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游戏人生

文/宋小君

每个人都有故事,只要你有办法让他们说出来。

29岁的周小尔坚信这一点。

她在一家名叫“真实故事”的纪录片制作公司做策划,每个月都抓破脑袋,想要找到有趣的人,挖掘他们身上的故事。然后拍出来,传播出去,被赞扬、讨论、消费。

真实自有千钧之力。

这是“真实故事”的口号。

尽管,并非每一部纪录片都能做到客观,大多数时候,为了效果,都存在着引导和摆拍。

“真实”有时候会让人无聊。

让受众笑和哭都不难,做这一行时间久了,周小尔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操纵别人情绪的能力。

说起周小尔,同事们都会说她人很好,温和、客气。

她和所有人都合得来,保持着一种客气的疏离。

这大概是大都市里典型的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都互相尊重,一团和气、正正经经、客客气气。

人与人之间越来越难交心。

周小尔有个闺密,叫谷米。

两个人认识多年,无话不谈,周小尔曾经放出豪言:“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男人,我就把自己掰弯,和你在一起。”

谷米也痛快答应:“除了不能给你传统的**,其他我都能给你。”

但是周小尔的男朋友很快就出现了。

3个人常常一起出没于大街小巷。

没过多久,周小尔把男朋友变成了前男友。

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周小尔惊讶地发现,前男友和谷米在一起了。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是“抢了闺密的男朋友”这种狗血戏码。

但是周小尔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成吨级的伤害。

她把男朋友所有的反常、两个人的争吵,以及最后的分手,都串联起来,最后推理出一个结果——谷米和他一定是早就好上了。

但谷米为了逃避内疚,故意等到周小尔和男朋友分手以后,再和他在一起。

周小尔惊讶于自己的推理能力。

人总觉得狗血的剧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才会措手不及。

周小尔也往好的地方想过,也许,他们真的是在我分手后才在一起的。就算男朋友背叛了我,谷米也不会背叛我。

但周小尔说服不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是普通女人。

女人本来就是这样贪心,少了什么都不行,男人想要,闺密也想要。

最终,男人和闺密一起失去了。

周小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和他们断绝了往来。

从此,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

她想起念书的时候,教科书里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人。

她甚至想,我就要把自己装在一个透明的安全套里,谁也别再想伤害我。

前男友和谷米也知趣地在周小尔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不能停止恨他们——

你瞧呀,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什么感情、友情,不就是靠着一串电话号码、一个微信号来维系的吗?拉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年以后,前男友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已经瘦脱了相。

看到前男友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是赢家,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里好受多了。

直到前男友说了一句话:“谷米生病死了。”

在看到谷米的遗体之前,她一直觉得前男友在说谎。她脑子里甚至蹦出来一个完整的剧情,他们为了得到她的原谅,就编造了这样蹩脚的谎言,真是好笑。

遗体告别仪式上,她看着谷米,躺在那里。

她没有哭,她什么情绪也没有,她脑子里是蒙的。

几天以后,难过才从心底泛上来,她吃不下饭,听歌也会流眼泪,睡不好,闭上眼就听见谷米跟自己的对话。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男人,我就把自己掰弯,和你在一起。”

“除了不能给你传统的**,其他我都能给你。”

一个礼拜后,周小尔看到谷米在墓碑上对自己笑的时候,才终于相信,自己彻底失去谷米了。

自那以后,她对爱情失望,对友情恐惧,动感情太累,还是工作最实在,工作能挣钱,挣到钱什么都好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有人爆料给周小尔,说有个叫胡辣的男人,很疯狂,跟别人不一样,以“游戏人生”为己任,做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为此不惜花光积蓄,就连女朋友都跟他分手了。

太好了,典型人物,她觉得,这个人一定有故事。

周小尔在一家医学实验室见到了胡辣,他签好了免责协议,正要体验一次男人分娩——让男人感受一下女人分娩时的痛苦。

她愕然地看着**上身,身上贴满了感应器的胡辣,痛得表情扭曲,惨叫连连,最后几乎是吓了所有人一跳,小便失禁了。

没带换洗的裤子,他也满不在乎,喃喃自语地往外走,原来是这个感觉。

周小尔连忙跟上,说明了来意。

胡辣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又是记者,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总想着搞个大新闻,抱歉,我这儿真没有。”

她不肯罢休:“我看了你的资料,上周你跳伞的时候,大小便都失禁了,可见你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背后一定有故事吧?是为了公益?呼吁保护大自然?你是女权主义者?还是你接了商业炒作?多少透露一点儿吧。”

胡辣看都不看周小尔,径直往前走:“我没故事,我就是闲着无聊,想做,行吗?”

她又问:“那请问你下一步的疯狂计划是什么?”

他哼了一声:“吃一碗胡辣汤。”

他刺溜刺溜地喝着胡辣汤,周小尔就坐在他对面,审视着他,边看边感叹:“你真是典型人物,就你这个造型,你做的这些事情,要是拍出来,一定能火。你不想火吗?”

他自顾自地喝着胡辣汤,不答话。

周小尔一路跟着胡辣,他脚步飞快,她索性脱了高跟鞋,拎着,疾步跟在后面。

穿过几个胡同,她还是将人跟丢了。

她累得瘫软,坐在地上,给自己小组的制片发了条微信:

亲爱的,我找到素材了,这几天不坐班。哦,对了,麻烦你让小李帮我查点儿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周小尔敲开了一扇门。

胡子拉碴的胡辣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口,拎着早饭的周小尔,愣住:“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早饭:“还没吃早饭吧?”

说着她就往里走。

胡辣的小公寓,乱成一团。

脏衣服堆在地上,垃圾桶里是满满的泡面盒子,屋子里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地图,地图上,红黑签字笔画满了线条。

周小尔把早饭一放,忍不住就要开始拍那张地图。

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他有些不高兴了:“你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赶紧走。”

胡辣有些粗鲁地拉着她往外推,她挣扎。

两个人推搡到门口,又有人敲门。

胡辣放开她,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看了他一眼,说:“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他闪开,女人走进来,她看到了周小尔,又看到了桌上的早饭,没说话。

他转身去屋里给女人拿东西。

女人打量着周小尔,她客气地对着女人笑了笑。

女人没说话。

胡辣把一包东西递给女人,问:“还有什么吗?”

女人冷冷地说道:“没有了。”

女人转身要走,突然停住,对他说:“你该停下来了,要不然迟早把自己作死。”

胡辣没说话。

周小尔却开了口:“你怎么说话的?每个人都有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方式。”

女人冷笑,看着她:“你哪位?”

她递上话:“我是他女朋友。”

胡辣一愣。

女人笑了笑:“行呀你,胡辣,找到新欢了。”

随即,女人又对周小尔说:“我奉劝你一句,劝劝他,不要再作了。不然你们俩迟早也得完蛋。再见。”

女人砰的一声关上门。

周小尔看看胡辣,问:“你前女友?很凶呀。”

他耸耸肩,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周小尔连忙跟着:“你是有了新的疯狂计划了,是吗?”

她跟着胡辣来到了庙里。

他很虔诚地在佛像前叩拜,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她仔细去听,却根本听不清。

他又到了教堂,坐在椅子上,祈祷着什么。

一天的时间里,周小尔跟着胡辣去了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庙和教堂。她更确信,他可能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长久的工作经验告诉周小尔,越不正常的人,就越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她决定跟到底。

到了晚上,周小尔跟着胡辣吃了胡辣汤和烧饼,又在马路上溜达到大半夜,他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

她仔细听,只听他“嗯嗯好好”的,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

他挂了电话,疾步往前走,进了胡同,七拐八拐,走进一个简陋招牌的足疗店。

周小尔看着足疗店的牌子,有些慌乱,不会吧?

她跟着胡辣进去,有个女孩出来招呼:“你好,两位贵宾,请问有预约吗?”

他说:“李哥介绍的。”

女孩会意,招呼胡辣:“贵宾,这边请。”

女孩领着他上了2楼,周小尔要跟,却被拦住了:“不好意思小姐,2楼是贵宾区,您有我们的会员卡吗?”

她呆住。

周小尔坐在大堂里,一个手劲儿十足的阿姨正在给她捏脚,她疼得一迭声地叫。

她看看表,终于忍不住了,趁着服务员不注意,鞋也不穿,光着脚一溜小跑冲上了2楼。

服务员在她身后追。

2楼,周小尔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地找,冲进第四个房间的时候,看到眼前的一幕,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胡辣光着膀子,身上全是火罐,正在和两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黑色丝袜的女孩斗地主。

走出足疗店,她不依不饶地问:“你嫖了?”

胡辣不说话。

她感叹:“我能理解你,男人嘛,有需求。注意卫生就行。唉,你说这里卫不卫生呀?”

他停住脚步,看着周小尔:“你有完没完?我白天已经求得佛祖和耶稣的原谅了。”

她呆住:“哦,我说白天你在那叽里呱啦地念叨什么呢。你觉得佛祖和耶稣能原谅你嫖娼这事吗?你放心,我就当没看见。”

他无奈地摇摇头,不理她了,继续往前走。

等胡辣回家睡觉,周小尔回家睡了两个小时就醒了,打电话给公司的制片:“亲爱的,你帮我约个心理医生。不是我,我去了解一点儿事情。”

“您觉得这是病吗?”周小尔求知若渴。

心理医生想了想:“你说的这个病人吧,可能过不了平静的生活,喜欢体验不同的事物。没准儿他是个绝对自由主义者。”

“绝对自由主义者?什么意思呀这是?”

“就是不愿意被任何人和事牵绊,只管自己,只活自己。”

她听得似懂非懂。

周小尔缠着胡辣,跟他一起做了一些说出来几乎让人无法解释的事情。

比如,他们连续吃了3天的黄桃罐头,最后上厕所都是一股黄桃味。

比如,他们去玩具店买了一大堆2~6岁儿童的玩具,在大街上玩得忘乎所以,全然不顾路人愕然的眼光。

在一次长达3个小时的漂流结束以后,胡辣终于病倒了,诊断是肺炎。

胡辣在病**昏睡,发着高烧,周小尔叫不醒他,打不开他的手机,找不到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照顾胡辣。

为了挣钱,都是为了挣钱。她劝慰着自己。

给胡辣翻身的时候,周小尔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新的、旧的叠在一起。

没来由的,她突然有些心疼这个至今仍旧很陌生的男人。

她连忙摇头,驱散这种可怕的想法,自我提醒,母性,泛滥的母性,要不得呀周小尔。

第四天早上,胡辣醒了,摇摇晃晃地要下床,周小尔拦着他:“你这病还没好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做不行吗?”

他摇摇头:“3天以后就是12月17号了,时间不够了。”

她不解:“什么不够?”

他不说话,起身就要走。

她把胡辣按倒在**:“得得得,你说吧,什么事,我帮你还不行吗?”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连忙解释:“不过太难的我可做不了呀。”

他俩租了车,周小尔开着,胡辣还很虚弱。

车在超市前停下。

两个人冲进去,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大堆东西,水、面包、零食。

夜色中,马路上车辆稀少。

周小尔开着车,后座上,胡辣还挂着点滴,沉沉睡去。

她打了个哈欠,连忙搓脸让自己清醒,猛灌红牛。

她看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低声感叹,周小尔呀周小尔,你一定是疯了。

胡辣开车,周小尔在后座,张牙舞爪,打着呼噜。

他难以置信,原来女孩也打呼噜呀。

租的车在半路上,轮胎瘪了。

胡辣还带着病,没有力气,换轮胎时拧不动大螺丝。

周小尔抢过扳手:“还是我来吧。”

深夜,两个人瑟缩在车里,盖着一床棉被,吃着泡面。

周小尔吃得很痛苦,说:“一股汽油味。”

胡辣吃得很香:“烧水的那个铁桶,以前装过汽油。”

周小尔差点儿吐了。

车在路上,陷进了泥里,怎么也开不出来,反倒是把汽油都用光了。

胡辣敲了敲油表,一筹莫展。

周小尔一言不发地把吃的、喝的丢进背包,看了看手机:“不远了,我们走着去。”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在路上。

胡辣问她:“你为什么肯帮我?”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你既然这么坚持,我想这件事一定对你很重要。人人都有在乎的事情。”

“那你在乎的事情是什么?”

她笑笑:“挣钱呀。”

17日一大早,终于到了盘山公路,山脚下,两个人互相拉扯着,从公路的斜坡滑下去。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荒芜,除了石头,就是一大堆灌木,疑惑地问道:“是这儿吗?”

胡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点点头。

他走到几块石头面前,就地坐了下来,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有些筋疲力尽,沉默着。

她像是被某种莫名的气氛所感染了,在他身后坐下来,不去打扰他。

胡辣开了口:“事我都做了。”

周小尔听着,听着,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1年前。

盘山公路,一辆吉普车。

车里,热闹得很。

胡辣开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小腹微微隆起。

后座上,3个朋友叽叽喳喳地开着玩笑。

“有没有什么事是你们一直想体验,却没有胆体验的?”

“有呀,那就太多了。我上次本来有机会沿着长江漂流的,可那天感冒了,错过了。再想去吧,就一直抽不出空来了。”

“我也有,我也有。上回我在YouTube上看了个视频,有个哥们儿连续3天吃草莓,最后拉出的屎都是粉红色的。我也想试试来着。”

“太恶心了你。”

“我其实吧,一直想……”

“说呀,吞吞吐吐的,是不是爷们儿?”

“总听同事们吹牛,说找‘小姐’的事。每次吧,他们都不叫我。搞得我很好奇,我也想去叫个‘小姐’,不,叫俩,不干别的,就跟她们斗地主。”

“嘁,真叫了俩‘小姐’你会只斗地主?谁信呀。就算你愿意,人家‘小姐’也不愿意呀。”

“打住打住,当着我孩子的面,不准说这些。”

女孩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转过身愠怒地瞪着朋友们。

胡辣连忙附和:“就是呀,你们这些叔叔阿姨,要给我儿子做个表率,我看了书,3个月的小孩,在肚子里能听懂人话了。”

朋友们大笑。

有人说:“我听说生孩子很疼呀,胡辣,你心不心疼你老婆?”

胡辣笑:“废话,我要是能替,我就替她了。”

砰的一声巨响,一块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掉到了车上。

车子失去了控制,翻到了山脚下。

胡辣坐在地上,说:“我总算是做到了。”

周小尔说不出话。

胡辣像是喃喃自语:“我有时候做梦,他们这些话就老在我脑子里转呀转的。我就老想,为什么老天只让我一个人活着呢?我想不明白。这个人哪,要是想不明白,就什么都做不了。吃不下、睡不着。人就爱跟自己较劲。有一天早上,我突然就想明白了,老天不只是让我活着,老天还让我替我们几个一起活着。别人吧,他理解不了你,觉得你有病。你要是逢人就讲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总觉得对我的朋友们是一种打扰。”

周小尔看着胡辣,笑了:“真有愿意苦自己的人呀。”

他摇摇头:“我不苦,要不是我做这些事,我哪儿能熬过来?我想,这是他们送给我最后的一个礼物吧。不然,我怎么觉着我活了好几个人的人生呢?”

她看着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结,也突然解开了,眼神里就有了光。

周小尔去了谷米的墓,没说什么,就俯下身,亲了谷米的照片,走之前,在墓前放了一束花。

她转身的时候,前男友也捧着花来了,他还是那么瘦。

前男友看到她,有些惊慌。

她愣了愣,走上前,抱了抱他。

然后,她就转身走了。

走在路上,周小尔觉得很轻松,总算是放下过去了,也总算是放过自己了。

胡辣靠在车上,抽着烟。

周小尔走过来,一把夺了过来,扔在地上踩灭了:“肺炎刚好,就抽烟,作死吗?”

坐在车里,周小尔接到电话:“周,你那个新的素材调查得怎么样了?”

她看看正在开车的胡辣,回答:“唉,别提了,碰上个神经病。这个素材用不了了。”

挂了电话,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