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魂魄
夜幕笼罩下的山峰妖影重重，从远处看，仿佛一个张开巨口吞噬生灵的妖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所有胆敢靠近的活物。山中怪石嶙峋，乱草丛生，本是一座荒芜的山，却在南侧一处天然形成了一个开阔的山谷，奇异的是，山谷中有一湖碧水，围绕着这片湖，长满了奇花异草，沿着湖边的一条被踩踏出的小道两旁，是一片连绵的梅花林，妖娆花开，灼灼其芳。
梅花林中隐现异光，一点一点的红色在黑夜中妖异闪烁，四周妖兽见了，纷纷匆促避走，谁也不敢靠近那红色光芒。
渐渐地，那红色光芒越来越亮，半片梅花林，都没映得通红，有风吹过，竟有一丝诡异的香味散发出来。
“姐姐！”红光之处，忽然响起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空空****，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睁开眼睛，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黑夜中这样看见惜音害怕的表情。自从天界返回之后，我和惜音躲到这十万大山之中，便没一刻安宁过。
聚魂花曾因为我记忆的苏醒而绽放过一次，但我知道，在天界开放的那朵不过是躲在我身体里那无数聚魂花中很小的一朵，那一次便让许多神仙包括上仙命丧当场，若是我曾见过的那朵巨大的聚魂花开放，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大概是感受到外界灵魂的味道，回来之后聚魂花便没一刻消停过，常常在我身体中和我相斗，它们想出来，迫不及待渴望着外界的生灵！
我因吞了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法力受限，常常斗不过这些妖花，若不是九转金丹在体内能压制它们，我恐怕会被聚魂花反噬失去魂魄。
日日夜夜的折磨，已经斗去我一半的生存意志，聚魂花想出来，可我不让，我没有准备好，一旦聚魂花出世绽放，六界必定倾尽一切力量来对付，届时我若法力没有恢复，我和惜音都很危险。
我自己死不足惜，生死至于我，不过是两个不同的面而已，我不在乎。可是惜音，她陪了我几千年，我被聚魂花束缚，若没有她的保护和帮助，我恐怕走不到今日。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她不惜代价要找到我，甚至不惧和褚炎开战，她如此为我，我怎能让她冒生命危险？
“我没事。”吐出一大口鲜血之后，气脉便通畅了许多，“这两天，我已经能将他们压下，用不了多久，我便可以控制它们了。”
“姐姐，我去找玄初那个小子，他是那老头的徒弟，一定有办法可以帮你的。”惜音日日守护我，魅惑恒生的狐妖也露出憔悴的样子。
我拖住她，劝道：“现在天界防守森严，你怎么可能上的去？何况太上老君也不一定有办法，他若有法子，不用你说，便会帮我们的。聚魂花开，祸及天地，他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惜音还想挣扎，可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只好气馁地坐在我旁边，“姐姐，我从小就跟着你，在我心里，你比所有一切都重要，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人，会很害怕的。”
“我这么命大，当年褚炎打散我魂魄都我都没死，这区区几朵聚魂花，又算得了什么？”我好声安慰她，她怕失去我，我何尝不是？当年我失去全部族人，一缕孤魂飘**人间，附身于聚魂花上，伤心难过，几天之后，一只受伤的小狐妖跌跌撞撞闯进来，差点儿被聚魂花吸去魂魄，我当时清醒着，听见小狐妖在哭泣，一时怜悯，便没让聚魂花吸她魂魄，救她一命。
她在我身边养伤，伤好之后却再也不愿意走，自愿留下来与我作伴，帮我四处引诱生灵来，让聚魂花吸取，供养我。
她那时已是一只四尾狐，按理说，法力绝对在我之上，我如没有聚魂花，在她面前只有逃走的份，我年长她几百岁，可她竟已如此厉害，不禁让我汗颜，我几次三番要她离开，她只不肯，一定要留下来，最后我拗不过，只能任她留下。
之后的九千年里，我与惜音相伴，彼此之间产生的感情比血缘亲情还要深厚，她已是九尾狐妖，雄踞一方，世上难逢敌手，可在我身边，她一直是乖巧的女孩模样，从未变过。
惜音头靠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怯懦得像个孩子：“姐姐，我不怕死，若六界来攻，我为你挡着，要死，我们姐妹一起死！”
“傻瓜，谁说我们一定会死？聚魂花开，死的是谁还说不定呢！”当年误打误撞，附身到聚魂花上，竟是歪打正着了，若没有聚魂花，以我的法力，想要恢复，恐怕远远不止九千年，而想要复仇，更不知何年何月。
惜音抬头看着我妩媚地一笑：“姐姐说的是！届时六界一片慌乱，我们杀上天界，帮姐姐杀了褚炎那厮报仇！”
褚炎。
我听到褚炎的名字，心里还是不能淡然，那个地方一旦出现裂痕，便再难愈合，九千年来，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努力的结果，却是让这条裂缝越来越深。
“惜音，你也痛恨天界，我却不知道为何？”我慢慢将话题转开。
我和青都峰，以及天界的恩怨，皆是灭族之恨，可是惜音，一向痛恨天界，我知道不是因为我，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她，她也从未说过。
惜音如今已长成妖娆妩媚的女子，一身媚骨透着艳丽，步步生花，一笑倾城。之前我一直觉得，狐妖长得这么妖孽理所当然，可自从在天界见过太上老君之后，我便觉得有些不对。
世上美人，再美也不过惜音和太上老君，而这一仙一妖，面孔中倒有几分相似。我是之后静下来才细细品味出的，惜音长得像太上老君，所以我才想起惜音从未说过身世，因我从不关心这些，也就忽略过去了，今日却忽然有兴趣了。
“姐姐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惜音倒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和慌乱，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会问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我从未关心过你，现在我们姐妹难得有清闲时间相聚，我也该了解你了。”
惜音媚笑道：“姐姐见过那老头之后，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问的。”
我心中一阵触动，难道惜音是.......怪不得那天太上老君看见私自跑到天界的狐妖也不生气，还任由惜音对他恶语相向，不但放下上仙的高傲救了惜音，最后关头，还让她来和我相聚。
想来，太上老君对惜音，虽不如天帝对褚炎那般关怀备至，尽心尽力，可细微之处，也是一丝不苟。
“我母亲是九天灵狐，被他从十万大山之中捕获，带回天界驯养，我母亲桀骜不驯，那老头费尽了心力也驯服不了，反而在驯服的过程中，被狐妖迷惑了，呵呵，他是上仙呀，在天界的地位如此崇高。仙者无情无欲，禁令如山，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惜音说着这些，仿佛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语气中还有淡淡的嘲讽。
我轻声道：“太上老君是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你母亲自然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心而沦陷。一仙一妖，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是我母亲的错，她克制不住心，也克制不住身体，他们.......”惜音的声音渐渐小了，最后终于消失，再也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纤纤玉指。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惜音是仙和妖结合的后代，怪不得她修炼如此快速，已修炼至九尾。
她小小年纪便重伤逃跑，太上老君依旧是天界人人敬仰的上仙，而那九天灵狐，却再也未曾听说过，这一场仙妖之恋的结局，已不言而喻。
仙和妖，哪会有美好结局？我当年真是傻，竟然还想着和褚炎能谱写出一段感天动地的仙妖绝恋，如今想来，最凄美，不过两两相望，天涯海角，若要相守，除非魂飞魄散。
幸好当年我和他没有开始谱写仙妖之恋，否则死得最惨的恐怕便是我。
我摸着惜音的头发，她靠在我怀里，肩膀一颤一颤的，低声的抽泣在拼命压抑，却还是逃不出我的耳朵。
“等聚魂花开，一切，便都会有结果的。”我低声道，是这天对不起我们，那我们只有尽力反击，才不会被天压垮！
今年的梅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开得妖艳和长久，花期久久不过，而且花开得越来越鲜艳，枝头一朵朵绽放的红梅，宛如鲜血染成的一样。
有时候我闲来无事，走出狐狸洞，看看这些花，山谷中常年有薄雾弥漫，那边的碧湖之水隐约在朵朵艳红之中，碧绿的颜色宛如沉淀的翡翠美玉，令人心醉神迷。
山谷上方有惜音布下的结界，以九尾狐妖的能力，想要隐藏气息是极容易的，何况她是仙妖所生，不仅有九天灵狐的强大灵力，还有天族上仙的纯正仙气，天界的人一时也发现不了我们。
进来我被聚魂花反噬得有些严重，灵力大不如前，不过从前九千年修炼的法力倒是没丢，只是没有那么充足的灵气来支撑。
我渐渐有些压制不住这些妖花，不用多久，它们便会出世........
我站在一棵怒放的梅花树下，回头看着来路，我走过的地方，便会有一小朵一小朵的聚魂花从地下冒出来，只可惜这些花太小，没有强大的庇护，因此用不了几刻钟，便会枯萎消失。
我怔忪望着，心里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敢独闯我的狐狸洞，你小子也算厉害了！”远处青光一闪，惜音回来了，这次似乎还带了个别人回来，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善。
我慢慢走过去，拔开一枝浓艳的梅花看过去，只见惜音背对着我，她身前，有个白衣的少年狼狈地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少年桀骜不驯地擦去嘴角血迹，想站起来，但明显有些吃力，他抬起眼，冷冷看向惜音，却一抬眼便看见我。
我身后的聚魂花在怒放，一朵一朵环绕着我开放，胜过梅花的浓艳，那种妖异之色，映着我的面孔，我眼前全部都是炫目的光。
小白的表情在看见我的那一刹那便凝固不动，眼中有惊异，失望，悲伤，难以置信.......我瞧着那变换的眼神颇有意思，不觉笑了起来。
“大荒洲的鹤仙居然会跑到这贫瘠的不毛之地，真让我大开眼界。”我幸灾乐祸调侃他，惜音转身看着我笑道：“姐姐，你家伙不老实，在我的结界外转了好几天了，以为我发现不了，哼！”
转了好几天了？我脸色一变，问道：“他是如何能找到这里来的？”若连小白也能找到，那天界其余上仙岂不是更容易知道，我和惜音，难道已经被包围而不自知？
惜音也立刻察觉到不对，狐狸尾巴一把将小白给卷起来，怒问：“你怎么找来的？！”
小白不惊不慌，不卑不亢，白鹤向来骄傲，即便立于劣势，也绝对不示弱，“我不想说，放我下来。”
这一句话说的平淡无波，真可谓是四两拨千斤，惜音接下来的怒气也发不出来，气鼓鼓地用尾巴裹着他在空中挥舞几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鲜血一口喷出，几朵梅花更染得娇艳，鲜血的味道从空气中弥漫过来，我身体里的聚魂花蠢蠢欲动。
惜音以强者的姿态，一脚踩在小白的胸膛上：“不管你说不说，你都活不过今天！”
小白闷哼一声，抓住惜音的脚踝，沉声说：“我有几句话，要和阿眠说，说完之后，要杀要刮都随你！”
“和我姐姐说话？”惜音冷笑一声，脚下更加用力，狠狠踩着他胸膛，“你们这些神仙，会不会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想说，我姐姐就一定会听吗？”
小白转过目光看着我，没有祈求，只有坚决：“我.......奉三太子之命.......”
他刚说出‘三太子’三个字，惜音的脚就用了狠劲儿，这一脚绝对够黑，别说小白重伤在身，就算是个没受伤的上仙，也有几分承受不住。
“在我的地盘上，不允许透露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小白抓着她脚踝的关节隐隐泛白，一仙一妖暗中较劲儿，谁也不肯弱半分。
眼前小白要在惜音脚下窒息而死，而惜音的脚也要受伤，我从梅花后走出来，将惜音拉开，看着落到如此狼狈地步的小白，想起他曾经用鼻孔看人的日子，不免唏嘘，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
“惜音说的，便是我想说的。今日来我心情格外好，不想开杀戒，你还是走吧。”今日心情未必好，可是不想杀他却是真的，大荒洲上，承他照顾多日，我们妖有仇必报，有恩也必还。
这一次放他走，下一次，那真要看我心情了。
可我没想到小白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抓惜音的脚，反而来抓住我的裙摆，可他还没抓住，便被一股力量狠狠弹开，那是我体内的聚魂花在自动保护我这个宿主。
小白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笑道：“你以为，在大荒洲那个我，便是真实的我吗？小白，褚炎有没有教过你，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实，你我所看不过虚幻而已，唯一真实的，只有死亡。”
“我只知道三太子教过我，心中所想所念所思所爱，便是真实。”小白一边咳着血，一边爬起来，白衣上到处是污点，这样眉目清俊的少年站在落花下，还吐着血，真有人间小说中所形容的‘弱柳扶风’之态。
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偏偏与我相悖，着实让我不高兴。
“我看我与褚炎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回去转告他，等到聚魂花开的时候，烦请他赏个脸来瞧一瞧，顺便解决我们几千年的恩怨。”
小白双目赤红，忽然扑上来：“你怎可如此狠心？三太子如今只剩一魂一魄，只想见你一面，你跟我回去！”
惜音一横身挡在我面前，尾巴轻松一甩，小白像落线的纸鸢一样，无力地落在地上，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让他活着。”我心中没有任何念想，只有一片荒芜，“他的命，不是我亲手取走，我不甘心。”
“咳咳咳.......”小白挣扎站起，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脆弱地晃动，“阿眠，九千年之前，三太子对你手下留情，你才能活到今日，你.......”
我挑眉，冷笑：“如此说来，我真应该感谢三太子呢！这样的恩情，我今生是没有办法报答了，不如下辈子吧。”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小白低声喃喃自语，片刻之后，他抬头道：“不过，你如今魂魄不全，若不是有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支撑，恐怕早就被聚魂花吞噬了。”
“这些事情，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我冷淡地转身，不想继续听下去。
小白依旧不屈不饶地说着：“你若想得到完整的魂魄，便一定要见三太子，你.......”
我没有听完，进了狐狸洞，只留下满地盛开的妖艳聚魂花。
惜音的床又大又舒服，上面铺着人间最好的丝罗绸缎，还有天蚕丝织成的被褥，柔软舒服，自从我来了这里，这张床便成了我一个人独享。我常常躺在上面，想一些从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梦见我的幼年。
梦的最多的，还是和褚炎在青都峰上几年的相处时光。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开始，我和他，谁也没料到这后面的结局。
世事难料，恐怕连司命的天府星君，也料不到这样的发展，冥冥之中支配我们的那双手，究竟为何要制造这么多悲欢离合？看戏的他，是不是会随着剧情一起哭或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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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可如此狠心？三太子如今只剩一魂一魄，只想见你一面，你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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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掩住耳，不可让这些话语扰乱了心神，我再不相信神仙，也再不愿意往过去的铜墙铁壁上撞了，我已经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惜音大概已经将小白给打发走了，绿罗裙飘**进来，身后九条尾巴张牙舞爪。
“姐姐，我检查过了，结界外没有神仙，靠近这里的，只有那只白鹤而已。”生怕我责怪她保护不严，惜音一进来便向我报告。
其实即便被六界围攻再此，我又怎能怪她？作为姐妹，她已经做到最好了。
“那便更奇怪了。”我想到一个怪异莫名的地方，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中什么东西震颤了一下。
“什么奇怪？”
“连天府星君都找不到这个地方，为什么，只有小白一个人能找到？”我和惜音的气息，已经被结界彻底清除，一丝一毫都泄露不出去。小白就算能上天入地，也不可能找到我们的藏身之所。
惜音一听，顿时便觉得蹊跷可疑，她一向冲动，站起来便往外走：“我去把那小子再抓回来，这一次一定要好好问问！”
我勾住她的手臂，冲她摇头：“不必，他能找来，必定是因为褚炎。可是褚炎.......”
狐狸到底聪明狡猾，片刻的功夫脑子便一转：“刚才那小子说，若要得到完整的魂魄，便要去见褚炎那厮。是不是姐姐剩下的几缕魂魄，都在褚炎那里呢？”
我一下子惊坐而起，惜音这话绝对说到点子上了，我在人间九千年，靠着聚魂花四处吞噬灵魂，也寻找我残缺的那几缕魂魄，可是九千年竟只找到为数不多的几缕，剩下的，却茫然无踪。
我以为剩下的几率魂魄，已经在褚炎剑下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了，只能靠着吸取生灵魂魄慢慢修补，可是这样耗时之长，当真匪夷所思，几千年来，便只修补了一点点。
今日小白带来的这个消息，突然又让我重新燃起希望。
我魂魄凑齐，我便可脱离聚魂花的束缚，而我也可以不再束缚聚魂花，我自由之日，便是聚魂花花开之时！
“惜音，快把那小子抓回来！”
惜音立刻喜滋滋出去抓小白了，我在**滚了几圈，想到可以和这些话彻底脱离关系，便兴奋得难以自制。忽然间，空气中有一阵香气飘来，我闻到这个味道，便觉头晕眼花，一阵一阵的困意压上来.......
我又梦见聚魂花。
我知道自己在梦中，这种清醒的认知感觉让我有几分厌恶，看着眼前连绵成海的聚魂花，我无奈道：“这一次是为什么？我很快就可以得到完整魂魄，你们也可以肆意开放了。”
那朵最大的聚魂花依旧朝我俯下硕大的花苞，微微张开的花瓣中间，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我曾在哪里苟延残喘了九千年。
“主人。”聚魂花中，居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低沉浑厚，竟是男子的声音！
我呆滞半响，四处看了看，没有任何人，只好再次看向那朵硕大的花：“是你说话？你是谁？”
“我是‘魂’。”
“我是‘魄’。”他说完之后，另外一个娇柔的女声也响起来。
“两个？”而且这声音一男一女，这是一个多么.......另类的存在！
“我和魄一同出现，聚魂花便会产生自我意识，用简单的话来说，便是出现了‘灵性’。”魂很好心地为我解释。
我有点儿不能接受，之前寄宿在我身体中的聚魂花一直都是妖邪之物，虽然可怕，但只凭着嗜血的本性行动，不会存在如同人类，妖类，鬼类，魔类，仙类一样的‘灵性’，聚魂花非人非妖非鬼非魔非仙。
而现在，忽然间聚魂花中出现了‘灵性’，我一时之间竟有些接受不了。
“你们有了灵性，是不是就可以脱离我？”那我真该谢谢老天，不用继续和这些妖物共享一个身体。我这样的妖，一向有点儿小洁癖，是接受不了身体里有什么其他东西的。
“我和魄会出现，都是因为有主人你存在，你知道吗？我和魄是从你心里产生的，聚魂花生长的地方，便是你的心。”魂抖动着花苞，一颗一颗的露珠顺着花瓣滚落下来。
我捂着心脏，惊恐地望着他们：“心里！？”
“主人不用担心，我和魄已经产生了，之后就算聚魂花脱离你的身体，也一样听你吩咐，我和魄，绝对效忠于您！”
我有些恍惚，这个惊喜真是太大，先是惊后是喜，实在让我.......很不安。
“我知道了，先让我出去好吗？”不想继续留在这个梦中，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是妖艳的聚魂花，看着就是不舒服。“还有，下次没有我同意，别随便把我弄到这里来。”
“是。”魂和魄一同回答。
我又闻到那种香气，然后身子一沉，睁开眼睛，我还是躺在惜音的**。
外面有动静，吵吵闹闹的，我闻到惜音身上的梅花香，心里一喜，这丫头速度倒是快。我起身出去，不想才刚转出狐狸洞，就听到外面威严的声音。
“她在哪里？你老实说了，今日便饶你一条小命。”
这声音着实耳熟，我在想究竟是在哪里听过？最近被聚魂花折磨得，我这记忆力倒十分倒退了。
“我姐姐早去了十里八荒之外，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她！”惜音大声说话，意图让在狐狸洞里我的听到赶快逃走。
“音音，事关重大，你不要任性。”这回说话的是个有些轻柔的少年声音，不急不慢。
“老头，我的事你别管！今日你们人多，我不敌你，他日再让我遇见你，当心你的老命！”惜音用鼻孔里的冷音凶狠地回应。
我一时顿悟，突然知道来人的身份，这一顿悟直吓得我是魂飞天外，一只脚以纪念馆踏出狐狸洞外，又给我生生地缩了回来。
“陛下，这山谷不大，那丫头一定藏身于此，老夫这就去将她找出来。”太上老君说话之间，脚步声已经响起，听这方向，分明是朝着狐狸洞的方向而来。
天帝，太上老君，说不定还有那个冰冷难缠的冰神，这几个人一同出现，惜音都被抓了，现在的我尚未恢复，哪能逃得出他们手掌？
这些上仙欺人太甚！今日若逼急了我，我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将聚魂花放出来，花开大地，看你们又该往哪里逃！
我返身往狐狸洞深处跑，这狐狸狡猾，造窝的时候通常会留条后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我来狐狸洞时日不久，还没向惜音请教那后路在哪里！这次真是天要亡我！
“老头，你往哪里去做什么？那是我闺房，你一把年纪害不害臊！”惜音在外面又喊又骂，我急得浑身冒火，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后路究竟被惜音藏在什么地方！
太上老君已经进来，再多走几步便会看到我，心脏猛跳，冷汗顺着一颗一颗滴下来，我已经走到洞底了，却什么都没发现，除了——角落里堆放的各种各样从六界寻来的金银珠宝。
惜音喜爱那些流光溢彩我的珍宝，每次去人间，总要想办法从大户人家偷几样来，有时候胆子大了，跑到人间的皇宫里，好几次被潜伏在皇宫里的修道者发现，闹出了不少事情。哪一天惜音要是高兴了，便带着几样宝贝，去人间溜达两圈，看见可怜人，便出手相赠，尤其爱送给寒门学子，因此在人间，还留下不少佳话。
我瞧着那一堆金光闪闪的宝贝，忽然心中一动悄悄靠过去，我一靠近，那堆珍宝周围的空气便像水流一样波动了几下，我大喜过望！原来在这里！
谁会想到那小狐狸竟会把逃生的路留在这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和惜音长久在一起，身上气味和她最为相似，也因她设下结界的时候，将我也考虑在内，因此我一靠近，便能感受。
我立刻便躲进去，恍若一下子坠落海底中，周围都是粼粼的波光，而身后，竟然就是山谷中的碧湖。
我进来的一瞬，太上老君也跟进来，不过他没有发现我，只是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一堆珠宝上，蹙眉看了一会儿，像是引起了某种记忆，脸上表情有些恍惚。
我心跳如雷，大气也不敢出，屏息静气等着，片刻之后，他一脸落寞转身走了出去。我这才敢松一口气，然后立刻便悄悄绕着碧湖，爬上一处稍微有些高的小山丘，在一棵棵繁茂的梅花树中看去。
果然来的人不少，除了天帝，太上老君，冰神之外，还有火神和天府星君，太上老君从狐狸洞出来，低声对天帝说了几句什么，惜音便大笑起来：“早就告诉过你们，我姐姐不在这里，你们偏偏不信！”
天府星君朝狐狸洞走近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半响，天帝问：“如何？”
天府星君摇摇头，一脸不可置信，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亏有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可以隐藏聚魂花的气息，也可以隐藏我的气息，否则，当初在临苍城，早就被揭穿身份了！
天帝似乎彻底失望了，整个人都忽然松懈了下来，耷拉着肩膀，神情憔悴。他身旁的梅花树落英缤纷，一身青衫落拓，乌发飞扬。
惜音被冰神的冰锁锁住，动惮不得，嘴上却不肯饶人：“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回去养精蓄锐，迎接聚魂花开之日吧！”
天帝说了一句什么，我隔得太远，没有听到。我只看见惜音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一瞬间的错愕，尔后几位上仙便簇拥着天帝一同返回天界了，自然，惜音也一并带走了。
我躲在山丘之后，过了很久都不敢出去，果然，又一道青光闪过，是折返回来的天府星君，他在狐狸洞上方转了一圈，然后落下，走进洞了，许久才出来自然是毫无收获，只能失望离去。
狡猾的神仙！
我不敢大意，隐了身形，在山丘后藏了一天，到第二天天光乍现的时候，才疲惫地走出来，惜音一走，周围的妖兽都虎视眈眈地躲在暗处窥伺着，因为我身上的聚魂花，没有一只妖兽敢靠近。
我会把惜音带回来的！我必须尽快恢复所有法力，然后释放出聚魂花。不知道那一魂一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必须弄明白。
啪！
有什么重重落地的声音，我心脏猛跳，立刻便躲到茂盛的梅花中，悄悄偷看。
“是我。”小白挣扎着站起来，朝我走来。
我正愁惜音走了没人帮我将他带回来，这下倒好，他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惧，我现在可不是在大荒洲上的法术，至少和他斗一斗，绝对不会输。
“昨天惜音的话你没听出是不是？怎么又去而复返？”我冷嘲热讽。
小白靠在梅花树下，调理内息，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太子说过，你一定会后悔，我只需第二日再来，你一定会答应。”
我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他这么肯定？”
小白片刻都不迟疑，抬头看着我：“你现在答应嘛？”
“这个嘛.......”作为一个修炼了上万年的妖精，这么丢脸地被神仙算计，我自然不太开心，“我本来是想答应的，不过现在又犹豫了。”
“随便你。”没想到小白这么淡然，一点儿也不将我放在眼里，“你再躲几万年，修炼灵魂，再去救那只狐妖也不迟。”
原来昨天的事情，他都看见了，他压根儿就没走远，而是躲在附近偷偷看着。褚炎嘱咐他第二天再来，当真是算计得毫厘不差，在我最没底气提要求的时候，我自然只能答应小白。
天上的神仙果然都狡猾，不过这一次我和褚炎各取所需，我不亏。
大荒洲
三千白鹤在高空巡视，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这些仙鹤大都凶猛异常，有不经允许入侵者，必定会受到残忍的攻击。当初冰神是借了太上老君的宝物，暂时隐去身形和气息，才闯进来，途中也遭到不少袭击。
我上一次是骑着小白直接进来，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受伤之后的小白，飞行明显不如之前稳妥，好几次都差点儿把我摔下来，我紧紧抓着他的羽毛，忧心忡忡：“小白，你不行就歇会儿吧，这么多白鹤，我骑谁都一样啊。”
“坐好别说话。”小白沉声说道，“你以为每一只仙鹤都让骑吗？这世上除了三太子，他们也得面子不给，天帝来了也一样！”
果然是一群有自尊有骨气的仙鹤！我赞叹，不过随即一想，便笑道：“那鹤白大人还真是辛苦了，你可是这大荒洲唯一随意让人骑的！”
他气得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摇晃了两下，我以为他要直接摔下去，不想他盘旋了一圈，缓缓从高空落地。
下面是崎岖的山道，弯弯曲曲，山势几乎是垂直的，险峻挺拔，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这是大荒洲更加荒凉的地方，不似我之前在这里生活时住的琼楼玉宇，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严重怀疑小白是选择错了方向，忍不住出声指正，他没有回答，快速降落在山顶的白雪之上，小白变作人类模样，站起来，顺手变了一套雪白兽毛的斗篷给我。
这里的雪不似人间，修炼到如今的程度根本不惧这种程度的雪，可是这里不一样，从我一下来，刺骨的寒冷便立刻席卷而来，冷得我直打哆嗦。
“这是万年寒冰，即便天帝来了，也抵挡不了。”小白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我沿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四周苍茫，放眼看去尽是凄冷的白色，小白的身影融化在寂静的天地之间。
褚炎会在这种地方吗？如此冰冷，连天帝都抵抗不了，虚弱的病体，怎么能抵抗？
我一边想，一边又推翻自己，这种时候，我何必为他担心？
小白走了几步，忽然焦急地跑起来，白雪之中有一座冰山，仔细一看，才能看见冰山之中有一个洞，而洞口边，躺着十几只仙鹤的尸体，鲜血一点一点将白雪染红，一片凄艳的红色。
我的心也咯噔一声，立刻也跟着小白跑，从冰洞里进去，是个不大的地方，一根一根的冰柱支撑着沉重的冰顶，寒气如同烟雾一样散发出来。
“殿下！”小白四处找寻，一根一根冰柱找过去，就是不见褚炎的影子，“殿下，我带她来了，殿下！”
我慢慢将寒气拂开，顺着柱子慢慢走，这里如此寒冷，冷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比九幽地狱还要冷上几倍，我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褚炎也曾像我一样，在这些冰柱之间缓慢地行走，拖延的脚步，急促的咳嗽，还有一点一点流逝的思念.......
眼眶里忽然涌出些什么来，却在一瞬间就被凝结。
我在最后一根冰柱旁边，看到一滩凝成冰霜的血迹，血迹旁，散落着几片紫色的紫鸢花瓣，花瓣已经被凝固，颜色丝毫都没有消逝，反而鲜明动人，如果这些冰雪不消失，它们能永久保存这样的美丽。
我轻轻捻起一片花瓣，一瞬间，花瓣变成淡淡的紫色流光，顺着我的指尖一点一点滑下去，慢慢变淡，逐渐消失不见。
原来是褚炎灵力所化。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身为上仙的褚炎，灵力激发的时候，为何会有一片一片的紫鸢花瓣出现，如今我都明白了。
我的一些魂魄在他那里，他必定是以身养魂，我的灵魂和他的灵力融合在一起，才会生出片片紫鸢花。
角落里，铺着几张厚实的野兽皮毛，像是一张简单的床，床边有一张木桌，桌上还有展开的画，我走过去，看见画上栩栩如生的少女面容。都过去九千年了，我因为聚魂花的束缚，容貌几乎没有改变过，只是比起之前的青涩懵懂，多了几分深沉冷酷的线条而已。
我知道时光不可逆流，不过这幅画，还是莫名地希望回去一次，再看看那时候我们还未曾失去的东西。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今这两句的上面，被添上了完整的诗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怔怔看着这两句，忽然间笑了起来，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
“三太子不见了！”小白气喘吁吁跑过来，“一定是天帝！除了他，谁能如此轻易出入大荒洲，还能伤了这么多仙鹤！”
我默默看着那幅画，果真画得一模一样，任何的细节都没有遗漏。
“阿眠，你在此等我，我立刻上天界，带三太子回来！”小白转身要走，我忽然出声叫住他：“不必了。”
“褚炎他......失约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别忘了，三太子有你剩下的魂魄！”小白急了，竟然像小孩子一样使出杀手锏。
我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小白，就算我没有完整魂魄，我也能让聚魂花开。”我绕过他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说：“等褚炎回来了，烦请代为转告他，多谢他这几千年来的挂念，不过，我和他始终立场不一样，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我走出冰洞，抬头看见满天白鹤，巨大的翅膀几乎将天空完全遮蔽了，俯视下方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魂，魄！”
炫目的光芒闪过，两个衣着艳丽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出现在我身边，她们脚下不住有聚魂花盛开，一朵一朵，快速枯萎，又争先恐后地开放。
魂和魄是聚魂花灵性所产生的实体，是妖艳美丽的人类模样，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实体化出现，当真美得不可思议，恐怕惜音那种九尾狐妖的天人之姿，也要稍逊一筹。
“主人，有何吩咐？”魄盯着天上巨大的仙鹤，咧着嘴巴一笑，两颗尖尖的獠牙上闪过冰冷的光。
“带我离开这里。”我命令道。
“是。”魂立刻打横将我抱起来，对魄吹了一声口哨：“魄，主人不要惹事，我们走吧。”
魄惋惜地看着仙鹤：“我最喜欢这种仙气充盈的神物了，我记得我们当初吞噬过一头白虎的魂魄，那种滋味......”
小白从冰洞中出来，看见我身边忽然多出的魂和魄，震惊地站在洞口。
我勾着魂的脖颈，转头淡淡地说：“这是聚魂花的灵体，有了它们，我随时都可以让聚魂花开。”
小白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更是一片灰白，反复咬了好几次干裂的嘴唇，最后，只能无奈而悲伤地眼看着魂抱着我，同魄一起，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撕开巨大白鹤的身体冲出去。
魄自然不忘本性，好好享受了一顿美餐！
一直到狐狸洞，魄还舔着嘴巴，砸吧砸吧地说：“魂，你没享受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郁郁地躺回惜音的**，一动也不想动，魂看了看我，对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魄撇撇嘴巴，住口不说了。
魂出人意料的善解人意，一眼便看出我的心事，“主人，您可是再想，什么时候让聚魂花开最适合？”
我沉默了片刻，终还是点点头：“我有些担心.......”
“主人不用担心，我和魄会做好一切的！等花开了我们杀上天界，杀了褚炎，拿回您丢失的魂魄，您便可彻底恢复自由了！”
“对啊对啊，天界那些上仙的魂魄我也好喜欢！这一次我一定要大吃一顿！”魄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双眼冒着饥饿的光，自从住进我的身体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饱餐过。
魄嘟起嘴巴，泫然欲泣。
我道：“不用我的命令，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
魂小声说：“主人心底善良，魂明白的，聚魂花开之后，六界的无辜生灵，我们一定会手下留情。”
我忍不住笑了，心情难得地好了一点点：“你们知道什么是无辜的生灵吗？”
魂皱起眉头做起深思的样子，魄也不甘落后，立刻也装出一副沉思的别扭样子来，一双眼睛还咕噜噜四处转着。
“魂觉得，只要主人觉得是好人，便都是无辜之人！”
“我觉得？”我何德何能，天地如此宽广，我有什么资格决定所有生灵好坏善恶？何况，我一向都看人不准，现在觉得是好人，说不定下一秒立刻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魂用力点头：“我和魄，一切以主人的意念为准！”
魄也连忙点头赞同。
“你们既然有了自我意识，便该自己去寻找答案，我的意念，有时候错得一塌糊涂。”
“主人不会错。”魂很固执，不知道那么邪恶的聚魂花，为何会产生如此单纯天真的灵体呢？
自从知道我身体里住进了聚魂花，我便没有一天安心过，生怕聚魂花的反噬之力，也怕这些邪恶的花会改变我的心性，更怕我会逐渐失去自我，而沦为同聚魂花一样的东西。
那天梦境中，我知道有魂和魄的存在之后，突然就松了一大口气，原来聚魂花也会产生‘灵性’。有了‘灵性’，他们便不再是不可操控的物体，只听他们叫我一声‘主人’，我便觉得一直以来心头最大的难题，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