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思凡

三太子!褚炎来了!我狂喜,不顾身上冰锁禁制,竟然奋力挣扎起来,回身往后跑,没跑几步,就因为脚下虚软无力,摔倒在地。

一个人影迅速向我飞来,想将我扶住,可我最近因为在大荒洲养尊处优,吃得好玩得好身心愉快,不知不觉竟然胖了那么一小圈。这一小圈可不得了,这不,那人飞扑过来扶我,却被我一砸给砸得撞出去,重重跌倒,所幸他抱着我,我摔在他身上,没事,他却一声闷哼,痛苦得倒在地上。

“褚炎!”天帝眉头一皱,飞身下来,面容之上的焦急怜惜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被我撞出去的人竟是褚炎,想起他身体虚弱,经常吐血,被我这么一撞估计有些吃不消,我想爬起来,可身上被冰神的冰锁五花大绑着,怎么都挣扎不起来。

褚炎一手揽着我,另一只手滑过我身上冰锁,瞬时间冰锁消融,我重得自由,他压抑着咳了好几声,我听着那声音像是心肺脏器都要给咳出来了,他竟然病到这种程度,比起在大荒洲上,似乎更加严重了。

“别动。”爱子心切的天帝掌心里微带金芒,覆上褚炎的背要给他输送灵气疗伤。可那手还没碰到褚炎的的衣裳,便被他冷冷地挥开。

“不劳天帝费心了!”褚炎说的客气,却异常冷漠,比对着大街上随随便便的陌生人还要冷上几分。

天帝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黯然而消沉,又隐含着沉痛,他原本该是极其俊美潇洒的男人,可自从听到说起褚炎,并且决心废除天界禁止七情六欲的禁令之后,我便觉得他俊逸的面孔渐渐显得沧桑憔悴,再不复天帝的风华无双。

“褚炎,天帝他.......。”我按住褚炎的手,想把刚才的一切说与他听,却被他拉着站起来。

他像护着自己的孩儿一样,把我拉到身后,每一次都这样,他放心地将背后交给我,而他独自,却面对强大的敌人。他想保护我的心情流露得太明显,甚至在天府星君面前,他亦有这样下意识的动作,硬是要将我放在他身后护着。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我虽然法力低微,可也不至于,需要被这样保护,我是一朵花,又不是一滴水,会成空气,会结成冰,那么弱不禁风。

我并非不懂感激,也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是觉得这样太过溺爱,他若喜欢我,便该知道,喜欢一个人,不仅要和他共同面对彩虹流岚,也要一起面对风霜雨雪。

不过,现下和他说这个,他也不一定能明白,他这种骄傲的神仙心里认定的事情,最难改变。

我从他身后转出来,挡在他和天帝之间,褚炎这阵势,像随便都能和天帝打起来,父子哪有隔夜仇,必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只要开解了,一切都会好的。

“阿眠,我们走。”褚炎见我从他的保护范围内跑出来,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褚炎,天帝好歹是你父亲,有什么误会,说出来便好了。”我面对着他强大的怒气,有些吃不消。

“我和天帝怎么会有误会?阿眠,是你误会了。”褚炎眯起一双和天帝极像的黑色眸子,他是如同黑曜石一般的黑,黑得纯粹,彻底。

而天帝的黑眸,却如同看不见的漩涡,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引人不住好奇地想去探究,却又觉得害怕,若是望进去,便会发现那一片深黑之中,尽是荒芜,如同一个被毁灭的世界。

有些时候的褚炎,狡黠得如同狐狸,我看看他,他嘴角微微牵着,那弧度说不出的诡异,似是嘲讽,又似是厌恶。

我再看看天帝,却仍是一派温煦和蔼的模样,看了一眼褚炎,便对着沉默站立的冰神吩咐道:“三太子伤势未愈,你立即下凡,命令老君速速返回天界,若迟了,朕便将他兜率宫的仙兽统统遣下凡去。”

冰神应了一声,目光不视旁人,只看着天帝,然后化作一片白雪飘散而去,下界寻太上老君去了。

天帝如此胸襟广阔,为人父者当真是不容易,如此不肖孽子换做是我,必定下令让他头顶花盆跪个三天三夜,那还能给他找大夫看病!天帝当真是古今中外第一好爹,令我羡慕不已,投胎实在是一门大学问,我必须得钻研钻研。

可是褚炎却丝毫不为所动,嘴角一抹冷笑,看得我只想抽他,私底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天帝宅心仁厚,如此关怀你,你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声‘谢谢’?”

褚炎瞥了我一眼,笑容柔柔的:“阿眠,你可知,越是深的水,表面上看起来越是清澈,越是毒得花,便越发长得美。”

他说水啊什么的我不明白,神仙说的话都喜欢拐弯抹角。不过他一说起花来,我却是懂了,立刻笑道:“就如同聚魂花那样,是吗?”

褚炎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赞许道:“果然聪明!”

我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又说:“我也是一朵花,那你觉得,我美不美呢?”

褚炎嘴角的笑容立即消失,天帝‘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叹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我瞧着你这法术是长进不了了,就算修成仙,也是个低等的小仙,成不了气候。我看我还是趁早重新再去找一个资质甚高的徒儿,以免将来丢我的脸。”褚炎阴阴地说,举步转身便要往外走。

这厮使出这样卑鄙下流的手段,真是枉做上仙了!

我心里如此骂了一番,手却紧紧抓住他衣袖,拉下脸面求他:“师父,徒儿知错了!”

“知道错了便好。”褚炎这时倒又宽容大度,“那你好记得,拜我为师那日,说过什么吗?”

我一愣:“说,说过什么?”

他脸色一沉,甩开我手,又要往外走。

妖的潜能也是无限的,那一瞬间电光火石我福至心灵,张口便说:“徒儿说了,一日为师,终生为......。“我瞧了瞧天帝的脸色,只见他慈祥地微笑看着我,又瞧了瞧褚炎,他丝毫也不掩饰那狡猾的笑容。

心下凄凄,这一对父子合璧,我今日恐怕晚节不保。

不过我们花妖却也不是好欺负了,我脑子飞快一转,便跪下来,抱着褚炎大腿大喊一声:“爹!您再造之恩,有如父母,请受孩儿一拜!”

我一个头要磕下去,被褚炎一把提起来,他瞪着我,我满脸堆笑,尽力讨好:“爹爹,您放心,孩儿以后会孝敬您,您若是觉得人生寂寞,给我找个晚娘也没关系!”

他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涌上一阵红光,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我暗自吞了口口水,想到这小肚鸡肠的上仙,是最不能开玩笑的,心下一阵发憷。

天帝忽然上前一步,扶住褚炎的手臂,掌心再次汇聚起金色光芒,毫不犹豫地拍向褚炎的后背,灵气源源不断从输送给褚炎。

“住,住手!”褚炎声音凶狠,动作却虚浮若水,根本连动都动不了。

我一下子懵了,刚才还跟我生龙活虎开玩笑,怎么一下子又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你竟然用了禁术,你的身子本就虚弱,根本用不了禁术。”天帝担忧道。

“不,不用你管!”褚炎倔强地扭过头去,一只手紧紧抓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一样。

天帝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我下意识躲到褚炎身边,小声问:“褚炎,是受了伤吗?”

天帝终是叹了一声,道:“朕派祈冰去找你,不过想让你回一趟天界,你竟如此恨我,不惜使用禁术,也不肯回来见我。”

脑中‘轰’地一声响,是在大荒洲和冰神对抗的时候,那时候,褚炎是因为动用了禁术,才伤了冰神.......怪不得当初冰神受伤之后那么震惊,褚炎身子虚弱,他也料到褚炎竟会不惜自伤自己,也会使用禁术。

之后,之后他为什么又要回天界?是因为自知伤得太重,在大荒洲无法治疗,所以返回天界,希望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可以治他,可是太上老君因为下凡去找麒麟仙兽,所以.......

我想起随冰神来见天帝的路上,听见的那几个天女的话,他们大概是褚炎宫里的人,我当时竟没想到生病之人是褚炎.......我真是笨,天上神仙,有几个会像褚炎这样虚弱?

褚炎偏过头,嘴唇缓缓翕动:“父王,你何苦浪费灵力在我身上?住手吧。”

“你叫我父王,我如何能眼睁睁看你受苦?”

褚炎轻咳几声,忽然笑起来:“父王,你明明有心,为何,为何就是不肯.......。”他声音一哽,便住口不说了。

天帝深思一晃,怅然道:“天后.......朕愧对她。”

“愧对?”褚炎嘴唇颤抖,凄凉地笑出声来,胸腔震动,震得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你既不将心给她,为何要娶她,为何要让她在黑暗中守了十万年孤独而死去?”

天帝默然,幽黑深瞳,便越发幽暗无边。

“动了凡心的,其实是父王你。”褚炎最后一笑,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忽然闷哼一声,唇边溢血,昏了过去。

“褚炎!褚炎!”我看他眼睛闭上,脸色苍白,呼吸几乎微不可查,吓得魂不附体,心里尖锐地疼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褚炎若死了,我该如何是好,没人教我仙术,我该何年何月才能登上仙位?不,不仅仅是登上仙位,如他死了,我登上仙位,又该找谁去排解寂寞?除了他愿意护我宠我,还有谁会在意我?

无边的恐惧从来没有这般强盛过,几乎将我整个人都吞噬而去,我惊慌地浑身颤抖,抓着褚炎的手,一声一声唤他,泪如雨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帝声音嘶哑地道:“我用灵力护着他,他暂且没事。”

我泪眼蒙蒙地看着他:“真的吗?”

天帝和蔼一笑,点点头,广袖一挥,一瞬间四周的场景就不同了,不是天帝广阔的后殿,而是一处简单的卧房,几个天女跑进来,搀扶着褚炎道**休息,然后开始擦汗喂药,忙得不可开交。

我抬头看见床地正上方有一幅画像,画得是一个少女,倚着一丛盛开的芍药坐着,目光专注不知在看什么。一笔一划的线条都看得出极其用心,不知道凝聚了多少作画之人的爱意和思念。

仔细一看,那画中少女几乎与我一模一样,只是面容稍显青涩,身量也比我小了一圈。

我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了一眼躺在**昏迷过去的褚炎,心头上飘过一片阴霾的云,像被人一刀子捅了上去一样。

心中一旦有阴影,便会被扩大无数倍,形成无数纠缠的痛苦,悲伤,绝望.......聚魂花在我心中嘶吼......

我连忙镇定情绪,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画中少女是谁,也不想我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目光从画上少女脸上移开,看向画的下角。

画下题着一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忽然间头上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丝浅浅的痛从某个地方闯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裂缝,在脑中不断扩大,分裂.......

我似是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含着些许内敛,轻轻念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然后一个少女不满的声音也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花,花是我么?你的意思可是,你都懒得看我一眼?哼,懒得看就算了!我才不稀罕你看呢!你的画还给你,画得一点儿都不像我!”

少女负气离开,转身的背影有点儿纤细,穿了一身嫩绿的裙装,背影渐渐走远。

一个少年捡起地上的画,小心翼翼地拂开画上沾染的灰尘,低着头,端凝着画上的少女,喃喃自语:“傻瓜,我的意思是,纵使世上再多的花,我也懒得看一眼,我只看着你。”

惆怅的少年声音,在无限宽广的空间里被放大,放大......一直闯**到我的脑海中,我的心中,少年慢慢抬起的面孔逐渐清晰,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那.......分明就是褚炎.......

这是什么?我看到的是什么?我记忆中没有这一段,我不认识褚炎,我之前从未见过他!

对了!

是聚魂花!一定是聚魂花,它们又让我看见幻象了,它们企图控制我,它们想吞噬我的灵魂!

“滚开!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我冲过去,将墙上的画撕扯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上去踩。

天帝从后面抓住我,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将我的身体牢牢钉住,不能动弹。

“放开我!它们想吃我的魂魄,没门!”我瞪着天帝大吼大叫,理智完完全全崩溃了。

天帝眯起眼睛,伸手来探我的额头,掌心有光透出,探了片刻,他皱起眉:“你的魂魄不全?”

“魂魄?”这两个字让我浑身发颤,恐惧不已。

“原来你尚未完全恢复,怪不得,你竟没有记忆。”天帝缓缓叹了一口气,衣袖一挥,我感觉一丝冰凉闯进脑海中,逐渐分散,扩大,将那些狂热的,恐惧的意念全都压制下来,将我的理智一点一点安抚。

我喘着粗气,刚才一切如同做梦一样,我是完全清醒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自己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行动和语言,那一瞬间的失控,是聚魂花主宰了我。

关于聚魂花的事情,我要不要向天帝说明?褚炎如今昏迷不醒,我怕说出口,天帝要杀我,那便谁也救不了我了。

还等褚炎醒来再说。

我安定了情绪,愧疚地对天帝道谢,天帝摆摆手,微笑道:“你看见那幅画,必定是想起了什么,你会这么,完全不奇怪。”

难道看见那幅画发疯才算正常?不知这些神仙的想法究竟是有多奇怪。

我看看地上被我撕扯下来的画,还被我踩了好几脚,旁边几个天女早吓得面无人色,胆战心惊,若不是有天帝在,恐怕这几个天女会生生将我给活剥了。

不过这些天女也算识货,看看画,在看看我,便都一副了然的表情,默默地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我指了指画,问道:“这便是阿眠罢。”

天帝道:“这是你。”

我将画捡起来,在桌上展开,铺平,即便在天界,这画纸也微微泛黄了,然而画中少女却依旧清晰如生,活灵活现,脑海中再次想起少女负气离开的画面。

若这是阿眠,那么,为何我会看见那些恍若是过去一样的画面?

可我若是阿眠,那为何我之前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阿眠是谁?我又是谁?

我看向天帝,这个问题,也许只有天帝能回答我。

“你想问什么,朕都知道,可是,你还是等褚炎醒来,再慢慢问他吧。”天帝广袖一挥,那画又恢复了原样挂在墙上。

天帝又道:“其实,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更好。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褚炎之前也说过相似的话,这一对父子,果然很是相像。

不过他这样一说,我反而更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探知我的过去,这种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我正准备对天帝道谢,一个小天女跑进来道:“陛下,天府星君在外求见。”

天府星君!

他,他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天帝眉眼舒展,看了一眼褚炎,对我道:“你休息一下吧。”然后便随着天女出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剧烈,想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我跑到床边,摇了摇褚炎的身体:“喂,褚炎,褚炎,你醒醒啊,天府星君回来了,他会不会知道,会不会知道......?”

我紧张得浑身冒冷汗,守在褚炎身边一步也不敢挪动,在他身边我有安全感,即使他昏迷不醒,我也觉得有一个安全的保障,那是心灵上的港湾,永远停留在那里,为我遮风挡雨。

我在无边的恐惧中,居然睡了过去,其实最近我很怕睡着,因为一不小心睡着了,我会梦见那些聚魂花,会不由自主沉浸在梦中,我怕回不来,所以不敢睡。

可是今天的惊喜和惊吓都太多了,我疲惫不堪,一睡下去,便人事不知。也许是在天界,那些花好歹也知道收敛,竟没有出现在我梦中,反而,一些凌乱而破碎的画面,也陆陆续续滑过脑海中.......

那是关于少年时期的褚炎,和少女时期的阿眠,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些零碎的生活片段。

我看见少年褚炎对我说:“阿眠,我必不会一个人成仙,我会等你,一年,十年,我都等!”

我仰着头问:“为何?”

他笑道:“因为九天之上,茫茫云海中,没有你啊。”

我看见少女时期的自己在花丛中睡觉,小褚炎悄悄靠近我,蹲在我身边细细端详着我睡觉的样子,看我流口水发梦笑,然后他低下头,很小心,很小心地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看见他带着我跑到人间,热闹的灯市中,我和他戴着面具走散了,人潮汹涌,把我们隔得好远,然而灯火阑珊之中,我们一转身,却能默契地看到彼此,我远远地对着他欢笑招手,他戴了一个好丑好丑的猪八戒面具,即使戴着面具,我也仿佛能看到他不情愿的表情。

..........

梦境竟是回忆,一点一滴向我诉说那些过去,简单开心的日子。

可我究竟是谁,梦境却没告诉我,他说过和我一起成仙,莫非,他那一世轮回,竟是我和一起修炼的人?

我迷迷糊糊转醒,天界已是夜半时分,我忽然想起天府星君来了,立刻惊坐起来起来,四处看着,房间里很平静,灯火通明,没什么异常。

一个小仙女听到动静进来看了看,站在帘外不敢进来,只伸长了脖子睁大眼睛往里看,我问她:“天帝在哪里?”

她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好几步,低声说:“天帝已回紫霄宫去了。”

“那天府星君呢?”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小仙女道:“随着天帝一同回去了。”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抑制不住地飞快跳跃,天府星君一回来必会向天帝禀告所有事情,他大概还没猜出聚魂花在什么地方,因此没有直接向天帝禀告,否则,我早被天兵天将给抓去处刑了。

在天界越发不安全了,我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这里才是。可是天大地大,却都是天帝的势力范围,我走到哪儿都逃不出天帝手掌心,而世间唯有一个去处天帝还奈何不得…….

大荒洲。

我看着褚炎的睡颜,梦中也极度不安,眉头深锁,频出虚汗,那脸色,白得仿佛是透明的,轻轻一戳便破了。

没有褚炎,我如何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些天依赖惯了他,突然他倒下了,我便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内有聚魂花虎视眈眈窥视着我魂魄;外有天界诸仙强大的威胁。我从未觉得如此害怕和无助,那么高的天,那么深的海,两处茫茫,竟无一处是我容身之地。

小仙女站在帘外还未走,怯怯地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三太子的身子,为何一直这样?”

小仙女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对于我不知道你因何生病而十分诧异,“三太子因受轮回反噬之苦,灵力成倍减弱,才会这样的。”

“轮回反噬之苦?”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倒是从未听过。

“便是下界轮回,天界诸仙若非因历劫或遵循天意轮回转世下凡,因逆反天意,在轮回途中,忘川之上,是要被剥去一半灵力的。三太子自九千年前开始,便频繁下界轮回,因此.......”

剥去一半灵力?!我惊诧不已,大有出去狂吼三声的冲动,一半灵力啊!褚炎是犯了什么糊涂竟拿着一半灵力去轮回转世,而且还是‘频繁’!这样算下来,每次减一半,那他岂不要减成普通凡人?

小天女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见我听得有劲儿,便又说:“况且轮回道中,多少劫难,成了凡人,更是历经磨难,要尝多少酸甜苦辣。这每一次下凡历劫的神仙回来之后,哪个不是心力衰竭,恨不能从未有那些个凡尘记忆。说到底,神仙一世,千千万万年,永无尽头,而凡人一世,不过百年,却是百态更替,万象纷沓。凡人寿命犹如蜉蝣,而存在神仙记忆中,却可长留万载。”

凡人一世,匆匆数百年,如蜉蝣朝生暮死,和神仙妖魔的寿命想必,不过过眼一瞬。可凡人经历的爱恨嗔痴,却比我们漫长数千万年还要多还要深沉。

我听得唏嘘不已,若为人,真的是饱受心酸。

而褚炎,却耐得住几世轮回,去那凡间遭罪?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遂问道:“既然凡尘如此凄苦,那为何三太子还愿频繁下界轮回呢?”

小仙女这下算是被问住了,摇摇头低声说不知。

都说天上神仙个个都有些怪癖,比如那太上老君就喜欢养养仙兽,炼炼仙丹,我觉得褚炎应该也有些怪异的兴趣,停了刚才一番话,我可以做个大概的猜测。

或许这堂堂天界三太子,就喜欢吃苦,特别是那种被虐的死去活来的,大概最合他胃口。而天界一向是出了名地枯燥乏味,哪有人间新鲜乐趣多。三太子在天上满足不了自己愿望,便下凡尘找虐去了。

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等褚炎醒来定要好好问一问,我想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太上老君回来了!快,快请老君进来给殿下诊治!”外面的仙子们忽然乱起来,我听到说太上老君回来了,也是激动了一下,老君仙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有他在,褚炎定会没事。

我忙起身,那小仙女已经掀开纱帘,我看见门口一堆美貌仙女,推着一个斑斓锦衣,面如冠玉的少年进来了,那少年长得那叫一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嫩得能掐出一把水来。

我心想这大概是老君坐下的仙童闲来引路了,那些仙女见他可爱,推搡之中不免要揩一两次油,那少年面色涨红,拼命拽着自己衣袍,捍卫清白大喊道:“放开老夫!喂,别**,啊喂!”

我失笑,天界虽有禁令,可私下里这些个小仙女,哪一个没有点儿花花肠子?

他被推到我身前方才狼狈地站定,手忙脚乱理着自己的衣服,嘴巴里还不住咕哝:“老夫虽然年轻貌美,可也一把年纪,哪经得住你们辣手摧花?哎哟我这一把老腰哎.......”

我‘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来,小仙童抬起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将我一瞪:“你笑什么?哼!现在的年轻人,愈发的不知道尊老了!”

“失礼失礼。”我连忙抱拳道歉,顺便往他身后看,“敢问仙童,太上老君他老人家何时到?”天府星君和天帝随时都可能发现聚魂花和我的关系,我得趁早只好褚炎,让他带着我逃跑。

我这一说,在场大小仙子都娇笑起来,我大惑不解,这有何好笑之处?

小仙童看我的眼光突然一亮,挥挥手对那些仙女道:“你们都下去,留下这个丫头便好。”

被一个如此娇嫩的少年说成丫头,我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时没忍住伸出两根手指掐了掐他粉嫩嫩的脸:“你这不懂事的孩子,谁教你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的?”

那些个还没走干净的仙女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我对着这无礼小子的脸捏扁搓圆,哟呵呵,真是可爱。

这小仙童一下子便恼羞成怒,手指尖一道霹雳便将我从头到脚给劈了一遍,我倒退倒在床边,脑袋上竖起的头发一根一根垂下来。

“出去出去!”他把所有仙女都赶出去之后,用法术关了门,令我诧异的是,他居然还在周围加上了结界。

我被劈得晕头转向,站不起来,那小子趁我迷糊之际,已经走到床边对褚炎诊治,等我清醒过来,往**看时,褚炎的脸色已经有所好转,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血色。

没想到连太上老君座下童子都如此厉害,真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见我站起来,转头愤恨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丫头好没礼貌,改日我得好好教训你!”

“说得好像自己很老似的,明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屁孩子。”我不屑地说道,领教了他刚才那一道霹雳之后,我是不敢再去捏他的脸蛋了,虽然那粉嫩嫩的脸颊十分有**力。

“老夫的年岁,连上任天帝都要称我一声‘老君’,你敢把珍珠当鱼目。”这小子不客气地往**一坐,忽又抬起那双桃花眼,把我从头到脚都瞅了一遍,“不过老夫看在你年少无知,又长得标致可人,勉强不与你计较了。”

我‘哈哈哈’笑了三声,最后一声生生给卡在喉咙里:“什,什么‘老君’”

“你说呢?”他眉眼一挑,若不是在天界,我还真以为碰见了只狐妖。

一瞬间又有被雷劈中的感觉,比刚才被他劈那一下还要厉害百倍,我两眼发直,看着这小子:“你,莫非你是.......?”

不可能!

太上老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一个如此粉嫩,如此妖孽的少年呢?我一直以为的长胡子的老爷爷哪里去了?

自从来了天界,我发现我原先的某些观念都给彻底颠覆了!

先是长得英俊潇洒,落拓不拘的天帝取代了我心目中威严的形象;再来便是这个一双桃花眼,还会害羞脸红长得像个狐狸精的太上老君.......

这真的是天界吗!?

“丫头,不用怀疑,老夫正是!”他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随即看着褚炎,“三太子暂且不会醒,那老夫先来了结一下咱们之间的一些私人恩怨吧。”

“私人恩怨?”我侧目看他,这个狐狸精形象的太上老君至今让我无法接受,我苦苦在心里给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贴一把长胡子,刻几道皱纹,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那么一点点儿。

我之前不过小小地捏了一下他的脸,他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子吧?如今的天界未免太过庸俗,怎么人人都跟褚炎一般的睚眦必报,锱铢计较?

他衣袖一挥,一个小人儿从他衣袖里滚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慢慢变大,最终又变成一个眉清目秀,一身火红衣裳的少年郎。

原来这才是太上老君座下仙童!

“阿眠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火红的少年连头发都是红的,眼角下还画了一道华丽的火焰纹章,十分扎眼地扑到我脚边,抱着我的大腿便开始嚎啕大哭。

我一时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这少年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往我身上抹,我吃不消,慌忙想逃,他却抱得紧紧的,哪里容我逃走?

我连忙道:“这位仙童,咱们有话好说。”

瞧瞧这阵势,若是让人见了,定以为这小子是我十八年前抛弃的亲生儿子,千里迢迢来寻我这个老娘了。

他抽泣了两声,拉了我裙摆擦着眼角的泪,委屈地憋着嘴巴,那模样真是可爱有趣,我心肝儿一颤,哆嗦一下。

“玄初,你盗我金丹,私自下凡,可是把金丹给了她?”狐狸精版太上老君乜斜着眼看我。

“什么金丹,我可不晓得!”我立刻否认,我若是有太上老君金丹,怎么还是如今这个菜鸟的水平?

“这,师父.......”玄初支支吾吾,看看我,又看看太上老君,两边权衡,不知道偏向哪一边。

我瞪着他,将他一脚从我身边给踹开,我力道很轻,怎么说也是太上老君坐下仙童,如今主人便在这里,褚炎又是个昏迷不醒的,我怎敢放肆?

可是这红头发的小子却一脸委屈,两只眼睛里汪汪地含着泪,可怜巴巴望着我,我心立刻便软了,强自挣扎着:“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可不会替你背黑锅!我才不知道什么金丹不金丹的,我过去可从未见过你!”

他嘴巴一瘪,看起来要哭了,转身便去跪在太上老君身前,不断磕头:“师父,玄初知错了,我,我不知道把金丹弄到何处去了,请师父责罚我吧!”

太上老君却一脸洞悉事情的表情,轻轻一脚把他踹开:“玄初,你跟在我身边六千五百年,这六千五百年里,你守观尘镜,每天从镜中偷看凡间,每天皆看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六千五百年里从未变过,你如此痴傻冥顽,却以为可以瞒得过师父吗?”

玄初脸色瞬间白了,白中便又有一抹红晕透出,衬着他眼角下那朵火焰云纹,倒是十分融洽。他低着头,眼也不敢抬一抬,只是求师父原谅,却不提金丹究竟在何处。

原来天界不是我想的那么无情,我曾以为有禁令在,天界又曾有前车之鉴,无不是被罚下诛仙台,灰飞烟灭的。有谁还敢触犯禁令,产生儿女私情?没想到便是一个仙童,也有思凡之心。

“师父责罚玄初便好,任凭师父如何惩罚,即便是罚下诛仙台,让玄初灰飞烟灭也好,求师父,求师父别再追查金丹的下落了.......”

“你这痴儿!”太上老君一声呵斥,不知是叱责,还是痛惜,“我且问你,你当真不怕灰飞烟灭?”

“不怕!”干净的声音不带一丝犹豫。

太上老君一阵沉默,忽然看向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玄初,你可知,老夫炼丹几千年,炼成的丹药成千上万,可是每一颗丹药,我却都记得,你可知是为何?”

玄初微微抬眸,语声颤抖:“徒儿,不知.......”

“因为每一颗金丹炼成之时,都有老夫亲自封印上去的灵气,不管这金丹在何处,老夫都能找到!”太上老君语声一落,伸手便朝着我的脖颈掐来,动作太快,我躲闪不及,只凭着本能往后仰到。

西方佛祖阿弥陀佛!那什么捞什子金丹真的和我无关啊!

“老头,敢伤我姐姐,我跟你拼了!”清脆铿锵的声音乍然响起,这声音十分耳熟,是在哪里听过?我眼前撇过一道绿色身影,堪堪挡住了太上老君的手。

我一看,大惊失色:“你你,是你!”

“姐姐,别怕,有我在,老头子胆敢伤你,我便将他耗费千年心血培养的徒弟给杀了!”绿衣少女转头对我一笑,妩媚的脸上出现如此清纯的笑容,虽然不搭,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却觉得无比和谐,无比美好。

太上老君脸色阴沉,那么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脸,配上这样的表情真是叫人捶胸顿足,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颠倒过来给他玩儿。

“玄初,你竟将她也私自带上来了。”

玄初冷汗淋漓,却不见后悔之色,颤声道:“师父,她们姐妹情深,徒儿不忍心.......”

“你可知她们皆是妖孽,作恶多端,残害生灵?”

“不!”玄初连忙解释,“妖中也有善类,我知道,她们,她们也是无奈......”

这师徒两人当着我们两个妖精的面在讨论妖孽中的善恶,令我十分不快,惜音更是脸色难看,怒道:“老头,你们神仙也没几个就是好神仙,你们在六界之中难道没少作恶?少来这里假装清高了!我和姐姐即便为祸人间又如何?那还不是你们这些神仙给逼的!”

说得太好了!我想叫一声好,仔细一听却有些不对,遂道:“惜音姑娘,为祸人间这个帽子太大了,压我头上我觉得有点儿吃不消。”

惜音泫然欲泣,狠狠一瞪玄初:“都是这坏小子,让姐姐失去记忆了,不过没关系,不用多少时日,姐姐的记忆便会恢复了!”

“恢复?”这两个像两个重重的铜球,一下子砸在我心上,闷响一声,震得我很难受。

“这里是天界,你们两个还妄想活着离开吗?”太上老君淡然开口。

惜音却比太上老君还要淡定:“老头,你徒儿的灵丹可在我手上,我死之前,肯定先毁了灵丹,你不心疼吗?”

我心下对这只狐妖佩服得五体投地,敢跟太上老君叫板的妖精,恐怕有史以来她是第一个,我觉得我以后也该学学这一招,总是被这些神仙吓唬,太失我面子了。

玄初愧疚地垂下头去,一身的火红似乎比原先暗淡了一些。

惜音道:“过奖过奖,怎么也比不过太上老君您老人家聪明绝顶。”说着拉起我要走。

我想起重要的事情,连忙挣开她的手,道:“现在不能走。”

“为何?”惜音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我.......”我悄悄看了一眼**,**的帐幔刚才被太上老君放下来了,因此惜音没有瞧见里面的褚炎。我也不希望她瞧见,上一次她看见褚炎,便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的样子,现下褚炎昏迷不醒,万一惜音下手了,那我恐怕要一生悔恨了。

“是谁?”

“谁也不是!”我想阻止惜音已经来不及了,她一根飘带已经飞出,将床幔拉开,褚炎清瘦的面孔逐渐露出来。

我心脏一缩,扑过去挡在他面前:“他现在重伤在身,你别.......”

“姐姐!”惜音又惊又喜,“他重伤,不正是大好时机吗?杀了她,便可报姐姐灭族之恨!”

“不!我不会杀他!”这个想法自从大荒洲之后,便再也没在我脑海中出现过。他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仰仗的,他可以保护我,即便他现在快死了,不能保护我了我也不会杀他。

杀了他?这个念头光是在脑海中滑过,便让我觉得十分恐惧。若他死了,若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我有点儿接受不了。

当依赖成为习惯之后,真的,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惜音看着我,满眼的不可置信:“姐姐?他是褚炎啊!”

“我知道!”

“那你.......?”

“我下不了手。”我只能找到这个借口,现在唯一能想出来的,“他重伤昏迷,没有还手之力,我,我不能.......”

“姐姐不动手,我来便是,总之,他一定要死的!”

“不!不!你不能杀他,别杀他.......”我紧紧地护在褚炎身前,连我也不知这倔强来自何方?我不想让他死。

惜音看着我的目光,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质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记忆消失了?为何连恨也消失了?我不信,姐姐,你说过,就算他日灰飞烟灭,你也不会忘了今生今世,唯有一愿,便是让你亲眼看着褚炎死!”

她声音太凄厉,字字敲响在我心头,字字都剧痛,眼泪忽然流出来,在我被忘却的过去中,有些什么东西被尘封太久,要苏醒过来了......

太上老君一直冷眼看着我们,其实我知道,即便我不阻止,太上老君也绝不会让惜音杀褚炎的,惜音在这个根本就不可能杀他,我明知如此,还要不顾一切来阻止,我有点儿,认不出我自己了。

“我不知道什么恨,至少现在不知道。不管我曾经有多恨他,我只知道现在我不能让他死。”

我怔怔看着她,不知这话中意思。

太上老君忽然出声道:“妖比仙有情,可惜,仙和妖,注定有缘无份。”他说这话,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玄初,显然这话,有一半是想说给玄初听的。

“谢师父教诲。”玄初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咚’地一声,撞在地板上,声音很悠远。

惜音冷笑一声,对我道:“姐姐,我们走吧。”

“走?”我摇摇头,“我不走。”

“姐姐!”这一次惜音是真的动了怒气,只是面对我,她又勉强着自己收敛,“姐姐,这是天界,那些人迟早会发现.......你若不走,明日便会被他们扔下诛仙台!”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走。天上地下,哪一处能躲过天帝的眼睛?”我想和她说明更多,可是这时外面却响起脚步声,我听见有仙女小声匆忙地说:“天帝陛下来了,快去通知老君!”

我们几个脸色都一变,惜音一咬牙:“大不了和他们拼了!”话才说完,便太上老君广袖一挥,给收入袖子里了,而后他淡淡看了一眼玄初,玄初也随着惜音,躲进那袖口中。

他们刚躲好,天帝已推门而入。

太上老君一脸淡定地站好,云淡风轻,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自然不能输给他,眼泪擦干,挤出笑容,克制所有的情绪,站在床边。

“有劳老君了。”天帝掀帘而入,脸上神色很正常,未见什么波动,我越发觉得心里不安。

老君谦虚几句,道:“三太子这一次伤得很重,恐怕需要很长时间调理。”

“有老君在,朕很放心。”

我听天帝对这个看起来比他嫩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少年一口一句‘老君,老君’的,觉得十分别扭,而那少年居然也应得自然而然。

天帝走到床前,对我一笑,依旧温煦和蔼,然后便伸手探了探褚炎额头,便在他的手刚要碰上褚炎额头的时候,那双闭了许久的眼,忽然间睁开了。

天帝的手硬生生在他额前停住,几分尴尬,褚炎的眼,黑得如同墨玉,压抑得叫人心酸。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他是在现在才醒的吗?还是刚刚便已经醒了,只是一直未睁开眼?

我们刚才说的话,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我窘迫地转开脸去,千万不要想太多,我刚才不想让惜音杀他,不过是因为他可以保护我而已,绝对没有其他理由!

手上忽然感到一阵冰凉的触觉,是被人悄悄握住了手,我低头一看,褚炎目光专注看着我,旁边的天帝,太上老君,似乎都成了空气。

我越发窘迫,想挣开手却怎么都挣不开,试了几次只能无奈由他握着,房间中一时安静下来,沉默的气氛令人十分压抑,我偷偷瞟了眼天帝的表情,难得的在他脸上瞧见一丝阴沉,心中一凉,该来的,总会来。

太上老君识相地告辞,临走前又用那双桃花眼看了我一眼,抖了抖衣袖,潇洒而去。

天帝亦离去,没有提一句聚魂花的事情。

“我来时竟忘了提防冰神,让他有机可趁,将你掳来天界。”他如今说一句话便会喘上两口气,整个人脆弱得如同一张纸。

有点儿心酸,他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的神.......

“你别说话,专心养好身子吧。”我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不过一天而已,这双手,却一下子枯瘦了许多。

他苍白的唇角弯起来,笑得很舒心:“这是老毛病,不碍事的。”冰凉的掌心里渐渐有了温度,“反而是你,受了惊吓,脸色这样难看。”

“其实天帝很好,对你关怀备至,没有杀我,甚至还下令,废除天界不可存有七情六欲的禁令。”想起天帝刚才看我们时,脸上的那抹阴沉,我又有些心里发麻的感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褚炎,又怕我说出来,愈发破坏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褚炎脸上一阵恍惚:“废除禁令?”喃喃说了一遍,忽又冷笑,“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为自己所做一切错事找到借口,果然是他,连掩饰卑鄙,都可以用这样光明正大的手法。

关于天帝父子之间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再这个时候去问褚炎,能让他如此痛恨自己生父,必定和他的母亲有关。天后很早便仙逝,这些年天帝也从未有立后的打算,虽说这是天界一贯的律法,一帝一后共同统治,可是当今天帝却根本无视这条律法的存在。

褚炎对天帝冷淡嘲讽,恐怕和天后的仙逝有关,这是他幼年的悲惨记忆,我不想去触及。

想起今日那小仙女跟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找到转移话题的理由,“你很喜欢人间吗?”

“为何这样问?”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低声说:“我听说过去几千年中,你频繁下界转世,难道不是贪恋凡间的花花世界?”

褚炎一怔,眉头一蹙:“凡间确实比天界好。”

我恍然,有时冥冥中安排命运的那双手甚是奇怪,你拼命想得到的,并不是你以后拥有的。许多凡人渴望成仙,可是无论如何挣扎奋斗,头破血流却都飞升不了。

而有些神仙,却偏偏想做人。

俗语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凡尘中确实有些东西,连神仙都抗拒不了。

“那你究竟贪恋凡间的什么,能让你宁肯放弃灵力甚至生命,也要下凡去?”

褚炎大伤初愈,此时却不忘无赖的潜质,对我笑道:“你想知道?”

我立即点头如捣蒜,想知道,非常想知道!

他眉眼都弯起来了,脸色苍白却也不是那么虚弱,漆黑的目光神采奕奕,宛如点漆。

我瞬间像被霜打了一样,笑容凝固在脸上,“三太子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所以不敢说出口?”

他谦虚道:“见不得人倒不至于,不过区区小神有些面皮薄,怕说出来不好意思。”

“你面皮薄?”若不是我耳朵出现了幻觉,那便是褚炎脑子出了问题,“三太子你可不能这么谦虚。”

“此事事关我一生清誉,还是等适当时机,再说吧。”他刀枪不入,岿然不动。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现在不说,我以后也会慢慢知道。不过现在我也可以适当猜想一下,天界的三太子,贪恋的究竟是凡尘的何物?

能让他如此舍生忘死的东西,必定是天界没有的.......

天界没有的东西.......青楼?

我面色复杂地看向他,郑重其事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不明白了。

我作痛心疾首状,纤细的手指一指他:“真下流!”

我清楚地看见褚炎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绿,然后变黑.......

“你究竟想到何处去了?”

“你想知道?”我眼尾睨着他,他薄唇一抿,不做声,我哈哈大笑,这一招据说在天界有个通俗的说法,名曰:倒打一耙。

我笑过之后,褚炎的面色也渐渐转为平淡,眉间隐含忧愁,黑色的眸子愈发黑得深沉如墨,我心头微颤,想起聚魂花的事,想起如今这是在天界,便能明白他眉间的忧愁从何而来。

“褚炎.......”我很想抬手帮他抚平眉间,可是心里摸摸挣扎了几次,终究是不敢,“聚魂花,在我身体里是不是?”

他一怔,面上的震惊再难掩饰,我不容他疑问,急急地说:“没有谁能比我更能确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我时常会梦见它们,我知道聚魂花即将开放,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究竟藏在我身体的何处.......”

能撼动天地的妖花居然就在我体内,不知藏于何处,也或者它们遍布我身体各处,总有一天,说不定我自己也会变成一朵聚魂花.......我想到毛骨悚然,身体上竟没一寸是自己的地方,到处占满了邪恶的花,我真恨不得一寸一寸扒开血肉,把它们清除干净!

“阿眠!”褚炎拉着我颤抖着在皮肉上抓扯的手,“会有办法的,太上老君精通天地奇术,一定会帮你.......”

“可是,天帝恐怕知道了.......”我茫然地说,“天府星君从凡间返回,立刻便面见了天帝。”

褚炎神色一变,不管身体有多虚弱,强撑着站起来,拉着我,“我们走。”

我就知道,有褚炎在,他定会带我离开天界,躲去大荒洲。他身子虚弱,我搀扶着他,两个人刚走到门外,两个天将忽然出现挡住我们的路。

“让开!”褚炎面色阴沉,我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冷酷的表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当初在大荒洲冰神出现,他也没有这么冷峻。

天帝早已提防他会带我走,已经布置好了一切,恐怕我想走,不会那么容易了,我紧紧抓着褚炎的衣服,想到诸仙围攻我,要杀死我身体里的聚魂花的场面,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褚炎一只手搂着我,我颤抖,他便搂得愈发紧,目光如电,逼得两个神将不敢直视他,却也不敢后退一步,死死守在门口。

“三太子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清寒如冰的声音如同飘过天空的冰雪,冷冽无情,四周的温度随着冰神的出现而直线下降。

“原来冰神也在。”褚炎倒不意外,只是如往常一般将我拉到身后保护,“我今日非要出宫下凡,冰神难道硬要阻止?”

冰神淡淡道:“天帝一片苦心为了殿下,三太子莫要辜负天帝。”

褚炎冷眼看着他:“冰神对天帝真是忠心耿耿,可表日月。可惜今日,褚炎一定要走,倒要让天帝和冰神一起失望了。”

冰神道:“你在大荒洲使了一次禁术方才打败我,这一次,你还能再用禁术吗?”

褚炎眸光暗淡,看样子,竟有些凶狠的模样,不过一张风雅如玉的面庞却始终保持着清高自傲的表情,仿佛从来不见尘埃。

“褚炎,为六界着想,这个丫头不能放走。”冰神语气一转,将一切坦白来说。

“六界?”褚炎冷声嘲讽,眼带轻蔑,“当年我母亲临危受困,六界漠然无视,纷纷推卸责任。而今六界有难,凭什么要我放弃挚爱,为六界出生入死?”

“三太子!”

“不必多说!”褚炎根本不给冰神废话的机会,他认定的事情,便是天地倾塌,也无法改变,“今日你我决一死战,褚炎就算灰飞烟灭,也绝不会把阿眠交给你们!”

他招手唤来一朵七彩祥云,将我放上去,轻声道:“别怕,一会儿它会带你安全离开。你记着,到大荒洲,小白会保护你,就算六界围攻,他们也伤不了你。”

我仅仅攥着他的手,眼泪打着转儿,心痛难当:“那你怎么办?”

“我是天帝之子,他们不会真的杀我的。”他摸摸我的头发,眼中有不舍,却被他狠狠地压抑下来,“阿眠,我会再找到你,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在此之前,我一定不会死。”

“真的吗?我,我等着你。”我抓着他的手,一寸都不舍得松开,无数种情绪充斥在心间,其实最让我慌乱的,不是我被抓,而是再也看不见他。

“我从未骗过你。”他说完,将手从我手中抽出,转身背对着我,七彩祥云带着我后退至一边,寻找个时机离开。

褚炎抬手往虚空中一握,七彩流光的宝剑横空出世。

两位上仙对峙,空气中隐隐有不安躁动的因子,风起云涌,天光渐暗,一层淡淡的霞光笼罩在周围,我暗暗觉得不妙,这霞光,看起来似乎是......

冰神道:“天帝已亲自在此设下结界,谁也走不出去。”

果然姜是老的辣!天帝刚才来时一脸平静,我便知道一切不可能这么顺利的。褚炎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脸上神色,不过想来应该不太好看,因为他背脊又挺直了几分,显得孤高落寞。

远处有风声往这边而来,听声音,似乎有许多人正在赶来,应该是听到消息的诸仙来了,为患六界的聚魂花就在此处,谁不想来瞧个新鲜?

“褚炎.......”我涩涩地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抿起薄唇,嘴唇张合:“快,走。”

我尚未反应,他已经以剑指天,剑气震**,无数流光溢彩的剑气盘绕着冲上天空,头顶上立刻凝聚起一团黑色的雾气,不停地盘旋,扩大,将天地设下的结界生生撕扯出一条口子。

冰神脸色大变:“你疯了,竟然将灵丹放出来.......”

我没听冰神的话说完,七彩祥云已经带着我,疾驰向那道裂开的口子,我回头,惊见褚炎七孔流血,面色灰白,一颗金光闪闪的珠子从他胸口缓缓升起,仙气凌乱,搅动了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正缓缓带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撕心裂肺地喊:“褚炎!褚炎——”

“姐姐,我们走!”惊慌恐惧之中,一双纤细的手臂将我环抱住,紧接着毛茸茸地狐狸尾巴缠绕着我,以更快的速度飞向那裂口。

我泪如雨下,大哭大喊挣扎不休,我都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只是无比的害怕,难过,绝望.......褚炎七孔流血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闪现,即便我已经离他很远,已经看不见他,我却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一般,我伸手便可触碰到,可是一伸手才发现,那不过是水中的月影,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身后诸仙已经赶来,一见我们逃走,哪里肯放过?纷纷祭出法宝,十八般武艺朝我们施展开来,比当年围攻孙大圣的场面还要宏大震撼几分,出动的皆是天上顶尖儿的上仙,不抓到我们誓不罢休。

我双眼通红,温热的**涌出眼眶,滑下脸庞,流进口中,竟不是咸涩的泪水,而是甜腥的血液.......

泣血,泣血.......

原来最大的痛不过与此,我为何会突然这么痛?为何?我不懂,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苏醒过来,我又再次看见少年时期的褚炎和少女时期的我,他伸手摸摸我的发顶,温柔地说:“我不会骗你的。”

他举剑,挺拔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我抬头,望不见他的脸。

“阿眠,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必不饶你!”他的声音如此冰冷,怎么会这么冷呢?好像对着路边的陌生人,不,对着陌生人,即便冰冷,也不会夹带厌恶和失望。

他这样的语气深深的伤害了我,我想反驳,他却不给我机会,我张口之际,他的剑已经贯穿我的胸口,浩瀚的灵气从剑尖涌出,奔腾疾走在我体内肆虐,很快便将我的身体冲溃,魂魄一点点被撕开!

说什么要和我一同成仙,说什么此生不离不弃,说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原来不过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

“骗子.......”我只来得及,在他最靠近我的时候,在他耳边留下最后的恨意!

骗子!

我痛哭流泪,一边哭,一边被纷沓至来的记忆碎片折磨得颤抖不已,那些沉寂在心底,曾经鲜明如画的痛楚又一次苏醒,无法忍受的背叛,穿心刺骨的谎言,屠亲灭族的仇恨........我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忘记,可是.......

浓艳昱丽的颜色一瞬间闪过眼前,妖艳的花张开巨大的花瓣和叶片,‘喀喀喀’挡住无数飞来的仙器,诡异的花香开始弥漫四周。

一朵巨大的聚魂花在云朵上生根发芽,片刻的功夫,已经长成苍天巨树的模样,花瓣摇曳,以最霸气的姿态俯视脚下的天界,追上来的神仙被聚魂花伸出的藤蔓缠住,花香四溢,藤蔓之上又瞬间开出无数色彩靡丽的聚魂花,那些被缚住的上仙,法力低微的,顷刻间便被夺去了意识,淡蓝色的雾状光带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被吸入聚魂花中,吸得越多,聚魂花的颜色便越娇艳.......

而法力高强的,虽苦苦抵抗,却也收效甚微,灵魂没被吸走,但因为聚魂花强大的意识侵略性,使得那些平日高高在上,骄傲冷酷的上仙一个个状若癫狂,一会儿手舞足蹈大笑不已,一会儿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褚炎站立的地方也在一瞬间被开满的聚魂花包围,将他整个人淹没。

“褚,褚炎.......”我茫然地喊着他的名字,想着他杀我时的决绝,想着他教我仙术时的温柔。

“姐姐!”惜音大声唤着我的名字,意图摆正我摇摆不定的思绪。

我凄然点头,决然转回头,再不看褚炎的方向,再不搜寻他的身影,“我,一切都想起来了。”

惜音喜极而泣,拥着我痛哭失声:“太好了!姐姐,我好怕你再犯一次错,再痛苦几千年。”

“不会的,傻丫头。”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么长久以来,倒是让她十分辛苦,为了找我,又因为担心我再和褚炎纠缠出感情,这个丫头一定每天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寝。“这几千年来,只有我们姐妹两相依为命,从今往后,还是一样的。”

我和惜音从天上裂开的缝隙中冲出去,褚炎的七彩祥云带着我们朝大荒洲的方向飞驰而去。

褚炎.......

我终于明白惜音为何这样担心,我此生此世,注定抵抗不了他眉梢眼角的潋滟,他笑或哭,都能在我的世界里掀起滔天巨浪。

我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可是,从今天开始,关于褚炎的一切,我要统统遗忘.......

我张开五指,抓住身下的七彩祥云,两手用力撕扯,疾飞的云朵顿时被撕成碎片,散落在风中。

惜音带着我,调转方向,往另一个地方飞去。

我回头看了看混乱的天界,聚魂花丛生的云端,妖孽四横,乱云聚合,天界的上空,是血红色的,那是无数潜藏在聚魂花中的怨灵在徘徊嘶吼,如同一片炼狱。

有一天,我会把那里变成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