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回 义薄云天

第22回义薄云天

上回且说道,青壮年时期的王义顺,自忖能耐出众,四处下战书却访不到“大刀张老爷”,见义勇为会斗蒙八旗残兵之时,被围困遇险。幸得一大刀战将搭救。不曾想,这名把“青龙偃月刀”挥动如飞,春秋刀法纯熟的救命恩人,却正是“大刀张老爷”。王义顺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时,年已将近知天命年纪的“大刀张老爷”,却执意和青年王义顺结义。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侠义门内的英雄汉,相见便有亲切感。

王义顺大喜过望,欣然拜倒尊“大刀张老爷”为兄。这“大刀张老爷”,在王义顺这里讲,也就从这里真真正变成了“大刀张大哥”。

到这里,“张大哥”应该有个哥哥材料,带着结拜的兄弟,去找个茶馆酒肆吃吃喝喝,然后两人各自上门拜见对方家长,行父母之礼。但“大刀张老爷”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杀尽了作恶的清兵,“大刀张老爷”心里并不兴奋。

“弟弟啊,你且听我说。这一路蒙八旗的清兵,天津卫城外西郊为非作歹已经有些日子了。之所以各路英雄都不乐意管,实在是这一路清兵难缠的很,不仅能耐俊,久居关外,个个勇猛善战,而且上面还有朝廷大员的‘后戳’,所以,即便是天津卫的地方官,对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咱现在虽然把刀刀杀尽、刃刃诛绝,但朝廷大员难免不会怪罪下来,到时候我们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拿不到原凶正犯,到头来官府抓些穷苦的百姓顶罪,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咱这些乡亲!”“大刀张老爷”从怀里掏出块抹布,擦去了青龙偃月刀那巨大刀刃上的血迹,然后把带血的抹布仍在一旁,说道,“事已至此,必须要有人站出来,给这一案顶下来!”

“这路蒙八旗的残兵,着实的厉害!”王义顺点点头说道,“幸好大哥相助,我才得以活命。接下来该怎么办,弟我全凭大哥的一句话!”

“兄弟,你还不懂么?”听到王义顺这么说,“大刀张老爷”却陷入了沉思,月夜白光之下,他俩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遍地血迹和死尸之间,耳畔除了脚步声,竟然真真是死一样的沉寂,“唉!兄弟,我说说,你听听,这一桩血案,真真切切是容易犯下,却极不好了结啊!”

“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全着落在弟我王义顺头上就是了!”王义顺点点头说道。

“着落在你头上,你搪的了么?”“大刀张老爷”问道,要知道,“这蒙八旗虽说不是清军的正规军,身份却在汉军之上。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建立八旗制度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蒙八旗的队伍,他们战则为兵、安则为民,个个都是骁勇的斗士。这一路蒙八旗兵,原本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去高丽国执行守戒任务的,不曾想,却被高丽国的国王、王公排挤。要知这蒙八旗兵长年生活在草原,民族天性就有尚武情节。他们受不了那气,更不愿意勾心斗角,便负气回到关内,在咱天津卫的西郊这里驻扎,一来等待皇上的旨意,二来也是缓缓心神,作威作福顺顺气。这么多天,他们犯下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皇上和军机处能不知道么?可他们都不怪罪,咱们却怪罪!怪罪他们,给他们些许教训也就是了,咱们却把他们诛尽杀绝。真可谓是犯了大罪啊。如若官面、地方一时处理不妥,蒙古地区因此再生乱,那我们真真是铸成了滔天大错啊!”

“大哥,我听出来了,您话里话外,怎么替朝廷说话呢?”王义顺问道。

“吃谁的饭,心里就要向着谁。”大刀张老爷说道,“兄弟,你是知道哥哥我的,我年轻时,一直在宫里当侍卫,这一身的荣耀、一身的本事、一身的资财、一身的名声,都是他爱新觉罗的爷们儿们给的,说话向着他们些,并不为过。可话说回来了,咱又是汉人,再怎么说,汉人也得有汉人的气节。看到自己的族群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咱习武之人也决不能置之不顾!”

“那大哥,您想怎么办?”王义顺问道。

“此事当真是宜早不宜迟,你必须完完全全按我说的做,不容有失!”大刀张老爷说道,“你不是在关外有赚钱的道道么?在奉天对不对?你是顺发镖局的达官?”

王义顺点点头,说道:“大哥,没错,我在顺发镖局混碗饭吃。”

“没有真本事的人,在顺发镖局混不着饭,这镖主李勋与我也有过几面之缘,兄弟你别谦虚!”大刀张老爷捋着胡须说道,“这样,兄弟,你不要管家中之事,带好盘费银两,你连夜出发,赶紧出关,返回镖局子,半年内不要保镖,避避风头!”

“那怎么行?”王义顺把脑袋摇晃的像拨浪鼓一样,“大哥,像您这么说,官府真要拿些穷苦农民充数,那咱侠义道还有什么脸面!”

“兄弟你放心,这咱自是不能!这一案,大哥我替你了结!”大刀张老爷晃动着脑袋,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一人做事一人当,兄弟的事情,怎么又能让大哥去扛?”王义顺理所当然不会答应,他说道。

“兄弟啊,这事儿你自是不必多虑!”大刀张老爷说道,“咱习武之人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懂得做买卖不能亏本的道理,更何况,这桩生意真若是亏本,便是亏掉自己的性命了,大哥我当然不会生扛。既然我说我扛了,我便自有我扛的办法。但你留在这里,终究不安全,大哥我还要分心照顾你,难免生变。你还是速速去吧!”

说罢,大刀张老爷挥动青龙偃月刀,砍下了一名蒙八旗兵的头颅。他拎着这颗头颅的头发,扭头便走,一边走,嘴里一边招呼道:“兄弟,你我虽有一面之缘,但江湖相知已久。说一句江湖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你切切不可做儿女之态,在此多做停留。听老哥哥我的话,去吧!”

说罢,大刀张老爷身形一晃,已经跳出几丈开外。王义顺伸手想要挽留,但眨眼间的功夫,刚刚结交下的这位义兄,已经距离自己几十丈开外,身形隐于月夜之中。

究竟是听老哥哥的话,逃回关外去,还是留在这里,顶下这一案?

王义顺的心里自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之前不久,还让自己恨得牙根痒痒,说什么也要与之分个高下的“大刀张老爷”,竟然义薄云天,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子,要替自己顶下这一案。

一人做事一人当。青年时分的王义顺已经笃定了主意,不能让这刚刚结拜的义兄,替自己受委屈。

于是,王义顺连夜回家整理了行囊,借着月色来到天津卫的城墙根,把陨刀和多余的盘缠藏好后,第二天大清早,开城门之际,便隐藏身形于闹市之中。

卯时三刻,武作赶着一队牛车,驮着70来具蒙八旗兵的尸体返回天津卫城里。中午时分,抓差办案的公人已经领了命令,要去缉拿杀人案犯。

就在这时,鼓楼上响起了纷乱的钟声。天津卫城里的居民们听这钟声有些异常,纷纷步行前去观看,却见一中年壮汉,把血淋淋的人头拴在绳子上,挂在了鼓楼的正当下。

这人声若洪钟,口中念念有词:“各位朋友,各位乡亲,老夫我是咱天津卫西郊的农民,大家伙儿抬举,给我个美号,叫我‘大刀张老爷’,我可没什么能耐。这些日子,我听到信儿,说有一队蒙八旗的残兵,在我们西郊这里驻扎,抢男霸女、枉杀无辜无恶不作,光是这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就杀了二三十个。我心想,好汉护三邻、好狗护三村,我既然身上多多少少有点儿能耐,就该管管这事儿。于是前去这兵营,和管事儿的商量。没想到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也赖我,没弄清他们的身手,几个罩面过来,这兵营里的七十多个喽啰兵,竟然都被我给砍杀了。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夫我读过几年书,多多少少知道些道理,即便这些兵有罪,给他们治罪的,也应该是朝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天我‘大刀张老爷’,就是带着颗人头,来天津卫投案来的!各位鼓楼下面的看客,谁受累跑一趟,给天津卫的县太爷送个信儿,就说西郊的‘大刀张老爷’,带着人头投案来了,投的案是昨夜晚七十多条蒙八旗残兵被杀的命案!”

天津卫有个传统,天津的老少爷们儿有个传统,叫什么呢?叫“捧能耐”。你身上有能耐,我敬重你,我“捧”你!你是英雄,我崇拜你,我“捧”你。哪怕你就是个小商小贩,就会烹饪时鲜,熬小鱼炸小虾烙烧饼,真干出名堂来,我也照“捧”不误。现场的这些围观热闹的百姓中,有人却也知道西郊这一路蒙八旗的残兵,干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私下传递消息,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咱这话得说明白了,眼前这自称是“大刀张老爷”的人,手里拿绳儿勒着的,可是个血淋淋的人头。但听他这招供,现场非但没有人害怕,反而个个敬重他是个人物,给他挑大拇指,给他叫好,给他助威。

却说,这人群之中,便有给脸上贴了些胡子,已经易去容貌的王义顺。

王义顺见自己的结拜大哥果真前来投案,心里暗自神伤。心想这大哥一会儿少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说不好铁丝穿琵琶骨,割断了手筋脚筋,打囚车装木笼押解往京城。可实际上,自己才是这案子的原凶正犯,这场杀戮也是由自己而起,自己决意不会让这老大哥替自己受委屈。

王义顺心里有了两个想法。如若一会儿自己的结拜大哥要被现场典刑行刑,他就要劫法场。如果自己劫法场不得,他就要亮明正身,作为原凶正犯现身,反正是言而总之,不能让自己的结拜大哥受委屈、受罪。

却说七十多条官兵被杀的凶犯就在城里,这县官也是大为紧张。他命令几百名护城兵把这天津卫里最高的建筑——鼓楼,和楼下的这片鼓楼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决定来个现场办案。

“威武……”几十名堂兵列立在广场两旁,县官儿端坐在台案之后。他手搭凉棚,抬头向鼓楼的楼顶看,只见这自称是“大刀张老爷”的人,仍然背手站在鼓楼上,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头发被绳子拴着,耷拉在半空,浆糊糊的血还浑自滴滴答答落在鼓楼小广场这片松软的黄土地上。

“你是这昨夜晚七十三条蒙八旗士兵被杀的元凶啊?”这县官儿问道。

“不错!”大刀张老爷站在鼓楼上,点了点头。

“壮士,我敬重你是个人物,是个汉子!”县官儿朝大刀张老爷招了招手,喊道,“壮士,你下来说话!”

大刀张老爷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掏出小刀,把系人头的绳子割断,血淋淋的人头瞬间下落,掉在县官儿台案前的地上,咕噜噜乱转。他自己,则一个鹞子翻身,从鼓楼十几丈高的楼阁上跳下。

众人惊呼,皆感这英雄俊品人物,即要在这鼓楼前被摔死,命丧当场。

殊不知,这大刀张老爷待身体快要着地那一刹那,身子却硬生生停止了转动,身形之快,前所未见。甚至没有人看明白,这人是怎么平静无声的落到地上的。

只有王义顺在人群中看的明白,自己的结拜大哥“大刀张老爷”,分明是在双脚即将落地的那一刹那,使了个“梯云纵”的招式。这招式原本是蹿高纵矮时用的。但结拜大哥在下落途中使出,却起到了个泄去下落惯性的妙用。这英雄,自鼓楼跳下,身形晃动间,脚尖已然着地。松软的黄土地,甚至连点儿灰尘也没被激起。

“大刀张老爷”刚一现身,几十个护城兵已然把他团团围住,亮堂堂明晃晃的刀片儿架在脖子上,让“大刀张老爷”动弹不得。

“来呀,给这人犯带刑具!”县官儿有模似样的摆起了谱,他朝自己身边的手下说道,“这人能耐不错,快给他把三大件儿带齐了!”

看热闹的人群却一阵阵起哄。

真有那心里明白事儿的人,唱喏小声说:“此人若真要跑,干脆不来投案便是,今天既然现身来,必定是不愿逃匿,这三大件儿又何苦上呢……”

县官儿却浑自不理会,他原本是听到百姓唱喏的,此刻权当没听见。

手镣、脚镣和插板瞬间就锁在了“大刀张老爷”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之上。

“呔!台下站的,可是昨夜晚七十三条蒙八旗士兵被杀的元凶啊?”县官儿问道。

“不错!”大刀张老爷大义凛然,答道。

“既是杀人的凶手,那见到本官,为何不下跪啊?”这县官又问。

“但凡今天在现场观这热闹的朋友,都是能辨是非,能明善恶的。这习文的,我叫您一声老先生,这练武的,我叫您一声老师傅。这七十三名蒙八旗的鞑子,却是我所杀。但杀他们的原因,刚刚我也已经和大伙儿讲了。”大刀张老爷正气凛然的说道,“在场的,倘有一人说这事儿我做错了,说我这事儿做的,不够一撇一捺一个‘人’字,我立刻当场给您官老爷跪下。倘若大家觉得我‘大刀张老爷’这事儿办的对,对得起父老乡亲对得起咱天津爷们儿,我是决绝不跪!”

天津卫这县官儿听了“大刀张老爷”的话,打心眼儿里竖起个大拇指,赞成他的观点。可既是大清朝的官吏,就要立大清的王法,这开堂断案的时候,跪或不跪,可由不得你占理不占理,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这位张壮士,听你话里话外,也是读过书的人,这大清朝的王法,你肯定也知道些。你若执拗不跪,本官的堂棍可是不认人!”天津卫这县官儿,竟然扳起了脸。

“我知道,你既是天津卫的地方父母官儿,当然要维护你的官威。所以,我没等你派人查办,自己来投案了!想你作为天津卫的父母官儿,这盘踞在西郊的这股蒙八旗残兵,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你大体上也该有个耳闻吧!”大刀张老爷的嗓门挺大,“这位官老爷,您且说说,这帮蒙八旗的残兵,到底该不该杀

!”

“大刀张老爷”这番话,真真切切传到了鼓楼广场每个看热闹百姓的耳中,大家“刷”的一下,把目光都对准了县官儿。

这县官儿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儿呢?知道!

如果这一案果是“大刀张老爷”所为,那这县官儿,真和现场看热闹的百姓一样,打心眼儿里赞成他的义举。事实上,为了把这些蒙八旗兵“请”走,半个月前,他就写好折子递往京城了。可是,这折子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没有回音。

还是那句老话,他作为大清的官吏,尤其是作为大清治下的汉族官吏,没法子决定八旗兵的去留和生死。定人生死的事儿,只有皇上能做主。

“这个……”天津卫这县官儿被“大刀张老爷”这话将了一军,一时间没法子说出个子午卯酉,但久历官场,这点应变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张口继续说道,“好一张伶牙利口,不给你点厉害你自是不跪!来啊!将此人插跪下了!”

四个手持堂棍的兵勇走上前,他们一起把手中的堂棍顿向地下,每一顿,便响起清脆的声音,四名兵勇威严的喊道:“跪!跪!跪!跪!……”

这堂棍倒有核桃粗细,中间刷黑漆,两头刷红漆,顿在地上响起的声音清脆而震耳。官面的威风一时间展现无余。

“这位壮士,你若再坚持不跪本官,堂棍无眼,可就要朝你那膝盖轮下,到时候,你那半月板将粉粉碎,你那一身的能耐,就要被本官废了啊!”县官儿不愿真走到此步,他把利害关系明明白白的讲给“大刀张老爷”听。

台下化妆易容的王义顺,听了此话,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式练的好不好,全靠脚下的步眼。自己这结拜的大哥,倘若真被人打断双腿、打碎半月板,这一身惊人的武艺,这就算废了!这些年下的功夫,便算是没了!

想到这里,王义顺挤出人群准备走进公审现场,他没想好自己是要投案,还是要劫法场。但此刻已经容不得他。

之前还在催促的兵勇,却在同时丧失了耐心。尽管他们四人也佩服“大刀张老爷”的所作所为,但吃的是爷家的饭,就要办爷家的案。他们四人四双八只眼相互交流了个眼神,四支堂棍从正反两个方向,向“大刀张老爷”的膝盖处扫去。

都是心明眼亮的官人,这一招一式都练过成千上万遍。这棍的力道、这角度、这速度,——倘若真的打中,“大刀张老爷”的余生都将落下残疾,再也无法站立。

王义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人群摩肩接踵,他竟然一时间没法子挤出。

眼睁睁的,四支木棍就要落在结拜大哥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