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天使的眼泪

“真的?你他妈的怎么不跟我早说?”

贺司南一骨碌翻身下来,因为动作太急险些滚到了地板上。他一把揪住霍东方的衣领,连珠炮似的逼问他:“你们想在江城开几个专柜?想做什么层次的市场?她有没有说过喜欢哪个商场,还有就是铺货这方面,到时候是不是你来负责……”

霍东方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他的手,一瞥眼,就从贺司南的双眸中看到了亮亮的星辰。

他嘲笑他:“你说你每天抱着个手机给她嘘寒问暖,你觉得自己对她关怀备至,可是怎么连这些事情还不如我一个外人知道的清楚?司南,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你得明白,爱一个人需要担当,没有任何问题是可以通过逃避来解决的。”

他说完,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扔到他手里。

“自己看,这是我跟我老铁商量之后做出来的策划案。你想知道的东西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你不要觉得我这是躲懒,我得腾出点时间和精力,把好新品上市的第一关。”

贺司南接过文件,细细一看居然觉得颇为震撼。虽然从前他就知道霍东方也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学渣,可还是没想到,他认真工作起来,还能如此的面面俱到。

事实上也不由霍东方马虎,他把全幅身家都投在了宋世钧和沈熠的这个项目里,本来就积蓄不多的他指望能凭借这个项目摆脱家里的控制,所以凡事都十分用心,就连枯燥的品监和创意文案还有图片处理这些细节,他都要一一过问。

忙碌的时光总是眨眼即逝。

宋老爷子出殡后的第三天,就是原定的慈善义卖会的时间。

沈熠在这之前又去了一趟云麓——本来楚依在电话里再三叮嘱让她不必亲自送衣服过去,可是她觉得作为设计师在顾客穿上这件衣服的时候,如果加以适当的说明和解释,也许会让彼此都更喜欢这件作品。

是的,作品——在楚依穿上这件酒红色的露背长裙,对着镜子反复欣赏自己的美丽时,在她再三追问沈熠为什么非要为一次试穿而推开繁忙的工作赶过来时,沈熠就是这么回答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红楼梦,会因为书里的人物的命运而伤心痛苦或者欢喜到笑。后来再看作者曹雪芹的真实人生,其实并不能理解他创作时的执念与苛求。到后来我开始学设计,开始喜欢唱歌,渐渐摸索到原来那是只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有限的生命承载不了无限的梦想和渴望,因为现实无法圆满命里注定的缺失,所以我们需要这个世界,去安放自己的心灵,去求一个或真或假的圆满。”

“楚依姐,我以前很喜欢听你唱歌。因为我觉得你唱歌的时候,你心里的那个世界让我向往。”

沈熠说完,目光从楚依那两只永远穿着肉色丝袜的脚上移开,抬手给她罩上了一件柔软的披肩。

她看见楚依的眼神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随着微笑一起滑落在那件美丽的披肩上。

她给了沈熠一个长长的拥抱,这个拥抱温暖而真实;她身上那种如兰似麝的芳香,萦绕在彼此的呼吸中。

“谢谢你,小熠……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我以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你给我勇气,让我终于可以跟自己和解,让我终于又可以站在舞台中央,去享受那些我喜欢的音乐和歌曲……”

褪下礼服的楚依,穿着一条纯白色的针织羊毛裙,用很惬意而放松的姿势坐在那张熟悉而华丽的紫色丝绒沙发里。

温暖的空气里流溢着玫瑰的花香,还有醇厚的咖啡香。

以及,她手上点燃的那根雪茄的冷香。

沈熠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跟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一样,双手抱膝,惬意的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静谧时光。

很早以前,她就在想,像楚依这样的人一定有属于她的故事人生。

可是她绝没有想到,其中的爱恨会如此的惨烈,那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刻骨铭心。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很忙,但他很爱我,不管去哪里都会先给我打电话,给我捎各种各样的礼物。”

雪茄的青烟袅袅向上,沈熠看见楚依的侧脸笼在其中,美得不似凡人。

“其实那时候我虽然很小,可是也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一些问题。比如爸爸很少在家,就算在家大部分的时候也是陪着我玩,他很少跟我妈妈一起出去约会,更不要说看电影喝咖啡。妈妈在家专心照顾陪伴我,以及行使她作为楚太太的权利和义务,打理家务应付各种人际往来——说到底那时候我太小,居然没发现爸爸妈妈的笑容,都只在我面前展露。”

“后来爸爸有次去巴黎办事,他在那里看了一场顶尖的芭蕾舞表演。回来以后就激动的抱着我打转,他说要把我培养成最优秀的芭蕾舞者,他希望我成为他生命里的白天鹅……为了这个心愿,妈妈第二天就带着我去报名学习芭蕾。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刚好五岁。在我生日那天,我收到了爸爸送给我的第一块红宝石。它有着完美无缺的净度和色度,代价是我经历了数月的刻苦练习,生日那天也得忍受着脚趾钻心的痛楚,穿着美丽的舞鞋,以及那条纯白的公主裙。我让所有的来宾都眼前一亮,也让爸爸朝妈妈投去了感激而稍有温度的一个目光。”

“后来我因为学习芭蕾舞的缘故,又喜欢上了唱歌。老师都说我是最有天分的舞者和天生的歌者,小熠,你听过维塔斯的海豚音吗?——其实我也能唱,可能不会比他逊色。所以后来,在考上大学以后,很快就有经纪公司找到了我。那时候我不知深浅,贸贸然就签下了合约,然后发行了第一张唱片。那个签约我的经纪人你可能也听过,他叫李茂真。”

沈熠点点头,这个名字曾经在乐坛名震一时,就算现在也仍有余音。按照外界的理解,就是他一手发掘了楚依这位乐坛天后,并一步步将她捧上了神坛。

可是外界所谓的理解,经常会与事实有着巨大的偏差。

“其实上大学前,为了填报志愿选专业,我就跟爸爸妈妈闹得很不愉快。爸爸希望我继续学习舞蹈,以后成为一名舞蹈艺术家,而我更想在声乐和演唱方面有所深造。那是我第一次正面跟他们冲突,虽然最后爸爸退让了,满足了我的心愿,但是从那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雪茄的青烟渐散,沈熠这才发觉,原来这么昂贵的东西,就跟香烟一样,易燃,易尽。

而楚依回忆往事时流露出的微笑,像极了一个被上帝吻过的天使。

“初入乐坛,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最惬意的时光。因为站在舞台上,我找到了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自信与满足。我第一场演唱会就在江城体育馆,那一天全城空巷,体育馆外面聚集了近十万人早早等着入场。而我就是那个被万千人所崇拜的偶像。那时候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不仰慕我的天分和才华——除了一手把我培养成才的父母,我永远记得我出第一张唱片时,兴冲冲的拿去给我爸爸。结果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楚家不需要一个为名为利抛头露面的歌星。我花那么大的代价培养你,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真正优雅的淑女。”

大概是万箭穿心吧——沈熠看见,说到此处,楚依伸手按掉了即将燃到尽头的雪茄。

她将身体不自觉的蜷缩了起来,将脸埋进如瀑的青丝里。

那个样子,像极了一个哭泣的天使,令人心悸。

“后来的事情,大概你也猜到了。在被否定的那一刻,我骨子里隐藏许久的叛逆与不满终于爆发。我跟爸妈彻底闹翻,不顾患有哮喘的妈妈再三哀求愤而离去。仗着自己有名有了门道,我辍学做了专职的歌星。三年,本该是求学的三年,我却用来出了十几张唱片。我成了乐坛天后,我的名字红遍大江南北……可是那三年里,我却连一次家都没有回过。”

楚依说着,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见她又想打开那只精美的雪茄盒,沈熠连忙走过去替她续上一杯热咖啡。

“喝点咖啡吧,我跟孔姨学着做的。”

大概是看出了沈熠眼里的“求赞美”,楚依从善如流的放弃了雪茄。

“其实直到爸爸去世的时候,我才发觉我骨子里是多么的像他。我就是他的翻版,就是他的复制品。以前小时候我常常盼望他回家,盼望他能多陪陪我和妈妈。可是长大以后,我就成了他。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些永远也理不清的爱与怨。小时候他在我每次获奖的时候送我一块昂贵的宝石,长大以后,我每次登台获奖了,都会给他寄一盒的宝石——是的,直到现在我才敢承认,原来我一直憎恨着他,我恨他那样对待妈妈,我恨他以父亲的名义去主宰原本属于我的人生……我那么努力的演唱,我成了圈子里有名的工作狂。可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真的是喜欢那个世界,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终其一生,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看见楚依失声痛哭,沈熠浑身僵硬,语无伦次的上前胡乱安慰着,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

“那三年我没有回家,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是李茂真陪着我。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他,因为没有他我走不到那样的高度。在我跟父母决裂最痛苦最灰暗的时候,是他告诉我要坚定的走下去——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甚至只是为了一口气,他都鼓励我一定不要放弃。所以,爱上他,似乎也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亲耳从楚依口中听到这句话,尽管在此之前已有些心理准备,沈熠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如今仍身在乐坛的李茂真,不但早就跻身几间娱乐公司的大董事,身后还有一位出身高贵修养绝佳的贤妻——如果沈熠没记错的话,他隐婚多年并且儿女成群的事实,是在前几年才被对手曝光出来的重磅新闻。

沈熠用力的拽着手里的抱枕,强忍住自己想要骂人的怒火与冲动。

“其实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想为自己多做辩白,我离开了他,也离开了乐坛,我从此不再演唱——因为我觉得,人间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个世界之外,并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安放我这颗孤独的心。”

“后来,我辗转世界各地,我走遍了自己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但是已经晚了,我的妈妈因为哮喘早就已经离世。而爸爸,就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不肯原谅我的叛逆与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