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虚假的欺骗,假如可以持续一生的话,不就变成美好的承诺了么?

如果真相不堪入目,那么,可不可以让我一直沉浸在虚浮美好的表象中,永远不要醒来?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某种不可触碰的易燃颗粒,让共存于同一空间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呼吸,静谧而诡异的氛围,流转着仔细洞察周围的窥探的眼睛,各怀鬼胎的旁观者,以及被焦点锁定的核心人物。

纪亦忧笔直地坐在课桌前低头面对着枯燥乏味的课本,余光里,宋尧帮着印岚收拾着课本和文具,答应与印岚换座位的同学则抱着一大摞课本耐心等着。

三角形的相处模式渐渐从形式上开始瓦解,变为一条直线以及直线外的一个端点。

庆幸的是,纪亦忧并没有沦落为一个孤单的点。

宋尧仍旧选择坐在纪亦忧的后桌,印岚却换到了教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她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着疲惫而虚弱的笑容,似乎是身后挥动着透明的翅膀的天使,无论一旁的同学怎么劝说都只是微笑着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回应:“没关系呢,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只是我自己暂时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面对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低调、谦和、宽容、大方,印岚将弱者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嫁接到了另一个更为超然的境界。表面上,印岚似乎成全了纪亦忧害怕被众人孤立的愿望,而事实上她悄悄却聚集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纪亦忧再次置于被集体孤立的悬崖边缘。

“真是过分,明明应该是做错事的人回避才对吧?怎么反而让受害者自己换到角落里,摆明了欺负人!”

“哎,谁让纪亦忧是咱们的优等生呢?放着好好一个准文科状元不爱着护着,难道学校脑子进水了么?”

“不过宋尧倒是挺讲义气的啊,完全没有重色轻友而抛弃纪亦忧。”

“哈,谁是‘色’谁是‘友’,我看难说咯。”

猜测、指责、谩骂。

有的人表面上仅仅是旁观者,却也是让恶言不胫而走的幕后主使。

有的人不是职业狗仔队,却是野心勃勃的言论炮制者,让暧昧翻飞。

他们潜伏在你的周围,以路人之姿闲庭信步,又会在一切不好的事情爆炸的第一时间,沉默而快速地聚拢,或含笑,或眉飞色舞地观看着一幕又一幕腥风血雨的大片,再绘声绘色地将它们传播扩散。

尖锐的议论声宛如擦枪走火,让空气中的可燃微粒起了一丝反应,一时火花四溅,噼里啪啦作响,燃烧的熊熊火焰灼烧着纪亦忧的皮肤,火舌由四面八方一起舔过来,让她无处可逃。

纪亦忧闭上眼睛,假想此刻周围万籁俱寂。

无力抗争的她只能逃避。

黑板上字迹工整地写着值日生的名单,四个名字,其中之一就是纪亦忧。然而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开之后,偌大的教室里竟只剩下纪亦忧一个人承担值日的任务。

纪亦忧拿着扫把从卫生角里走出来,才意识到同学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觉地将椅子搬上课桌,更没有任何一个被安排同她一起值日的同学留下来帮忙。她咬了咬嘴唇,放下扫把,从第一组的第一桌开始将椅子一张张往课桌上搬。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一样可以做得完不是么?”纪亦忧苦笑着自言自语,干脆挽起袖子准备一鼓作气将四个人的活一起干完。

“怎么就你一个人值日?你们班的劳动委员安排得还真是够合理的。”陆森然的语气微微含怒,听不出是在讽刺那个可怜的劳动委员,还是在嘲笑纪亦忧不懂捍卫自己的合理权利。

“陆森然,你先到走廊那等我吧,值日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做完,这儿灰尘大……咳咳。”纪亦忧推搡着陆森然,他却转过身反手抢了她的扫把,她抬头笑靥如花,“想干嘛?还想学人家雷锋叔叔做好事啊?”

“不然我来帮你把椅子搬桌上,地你自己扫就好了,一看你瘦胳膊瘦腿的就没什么力气。”陆森然想了想,又松了手,闪身到了第一组的最后一桌,手脚麻利地开始搬椅子,“我可不是乐意帮你做这些麻烦事,只不过要是你动作龟速,我们谁也别想搭上末班车。”

“喂,”纪亦忧听着陆森然的辩白忍不住笑了,心里却暖暖的,像刚刚喝下一杯温热的奶茶,又像是被午后阳光晒化的雪糕,柔软而甜蜜的感觉,“谢谢你了雷锋叔叔!”

空****的教学楼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着地板,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狭窄的楼梯里,宋尧摸着扶手一路飞奔上楼,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门口弓着腰大口喘息着准备进去,却看见教室里除了纪亦忧之外,还多了一个他认为不应该出现的人。

陆森然刚刚搬完最后一张椅子,又到卫生角拿了一把扫把准备帮纪亦忧分担一下,溜到了最后一组开始打扫起来,纪亦忧也已经扫到了第三组,看起来他们合作得十分默契。

鼓起腮帮子用力呼出一口气,宋尧握紧了拳头闪身到了拐角处,靠着雪白的墙壁慢慢调整着呼吸和心情。他明明知道劳动委员是刻意将纪亦忧的值日任务调到了今天,为的就是让对纪亦忧心存芥蒂的同学们故意排斥她,将所有的劳动任务统统丢下不管。

所谓的劳动委员自然是印岚的爱慕者之一。

原本,宋尧想放学后直接留下来帮纪亦忧,可是印岚的情绪也不得不照顾,只好先把她送回家再赶过来,可是他竟然忽略了纪亦忧身边早就有了一个陆森然,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所谓的男闺蜜时刻挂念。

回家的路上纪亦忧一直盯着手机,却在反复确认没有收到短信的时候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陆森然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逗逗纪亦忧,又怕触及她不开心的地方。

“别人还说什么‘万年修得宋尧君',还不是重色轻友的家伙。”纪亦忧故作坦然地耸了耸肩,喃喃自语道。

“没准现在别人眼里你只是一个欺负他女朋友的坏女人。”陆森然打趣她。

“宋尧不会这样想,他是我最好的男闺蜜,他会相信我的。”纪亦忧狠狠地瞪了陆森然一眼,眼神控诉他胡乱揣测她的好朋友。

虽然说出这话的时候,纪亦忧并没有底气,往常她和印岚吵架或冷战,宋尧都是会在身后默默支持她的,至少也会发条短信安慰她一下,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

纪亦忧无力地垂下睫毛,失落的阴影迅速覆盖下来。

到家后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纪亦忧整个人呈大字状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手机丢在一边,她闭着眼睛,耳朵却紧紧锁定着短信微弱的铃声。

是意念的魔力吗?短信提示音竟然真的响起了,纪亦忧兴奋地爬起来,抓着手机凑得很近,像是要感受手机那一端的人带给自己的温暖。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并不是宋尧的,但却是另一个让纪亦忧心生温暖的名字。

——Season。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在你身后。 From Season】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只是字里行间的温暖,也还是让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陪在我身边,而不仅仅是一个微博好友。From 优伶】

虽然文字矫情了些,却是纪亦忧此刻真实的感受,句句肺腑。

有时候身边的人碍于各种因素无法给对方一个温暖的拥抱,反而是像纪亦忧和Season这样永远也无法相拥的远距离的陌生人,仅仅一些琐碎却温柔的字句就可以将温暖漂洋过海传递过来。

纪亦忧偶尔也会想象Season的样子,也许是懂事乖巧的正太,也许是笑容温润如玉的少年,也许是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

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树洞大人Season。

陆森然斜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中流转着一种复杂交织的光华,宛如一尊雕刻精致的希腊雕像,方才闪烁着的手机屏幕渐渐黯淡下来,他的心情仿佛也随之缓缓安静,却又迅速滑向了另一个沉寂的渊薮里。

喂,其实很想要守护在你的身边,以另一种更为直接而温柔的方式。

呐,你有没有在海边赤脚奔跑过,喘息着凝视那一湾浅浅的海滩?如果你曾经屏住呼吸静静聆听过那温柔的海浪声,如果你曾经深情伫望过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白色浪花,那么你一定可以感受到我此刻的心情。

因为,生活里好多的事情就是这样,细微却真实地在你的耳畔中回响不绝,猛烈扑打过来时你认为已经结束了的事情,其实,它还在继续以更凶猛的气势向你扑打过来,直到永远,直到时间的尽头。

灼人的午后,体育课无疑成为了在树荫下乘凉的好时机,只是在此之前,必须做一些热身运动。

纪亦忧弯下腰打开自己的鞋柜,却讶异地发现本该放在里面的运动鞋不知所踪,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平底凉鞋,轻轻抿住了嘴唇。

锁头明显有被撬过的痕迹,却被人装模作样挂在那里,像是刻意留下来的探子,假意微笑着内心却无比期待看别人的好戏。

操场上,同学们早已排好了整齐的队伍,体育老师曾是国家一级的运动员,身材中等却无比健硕。他是个极为严厉的人,耐着性子看着纪亦忧最后一个走向队伍,本想作罢,却在无意中注意到她脚下穿的不是规定的运动鞋时重新皱起了眉头。

“那个女生,为什么迟到,又为什么没有按照我的规定穿运动鞋来上体育课?”浑厚的声音在空气中回**,纪亦忧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她明白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没有穿运动鞋就给我绕着操场跑十圈!其他同学,解散!”

交头接耳的私语声,眉飞色舞的眼神交流,一瞬间被感官捕捉。

余光里印岚微扬着嘴角,纪亦忧却怎么也不敢抬头直视她那张熟悉不过的脸孔,只是不远处的宋尧悄悄握住了拳头,似乎想要朝纪亦忧走过来,却被她抢先跑圈逃掉了。

一圈,两圈,三圈……

纪亦忧本来就不擅长运动,加上身材瘦弱、肺活量不大,没多久她就开始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地放慢了脚步,脸色也渐渐苍白。

只是,她不能停下来,不能让其他人看自己的笑话。

“别跑了!”纪亦忧感觉到胳膊突然被谁抓住,赫然转过头,宋尧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果然,他还是不忍心看着她一个人在烈日炎炎之下跑那么长的路,于是丢下了打得心不在焉的篮球过来陪跑。

“宋尧,谢谢你!你去打篮球吧,不用管我。”努力扯出一个虚弱却坚强的笑容,纪亦忧心里一阵酸楚,她怎么会不感动,又怎么会不希望有个人可以陪她一起跑完这漫长的路程?可是一想到那些萦绕耳畔的流言蜚语,还有印岚醋意横生的眼神,她却不得不推开宋尧温暖的手。

“纪亦忧,我让你停下来懂不懂?”宋尧干脆两只手一起抓住了纪亦忧的肩膀强迫她停下来,咆哮声在整个充斥着欢声笑语的操场上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印岚手里拿着一只橙色的气排球,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个人当众拉拉扯扯的人。

“那个男同学,想要陪跑的话就再加十圈!”体育老师铁青着脸砸了个篮球过来,正中宋尧瘦骨嶙峋的背脊,他却纹丝不动,仍旧坚定地抓着纪亦忧的肩膀,恳切地看着她。

“纪亦忧,我来替你跑,你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水,不然就你这个小身板迟早中暑!”宋尧笃定地点点头,像是对纪亦忧发号施令,他转过身对体育老师吼了一句,“谢谢老师成全!”

“我说的是陪跑不是代跑!”无视体育老师的大声嚷嚷,宋尧已经消失在操场的这一边。

“宋尧这个白痴……”纪亦忧愣愣地停驻在原地,阳光打过来,投射在地上肥短的影子显得有些可笑,她慢慢地走向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汗如雨下。

“咚!”一个篮球突然飞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纪亦忧的额头,破皮的灼热感迎面而来,她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拭着伤口,血丝在白色的餐巾纸上缓缓游离绽放,像是妖冶的花朵。

“喂,别装可怜了,赶紧把球给我们扔回来啊!”篮球架下的女生声音凶悍,完全没有顾及纪亦忧还在处理伤口。

“等一下。”好不容易把篮球给丢了回去,纪亦忧原本以为可以清净下来,没想到另一个羽毛球拍又飞了过来,她感受到呼啸的风声擦过耳际,本能地抱住了头,拍子重重地打在纤细的胳膊上,一道道网状红痕顿时显现出来。

纪亦忧僵硬地维持着躲避的姿势掩饰着喷薄而出的情绪,狠狠地咬住下唇,他拼命调整着呼吸,好让眼泪可以安静地倒流回去。

不能哭,不能让人看笑话。

镇定地挪开手臂,纪亦忧弯下腰将羽毛球拍捡起来,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

对方或许是不耐烦了先走了过来,粗鲁地想要将羽毛球拍抢回去。

“是你的?”纪亦忧的声音突然变得清冷,她缓缓地抬头,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十几公分的女生。

也许是因为做贼心虚,对方原本理所当然的表情变得有些畏畏缩缩,眉毛向中间挤压,鼻翼翕动着,露出分外尴尬表情,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啊……”

“那就还给你好了。”纪亦忧握住球拍把柄的手突然一紧,抬手举起羽毛球拍,用力挥手给那个女生当头一拍。

“啊!”对方尖叫着下意识地捂住脸,瑟缩着身子却忘了闪躲.

预想中的痛楚却迟迟没有落下,女生抱头的狼狈姿势稍稍僵硬,眼睛试探性地睁开一条缝,从搭架起来的胳膊之间偷偷观察纪亦忧的表情。

“怎么不接呢?”球拍在离对方额头一公分左右的距离骤然停下,纪亦忧嘴角上扬,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嘲弄,干脆手一松,球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随即潇洒转身,侧过一张阴郁而冷冽的脸,“那我就给你放这了。”

被羞辱后的狼狈感让这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女生浑身战栗,嘴唇也微微泛白,却又自知理亏不能对纪亦忧如何。

远远的,印岚斜着眼密切关注着纪亦忧的一举一动,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摊开的手心已然紧握成拳。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可以如此从容地蔑视一切呢?

“给你水,还有……谢谢。”纪亦忧贴心地把矿泉水拧开盖子再递给宋尧,看着他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体气喘吁吁的样子,她心疼地皱起眉头,“让你逞强陪我,吃不消了吧。”

“没事……”宋尧一边喘气一边笑着伸手接过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微凉的水流从喉管直通到底,一股凉爽的感觉顿时扩散到因为剧烈运动而滚烫的全身,他眯着眼神打量着纪亦忧,“怎么不是冰的?”

“刚运动完就喝冰水对肠胃不好。”纪亦忧微笑着抽出一张纸巾伸向宋尧大汗淋漓的额头,他愣了一下,还是温顺地俯下身让她帮忙擦汗。

“拿毛巾擦汗比较好。”另一只纤纤玉手突然伸了过来,将宋尧的脸用力扳过去,一块素色的方巾随后轻轻擦拭过他的额头,动作无比温柔。

“小岚……”纪亦忧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僵硬,干笑着把纸巾揉成团塞进了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看着印岚和宋尧在眼前大秀恩爱。

呐,其实已经习惯了对不对?

印岚余光里看着纪亦忧黯然下去的眼睛,心里好像突然飞出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眉梢轻扬,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我自己来吧。”宋尧把方巾拿过来胡乱擦着头发,印岚的笑容一瞬间僵住,却只能默默地收回手,手指用力弯曲成拳,指骨关节微微泛白。

纪亦忧只是抿着嘴唇低下头,没有言语。

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静静地躺着一双被剪刀戳得残破不堪的运动鞋,被发散着恶臭的垃圾包围着、奚落着。

纪亦忧用力踢了一脚那个垃圾桶,看着滚落在地的垃圾桶和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角落,眼泪也突然滚落下来,却只是静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纪亦忧转过身突然抱住不知所然的陆森然,情绪在这时骤然上升到一个极点,终于可以有个人可以让她卸下坚强的面具,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

陆森然错愕的表情随着纪亦忧低柔的哭声渐渐温和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像在安抚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他的眼神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宛如潮湿而深邃的森林里燃起的零星萤火,潮湿而温暖。

无论外表多么倔强的人,都还是会有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吧。

谢谢你,愿意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明白,你其实需要我。

惯例的周一升旗仪式,单调而乏味,却是学生时代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至少,在中学阶段是这样。

纪亦忧夹在整齐的队伍中,干瘪的身材就好像三明治里的那片青菜,最近突发状况那么多,睡眠质量严重受影响,因此她现在的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真无愧于青菜这个喻体了。

整理队伍,奏国歌,升国旗,国旗下的讲话,领导总结发言……

一切按部就班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似乎永远不会有意外的插曲来打扰,也因此毫无悬念而枯燥无味。

原本肃穆的队伍由于困意来袭歪倒了一片,也有低头偷偷玩手机的人,更有刻苦读书的同学捧着小册子争分夺秒地背诵着英语单词或者古诗文。

纪亦忧把手插进口袋里,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又或者,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就像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以眼泪的形状,温柔而寂寞地守夜。

印岚则在这个时候和身边的好友交头接耳,她们似乎谈论到了大家都十分感兴趣的话题,彼此笑闹着,眸光流转。

犹如一朵被绿叶簇拥着的花朵,如此娇美可人。

升旗仪式的流程很快进行到国旗下的讲话这一环,报幕的主持人下台之后,却迟迟没有见演讲者的身影,台下议论的声音愈发的多起来,升旗台后隐约传来争吵的声音,却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就在观众们不耐烦地想要咆哮时,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被从后台推出来,踉跄着站稳了脚跟,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走到演讲台的中央,却一直畏畏缩缩地埋着头,话筒里传来女生带着哭腔的颤音,声线格外熟悉。

“我是魏玲玲……”迟疑着、颤抖着轻轻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魏玲玲泪光闪烁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追悔,“之前印岚被造谣的事情其实是我干的,跟纪亦忧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在这里向她们两个人道歉,也向全校师生道歉!”

最后的“道歉”二字被咬得格外的重,带着浓烈的哭腔,似乎囊括了说话的人积淀许久的所有的情绪。

魏玲玲捂着嘴巴狼狈转身逃开的背影,隐约飘散在风中的哭泣的声音,还有碎裂了一地的、作为一个犯错者仅剩的自尊心。

全场瞬间哗然。

陆森然静默地站在后台,想要扶住擦撞过他的肩膀跑过去的魏玲玲,却被她狠狠地推了一把:“陆森然,你少给我假惺惺!这次我一个人背黑锅,以后我要你和纪亦忧都不得好死!”

尖锐的咆哮声让空气里多了几分一触即发的火药气息,魏玲玲被眼泪打湿的脸因为愤恨而微微扭曲,像一只正在喷射毒液的蜘蛛。

“你要怪的人应该是雇你拍照的印岚吧。”猝不及防的被魏玲玲推了一把,陆森然后退了几小步才稳住,十指收紧,轻轻眯起眼睛冷冷地回应,“或者怪那个鬼迷心窍受雇的自己。”

嘴唇不断颤抖着却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语,魏玲玲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像极了嗜血的妖精。

纪亦忧的手指不自觉地缠绕在一起,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通红,像是被藤蔓狠狠捆绑住,无法逃离,只能任由它继续肆虐已经胀痛得无以复加的肌肤,直到细胞在绝望中陷入窒息。

她的眼眸深处犹如一汪干涸已久的泉水重新复苏,一点一点地渗出水珠,最后汇成一片澄碧通透的清泉。

是错觉吗?

伴随着魏玲玲的供认不讳,周围一直紧锁在自己身上的鄙夷的目光似乎顿时烟消云散,纪亦忧却没有想象中应对自如的轻松感,心情反而愈发沉重。

自然不是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仿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突然得以释放,却突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嘴唇轻轻颤抖着却将呜咽的声音吞进喉咙里。

呵,魏玲玲,究竟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有病?

当假象一般的“事实”摊在你面前,你会相信吗;可是真的换做是你,又能够接受不堪入目的真相吗?

——怀着焦虑和担心,恨不得将自己当做GPS安装在闺蜜身上,只是为了确认她没事,可是过分的关切却触碰了她强烈的自尊心,最后演变到白热化的境地,被她不择手段地陷害,然后再找个不相干的人出来背黑锅。

却只能接受最美好的谎言。

唯有相信假象,才能获得真实。

空气中搅动着燥热不堪的因子,不断回旋着、撞击着。

印岚藏在人群里,维持着石膏雕塑一般静默的姿态,目光自始自终落在舞台的一个点上,眼神放空,一言不发。

闭上眼睛,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把精致的匕首缓缓嵌进心脏的画面,刀刃温柔地滑过心脏表面,却隐约可以听见持刀人阴冷的笑声,宛若蚂蟥冰凉无骨的身躯轻巧地滑入了皮肤表面突然张开的毛孔里。

恐惧感无限放大,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聚拢、轰鸣。

当几天前,陆森然将那个灌满魏玲玲和印岚罪恶交易的U盘丢到印岚面前时,她愣住了。印岚当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贼喊捉贼的小把戏终究会被有心人看出破绽,她没想到的是,抓住她的把柄的人,竟然是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况且从来都对人对事冷漠至极的陆森然。

曾经暗恋的人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竟然是由于这样的一条导火线。

真是可笑!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纪亦忧关系那么好,你还这么费尽心机地算计她,但是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内幕,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我揭发你之前,主动跟她道个歉。”陆森然修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那枚小小的U盘,蝶影般的睫毛低垂,眼神里写满了嘲讽与轻蔑,他的动作和神态像是一个审判者正在揉捏着犯错者的心脏,警醒着他随时可以施加力度将其捏碎。

“就凭一个U盘和子虚乌有的罪名,你就想诓我?”印岚扯了扯嘴角,下垂的手指悄悄捏紧了衣角,却故作淡然。

印岚是不敢直视陆森然的眼睛的,她怕的不是被他看穿自己的心虚,而是怕他那种鄙夷的眼神会生生地刺伤自己。

“你有兴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来欣赏下里面的录像。魏玲玲偷拍你和那个老头的画面被学校大门口的摄像头录了下来,还有你和她在学校里交换信封,那个时候恰好被一个路过的同学撞到,信封里的照片恰好掉了出来,你忘了?”陆森然眉峰轻挑,冷笑一声。

陆森然没想过印岚是这么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原以为女生都是脆弱不堪的生物,然而一个倔强得要命的纪亦忧已经让他束手无策,如今却又见识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女生,只是这一次,他心疼的人依旧是被伤害的纪亦忧。

哪怕只是偶然间想起纪亦忧,心头也还是会不觉一暖。

“陆森然,你信不信,就算你把证据、证人一并找齐了,纪亦忧也会站在我这边?到时候你对她的维护就成了挑拨离间,不如我给你个对彼此都好的交代,让魏玲玲一个人下地狱就好。”印岚伸手撩了撩耳际的发丝,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更泰然自若一些。

只是无论她怎么想要掩饰,都无法隐藏她内心的忐忑,纤细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就连声音也跟着染上了一丝慌张,尽管故作镇定,脸色却也早已苍白如纸。

就好像是一只被钉死在木板上的蝴蝶标本,无论它如何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也逃避不了被曝光的命运,其实它的内心挣扎着,妄想着挣脱枷锁再次活过来。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方案?”陆森然皱起眉头,显然,他不喜欢任由他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更不喜欢被人玩弄提线木偶一般支配他的言行举止。

“就凭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纪亦忧,”印岚嘴角上扬,脑袋微侧,一副天真又带了一丝狡黠的模样,“而你也知道,她一定想要这样的结果。”

陆森然对于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纪亦忧将印岚看得不是一般的重要,假如真相摊开竟是如此的**裸,她一定无法接受,可是一旦让无关痛痒的魏玲玲一个人揽下所有罪状,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只是——

“证据我会好好保存,如果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对纪亦忧不利,我就连这一次的账一起算。”陆森然说完,转身离去,颀长的背影带着漠然的气息,冻结了一室的空气。

“呵,随你便。”望着陆森然绝然的背影才敢红了眼眶,印岚捏紧的拳头轻轻砸在身后的墙壁上,白色的粉末沾上肌肤,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她还来不及掉下的眼泪。

喂,你曾经有过这样糟糕的经历么?

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还是要在人前装腔作势。

其实谁又愿意在喜欢的人面前扮演一个反派,所谓的倔强,所谓的自以为是,只是不愿意以楚楚可怜的扮相博取同情罢了。

可是,可不可以有一个懂我的人,轻易就看穿我逞强背后的伪装?

“嗨,纪亦忧。”

“嗨。”

点头,微笑,然后在目光的短暂交汇之后,漠然地擦肩而过。

简单的对话却让双方心里都百味陈杂。

略显尴尬的神情,疑似躲闪的眼神,极不自然的语气。

诸如此类的画面,不断变换着对象轮番上演。

当纪亦忧处于风口浪尖之际纷纷避嫌,抑或当面冷嘲热讽的人,现在的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却也都不约而同的表现出欲言又止的为难。

蹙拢的眉毛,皱起的鼻子,微张的嘴巴。

错位的五官拼凑成一张张窘迫的面孔。

恨不得伸手过去撕下那一张张伪善的面皮,但在内心挣扎着上演了一场场无形的抬手的戏码之后,终究无力将大快人心的想法变为**裸的现实,只好呈现出给予彼此的假惺惺的微笑。

【既然事情解决了就忘了吧。From Season】

【即使真正的犯错者道歉了又怎么样呢?先前的局面已经那么僵了,也没有人会因为现在的我被证明是清白的就肯先低头,冷场的情况恐怕会持续到毕业吧,也好,落个清静。From 优伶】

【你打算怎么办? From Season】

【说实话,我不知道。From 优伶】

目光始终锁定着界面,直到确认短信发送成功,手机屏幕完全暗下来。

纪亦忧低下头,默默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明明知道Season无法替自己解决任何事情,却无端地只想把心情告诉他一个人,这种病态的依赖,连自己也没办法解释,更不想戒掉。

习惯,果然是可怕的东西呐。

尤其是习惯了某个人的陪伴。

印文颐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安安稳稳地躺在安乐椅上听着轻音乐陷入浅睡眠,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脸上带着温柔如水的表情。

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打开,印岚把手搭在门框上,静静地凝视着印文颐悠然的睡相,手指扣紧了金属材质的门框,冰冷的感觉通过指尖迅速传递到了全身。她身后的洗手池边缘放着一枚小小的验孕棒,上面的双红杠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