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常常为两条平行线的悲哀喟叹,同情它们之间始终存在着无法改变的距离,像无形的鸿沟,像遥远的星河,可是相交的两条直线又何尝没有悲剧色彩?它们未曾相遇时距离遥远,对彼此一无所知,也因此不懂什么叫做相知,什么叫做眷恋,可是当某天它们相遇,瞬间品尝到相守的甜美后,便要再次以相同的方式背道而驰,并且永远不再有相逢的那一天,或许难以割舍却不得不放手,才是悲伤真正的含义吧。

不曾懂得什么是爱,即使从未遇见也无法体会到什么是伤悲;而一旦拥有过一段彼此依赖的感情,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纪亦忧还常常伴着一身冷汗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梦里血迹斑驳的场景清晰可见,甚至还能嗅得到印岚身上腥咸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烈地撞击着她剧烈跳动的心,痛得她一次又一次咬着被子在黑暗中无声流泪。

曾经是彼此的依赖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尽管狠心抽离了对方的生活,思绪还是会在某个偶然的罅隙被不舍和悔恨占据,被无尽的黑色回忆所折磨。

那么,站在思念彼端的另一个人亦是如此吧。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印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关上房门便懒散地一路脱着衣服走进浴室,墙壁上的全身镜映着她曼妙的胴体,她缓缓靠近光滑的镜面,手指一点点划过镜子里妆花一半了的脸,动作轻柔却面无表情。

花洒的水“哗哗”地流出来,印岚伸手捧起冷水轻轻拍在脸上,卸妆油涂抹过的肌肤流淌着彩妆溶解的污渍,烟熏妆在脸上一点点化开,少女年轻的面孔这才重新呈现在眼前。镜子里前后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对比鲜明,她甚至对素面朝天的自己更为陌生。

短短一年的时间,究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到什么程度?

有时候,印岚闲得无聊时会翻看手机里的旧照,她甚至会怀疑相片里那个素面朝天、干干净净的女生跟自己是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头发不染不烫,黑色长发披肩,偶尔被风一吹扬起的模样特别美好,她特别喜欢白色长裙,质地必须是纯棉或者麻棉的,再穿上一双干净的帆布鞋或者芭蕾鞋,显得格外小清新。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竟会感性到为了《半生缘》里顾曼桢的遭遇痛哭流涕,却又因为泾渭分明而对人生道路更为心酸坎坷的顾曼璐嗤之以鼻,只因为她是一介风尘女。现在的她再回忆起小说里的细枝末节,却不再怜惜顾曼桢了,至少她得到过美好的爱情,结局再怎么糟糕也值得了,可是顾曼璐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悲剧色彩强烈的角色。

可是小说终究是小说,现在的她没有力气去同情一个虚拟的人物,因为她自己的人生都荒唐得不成样子,与其说她突然转性怜悯起顾曼璐,不如说是在自怜自艾。

高考前两个月,印岚结束了艺考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家里,那时候印文颐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于是她便央求女儿在家复习照料她,并保证等孩子生下来就立马给印岚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

“一个大肚婆的请求要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不过我不想听什么交代,我只希望你能帮我凑齐大学学费,你明知道艺校学费那么贵还让我去读,可别到时候不给交钱。”印岚冷冷地瞥了一眼印文颐腹部隆起的小山丘,低头扒完了剩下的几口饭便起身默默地收拾碗筷,

其实印岚是不忍心看到母亲辛苦操劳的样子,她成绩不够好,如果不是走艺术生的道路很难上得了一本的大学,可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也是清楚的,所以她故意试探母亲的态度,却发现印文颐没有面露难色。印岚甚至开始怀疑这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是为了卖钱给她筹措学费的,至少是拿孩子去威胁孩子父亲勒索钱,可是转念一想要勒索也不一定非得等到生下来,所以这件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可是这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过多地停留,没想到后来竟一语成谶。

印文颐在预产期前发生了一次大出血,送到医院急救之后便在医生的安排下住院养胎,印岚麻木地听着医生不断说着母亲以前有过多次人流经历,这次的胎儿能保到今天已经非常难得,心里不断淌血。印文颐整整吊了一个礼拜的营养液,苍白的脸总让人误以为她下一秒就会死去,但即使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孩子的父亲也还是没有现身,

印文颐最终因为大出血和感染死在了手术台上,难产,刚出生的孩子也不幸夭折,印岚看着护士将那个发紫的死婴抱出手术室,然后转身弓下腰不断干呕。

医院下死亡证明的那一天,孩子的父亲终于问询赶到,印岚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浑身颤栗着走到男人面前,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你对不起我妈,更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印岚抬起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冷冷地与他对视。

“我想你还并不了解我和你妈妈之间达成的协议,”这个男人似乎并不介意印岚粗暴的举动,反而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代孕交易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我还是会遵守协议内容支付报酬,你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给你筹措大学学费,她很爱你。”

“代孕……”印岚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几步,联想到印文颐先前答应等孩子生下来就给她一个交代,以及自己曾经有过的离奇古怪的猜测,后知后觉。

这个面孔熟悉的男人对于印岚而言其实是陌生的,真正与她有直接联系的人是他的儿子,陆森然。

印文颐死后,印岚没有回到学校,她终日躺在母亲生前睡过的**盯着天花板发呆,啤酒瓶摆了一地,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或者吃泡面,过着极其颓废的生活。那个姓陆的男人倒是信守承诺,很快,印岚的卡上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其中还包括了所谓的精神赔偿费。她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印文颐呼唤她的声音,看到她走过来想要把自己搂在怀里,可是她不甘心这样不为人知地死去。

于是,印岚想到了报复,她要狠狠地折磨带给她这般痛苦的人,纪亦忧的脸孔第一个跳了出来,因为她夺取了陆森然的目光,抢走了温柔体贴的宋尧,她甚至在两人绝交的时候炫耀一般说出了母亲再嫁的事,还故作清高地与自己划清界限。更可恶的是,纪亦忧的母亲嫁给了陆森然的父亲,却没有给他们陆家生孩子,反而要靠代孕这么卑鄙的交易来繁衍后代,甚至害死了她唯一的亲人印文颐。

高考的第二天,印岚来到了考点所在的学校,她身上仍旧裹着守丧的黑衣,因为长期不见日光而过分苍白脸看上去有些骇人。她顶着炎炎烈日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静静地等待着,汗水不断地往下淌,她虚弱得似乎随时会倒下去,却倔强地保持着挺拔的姿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学楼的楼梯口。

文综的考试时间结束,考生们陆续从考场里走出来,议论声不断灌入印岚的耳朵,她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纪亦忧的身影,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她终于看到纪亦忧拖着疲惫的身子在人海中缓缓移动。印岚的唇边绽放出妖冶的笑容,从宽大的袖口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走到纪亦忧的面前轻声呼喊她的名字,然后在她面前狠狠地用刀子划开了手腕,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溅起的血珠洒在纪亦忧白皙的脸上,也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刺目的猩红引起了周围无数考生的惊声尖叫。

印岚狞笑着朝纪亦忧步步逼近,将汩汩流血的手腕抬高,染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向纪亦忧的脸上抚摸过去,不满血丝的眼里眸光阴冷,声音凄厉:“纪亦忧,我妈死了,带着你们陆家的小生命一起死了!你抢走了我曾经喜欢的人,抢走了本该喜欢我的人,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家庭,还害死了我的妈妈!现在连我的命也送给你,这下你满意了吗?”

印岚面无表情地看着纪亦忧因为惊吓过度而晕倒在她脚边,甚至还走过去踢了踢她的胳膊,保安闻声赶过来将印岚强行带走,并把昏迷不醒的纪亦忧送去了医院。

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学校为了不让其他没有目睹血腥场面的考生情绪受影响,选择了全线封锁消息,再加上文理科所设的考场不同,纪亦忧醒来之后央求母亲隐瞒这件事情,因此从头到尾,陆森然都对这件事情全然不知。

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医务室的小护士心有余悸地对印岚手腕上的刀口进行简单消毒包扎,然后躲瘟疫似的端着剩下的酒精纱布蹿到警察身后,交由他们处理。印岚在警局被警官审问了一番,考虑到考生在高考期间精神压力太大,产生心理问题也是难免,况且她是在考试结束后在考场外闹的事情、伤害的又是自己,情节特殊,量刑拘留一个月。

后来,陆森然的父亲花钱将关了几天的印岚保释出来,还动用金钱和人脉关系替她买了一张艺校的录取通知书,算是给去死的印文颐一个交代。

艺校的生活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光和轻松,印岚虽然不用为学费发愁,但是身边大都是像她一样砸钱进来的学生,有钱人家的孩子攀比成风,每个月的生活费除了基本的吃喝,还得花费许多在穿衣打扮上面,否则就要遭到孤立和鄙夷。

卡上的钱扣除四年的学费之后寥寥无几,印岚跟着在社会上混的小姐妹一起到夜店打工,一开始只是穿着暴露的衣服端茶送水,虽然免不了被猥琐的客人占便宜,但是好歹没有出卖自己的身体。印岚也脱去了高中时代清纯的装束,变成了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她端着酒水游走在灯红酒绿的夜店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午夜狂欢,白天又过着奢靡颓废的生活,她的心也渐渐疲乏麻木。

可是到了后来,当初应聘时说好只当服务生的她们被逼着帮客人点歌和陪酒,第一次穿着高开叉的劣质旗袍走进烟雾缭绕的包厢的时候,印岚就知道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被那些油光满面的老男人又搂又抱,恶心的感觉不断涌上来,却还得强颜欢笑地坐在他们的大腿上给他们倒酒。

在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之前,这些客人们的需求永远是得不到满足的,他们如狼似虎地将大手伸向陪酒公主们的腰部,腿部甚至胸部,**笑着一杯又一杯地给她们灌酒,发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年轻姣好的面孔,印岚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移开他们一次又一次放在自己大腿上的脏手,却不幸惹怒了她服侍的客人,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嘴角都裂开了,淌出一丝血。

反抗的代价是自尊被人变本加厉地踩在脚底,印岚和几个小姐妹被老板叫来的保安毒打一顿,伤痕累累的她们没有得到及时的休养,反而被关在小黑屋里饿了整整一天,互相疼惜的情感在非人的折磨之下消磨殆尽,人性中丑陋的一面也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浮出水面。其他几个女生开始怨恨印岚的所作所为,刚开始只是恶言相向,警告她不要再故作清高连累大家,见她伶牙俐齿地回嘴,怒火中烧,干脆联合起来把她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委屈和耻辱的泪水在眼眶里不断回旋,**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心更是千疮百孔、逐渐变冷。

自那天起,印岚不再相信任何人,所谓的小姐妹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同行,她们之间只有竞争关系,不但不能有难同当,甚至还不能有福同享。不甘心一直被人肆意欺辱,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为了不再面对那些惺惺作态的女生,以及未来工作时间的需要,印岚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一间廉价的单人间。她还借了一笔钱把自己包装得跟夜店里着装廉价的女生截然不同,她辞去了夜店服务生的职务,打小跟着印文颐练就的酒量让她有资格应聘酒托,夜晚来临时她就光顾各个装潢精致的酒吧,宛如女神一般优雅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用妩媚的眼神和动作吸引着有钱的单身男人,靠变相卖酒赚足了生活费,还跟昔日的那些小姐妹彻底划清了界限。

原以为这种风平浪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人生际遇还是那么曲折离奇。

夜幕降临,在宿舍睡了整个白天的印岚昏昏沉沉地从**爬起来梳洗,重新以酒托女神的形象光顾一家酒吧,点了一杯便宜的果汁咬着吸管慢慢吮吸,慵懒地摊开手掌假装在专心涂指甲油,朱砂色的蔻丹复古而**,余光游移在周围的男人身上,漫不经心地搜寻着猎物,更期待有寂寞难耐的男人主动送上门来任她宰割。

“小姐一个人,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一只手突然搭在印岚**的肩上,她故意装惊吓打翻了半瓶指甲油,转身用刚涂好的食指轻轻戳了一下那个男人结实的胸膛,丹凤眼里满含娇嗔:“讨厌,把人家的宝贝打翻了,可是要赔礼道歉的。”

“何止是赔礼道歉,”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甚至可以用俊朗不凡来形容,他端起手中的白兰地先干为敬,然后悠悠地搁下高脚杯,将她的纤纤玉手捉住递自唇边轻轻一吻,抬眼时目光柔情似水,“我自罚一杯,待会儿喝完酒再陪小姐一起去买新的指甲油,这么漂亮的手指,值得用更美的颜色来点缀。”

“油嘴滑舌,”印岚见多了风趣幽默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的眼神却多了几分绵绵情意,惹得她心下一阵小鹿乱撞,“可我不是随便就跟男人走的货色。”

“只是想交个朋友,还望美女赏脸。”男人握着印岚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反而还引导着将她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子,紧贴的身体瞬间拉进了两个人的距离,由陌生到暧昧,有时候只需要一秒钟。

两个人在吧台上一边调情,一边喝酒,仿佛是许久未见的情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擦出热烈的火花。或许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向规矩喝酒的印岚莫名地对这个巧舌如簧的男人产生了好感,几杯白兰地下肚,她有些昏昏沉沉地撑着额头,侧头凝视着他傻笑,渐渐放松了警惕,就连他伸手抚摸她光滑的大腿也浑然不觉。

“不行了,你在这结账,我去趟洗手间。”印岚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手已经将手滑进她的超短裤里,她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心里很清楚她此时浑身滚烫必有蹊跷,但她也记得第一次反抗客人的时挨的那记火辣辣的耳光,于是她假意要离开一会儿想趁机逃跑。没想到对方更是老奸巨猾,直接扔下几张百元大钞,然后体贴地扶起她往洗手间走去,她今晚喝得上头,假如他来硬的自己必然全无反抗之力,只得由着他搂抱着,心里不断地问候他全家。

酒吧的洗手间是不分男女的,狭小肮脏的空间散发着酒精和尼古丁的混合气息,浓烈得让人几乎作呕。印岚头一次在喝得醉醺醺的情况被一个陌生男人拖进卫生间,她不是不清楚他图谋不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就连厕所都是乱七八糟的,他们进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一对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青年男女贴着墙壁纠缠在一起。

印岚心下暗想着自己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个臭男人,于是转过头笑吟吟地轻推了他一把:“别打扰人家小情侣干正事,你啊就在外面等着人家,很快的。”

这个男人也知趣,知道她八成是跑不掉了,在门口守着就行,却还是在转身之前色眯眯地掐了一把她的小蛮腰。他一走,印岚就阴下脸来,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心一横,把碍事的高跟鞋一脱,做好百米冲刺的准备往洗手间外跑,任凭那个后知后觉的猥琐男人怎么在后面大喊大叫都不回头。

好不容易跑出酒吧外几百米,熙熙攘攘的街道再也没有了可恶的追兵。侥幸逃脱,印岚劫与余后生般地松了口气,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之后又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直到心酸的眼泪淌进嘴里,苦涩的滋味提醒着内心早已麻木不仁的她:自己还活着,而且必须更加坚强地一个人活下去。

背部被人轻轻一拍,印岚犹如惊弓之鸟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以为是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追了上来,想站起身再次逃跑,却发现自己因为蹲太久双腿早已麻木,而且头痛欲裂、嗓子嘶哑,连大呼救命的资本都没有。心惊胆战的情绪在身后的人开口之后烟消云散,印岚听见那个人熟悉的声音,一时间有种恍如隔梦的错觉。

“你还好吧,印岚同学。”

陆森然的米色T恤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暖,印岚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到温柔拂过的习习晚风里,他挺拔的身材略显单薄,可是他的身上却仿佛凝聚了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让一直以来渴望温暖怀抱的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我不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事实上,陆森然今晚恰好参加学生会的庆祝活动,不善逢迎的他整个晚上都蜷缩在角落喝闷酒,几乎目睹了印岚在酒吧的全过程,只是一开始他并不敢相信眼前的那个风情万种的女生会是当年纪亦忧身边那个白衣素颜、长发飘飘的闺蜜。直到她拎着高跟鞋从洗手间里冲出来,脸上凝着水珠、妆也花了一半,她狼狈而慌张的样子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总觉得这个女生似曾相识,隐约和记忆中那张清纯的面孔对上号之后,他忍不住追了出去,却没想到真的是印岚。

只是一年不见,早已物是人非。

“你先别哭了,”陆森然见印岚哭得愈发凶狠,浑身颤抖着似乎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都一次性发泄了出来,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懂安慰女生的他,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你住哪里,我帮你打辆车送你回去吧,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

出租车上两人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的出奇地沉默,印岚平复了情绪,回想起遇见陆森然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尴尬和羞耻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不敢问他跟踪自己之前究竟看到了什么,也害怕他会因此对自己产生嫌恶之情。事实上,重新面对曾经喜欢的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充满不安,因为即使两个人终究无法在一起,也会期待自己在他心中一直是美好的形象。

而陆森然则一直考虑着怎么开口向印岚打听纪亦忧的近况,或许在这种情况下问起另一个人的情况,无论何种方式都是唐突而伤人的,于是他便缄默了。

一年多了,纪亦忧在陆森然眼里像消失了一样,联系方式全无,试图拨打她以前的手机号码也已经是空号,同学聚会也不见她熟悉的身影,宋尧也一同缺席。周围的同学经常提起她,却也只是聊些旧事,唯一知道的是,她的身边一直都有宋尧的陪伴。寒暑假期间即使她回家也是住在以前和她母亲共同生活的房子里,并不在陆家住下,而那段时间她的母亲也会搬过去同她一起住。陆森然的父亲见此情形,默认纪亦忧与陆森然不和已久,也鲜少主动提起她们母女。虽然他也经常打电话回家,却只是礼貌地询问父亲和纪亦忧母亲的情况,对于纪亦忧,他却只字不提,她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亦是不肯轻易触碰的伤口。

“你……和其他的高中同学还有联系吗?”陆森然自知这种拐弯抹角的问话很可笑,却难以放下自尊心单刀直入,在他心里,纪亦忧终究是伤害过他的。

“你想问的只是纪亦忧吧,”印岚不是傻子,知道陆森然躲闪的目光代表着什么,即使她再怎么不甘心、不愿意承认,她也一直是明白陆森然的心里只有一个纪亦忧,只是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深,像最深邃的海,没有人能一眼看穿海底的那个世界,“这么久了还是不肯直面自己的心意,呵,活该你得不到她。”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轻易错过了彼此,她回想起来自己的小计俩,感到有些洋洋得意,然而这种情绪竟让她情不自禁地掉了眼泪——因为她再怎么厉害,也还是最彻底的输家。

“陆森然,”印岚看到陆森然困惑的眼神,抬手抹了抹眼泪,手指勾弄着发尾巧笑倩兮,“敢不敢和我做个交易,让我当你一周的女朋友,算是完成我青春期唯一的梦想,也是唯一的遗憾,然后我就告诉你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关于纪亦忧的。”

“你要是不答应一定会后悔的,”印岚双手握拳僵坐在车上,见陆森然久久不回答,又大声地强调了一遍,“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此时此刻,计程车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印岚的出租屋楼下,陆森然沉默了一会儿,打开车门走下去,抬头看着简陋得仿佛摇摇欲坠的出租屋,轻声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

“那说好了,从明天开始才算第一天,现在这个拥抱只是个预演,陆森然,你要记得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男朋友,”印岚强忍着心头猛地涌出的酸楚感觉,佯装开心地冲过去狠狠地搂住了陆森然的腰,把脑袋偎依进他温暖的怀抱,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微颤的声音里饱含了甜蜜和惊喜,最后一句却凄凉地压低了音调:“——哪怕只是暂时的。”

哪怕明知道这只是用谎言骗取的虚情假意,她也心甘情愿。

“穿什么好呢?”心情激动得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印岚干脆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挑约会穿的衣服,她把衣柜里那些成熟妩媚的衣服统统丢到一边,又钻到床底下把封尘已久的小皮箱拖了出来,高中时期的衣服大都被她扔掉了,只留了几件当年特别喜欢的藏了起来,现在为了讨陆森然的欢心重新换上这些衣服,真是感慨万分。

印岚换上一件白色的长裙,轻轻地用手抚平衣料上的褶皱,麻棉的质地柔软而素雅,此刻的她一如当年素面朝天,只是长期化浓妆的皮肤变得暗淡粗糙了些,熬夜也让她的眼袋和黑眼圈愈发严重,她伸手抚过自己干燥的嘴唇,眼睛却是一片潮湿。

按照约定,陆森然早上七点会过来接她,然后一周内完全听从她的安排行事。印岚六点半就整理完毕下了楼,在微醺的晨光里伸手遮脸,眯着眼睛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轻扯嘴角,原来她也可以拥有这种小女生期待的心跳,而宋尧以前也这样等过她,那时候被迫和她在一起的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悸动吗?她突然想亲口问问好久不见的他,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你来了,”陆森然的身影出现在晨雾之中,宛如从漫画中的迷雾森林里走出来的王子,印岚承认这个比喻很恶俗,但是她喜欢,她喜欢看着他朝她走过来,只向她一个人走过来。于是她欢快地走过去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去吃早点吧,我知道附近的一家豆浆油条特别好吃。”

“好,听你的。”陆森然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了一下,却淡淡地微笑着,投向她的目光却不是柔情而是怜悯。

“呐,‘第一天,你带我去那里,你曾经读过的学校,吃过的好吃的小吃店,光顾的小商店。告诉我,你曾经快乐过的点滴。’唔,我们都是一个中学的,这些都不稀奇了,所以我带你来我喜欢的吃的早餐店,等下我想去你现在就读的大学陪你上一节课,”印岚很认真地拿出本子一字一句地念着,不时侧着头思考着,让人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几年前单纯可爱的她,只是到了最后她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现在读的学校完全不像大学,简直就是大染缸,所以我很想感受一下真正的大学是什么样的,你不会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吧。”

“不会,你现在的打扮就是一个正常的女大学生,”陆森然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而且是会让男生心动的那一型。”

“那你会心动吗?”印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见他默不作声,又自己嘟囔起来,“陆森然同学,拜托你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演员的自身修养啊,我现在可是你的女朋友,说句好听的哄哄我也行啊,”

“会的,毕竟我也是个身心健全的男生。”

撇开陆森然眼里的一丝勉强,其实他真的会是一个很温柔的男朋友吧。

印岚突然就怔住了,沦陷在这片旖旎的温柔乡里。

七日情侣这个点子并非印岚的原创,而是她以前刷微博的时候看到的一张微博长图,看到前面六天的安排,当时少女怀春的她心动了,但当她看完全部,第七条却让她心痛了,就像现在,明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编排的戏码,也还是愿意强颜欢笑着走到最后。

C大不愧是国内的知名高校,操场上夹着书本匆匆赶去上课的人,绿化带的凉亭里捧着书本晨读的人,还有校门口石碑上刻着的苍劲有力的校训,学术气氛浓郁可见一斑。

印岚的脚步顿在原地,感受到空气中纯净的气息与自己身上的市井之气格格不入,不自觉地将一直挽着陆森然的手抽了回来,向后退一步跟在他后面:“我都不好意思和你并排着走了。”

“其实没关系的。”陆森然温柔地牵起了印岚缩在身后的手,带着她到了第一大节课的教室。其实印岚对这些知识渊博的教授的课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好奇真正的大学课堂是什么样子,想看看这些顶尖学府的大学生究竟有什么不同,来到这之后她就明白了,不同世界的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这种被无形的力量排挤在外的感觉让她不能呼吸,下课铃一响她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陆森然,”印岚转过头,隔着玻璃对一脸不解的陆森然比划,“你继续好好上课,第一天到此为止,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们不见不散。”

说罢,她拎着背包独自一人离开了他的学校。

“‘第二天,虽然我不常去游乐园,但还是希望和你一起去玩一次,我想尝试最刺激的东西,在玩惊险游戏时抓着你的手,我们一起放声尖叫。你给我买冰淇淋、棉花糖’。陆森然,你会觉得去游乐场幼稚吗?”

因为不是周末,节假日里热闹非凡的游乐场今天有些空落,稀疏的人影在灼灼夏日里摇曳,地面蒸发出缭绕的雾气,烘托着童话世界般的游乐园恍如梦境。

过山车。大摆锤。魔法风车。风火轮。

刺激的项目玩了一圈下来,印岚在高空拼命尖叫呐喊,嘴角却始终挂着满足而幸福笑容,甚至还在相对温和的旋转木马上举起手机拍了好多照片,陆森然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样淡淡的,即使内心感到恐惧也只是轻轻浅浅地皱眉。

“喂,”印岚从木马上跳下来,拉着陆森然跑到另一个游乐设施旁边伸手朝天上指了指,“敢不敢陪我坐这个?”

“你,确定?”陆森然顺着印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直插云霄的跳楼机赫然耸立在他的眼前,嘴角突然抽搐起来。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陆森然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可是上了贼船就没有反抗的权力。为了安全起见,女生们的长发都被事先提醒绑了起来。印岚一边绑头发一边扭头观察陆森然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总算有点紧张了,于是她暗自偷笑起来,因为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要和他一起体验恐惧,刺激他的海马体,要他一直一直记得她。

工作人员把安全带系好之后,陆森然都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机器在提示音后即刻启动,瞬间抬升数十米的强烈冲击感让平时再淡定的人都忍不住惊呼尖叫。跳楼机最恐怖的地方不仅限于瞬间上升的速度,更多的是无法预料的上下移动和卡壳。上升数十米之后停顿大概一秒,机器又开始快速下滑,距离却只到上升的一半,不上不下位置让睁眼的人感受到凌空的滋味,偏偏跳楼机又故意在这个时候维持卡壳状态,悬在半空中数十秒,座位的设计又没有垫脚的部分,双脚踩不到地面的感觉空落落的,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此时往下看肯定会产生晕眩之感,恨不得立刻解开安全带脱离这个鬼东西,如此上上下下循环数次才算结束了这次冒险体验。

“印岚,”陆森然解下安全带时脸色已经明显苍白,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印岚,“我还以为你多勇敢,还非要玩这个项目。”

“我就是想问你,”印岚红着脸低下头,眼睛里闪烁着惊吓过后的泪水,语气却充满了期待,“这回你对我的印象深刻了吧,你会永远记得我吧?”

“嗯,”陆森然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却还是步伐坚定地走到她身边,微笑着伸出宽厚的手掌,逆着光,少年的轮廓边缘是一圈浅金色的光芒,好看得不真实,“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我们去买冰淇淋和棉花糖吧。”

“陆森然,”印岚触动了泪点,在他的牵引下站起身来,又很快抱住了他的胳膊,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谢谢你记得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愿,更谢谢你愿意浪费你的时间陪我一起实现,就算是让我下一秒立刻死去都觉得值得了。”

“傻。”陆森然温柔一笑。赵又廷在《搜索》里对王珞丹说,“如果想要一个男人爱上你,就带他和你一起去蹦极”,他突然有点庆幸印岚的心愿不是双人蹦极,否则对她的怜悯和心疼,难说不会衍生出别的情愫。

“‘第三天,去图书馆,各自捧本书,给对方看好玩的故事,交流书中带给自己的感动。’我不爱看书,要不我们换个新鲜的,互相念感兴趣的微博怎么样?”印岚坐在前往市图书的公交车上突发奇想,连忙摇了摇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陆森然。

“我都可以。”陆森然随和地笑笑,拿出手机时却愣了一下,他唯一的微博账号就是Season这个用户名的,可是除了优伶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玩微博。

“诶,我记得你好像不玩微博,以前还专门去打听过你的微博账号来着……”印岚说着说着就脸红了,却意外地发现陆森然的手机里传出刷新微博的音乐,“你现在注册了新账户吗?我要关注你!”说罢,冷不防抢了他的手机,没等他阻拦的动作出来就不小心碰到了触屏上的某个按键,关注栏里仅有的一个好友醒目地被刷新出来:优伶。

“这个,不是纪亦忧的微博吗……”印岚看到熟悉的用户名时怔了怔,她不仅知道纪亦忧微博的用户名,更知道她的密码,也因为这样她才在高二那年炮制了微博事件,害得纪亦忧挨了小过处分,而贼喊捉贼的她却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

只是“所有人”当中并不包括陆森然和宋尧,因为关键时刻,无论是纪亦忧喜欢的人,还是喜欢纪亦忧的人,都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她并站在她身边。印岚的到了除了他们之外所有人的支持,却落得若干年后孑然一身。

屏幕上方陆森然的用户名Season也被印岚瞬间烙在心里,唯一的关注就是优伶,呵呵。她没有当即说破,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印岚,”陆森然的表情是最近几天以来没有过的严肃和冷漠,“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把马上手机还给我。”

“对不起,”印岚颤抖着把手机递回给他,“但是我既然答应一周后告诉你那个秘密,你的秘密也应该对我毫无保留。”

“我喜欢纪亦忧,你早就就知道的。”陆森然淡漠地垂下眼帘,似乎不愿意过多地提起往事,他的眼睛宛如一潭幽深的泉水,沉淀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嗯,我一直都知道。”凉风忽然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印岚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她无所谓地笑笑,只当是进了灰尘。

“‘第四天,去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城市,最好是个古镇,给我拍漂亮的照片,买些小玩意儿给我,一些不贵、却很有特色的东西。’距离这里最近的就是XX古镇了,坐大巴可以一天来回,不过那样可能太辛苦了,你愿意过夜吗?”印岚把自助游的攻略打印出来摊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指着地图上的各个景点,明明她也没有去过,却把熬夜百度出来的内容倒背如流,介绍起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去了再看情况吧,”陆森然显然没有顾虑太多,只是想起优伶以前经常提起这座古镇,字里行间尽是向往之情,只可惜他们不能一起到达,“不过古镇最美的应该就是江畔的夜景吧。”

舟车劳顿了几个小时才折腾到了古镇,安顿下来之后印岚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颇具民族风情的碎花长裙,戴上一顶系着蝴蝶结的遮阳帽准备在古城里逛逛,陆森然也只是简单洗了把脸,拍了拍一身的灰尘便挂了相机跟着出了门。

直到逛完夜景,陆森然和印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临江的客栈,古城却似乎在深夜里渐渐苏醒了过来,酒吧开始营业,篝火晚会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印岚耐不住寂寞,推开了雕花木窗往外面看,夜色中的江水倒影着岸上影影绰绰的灯火,却将本该属于夜晚的星光衬得黯淡。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手挽着手从横过江面的独木桥上嬉笑走过,江心的吊脚楼上燃放着烟火,无数的尖叫声中引出了一对穿着当地特色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他们在数十个打扮相对朴素的同伴的簇拥下走到吊脚楼的平台上,脸色挂着激动而幸福的笑容,烟花绚烂在他们闪烁着的眼睛里,点燃了一世的繁华。

“好像是求婚成功诶,果然是把传统习俗保留得极好的古城。”印岚双手托腮,歆羡地注视着那对幸福的新人,在众人的祝福之下结为夫妻,是谁都向往的吧。

“早点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打我电话就可以了。”陆森然将自己的衣物从共用的行李箱里收拾出来,然后退出房间,仔细地帮印岚将门锁好。

“陆森然,你说我会不会有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天?”印岚趁着他还没有走远,趴在门上大声地喊出这句话,“新郎会不会是你呢?”

“会有那么一天,每个人都会。只是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第五天,去你家,我给你做饭,但是如果你抱怨的话就换你做,一起趴在地板上看书,听音乐看电影。’现在这个情况只能是你来我住地方了,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菜。”印岚窝在沙发上给陆森然打电话,她懒懒地扫视着屋子里东倒西歪的摆设和散落了一地的衣物,心想着要是他真的答应来的话,今晚就得熬夜收拾干净了。

“好,明天我直接买菜过去,不过我只会做一些家常菜而已。”

第二天清早陆森然就提了一袋子食材过来,印岚递给他新买的围裙,然后屁颠屁颠地接过菜拿到厨房去洗,活像给大厨打下手的小跟班。

“平时你都不在家里做饭的么?厨房里什么都是新的。”陆森然扫了一眼橱柜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盐油酱醋和其他调味品,毫无例外地都是未启封的。

陆森然的背脊僵了一下,感觉到有滚烫的**一点点渗透过衣服,打湿了他的背。他轻轻皱眉,想起两年前纪亦忧第一次下厨时的情景,厨艺不算精湛,却可以从简单的菜色里吃出心满意足的感觉,直到今天他还在回味那个时候。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做同样的一件事情,却有天壤之别的感受?前者是暖色调的幸福感,后者却是冷色调的压抑感。

难道是因为对象不一样吗,因为此刻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个人吗,还是其实……他心里从来都只有纪亦忧吗?原来,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去遗忘那段过往,思绪还是会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被牵引回到同一个起点,都说移情别恋是忘记旧爱的最好方式,可是曾经积蓄起来的点滴却无孔不入,在每一处类似的场景里触发泉涌的思念和心痛。

“‘第六天,和朋友们聚会、吃饭,饭后压马路,逛街。一起照大头贴。’你的朋友我还是不见了吧,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况且之前去古镇多费了一天的功夫,我们就把第五天和第六天的内容一起合并在一起吧,聚会不成,压马路和拍照你总愿意陪我吧。”印岚的声音格外低柔,像梦呓一般,她轻轻蹭着陆森然的背,用他的衣服拭干了泪水。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都沉默寡言,印岚咬着筷子几次想落泪,陆森然则始终垂眉敛目,规规矩矩地吃饭。午饭过后一起窝在沙发上用同一副耳机听歌、看电影,印岚选择了当下很火的一部爱情电影《分手合约》,电影前半部分的俏皮台词惹得她笑到不行,好几次歪倒在陆森然身上,到后来情绪却随着剧情的转折跌至谷底,趴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流眼泪。真是奇怪,明明是俗套得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梗,偏偏电影里的细枝末节真实得仿佛一字一句刻进骨髓里,白百合拉着蒋劲夫念叨着类似遗言的话语时,印岚无声的哭泣像一直静音状态的音响突然恢复正常音量,“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

陆森然没有说什么,只是递给印岚一张张纸巾,任由她情绪起伏,然后看着屏幕沉默,他突然想到了纪亦忧,尽管他们从未在一起,她却对他说过比分手更决绝的话语,会不会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否则,为什么这一年都要刻意避而不见?随后,他又因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些矫情的想法感到可笑,艺术总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何必对号入座。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纪亦忧会像何悄悄那样吗,不会吗?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像不像李行,陆森然等纪亦忧,不过一年而已。

“‘第七天,最后一天,让你过你想过的一天,陪你自习,听你唱歌,最后,终于要分别了,要你给我最后一个拥抱,我会看着你直到看不见,会永远记得你的背影。’陆森然,我会记得你一辈子的,你呢?”最后一天,印岚穿着一条浅绿色的碎花裙,头发精心编织过,打扮得娇俏可人,俨然一副恋爱中的小女人模样。她牵过陆森然的手,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边来回摩挲。陆森然始终没有说他想过怎样的一天,或许对他而言身边没有了纪亦忧的存在,和谁过怎样的日子都是一样的索然无味,他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值得规划和实践的方案。

“从跳楼机下来的时候我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我不会忘记的。”陆森然的眼底仿佛沉淀了许多情绪,他平静地看着印岚,企图掩饰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印岚突然停止了贪恋的动作,抬眼冷冷地盯着陆森然的深邃的眼睛,自嘲地笑笑,“你想过的最后一天就只是和我聊天吧,聊聊关于纪亦忧的秘密,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告诉你的,不过我要再增加一个附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