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中高一H班,他就像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
九月流火,又到了学长勾引学妹、学妹勾搭学长、学姐垂涎学弟、学弟攀附学姐的季节……
那时正值开学典礼,主持的是一位高一女新生。
披下来的头发有点蓬松,却越发衬得她的脸巴掌大,娇小甜美。开学第一天,新生们并没有统一校服可以穿,她只随便地穿了白T和碎花雪纺短裙,却也是十分地受人瞩目。
她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一级乙等,说起来虽然比不上电视主持人的那种字正腔圆,但带有一种软,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娓娓道来,于是连枯燥的开学典礼,听起来都是一种享受。
她把一个捐款仪式的开场白念完,从第一排右侧便站起来一个中年男子,她一边带头鼓掌欢迎,一边微微一笑,便露出两枚酒窝。
中年男子是S市著名的企业家。为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因为他优秀的儿子在读这个学校,如果不是他很疼爱儿子的缘故,像这样的活动断然是不会参加的。
按照一般发言流程,总要回去过去,面对现在,畅想未来。他说:“不瞒大家,我从小大字不识几个。当年最穷的时候,连每天的洗漱都跑去公共厕所。直到有天运气好,我竟然在路上捡到10块钱,我连忙跑去一个小餐馆,吃了一碗蛋炒饭,剩下的钱思索着还够买张彩票就去买了一张。想不到啊中了二等奖啊,才有了本钱可以做生意,不然哪有今天的成就。所以我希望雾霭可以好好学习,知识就是本钱,不要重复我的路,雾霭,我以你为荣。”
一段回忆说得格外煽情,大家颇多感慨,鼓起掌来格外用力。
可是,在此刻的我,却像是脑袋里装着一辆火车,拉着我的记忆“轰——轰——”地往前跑。于是,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把我唤回神的是教导主任,她走过来问我:“苏同学,准备好了吗,下个就是你上台了。”
我恍然想起我是助学金获奖者,要上台接受奖金和发言的,而且因为他的身份,我还要和他合影,接受记者的采访。
我走上去对着立式话筒,成百上千的人整齐地站在下面,居高临下的是自己。可是,这种情况让我格外地不舒服,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孤立无助的情形。
把我的痛处一寸寸地撕裂开,他们就会觉得物有所值,那点钱给我是实至名归,顺便会感慨自己多么骄傲多么优越,不用惹人围观博取同情,就可以轻易地获得我所想要的。
顾雾霭的家境太好,惹人艳羡,而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灰不溜秋,永远生存为上。有我这样的存在,才能让大部分心安,并感到满足。
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本来安静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我眼神茫然地盯着稿纸,视线里的字迹却模糊不清。
顺着视线,我看到了顾雾霭的爸爸,四目相投时他轻微地、绅士地朝我颔了颔首。
我把掌心攥得更紧了。
我直直地望着他,这个报纸上贴有“慈父”、“成功人士”、“优秀商人”标签的男人,嘴角的那颗痣在我眼中逐渐放大,变得模糊,我握了握话筒,音量通过扩音器无限放大:“5岁之前,我还是一个很快乐的小女孩,爸爸疼妈妈爱……”
我也曾有父母当做宝贝,每天妈妈会给我做好吃的,看我干干净净地扒完饭她就很开心,会给我选漂亮舒服的衣裳,把我打扮得想个小公主,会给我买很多玩偶和图书,教我读那些拼音为我讲美好的童话故事。爸爸会用长有胡须的下巴弄得我痒痒的,我咯咯地笑他也哈哈地笑,会把我抛上去,接住,再抛上去,再接住,会把我放在他的肩头,我会喊“驾!马儿快跑!”他就带着我在客厅里呼啦啦地跑,而从厨房里端完菜出来的妈妈就在一边宠溺地笑。
可是这些美好,在我5岁的某一天彻底结束了。那时是早春,窗头的白玉兰开得盛,外加下了一场蒙蒙细雨,整个城市的灯火在烟雨朦胧里别有一番动人姿态。白兰沾染上雨水,满室的清香。路灯瘟氲,犹如一只只汁水散溢的橙。而室内,因为玩捉迷藏而躲在衣柜里的我惊愕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也始终不肯置信刚才所目睹到的一切。我的父母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有血从身下慢慢慢慢地流淌成一条潺潺的溪流,一直蜿蜒弥漫到门口……
可是,我发现我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
我,始终说不出口。因为这些是我一切痛苦的根源。在失去父母之后,我就竭力地不去回想,总是选择性地逃避它们,怕再把它们掀起来,就会触碰血淋淋惨不忍睹的伤口。于是此刻的我,就真的失去了诉说的能力。
稿纸上有一处打湿,字迹更加晕染模糊开来。
一处,一处,又一处,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下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教导主任抢过话筒宣布开学典礼结束,大家顿时慌作一团,四处奔走。
大家都以冲锋的阵仗跑到安全地带,可是我却像是大病初愈一样气若游丝,浑身都没有力气走一步。我的耳边一直回**着雨水淋漓不尽的声音,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片刻过后,有人把一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举过我的头顶。
我偏过头去。
是刚才风光无限的顾雾霭。
他身型如一株清冷的银杉,一手插进裤袋里,一手执着伞,礼貌性地隔着与我两步的安全距离,却绅士地尽量把伞压低,大部分都偏向我这面的位置。
他的面容有些忧愁,于是我也就跟着感染了这股忧愁。我只见他突然微仰起头,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弧度:“天空,是在哭吗。”
“诶?是啊,天空在哭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仰起望天。它真的哭得很感伤呐。
“恩,这下看起来好多了呢。”他突然偏过头来盯住我的脸,脸上表情一换,竟还轻轻地笑起来。
“诶?”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这样,仰起头,就流不出来泪了。”他指了指我的眼睛,然后又斟酌地问,“那么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现在还难过吗。不,我只是突然有些震惊,为什么他能分辨出我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我的难过,为什么他要上来陪我,为什么他要关心一个身世这么差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概察觉到我目不转睛的目光,于是顾雾霭很轻微地侧了侧脸,朝我礼貌地一笑,唇畔就**漾着细碎的温柔,就像是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盛放在我眼底:“苏同学,我们回教学楼好么。”
我只呆呆地点头,顺势跟着他跑,病怏怏的世界瞬间光芒万丈。
而我,只是想要触摸这世上最微薄的一点光。
在记忆里,我和他共撑一把伞跑在雨中,四周是空****的操场,不是什么令人心悸的风景,也并不是什么险象环生的瞬间,但是有什么情绪却像这一场雨,在一个瞬间,心中所有的花就都开遍了。
回到教室,班主任让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一番,又讲了一点对于未来三年的美好期望,重申了一遍学校的校规校训,等分完座位时,竟已经是下课时分了。
我分在靠窗的位子,作弊逃课的绝佳好位,而正当我沾沾自喜时,有走廊靠窗的女生突然转过头来,红着一张脸喊我:“苏紫苏,有人找……”
还没说完,一个人就从外头单手撑在窗台上,轻轻松松地跳了进来。引得班上的女生一阵尖叫。
我的同桌是个胖子,是的,每个班都有个快乐的胖子。在刚刚的自我介绍上,她说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巧克力和冰激凌,最喜欢的运动是打哈欠和伸懒腰,最大的梦想是下辈子做只考拉,一天24小时,睡觉20小时,吃饭2小时,发呆2小时,真是完美的人生!
我却很想建议她下辈子可以考虑当国宝,因为只需要发呆装傻各种卖萌,越长得圆滚滚越是有人爱。
可是我却不敢说,因为据说大家都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性格开朗,更重要的是,她的成绩一般都能进年级前五。而此时,她却一把扯住我,又惊又喜地问:“紫苏,你认识他?!”
我刚想说“不认识”然后就拿一本书遮脸弯腰逃跑,但那个据说一入校就选为“大众情人”的男生就来到我的桌边了!
慌乱间,我就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怎么说,我觉得在这种时刻,拥抱太深,语言太浅,流泪太浓,回忆太淡。于是我只能假装不认识来人地问:“同学,你借书吗。我这里有数学书历史书政治书如果要借地理书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地理课暂时没发如果你一定要借请出门往左K班的同学一定会有也可以出门往右下楼到校广播室播通知我相信有很多女生愿意借你的谢谢!”
“哦,不是。”大概是我看出我不情愿与他相认,于是虽然他不情愿,但也学我随便乱扯,手一指我身后的窗台,“我是来拿回我的伞的。”
“欸?”我的下巴掉了。
“那把格子伞明明是我的啊,之前我把它借给阿霭了。”他左手插在裤袋里,用右手的食指勾起伞柄,就准备走人。
“等一下!”我连忙唤住他,“你的意思是,那把伞是你拿给顾同学的?”
“不然你以为呢。”他随即不满地哼了哼,高傲的鼻子差点就仰到天花板上去了。
我懂了,所以说,顾雾霭并不是主动愿意,只是受他拜托才来找我的?可是,我突然又会想起他的那些话——
天空,是在哭吗。
那么你,现在还难过吗。
就像有的女生会被电影里的一两句台词所折服一样,我也在火光电石之间,就被这两句对白深深地打动了。
陆临暗并不知道我的心潮暗涌,只是又继续自恋地说:“那个,我在C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班上去找我。”
结果他刚走两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啊,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是一直忘了做——”
思维还停留在顾雾霭的两句对白上的我,傻兮兮地顺口就问:“什么事。”
结果他握住伞重新走回来,突然把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一把抱住了我。正在我想推开他之际,他却突然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调说:“紫苏,我想你了。”
我感动了一下,鼻子酸涩了一下,眼眶红了一下,随即就一把推开他,想你妹!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抱住,而且还是被什么“大众情人”抱住,要对他的死忠亲卫队辩解什么“我们完全是路人甲小姐和酱油乙君”之类的,别说他们不信,就连我自己也不能信啊啊啊!跳进黄河,不,跳进银河也洗不清啊啊啊!
而且还被傻傻地吃了豆腐,啊啊啊!死都死不瞑目啊啊啊!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确定以及肯定是故意的啊啊啊!
他果然是笑眯眯地离开的,你瞧他的背影多像是摇着自己大尾巴的大尾巴狼啊啊啊!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除了变帅变高变有钱还变得这么腹黑这么恶趣味了啊啊啊!
我干嘛要想那么多啊啊啊啊!
还是收回思绪努力为马上来的年级摸底考奋斗才是正经事啊啊啊!
好不容易收回思绪复习了一节课,结果下课时就又有人喊:“苏同学,有人找!”
我以为是陆临暗阴魂不散,刚想河东狮吼不计形象地吼过去,结果发现门口站着的,是刚才与自己已经有过照面的越子歌。
她的皮肤白皙,身材姣好,只是到这时我才看清原来她的发色偏栗子色,看起来像是染的但其实是天生的,于是就算是有“大灰狼”绰号的教导主任也拿她没办法,更何况她会跳舞会唱歌会主持成绩又好,是各个老师的得意门生,疼都来不及。
这些都是刚才在开学典礼上女生们八卦时我听来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只是不知道,她来找自己干嘛。
“苏同学,不好意思来打扰你,今天老师临时调成主任的课,”她咬了咬下嘴唇才开口,“你可不可以借一本政治书给我。”
“哦,好!”这次是真的借书啊,我迅速走回座位,抽出地理书又走回去递给她。
“谢谢你,等待会放学我就回来还你的。”她的洁白笑靥宛如夏天,笑得很美丽生动。
“哦,没关系的。”我转过身回自己的座位,想起刚刚注意到的那个细节,本来在同班同学喊了我名字之后,越子歌还在整个教室里巡视,直到我迎着她站起来,她才把目光锁定到我的身上,而且还流露出稍纵即逝的不解和疑惑。
也就是说,她其实并不记得我。而且她的教学楼是在隔壁的B楼,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借一本政治书这么大费周章地跑来向一个并不熟悉的女生借。所以,很显而易见的事就是,她打着借书的幌子有目的地来找我,只是为了来看我是谁。
她把我当情敌。
因为陆临暗那臭小子当众抱我了。
所以她喜欢陆临暗那臭小子。
头大!等会还是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吧。我可不想让美女误会我。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到座位上。
却见胖子的表情阴霾了许多。我想了想还是决心发挥友好情怀关怀她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胖子挣扎了一下,还是直直地说了出来,“不喜欢她。”
其实不喜欢,就相当于讨厌了。
敢公然这么说,我越发相信胖子有后台这一说,不然像她这样又胖又笨拙的女生,不仅没有一个人嘲笑她,而且她还敢像这样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人来找麻烦。
我忽然对胖子刮目相看,并且决心以后都像供着神一样地对她每日晨昏定省地拜上三拜,以表我心。
我八卦心起,正想询问胖子是不是和越子歌有什么过节时,胖子却撑着脑袋看了看我,突然从鼻腔里无比嫌弃地“哼”了一下,就再也不看我地看书去了。
我又……哪里惹到她了嘛……
可是我才懒得刻意去追寻这个的真相呢。
放学后,越子歌就来还我的书了,还顺带请我去吃冰激凌以表示谢意。
“不用麻烦啦。”
“是你不用客气才对啦。”
结果我还是一边咬着冰激凌一边和她坦白:“我和陆临暗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啦。”
“我,”显然不知道我会直接提起这个,越子歌一下就脸红了,然后一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和他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不好意思,之前还特意跑来看你,很傻吧。”
我吃完冰激凌,把棍子往垃圾桶一扔,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不,我们是朋友哦,我都理解的。”
只见一瞬间,越子歌的表情又是欲言又止的,但最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冲我扬起一个轻轻的笑。
第二天,摸底考的分班名单很快就下来了,贴在食堂旁边的通知栏里。下课了,大家都一窝蜂地涌过去看。
我这个人一向很懒,懒得去挤,站在一边想等到人群散去再去看。结果没想到,抱着和我同样想法的还有越子歌。
这个时候,高一已经发了统一的校服,中规中矩的白加黑,可是我总感觉的,越子歌穿起来就格外地与众不同。
她把夏普手机“啪嗒啪嗒”地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又习惯性地撅起嘴嘟囔道:“诶,都要上课了,怎么这么慢呐。”
不知道她在等谁。
大概是察觉到我在打量她,越子歌就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顾同学。”
“越同学。”
我正要跑过去和她聊一下天气畅想一下未来什么的,她却已经喊住了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男生:“班长。”
那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斯文腼腆的样子,半天都不肯相信越子歌是在叫他,还到处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的确没有其他人,才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班长是要去看分班表么,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呢。人太多,我挤不进去。” 越子歌微微一笑,竟也美不胜收。
“啊啊,可以,当然可以啊。”班长忙不迭地答应,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说完就迅速转过身去,奋力挤进人群里,生怕又出现另外一个男生抢了他献殷勤的模样。
很快男生就满头大汗地挤出来,兴高采烈地说:“越同学,你是在H班,竟然和我一样呢!”
越子歌听闻也眉眼弯弯地说:“那么,到时候就请班长多多照顾了。”
班长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本来已经没有内容可以再聊,可是他就是不肯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两人独处机会,还在努力思索着想说些什么来博红颜一笑时,越子歌就已经说“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走开了。可依旧很激动的班长望着越子歌远去的背影突然比出一个干巴爹的手势:“我会加油的越同学!”
目睹了这一切的我,不禁唏嘘不已地连连倒退。就怕恋爱智商为零基因突变成智商为零,通过空气传播给我给我。
“苏同学。”
突然有人伸出手,捉住我的两只肩膀,制止了我继续往后倒退的趋势,等我站稳后转过头一瞧,竟然是顾雾霭!
“顾同学!不好意思,我撞到你了!”相对于顾雾霭的平静,我就显得激动了许多。
此刻,顾雾霭白衬衫被风吹翻衣角,眼角灼热得连灿烂的阳光都不及万分之一,连他触碰到我肩膀的那一片,都好像燃烧起来。
我细细分辨着眼前优秀的少年,总觉得他穿起校服来特别好看,他的头发比一般人的还要墨黑和细软一些,他的唇有些薄,眉眼也有些细长,难免给人一种冷冽的感觉,但柔软地搭下来的刘海恰巧遮住了眼帘,起到了中和的作用。
他是属于优等生范畴,所以穿衬衫都穿得很工整,连衣袖的扣子都要扣好。就算在同样打扮的人群中,都有一种鹤立鸡群,不不,除了他,周遭的一切都暗淡地隐去的感觉。就连父亲是企业家这一点,也为他加分不少。
显然,他是综合指数较高的那种。
能与之相比的,放眼望整个高一,我莫名地就想到了陆临暗那小子,大概也只有他可以和顾雾霭并驾齐驱了。
完全是为了耍帅,所以每天都会用发蜡把头发抓得老高,弄得就像是一个雀巢,却自我感觉良好到不行。就连穿个校服也是非常不合规矩的样子,因为肩部比别的男生都要窄一些,所以同样号码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就有一种松垮垮的感觉。可他不仅执意拿不合时宜的大号,还不安分地解开两颗纽扣,隐约地露出两只好像可以与天空平行的漂亮锁骨。卖了这些肉,可偏偏平时走路又喜欢右手插袋地目不斜视,从来不肯轻易笑,但一笑起来就露出的两颗虎牙简直就是秒杀。
顾雾霭不知我脑袋中已经乱七八糟地想了好多,只见我一直盯着他,大概会觉得我很花痴吧,还没有一个女生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呆这么久吧,所以把右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咳,疑惑地想问我,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才导致我看这么久吗:“苏同学你觉得我……”
“很好看!”我的嘴巴总是比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等到我发现说错话羞愧得想咬舌自尽时,顾雾霭却愣了愣,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地笑起来:“苏同学,真的很诚实呢。”
“你,是在等人吗。”他依旧是温润的模样,漆黑如墨的双眸轻轻地盯着我看,“在便利店就看见你一直站在这里。”
“诶,不是。”我只好说想等他们走了再看。
“这样啊。反正我要去看,比如我帮你一起看吧。”他对我细腻一笑,不再等我开口就大步跨开。
等到他走回来,他告诉我我和他都是在F班时,我突然完全能体谅刚才那个班长的那种激动心情了:“好开心!啊,我的意思是指有认识的人。”
“好像,阿暗也和我们一个考场呢。”他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阿,阿暗?!大家都这么叫他吗,阿暗阿暗,切!
“啊对了,你有没有见——”还没走两步顾雾霭突然开口,明明是想询问些什么,却突然转成,“刚刚抽中了奖,这个有两瓶,如果苏同学不介意是奖品的话,不如拿一瓶去喝。”
也递过来一瓶柚子茶。
“怎么会?谢谢你!”我开心地接过来。
在回班级的路上,我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内容聊,而顾雾霭对女生一直都谦和有礼,因为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会稍微压低身体偏过头仔细听,而那些好似呢喃低语的“恩”“然后呢”,却完全能掩盖住那些嘈杂,成为此刻,全世界唯一的喧嚣。
我只希望这个走廊没有尽头,可以让我和他比肩,一直这么走下去。
可是很快,“那么,”顾雾霭站在两个班级的分岔路,对我鼓励道,“摸底考加油。”
“你也加油!”
告别后的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班上,而是又偷偷地尾随顾雾霭。直到看见他握着另外一瓶走回高一A班才转身往回走。
果然在A班。我突然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班牌,高一H班,中间隔了BCDEFG,诶,还真是遥远。
可是,喜欢真是股强大的力量,它会让你想要把遥远的距离,痴痴地变成触手可及。
于是我就在图书室气势如虹地复习。结果才复习了一节课,我就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心想着破罐子破摔好了。
可是,就在我下定决心的这一瞬间,又看见了顾雾霭给我的那瓶柚子茶,已经喝完的瓶子空空如也,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能感觉到微薄的,从他掌心传来的暖意。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不起,这个情绪在脑海里一直盘旋。所以,我放弃了复习,而是埋头制作了一系列的作战计划!看似完美无缺,但没想到——
为什么我会忘记C班的2号和H班的2号会分到同一个考场打乱顺序后还是邻座啊啊啊!
看着旁边那个笑得一脸欠扁的陆临暗,为什么我会油然而生一种不幸被迅雷一击即中的挫败感。
“考试有信心吗。”
我昨天一路折腾到半夜早就电力不足,正想趴在桌上补一下眠,结果抬抬眼皮却看见顾雾霭走了进来,于是一瞬间就像充电完成般豪气万丈地回:“有!”
“不成功,便承认。不用勉强的,我理解你啦。”
“谁要你理解啊!而且这又是哪门子的理解啊!”我正要回他,监考老师也跟着走进来了。
于是收书,关手机,一个个正襟危坐,唯独我偷偷窃喜,和调查到的完全一致哦。
时间已过半旬,等在考场来回巡逻的监考老师从我的面前经过,我把百褶裙的裙摆一掀,上面密密麻麻地就写满了重点。
我早就打听过,这次负责监考的是个男老师,他再怎么严格也不敢公然朝女学生的大腿上瞄吧。
我抄得眉飞色舞,而因为坐在我旁边,发现我秘密的陆临暗脸色早就变得台风过境般惨不忍睹。
时间一到,陆临暗就腾地站起来,把我和他的试卷一收往监考老师的怀里一放,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拉走。
“喂喂,放手,疼,好疼。”
陆临暗依旧不管不问,一路都拉着我走。期间有心怀正义的高年级学生会成员来插上一脚,拦住问:“同学,我想问一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闭嘴!”陆临暗一个威胁的眼神直接瞪过去。
学长混迹学生会多年,自然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打退堂鼓,反而是再近一步扬起下巴问:“如果我执意要管,那又怎么样?”
陆临暗几乎是未加思索,便快速伸出右拳,在离男生右脸三公分的地方重重地砸向他身后的墙壁,果断地说:“那就这样!”
站在走廊上的学生们听到巨大动静都朝这边看过来,我看见被压在墙上的学长睁着一双不肯置信的眼,而陆临暗依旧与他充满火药味地对视,好像只等一根引火线,便能伺机爆发。
学长不再说什么,并侧了侧身子,方便我们的通行。
学长,你争气一点啊啊啊!我无力地在心里呐喊。
直到陆临暗到把我拉到B栋的一个空教室,嘭地一脚踢开门,把我拉进去不可怒斥地大吼:“苏紫苏,为了一个考试需要这么不折手段吗?”
“关你什么事。”我也不甘示弱地回。
“不关我的事,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继续拔高声线地吼回来,“白底,小樱桃。我都看到了。”
“什么!”我不可抑制地大叫起来。
“所以说,怎样智商的人做怎样智商的事。你的智商还真是负数。”他现在的心情暴躁得不得了,“如果还有下次你就死定了,不,你还敢有下次,想都别想!”
说完他就先走了。其实他就那副死样子,教训完我心情就平复了。所以现在就走得很慢,故意给我足够赶上他的时间,可是我也故意慢腾腾地走在后面,并不去叫他。
结果就在我蜗牛移步的时候,却在走廊上看到顾雾霭从B栋的教学楼四楼下楼来。我就直接不走了,就站在那里傻呆呆地偷窥他。
只见他继续穿过一条开满紫藤萝的花架,上阶梯,步行两分钟到一家便利店,再下阶梯,绕过一个养了锦鲤的池子和回形长廊,再上到A栋三楼的一间教室,把从便利店买来的东西分给坐在里面的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只管接过来,随便弄了一下,又很快就还到顾雾霭的手中。
我看见顾雾霭重新接过去,处理了一下,再递给那个女生,顺便还亲密地摸了摸女生的头。
每个细节,都变成一个拉长的电影镜头,落进我一点点氤氲开来的视线里。
愈加看得不真切了。
女生是越子歌,顾雾霭给她买的就是那天他给我的柚子茶。
不是中了奖,而是本来就买了两瓶,可是没等他出来,越子歌就已经走了,所以他就转手给了我。
其实,从这样一个细节就判断人家是情侣关系,未免太过捕风捉影了吧,可是为什么我内心还是涌起一股难以明喻的情绪,是失落,是嫉妒,是羡慕,是难过,或者还有其他。可是我已经辨不清。
直到下午,我都是带着浑浑噩噩的心情回到考场。已经不需要,因为他的一句“摸底考试加油”我就努力复习,也不需要,因为怕他看不起自己而不折手段地考试了。
都,不需要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考试里,我一开考就浏览一遍试卷,随便地答几道题就趴着睡觉起来。
反正,都不需要了。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好像是监考老师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就来叩响桌面将我唤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无奈地将卷子又翻了翻,后面的大题已经做不来,前面的选择题,要不参照一些作弊原则来涂吧:如果题干要选正确,那么就选长度不长不短的选项。如果题干要选错误的,那么就选长度最长或者最短的选项。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忽然之间,右手边的陆临暗喊了一下我名字:“喂,苏紫苏!”
“……”我当然不会理他,盘算着要不参照考试选择题猜答案秘诀: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长短不一要选D,参差不齐就选B。
“喂,苏紫苏,”陆临暗不死心地又喊了我一遍,“答案,你听好了……”
“诶?!”我猛地转过头,只看见旁边的男生假装很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却掩不住很满意我的回应而勾起的唇角:“我只报一遍啊……”
接着,为了让我听清楚而刻意拖长的声音,为了不让监考老师发现而只有我和他能够听见的声音,从他的唇齿间轻柔地溢出:“D——A——B——C——B——”再迅速地衍变成我笔下一个个工整的字母。
只是,就在我试图听清陆临暗答案的期间,顾雾霭已经站起身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是一贯的淡漠姿势。
“B——D——C——A——D——”
在众人崇拜和注视的目光中,细碎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他半边面孔,清朗低调的男生向前走上五步,左脚踏上了台阶。
我是苏紫苏。
“A——D——C——D——B——”
左手把卷子交给了老师,老师露出与有荣焉的满意微笑,男生微微鞠个躬,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我喜欢你。
“B——D——C——B——A——”
男生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好像察觉到有人注视他一般,猛地看向底下的某个位置,清浅一笑,唇畔漾起细碎的温暖。
你知道吗。
“D——B——C——B——D——”
男生转过头去, 从容地走出教室,如白鸽般的衣摆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你,果然不知道呐。
是谁,云淡风轻又置身事外,又是谁,专心致志又内心澎湃。如今的我再回想当时的情景时,已经无从所知。只觉得当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寂静沉默的心海。
这样分心的结果就是,这一科即使有陆临暗帮忙作弊,但结果还是一塌糊涂。
在分下成绩的那天,我走到校门口的公交站牌前等车时,就被陆临暗给拦住了,气势汹汹地问怎么一回事。
我不敢把那些少女情怀坦白出来,只好说因为阿阮的缘故,弄得自己那段时间都没有复习好,所以被其他科的分数拉了下来。
结果陆临暗并没有起疑,反而在我假装愁眉苦脸地扯完谎后,竟问:“阮姨不好吗?要不我陪你回水岸街一趟吧,反正自从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明喻的忧愁:“陆临暗……”
可是此时的他,只管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下去,没有发现我的异状:“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怎样了,一定很漂亮吧?那些麦田还有吗?果树又长高了吗?记得那里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记得当时我还装鬼吓唬过你,结果你……”
说到这里,陆临暗突然就住了口。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不说了,结果就对上陆临暗在灯光下变得格外幽深的目光。就像是潜藏着一片宁静的海,我探不出里面是怎样的情绪,却能见其在流动:“陆临暗!”
结果他缓缓地探上我的额头,拂开我的刘海,声线落在风中,轻柔得仿佛一吹就会消融:“那个伤,好了吧……”
他的指尖微凉,但是一触碰到我就觉得仿佛能把那里的皮肤点起一片火焰,灼热得不行。他的目光又深邃又明亮,仿佛能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但是我没有,只是在原地动弹不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104路公交开来了,我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拨开他的手:“早好了。”
我不再看他一眼,慌不择路地跳上公车:“我回去了,拜拜。”
有谁能理解我此时的心境。在我们遇见之初,我才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人,可是在旷日持久的离别中,我却成为了一个平凡的、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才艺的、成绩中下游的、没心没肺喜欢混日子的、粗鲁的女生。而陆临暗却已经足够优秀,帅气、万众瞩目,足够我用仰望的目光注视他。
如今的水岸街没有新的住户搬进来,因为地皮全部都被开发商买走了,到处都是正在施工的楼盘,而始终没有搬走的我们,就成为了大家口中所说的“最强钉子户”。
阿阮不肯搬走,那人以前就住在这里,在阿阮买下他的老房子23号时,就注定了她不会再离开了。
她要在这里等人,傻傻地等,明知那人不会来找她,可是还是不死心地期盼着,或许在某个清晨,或许在某个黄昏,他突然记起了她的好,回头来找她。
于是她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这些年来,开发商软硬皆施,可是阿阮软硬皆不吃。
于是我现在就可以看见,因为已经是晚上,停止施工的工地上,一个直径几百米的大坑,里面是到处都是泥泞的泥土与浑水,有搭到一半的钢筋架和已经停止作业的挖土机和吊车,遥远地望去,就像是变形金刚类型的存在。
而旁边本来那面漂亮的蔷薇墙,如今只保留了23号的这半边,另外半边已经被推土机给推倒,成为坍塌的一方墙土,别说花,连蔷薇藤都早就死去了。而因为那个工地要打地基,竟已经挖到蔷薇墙底下一米的深度,越发显得蔷薇墙和后面的两层楼房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而这附近,除了我和阿阮,竟再无人烟。
我叹了叹,途径那些寂寥的灰尘,独自去寻凭窗而眺的她。
这时暮色渐渐褪淡,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郁郁寡欢地点了支烟,烟雾缭绕在指尖却并不抽,只看这下面的寂寂工地。她轻轻地回头,连表情也是寂寂的:“回来啦。饭菜都在桌上,先吃晚饭吧。”
有句诗说得多好啊:她是美人,请时光不要伤害她。可是很显然,时光并没有放过阿阮。
望着阿阮日渐削瘦的身子,她的面孔以鼻梁为阴暗交界线,一半呈在淡薄的黄昏中,一半隐于黑暗中,唯有一双眼明朗如月,沉静非常,好像纵使火山地震泥石流齐齐上阵,亦激不起她眼底的丝毫波澜。
可是,我其实知道她深埋于心底的,是怎样的仓皇和绝望,我只觉得疼惜。于是在此刻,在她身子斜斜长长地倚着墙,迎着风融于日光中的刹那,我竟悲伤地横生出一种很快就会失去的念头。
搁在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我的心中却动容得近乎疼痛,于是就着泪意,囫囵吞下。
就在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来敲门,很有耐心的一下一下,有种不开门不罢休的精神。我与阿阮互相对视一眼,基本上已经了然,开发商的又来游说了。我迅速丢下筷子:“我去打发掉。”
我站在院子里问:“是谁?”
对方果然停止了敲门,问了句:“请问阮卿卿女士在吗。”
我翻了翻白眼:“她说她不在。”
对方明显被这样的回答给郁闷到了,过了两秒才又说:“今天来,我们不是来要你搬走的,而是有其他事来打扰你。”
“什么事?”我不禁有些好奇起来,竟然不是要我们滚蛋,那还能有什么事?
对方就说:“你把门打开,我们当面仔细说清楚。”
我心想,只要不是一个劲地要我们搬走,其他事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于是就问:“很快?”
“绝对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
对方的态度情真意切语气委婉亲切,每次一这样我就没辙,没辙我就会去开门。
结果我就知道了,每次大灰狼骗兔子开门时都会这样地装可怜,但在开门之后就会原形毕露。
等我开门后,那人就站在门口,对我露出流里流气的笑,接着什么都不说,只是手一挥:“给我砸!”后面的那几个人,就冲进院子里,开始砸花砸草,把院子弄了个底朝天,如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有人嫌我碍事,竟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推翻在地。我的掌心摩擦到粗糙的石砾,迅速磨出一层血迹。
阿阮连忙冲出来:“住手!”
那人一见阿阮出来了,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阮女士现在在了啊。”
那人不以为意地说:“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咱们老板说了算。”
阿阮就说:“要我们搬也可以,叫你们杜老板亲自给我打电话,我自己和他说!”
那人笑意更深了:“对不住阮女士,老板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你这么大点事儿就交给我处理就是了。今儿个来就是给你们一个小教训,如果还不搬,下次就不只是这样子了,到时候咱们找一个吉日,直接撬开门,帮你们把东西都丢到大街上去,你们千万别哭天抢地哈!”
“混蛋!”阿阮怒意飙升地骂道。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下:“混蛋是我,我就是混蛋,怎么遭?阮女士,如果还不搬,你与混蛋我,后会还是有期的。”接着就招呼手底下的众人,“咱们走!”
一窝蜂的人,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23号。
我惊魂未定,阿阮蹲下身抱住我:“紫苏别害怕,有阿阮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终于忍不住第一次问:“阿阮,我们可以搬家吗,咱们搬了他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
阿阮抬起饱含泪水的眼睛,她朝着我拼命地摇头,坚定又哀伤地说:“不搬,因为搬了,他就永远地不会再来见我了。”
我知道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们,我的心中其实有大片大片的恐惧,可是不管什么,在阿阮的眼泪面前,都变得渺小。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眼泪是真的。于是,我就再一次像十多年里的一样,乖巧地说:“好的阿阮,只要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