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江?坐。”

院办主任老刘推了推眼镜,放下笔,抬手对门口的人做了个邀请姿势。

他对江忘有欣赏之情,也知道他的来意,心中两把刷子正不停地扫主意。

“我看了你发到邮箱的建议,也向上面领导反馈过了。意见呢,很好、很切实,也对维护医院形象起到良好作用。只是在实施上,恐怕有难度呀。”

“难吗?”江忘面无波澜,“规范门诊挂号制度,建立黑名单机制,不求一网打尽,至少能看到改善。”

“怎么讲呢,”老刘双手改撑下巴,打起官腔:“对于号贩子的行为,我们坚决打击。可你也见识了,按照正常的排号流程,我们的坐诊医生吃不消啊。光一上午功夫,几百号人就得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嗯,这个呢,对于急诊需求不太强烈的病人,高昂的价格可以暂时冰封他们的理智。那个,多等几天正常排号就行了嘛。”

江忘忍不住了。

“如果人手不够,是医院的制度和分配不合理,为什么要病人背锅?”

“怎么能叫背锅?”

老刘及时打断他,“小江,有个道理,你应该听过吧?水至清,则无鱼。医院那么大一帮医生护士要养,凭什么?就光凭那点挂号费吗?不算人工成本,你知道光一年医疗器械的投入是多少?”

他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会对我说出那番话,“医生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

他更知道,很多大医院都存在同等现象,越牛逼的价格越离谱。可他没办法站在我的对立面,只好竭尽所能,如我所愿。

见江忘沉默,刘主任取下眼镜捏捏鼻梁。

“小江,”他喊:“我个人非常欣赏你,你又是梁教授的关门弟子,在这我就对你说些带私人感情的话。算算日子,你到附院工作马上一月整?我不知道行政部门那边是怎么和你谈的待遇,但我希望,你等具体的工资条出来以后,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有没有必要,继续在这件事上和领导周旋。如果你的决定是要,我保证,你所有的想法,我都完整地帮忙传达。”

那几日,我总觉得江忘心事重重。

可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他不说,我就不问。

有天晚上,他突然告诉我发工资了,要请吃饭,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火锅,他说我太容易满足。

我想起漂亮小护士的事儿,以牙还牙:“那得看你工资有多少。”没成想他真掏出了工资条。

我拿过来数了数,再数了数,又数了数,眼都不带眨地抬头——

“也不知道再两个月,那套沙发还在不在,啧。”

他也不回答,就专注地看着捧着工资条欢天喜地的我,目光深深。

如果我能提前知晓,无心插柳的后果,我一定少开金口,可惜我不是先知。

以前我妈老骂我开玩笑不分轻重,我总不当回事。只没想,这一次的教训,来得比想象中深刻。

江忘更忙了。

经常不拖延一两个钟根本没法儿下班,连去流动站的时间都少很大部分。

常放这人,没个准行。要不是我和江忘谈着恋爱,恐怕连我都要认为,他们两是不是有一腿。要不怎么几日不见,常放就如隔三秋?竟开车追到医院,非拉江忘吃顿饭。

江忘不疑有他,进了某五星酒店的包间才发现是鸿门宴。

在座的不止常放,还有常婉,以及两人的父亲,常国言。

常放要江忘别拘束,“就我爸想认识认识你,知道知道究竟是谁处处都压他儿子一头。”不正经极了。

“小伙子喝酒么?”常国言倾身转玻璃桌。

“他不喝!”

这句是常婉抢答的。

常国言一愣。

打滚大半生的人,什么看不穿?当即恍然大悟:“我说你这丫头,今天死活要跟来,敢情不是想和老爸吃顿饭?嘿哟,真是女大不中留,看你那劲劲儿的。”

常放假意奚落,“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常国言很上道地用言语撮合,“看出来了。在家里跟螃蟹似地横行四方,在小忘面前乖得像绵羊。”给常婉急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江忘微蹙眉,因对方嘴里自来熟的那句“小忘”。

“叔叔,您是不是有其他事找我?”他维持着面对外人的疏离笑容,开门见山。

常国言不想他如此直接,“不是什么大事。来,先吃菜。”说着就给江忘加了一筷海带丝。

他没有一般商人那种压迫,但是轻描淡写几句好像就能carry全场,以至于江忘分不清讨厌还是不反感。

无事不登三宝殿,常国言当然不是单纯地想认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公司新引进的抗癌药打头阵。

“这药你应该熟悉,正是你们流动站这两年研究的新成果。在微量元素的基础上人工提取麦芽硒,并进行了配方改善。不仅对抗癌细胞效果良好,对疼痛的抑制程度也有所突破。”

江忘再清楚不过这个项目,梁钦组的团队,他和常放是主力骨。

不过最近他虽然去流动站的时间偏少,但据他所知,改善的成分还很大,这么快就成药了?

“叔叔的忙,以我的权限,恐怕使不了太大力。”江忘不习惯兜圈圈,“如果已过药监和其他相关部门审核,进我们医院是迟早的事儿,不用多此一举。”

常国言哈哈一笑安抚,“放心放心,先吃菜。”接着才漫不经心提起,医院的手续已经在走了,不日就会出现在药房的销售名单中。

“那您具体的意思?”

“你们当医生的,应该比谁都了解病人心态。毕竟生死攸关,大家对新药肯定持观望态度。我想,如果有他们信得过的人出来背背书,效果兴许就大不一样。”

江忘迂回拒绝,“如果是这样,我们肿瘤科藏龙卧虎,优秀的医生可太多了,也比我有话语权。”

“年轻人,谦虚谨慎点是好事,过分谦虚就容易错过机会也让别人错过了。”常国言依旧笑盈盈地,“你们肿瘤科人才是多,然而上任一个月就完成三台手术,治愈率达到百分百的医生,据我所知,挑选范围就很少了。”

“那是因为三位病人都恰好有每年体检的习惯,才及时发现没让癌细胞大幅度转移扩散,我不过占了运气成分。即便挑别人,手术也能完成得很顺利。”

常国言若有所思,嘴上顿了一下:“呃,那什么?气氛可能太严肃了。”

他换个姿势,“我今儿来主要是认识认识小放的新朋友,顺便探探口风,你不用急着回答。这样,小忘,我们先吃菜,以后有很多机会见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见强攻不下,立刻怀柔,支使起自己的女儿。

“婉婉,愣着干什么?给人夹菜啊。”

恰巧此刻我福至心灵地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的时候给涨停板带一包狗粮:上次网购的质量不行,它吃了老吐。

手机响,江忘趁机起身,“抱歉叔叔,我忘记通知女朋友不回家吃饭了,做一堆菜闹脾气呢……”

三言两语就挑明他是有主的,并且表明对我的态度及其在乎。

常国言略有不爽。然而成功的商人,最擅长忍。他相信,世上有拒绝自己的人,却绝对没有拒绝利益的,他选择打持久战。

“行,没关系。下次我一定让常放提前打个招呼,今天是有点冒失了,叔叔给你道个歉。”

江忘看似不通人情世故地点头告别,好像赞同对方说的,的确很冒失。

但做了多年好友,常放心中有数,他这是生气了,紧跟着也起身追出去。

“对不住了兄弟。”他在电梯里拦住青年,“我以为他今儿是为我妹的事奔走。毕竟吧,她对你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知道话题这么敏感,不会拉你过来。”

江忘没迁怒常放,“决定去医院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全部心理准备。只不过再待下去,怕月亮误会。”

“啧啧。”常放一口老血,“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你妹给你下的那种。”

否则他成天闲着没事,牵线搭桥为个什么?

常放彻底被呕死了。

包厢里,常婉也吃不下去,站起来没大没小地揶揄了常国言两句:“您再这样,我就向外公告状去!他若知道你朝他最得意的弟子下手,肯定饶你不了。”

常国言没把女儿的小性子放眼里,光说她傻。

“他日江忘要是和我一条船了,你还怕没机会、追不到?”

常婉到底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禁不住冷笑,“连我都不想和你一条船,他就更不愿意了。”

没多久,附院顺利拿到超一流的牌子,全院上下庆祝。

江忘想带我去,说可以携带家属。

“不要,我好像胖了。”我对镜自怜,“而且那种场合大家应该都穿得有模有样,我柜子里的衣服太幼齿……”

全是学生装。

他失笑,“怎么现在要礼物变套路了吗?”以前我都直来直往。

我毫不矫情点点头,“这不是怕你腻味吗?偶尔换个套路。”

逛商场那天清晨下了雨,马路湿答答的。我因为新衣服太好看舍不得脱……好吧主要是贵,又没很多场合可以穿,我觉得少秀一会儿都是浪费。宁愿手臂冷出鸡皮疙瘩。

马路边,有行驶猖狂的司机惊起积水,我吓得条件反射拽过江忘,一把利用他挡在我面前。

片刻——

“不想我被欺负?不想看我狼狈?”江忘语气抑扬顿挫。

我自觉理亏,却不肯认,“难道让我死吗?”要是弄脏新衣服,还真不想活了。

江忘无奈,“现在怎么办。”他指了指衣角上特别明显的泥点。

“我帮你攥着吧!”我急中生智说:“我一直拉着你衣角,泥点就看不见了,别人还会以为我俩感情好得如胶似漆。”

“别人以为错了吗。”他不满地努下嘴。

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随时随地都幼稚得像个孩子,那说明他对你一定全心全意,因为他不设防。

可也因为,我没怎么见过他大人的模样,就理所应当认为,他还没成熟到拥有一个男人的想法。

直到医院庆祝会,我被暗恋江忘的一漂亮小护士恶意泼果汁。

小护士正是当初和小蔡一起犯错,差点儿被开除那个。后来八卦她是副院长的侄女,父母经商。总之后台挺硬,来这里不过是借着人多消磨时光。

餐厅里,江忘忙着应酬领导,他们同科室的目睹了找茬现场向他转述,无非是老套地指摘我的外表。

江忘返身来寻我,见我裙边一大块脏污,脸色瞬间青了,用眼神示意我解释。

我装作没看见,他抬脚就要去找肇事者。

我急忙拉住,极力省却具体过程,“不重要。”我无所谓道:“总之行为过激、缺乏教养,一点儿都不可爱。怪不得她身材辣,你还是看不上她。”

说这话时他同事也在场,被我逗乐,频频向我示好,更扬言以后帮我看着江忘,不让小护士近身。

我底气十足,“事不宜迟,留个电话吧。”

对方又一阵乐,拍着江忘肩膀说:“哪儿找的女朋友?我柠檬了。”

我赶紧出卖杜婷,“打批发的,我们这一批还有颗好苗子,开发开发也差不到哪儿,回头给你微信啊。”

接着现场就哈哈不断。

一来二去,我算是成功打入他们肿瘤科内部,还得知了他们VIP病房目前都住了谁,有什么新鲜事迹和奇葩人物,可江忘依旧闷闷不乐。

回家路上,我一刻不松懈地吊着他的胳膊,“哎呀,你和一不懂事的小姑娘较什么劲?她还是个孩子呀。”

通常我说这句话,就是在给别人挖坑。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我们一起打死她,可这次没有。

我是认真地想算了。

尽管以我自诩聪明的脑袋瓜,能想出一万种报复方法。但有小蔡的前车之鉴,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希望他的工作受我影响,不想他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愿承认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可它就是。乃至于江忘觉得,是自己不够强大,才没法护我周全。

“如果今天站在高处的是我,你就没人敢欺负。”

而我认为,我不需要他单方面的保护。成长是两个人的事,没道理要一个人辛苦。当你哐啷把自己砸对方身上的时候,就算对方不说,那也一定很痛。

只是我不敢正大光明这样对他说。

他自尊心强,总竭力想给我什么,来证明我对他的意义。所以他给什么,我都受着,看他因为给予而开心。

但今晚,他可能觉得没什么能给我了,浑身萦绕着久违的自弃感。

直到睡觉休息时,那股低压气息都还没散去,于是我一如既往发挥我擅长的乐观,“喂,江忘,我刚刚算了笔帐,你要不要听?”

洗完澡,我厚着脸皮凑过去,头倚着青年骨骼分明的背。

“你看,你一年工资积累下来有六个零呢。工作十年的话,就七个零。三十年,就八个零……我的天咧!三十年后,我就可以抱着你的大腿,跃身成为千万富翁,比我妈的股票还靠谱!”

熟知今晚的江忘不吃我画的饼了。

他甚至都不想搭理我的天马行空。

我用若有似无的力度抠着他的背,观察他的反应,很久很久才盼到他回身。

“可三十年太远,我想给你朝夕。”

刹那,我感觉嘴里一阵苦。明明是那样甜的话。

或许吧,连我都忘记了,这个表面光鲜、无所不能的男孩,内心有多自卑。

他吃过现实的亏,尝过颠沛流离的滋味,看过不堪入目的妥协。在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一直藏着一座叫家的废墟,他曾眼睁睁瞧着它被生活摧毁。

他害怕有那么一天,某只摧枯拉朽的手,会忽然伸出扼住我的咽喉,而他无能为力。

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疯。

“你才傻吧,江忘。”

我拉过他的手,附在心口,感觉指尖哆嗦了一下:“只知道给我,给我,却不想想,我能给你什么?”

是的,扪心自问,我能给他什么?

空头虚脑的誓言,还是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以后?

“我什么都没办法给你,江忘。唯一的,就只有我自己。”

顷刻,一切天旋地转。

“所以,你们同居这么久,才……”杜婷一脸不可思议。

我回忆起那些不同于平时浅尝辄止的吻和抚触,感觉鼻尖都透红了,结结巴巴地:“我、我们思想很传统的好吗!”

“传统重要吗?传承才重要。”

“……你一个正儿八经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在这和我谈什么传承。”

“没吃够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了?”

我决定和她停止沟通。

再滔滔不绝下去,我可能会告诉她最丢脸的部分。

那就是大清早,我感觉身后脖颈痒痒的,忍不住扭捏作态地说,“不要再闹了。”

话一完,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崩溃回头,对上涨停板一双眼睛,舌头还一咂一咂。

当然,我知道江忘的镇定都是装的。当男孩和女孩,成为了男人和女人,有些心理变化,是不需要像写检查报告那样巨细无遗说出来的,而你就是能感觉到。

“咳、涨停板,不想挨打快到爸爸这儿来。”

我羞愤得暴起,“谁要狗儿子啊!”

震得江忘立得笔直,好半晌缓缓点头,“行,要别的儿子……”

……

男孩和男人果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杜婷和我一起离开的学校,她要回家拿什么东西,我让她顺便把寝室的被套带回去给我妈。

上了车,江忘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到家,说他饿了。

我告诉他冰箱里有水饺和汤圆,之前超市买的,他居然说不想动。

“好可怕,懒惰也会传染。”我说。

他隔了会儿才回,“和懒没关系,就是一个人吃东西提不起劲。”

“那你头二十年怎么生活过来的?”

“那是生,不是生活。”

越来越会讲话,简直不想叫人活。

而且他当天轮休,碍于最近情况“特殊”,吃完饭他就非把涨停板往我妈那儿送,说免得它受池鱼之灾。更过分的是,经过药店,他居然留意了柜台两眼,停住脚。

虽然吧……成年男女……措施必要……但……

我反正感觉自己要疯了。

“你知道我在家属院有多出名吗?你在这附近的药店买、买东西……你可能是要搞死我?”

江忘很无辜,“我看的是钙片……”

上次我妈说感觉骨头脆脆的,好像有点缺钙。

我最近就跟被惊到的蛇一样,动不动想歪,但也不会让江忘好过,于是我一路从小区药店锤他到家属院门口。

我爸不在家,和学校几个老师喝酒去了。

最近领导层有变动,他依旧没份儿,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妈难得没管他。

“一把年纪了,难得还指望他一飞冲天啊?平平淡淡也是福。”我妈越看越开。

可往往,老天爷最看不得这种平淡的幸福。总要想方设法给你来点大起大落、风沙卷土。

“请问是林吉利的家人吗?”

晚间八九点,我妈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机电话。

是时,她正逮着我和江忘批斗我爸的生活习惯多不好,要我俩别跟着学。

“对,我是。”她抽空说。

“你好,我们这里是中区交警大队,您的先生发生车祸,正在人民医院抢救,麻烦你迅速来一趟。”

嘚儿,她像被戳到的青蛙,猛地跳了起来。

“都这辆破车惹的祸!”

手术室外,我妈大有徒手拆了那辆二手桑塔纳的冲动。

相熟的医生老实说,我爸的情况不太乐观。车辆年生久,防撞性能太差,我爸轧到脚,后续恢复不好可能落下残疾。

更致命的是,他撞到了行人。

监控显示,行人有闯红灯的迹象。我爸为了躲他,猛打方向盘撞路边栏杆。可车速太快那人被吓到了,竟返身回头跑,又巧巧地与他车头方向一致。

然而有些事掰扯不清。因为我爸,是酒驾。

对方家属从一到来就吵吵个不停,要我们家给说法,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尽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是弱势群体,我们也的确理亏,只能悉数受着。

就是苦了江忘还要一同被骂,于是我努力镇定地赶他走。

“你明天还上班吧?赶紧回去休息。今晚我肯定在这头儿不回去了,你早点睡觉啊。”

他没搭理我,径直往交警的方向去,不知交谈了些什么。然后踌躇半会儿,给谁打了一电话。

后来交警的态度明朗许多,条条框框给我们讲规章制度以及可能承受的后果,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能不能免受刑责,一要看伤者能否苏醒,以及苏醒后的状况,二要看家属态度,是否愿意签和解书。”

飞来的横祸已经让我妈有些立不住脚。而白天还身处温室里的我,连被套都要带回家给她洗的我,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可以倒,我不能。

“行,我们知道了,谢谢您。”

江忘一直牵着我的手。

我搀着我妈,他牵着我,仿佛无声在说,要与我同甘共苦。

突然我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那种你倒下去背后有墙的踏实感,让我勇气爆棚。

之后我几乎一周都没回公寓,倒是江忘每天下班就跑来人院。

我爸第二天就清醒了,伤到腿骨,的确有残疾的风险,必须做很长时间的复建。对方受害者也醒了,诊断是脑部创伤致昏迷,断掉六匹肋骨,有淌血迹象。

我怕我妈受委屈,私自和江忘买了水果去探望,果然被伤者的妻子叫到一旁。

走廊拐角,她没好气地问,“怎么个解决法。”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私了……”我努力谦和态度。

若公了,有我爸受的。

对方好像就在等这句话,“你说了能算吗?”她看我年纪尚轻,半信半疑问。

“您放心,要求若不是很过分,我可以负责两方沟通。”

然后我得到一开价,各种医疗费误工费善后费加起来,六十万。

看我嗔目结舌,她先发制人——

“姑娘,别觉得我们敲竹杠。如今的人谁不金贵?磕着碰着都是、好一场大闹,别说断肋骨了,还一断断六条!我们这头也已经咨询过医生,恢复得不好,将来我老公的劳动力就彻底没了,等于我们家摊着一残废,搁你你不闹心么?好好跟街上走着,遭这破罪。就算,啊,就算他恢复,以后重东西是肯定拿不了的,天晴下雨更疼得不行。六十万,买他和我们家一辈子,已经算仁至义尽。”

什么叫巧舌如簧,今儿我算见识到。

“能不能让一步?”

见我被堵得没话讲,江忘接茬,“您也应该打听过我们这边情况,酒驾,负主要责任,没跑儿。但判决书一出,保险公司这头我们肯定拿不了多少赔偿,闹不好一分也没有。她们家就是普通工薪阶层,女儿还在读大学没什么社会能力。六十万,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那我不管。”妇女态度坚定,“酒驾之前就没想过后果?就你们家的命是命,别人家的都不是?”

我想一如既往挡江忘前面,没道理让他遭枪炮,可他一只手在身后沉沉地控住了我。

“这样吧,”

他话锋一转,谈判架势全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生疏:“监控视频和调查报告我也看了,虽然我们酒驾,可您丈夫也确实存在胡乱闯红灯的情况。如果硬裁,我们铁定上诉,行人闯红灯也是要担少数责任的。听说您丈夫就职于中区在建的紫金公园,是名种花匠,意外发生当天是在结束工作回家的路上,而你们也打算走工伤鉴定流程,对吧?”

妇女被条理在在的江忘说得一愣一愣,光听他讲话了——

“可申请工伤赔偿的原则之一,是伤者并未存在任何违规违法行为,否则就职单位有权免于赔偿。我也是名医生,确实,初步判断,您丈夫的伤情已经到评残标准。若我们选择硬裁,他担责,工伤赔偿那头就落空了。既然意外已出,大家何不互相体谅着解决争端?一直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如果你们肯在价格上退些步,我能承诺,我们这方愿意担全责。”

妇女终于有些松动。

“那就五十万,一分不能少了。”

她铿锵有力说。

“我们家哪来五十万……”

虽然感激江忘的争取,可这个数字对老老实实上班的我爸妈而言,也是天文。

如果家属院拆迁,获得的拆迁赔偿款倒是能抵。但看这动静又是闹着玩,不知猴年马月去。

“钱的事我想想办法。”

出了病房,江忘安抚地揉揉我的脑袋。

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工资是不低,但总不能叫医院先预支两年?他自己也得生活、还房贷。

总之那阵子,好像每天都乌云蔽日。

我妈当然不想眼睁睁看我爸坐牢,以吝啬出名的她拿出存折,里面有他两辛辛苦苦存的二十万来万。剩下的二十来万,我让她出面向陈阿姨开口,可她不。

人就是这样,关系越近,越难以启齿。

就像我不希望江忘插手钱的事,因为不想成为对方的累赘。

可突然有一天,江忘到医院看望我爸,私下竟塞给我一张银行卡,里面的数额将将五十万。

“拆迁不定等什么时候,拆了还得继续找落脚地。现在叔叔又住院、复健还得花钱,那二十万不能动。”他条理清晰对我讲。

我问他这么多钱哪里来的?他说江阿姨给的。

她们皮肤科本就出了名的油水多,江忘很小又开始拿奖金,她那些工资基本没什么用处。

“这些钱短时间内还不了,你告诉她情况了吗?”我有些担心。

江忘耸肩,“她随时可以来公寓住,我的工资也够养活她,没后顾之忧。”

我差点就信了。

真的。

如果不是我陪床的时候看电视,发现江忘接受采访,给常氏新引进的抗癌药背书,我差点就陷他于万劫不复。

是了,他和江阿姨的关系向来敏感。以他的个性,又怎会特意回去和她聊这些事?

常国言说,每个人都有对手。可一旦触碰到利益,仇怨再深的对手都能变队友。他一语成谶。

“退回去。”

公寓里,我努力控制表情,将银行卡还给江忘,他不动如山。

“你要我讨厌自己吗,江忘?”我打破长长的沉默。

可他说,事情没我想的那么复杂,“这批药已经拿到药监批文,我也问过老师,是符合上市标准的。如果它真对病人有用,我为什么不能帮忙宣传?”

“能一样吗!”

我有些激动了,“到底是为病人好而宣传,还是因为能得到这笔合作费,我俩心知肚明。出发点不同,味道就变了,这道理难道你不懂?更何况,一旦和药商扯上关系,就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

他偏偏头,没话讲,眉眼却隐有犟意。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重,我缓口气:“我很感激你不顾一切也要帮我,但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忙——”

“和你比起来,五十万算什么?它买不了我的少年,给多少钱也休想买到,你明白吗。”

江忘或许是被最后一句触到,终于愿意和我对视。

“那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再不济,我豁了这张脸去找陈阿姨,她肯定会伸出援手。”

于是当天下午,我俩就分头行动。

他去常家还钱,我去陈家借钱。

可我说得轻松,人到楼下,却还是没敢上去。

我就是怂,爱逞嘴上威风。真遇见事儿,半分魄力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在陈家门口转了半小时,还是没伸出敲门的手。

而我不知,城市另一头,命运的轨迹正悄然改变着。

常婉开门,揉了揉眼,以为出现幻觉。

“找我哥?”她有些忐忑搭话。

江忘摇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两人站在花园前别扭相对。

常婉想起前两日的新闻报纸,心领神会,“那就是找我爸。”这下江忘没摇头。

“进来再说吧?”常婉让开身,“我爸中午出门见客户了,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常家是幢小洋楼,江忘第一次造访。

常婉殷勤地给他倒水,因为太激动了没试着水的温度,差点被烫。

江忘近身去看了下情况,要她别忙活,“我也不渴。”

明明一个礼貌性的关心动作,却让常婉生出比平日更大的勇气,“我给你看点东西!”她不由分说,上手拉他,叮叮咚咚就往楼上的杂物间去。

说是杂物间,可平日有佣人整理,东西堆得井然有序,倒像间收藏屋。

江忘起初有些抗拒,进了屋就撇开常婉的触碰,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眉眼生笑地捧起一个相框,“铛铛铛铛~”她自配音效:“这是不是你?”

正是江忘与常放的合照,少年班的毕业留念——

两人不过十四五岁,常放做了个痞帅怪相。至于江忘,眉眼还没完全张开,只看得出清秀,也对着镜头温和地笑,却和常放呈现出的温暖截然不容。

“你看,我们也很早就‘遇见’过了,你还不信。你知道吗?看你第一眼我就想,要是有天能让这张温和的脸生气就好了。结果你从不对我生气,你只是淡淡地说不要,直接地说拒绝。”

常婉做个苦相,以表自己的委屈。

江忘心头有些怪异,总觉得这样的话题压根不该开启,折身就下楼去。

常婉跟上,蹦蹦跳跳的,为两个人终于靠近了些而雀跃。

“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两个年轻男女各占据沙发一角,常婉率先道:“新闻报道已经出了,该看的人也都看了,医院那边也出了宣传册,现在想划清界限,是不是有些来不及了?”

江忘明显一僵。

看他脸色变化,常婉赶紧摆手:“我不是讽刺你的意思哦!就是,首先我觉得吧,你既然答应帮我爸背书,肯定遇见了什么难处。二来,这批药是经过各个方面质量检测的,符合标准,你并没做什么丧良心的事,对吗?既然如此,你何不将这笔钱留着。难道你帮他打完了广告还免费嘛。”

女孩故作俏皮,可江忘没应。

片刻,他起身要走,“既然叔叔不在,我改天再来。”

钱是亲自收的,作为礼貌,他总得亲自还。

“单纯的好人是不容易幸福的!”

面对江忘的背影,常婉忽在后边喊,“江忘,我知道你是骆驼,被扔在沙漠也能求生。可往往逼死骆驼的不是沙漠,只是一根稻草,你懂么?”

就像他的父亲,终生执着珍爱的物理,以为无愧于心,最后还是被现实压弯了腰。

是,这样吗。

我终究放弃了去陈家。

家属院楼下,我接到快递电话,说我有什么快件必须当面签收。而后我就像找到最适合的借口,闷头又冲回公寓。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忘解释钱的事情,口口声声说自己想办法,却一而再三显示自己的无能。

“您好,是林月亮小姐嘛?”

“对我是。”

“这是重要件,保过价的,麻烦您出示下身份证领取。”

我看着快递页面上模糊的地址,隐约显示来自北京。盒子轻得很。领取完毕,我一边走一边拆,进了电梯刚好拆开,发现躺在里面的是张银行卡。

以及,陈云开龙飞凤舞的笔迹:你生日。

好像在告诉我密码。

和江忘公开在一起后,陈云开很久没与我联系过。突然寄来张银行卡,不用想也知道身边有人告密,但我直觉不能收。

“把完整地址发我,东西给你寄回去。你要装消失,我就给陈阿姨啦。”

我主动给他发消息。

陈云开回来一个不屑的表情,“想什么呢?我哪儿来那么多钱去。还不是我妈,异想天开,以为经我的名义递给你,能让你妈好受些。她知道自己出面阿姨估计没脸要。”

果然是为彼此废天堂的姐妹。

有的口根本不用开,有的事心照不宣。

这么一说,我立刻如释重负。原先的烫手山芋顿时变成雪里的炭,渐渐让我有回暖的感觉。

如此一来对江忘也有交代了,就说是向陈阿姨借的。

为了尽快解决纷争,我马不停蹄揣着银行卡跑去医院,顺便通知伤者家属去交警队签和解书。

不过当我跟着患者家属去银行打钱时,却发现卡里不止五十万,还有多余的五万。

我给陈云开发消息,“你丫是不是数学不好。”

他心领神会我看见了余额,只道:“收着吧,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一句话把我整懵。

咋地,被我占便宜还占出习惯来了???

我一个电话打过去,“陈云开,就五十万,多一分我也不要。别以为几万块就能买我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哼想得美。”

他那头好像在看电影,回声很大。半分钟后他才到安静的地方,嘴依然贱得无双:“谁要你感恩戴德?是我多谢你高抬贵手,没冲着我家鱼塘就对我纠缠不休。”

“你去死吧!”

我都找不到好的词语骂他,选了最粗暴的。

但其实心间有些感动。

陈云开不想我拘束才这么讲,我当然清楚,可我不能接受这份好意。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所得,必有所失。

我已经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江忘,就注定失去别的护荫。

北京。

公司为禾鸢租的公寓是楼中楼样式,顶楼有家庭影院。

她刚闲下来,没什么通告要赶,约了陈云开到家里煮火锅吃。

陈云开接完电话从厕所出来,便见禾鸢倚着墙,静静凝望他,模子即便不着脂粉也能捕捉到妩媚痕迹。

“是银行卡吧?”她没头没脑问。

陈云开动动脖子,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禾鸢不打算放过他,“三年前,月亮问我,你回川城那日究竟给她带了什么东西,我说我也不知情。现在看来,就是那张银行卡吧?”她尽量云淡风轻讲。

“她三更半夜去KTV捞杜婷,因为钱不够急得半死,可你没接着她路上那通电话,后来赶去现场的是江忘。你的心告诉你,不想再缺席她每个无助的时候,所以你准备将自己攒起来的压岁钱统统交给她……是这样吗?”

陈云开讲不出话。

“只是,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跟我来北京?”

禾鸢眼底有悲哀弥漫,“如果从始至终你喜欢的都是她,为什么对我面面俱到,甚至牺牲她也可以的样子?陈云开,我不明白了。告诉我,你是演员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才挑我演出这样难堪的角色吗!”

可是,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做呢?陈云开想。

很多真相是不能大白的。否则摧枯拉朽,不在话下。

陈云开作死不愿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告诉我,于是我绞尽脑汁想,究竟要怎么才能把多余的五万块还给他。

贸贸然冲去找陈阿姨似乎不是理想选择,就怕她误认为我和陈云开之间还有什么,生出些绮丽幻想,局面就更麻烦了。

扣扣。

晚餐桌上,我正发呆,江忘敲敲桌子示意我回神。

“月亮,我有话对你讲。”他一本正经。

最近见多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已经不觉得稀奇,努力正色,“怎么了吗?”

锅里还有汤,是我准备犒劳江忘的。他最近没少为我家的事奔忙,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示好。

“那笔……”

他正要讲,煲汤的锅滴滴几下提示时间到,我立马站起来,“你等等,我先盛汤!”

可我慌忙起身,差点将手机拂到地上。

江忘眼明手快去捞,对上我未来得及锁屏的信息界面,消息对话框正是下午与陈云开的往来——

我:钱我核实了,怎么多出五万?

陈云开:收着吧,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后面不再有内容,好像我默认收下了似地,实则我是在电话里明确拒绝了他的馈赠。

可江忘的脸色好像容不得我解释了。

他缓缓将手机捞上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消息记录,表情风雨难测。

“我没要!”

情急下,我挑最简明扼要地说。

“江忘,我没要那五万块。”我蹲下身去,趴在他膝头示好,“那五十万也是陈阿姨出的。怕我妈不要,才经他的手转给我,你别多心。”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

尽管我已经解释得那样清,男子眼底酝酿的风暴却没消失迹象,反而越滚越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