只好松口说找机会和院办领导沟通,看能不能整治下猖狂的炒号风气。

“只能试试,不保证有用,毕竟人微言轻。”

一下子,我就觉得从南极冰川回到了暖洋洋的地方,忍不住侧身熊抱他,一句我以为永远没勇气说的告白脱口就来。

“江忘,我好喜欢你。”

他一怔,像出现错觉似地。

我一鼓作气,捉着他直愣愣的眼睛,“可能从很小很小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见不得任何人欺负你,见不得你伤心。当初陈云开决定跟禾鸢去北京,我也只伤感了那么一下下,后秒就庆幸,还好你没去。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爸从外地带回一个冰淇淋西瓜,里面的瓤是黄色的。我觉得稀奇,偷偷给你藏了半个,被禾鸢发现。她说我有异性没人性,我说我问心无愧。其实我很心虚,因为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对我嚷:你问心无愧,但你心里有鬼。你从北京回来,与常婉狭路相逢,摸她头的瞬间,我感觉自己想原地自爆……”

难以想象,我竟然一番话把自己给催眠。

可能我真的安心了。

我觉得是时候把毫无保留的自己剥给他了。

我要让他知道,月亮从来都是为夜空才升起的。这就是宇宙规律,没有道理可讲。

什么天与地?只要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