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黑白世界:世界边缘

“喂,醒醒!”

有人推动我的肩膀,眼皮很沉,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开会啦!”

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孩,穿一身规规矩矩的工作服,似曾相识。

“喂,还不快起来,要挨主任骂的。”

主任?

我四望一圈,发现自己正在原先那家设计公司的办公室里。设计公司?我所记得的最后一幕是在水中掐住另一个自己的脖颈,难道一切都结束了么?一切重新开始?

“嗳,我可不等你了啊。”

女孩抱着笔记本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我从办公桌上随手拿一本笔记本,从笔筒里抽出圆珠笔,准备到会议室开会。

站起身时脑中一阵剧痛,我倒在椅上,但痛感随即消失,我拍拍脑袋,完好无损。

和以往上班的情形一样,设计部所有职员围着圆桌各自百无聊赖地等待会议的开始和结束。有人不断地转动手里的圆珠笔,有人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有人相互传着小纸条,也有人呆愣愣地坐着。

主任一如往常地穿一身笔挺的“阿玛尼”西服,扎红色条纹领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为了不让自己在西服里闷出病来,主任把空调开得像冬天一样,而窗外,凶巴巴的阳光照得整个世界一片惨白。

这是早已习惯的温差,会议室里冰天雪地,户外却烈日炎炎,在主任的“强化训练”下,我们几乎都产生了抵制温差的免疫力。为此,所有人都对主任那身永远一成不变的“阿玛尼”横眉冷对,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踏进“阿玛尼”专卖店。橱窗里展示的西装固然不错,但总是让人不得已地想到主任,而一想到主任,大家都恨不得朝“阿玛尼”踹上几脚,再痛痛快快地撕成碎片。

然而眼下主任和主任的西装以及那无聊的发式,却可爱得如同少女的草莓小**。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而踏实,百无聊赖的会议、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受尽鄙夷的“阿玛尼”,在我眼里全都美好如初。我甚至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在笑时,周围却鸦雀无声。

众人齐刷刷向我投来猎奇般的目光,我的笑打断了主任,却给这场要死不活的会议带来了些许生机。

“觉得我可笑?那么敢问阁下对我的言辞有何高见?有意见尽管提,我们是开明的,是民主的,群众的意见我一定细心听取。”主任假惺惺地说道。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这家伙相当不好惹,心眼小得无限接近于零,可我并不在意,因为一切美好如初。

“唔,主任。”我提出意见:“西装和领带并不适合你,换身夏威夷衫吧,再配上一顶浅黄色的草帽,那样才有亲和力。还有,头发最好任其自然,不用梳得那么一本正经。”

主任的脸瞬间沉下来,鼻翼大幅度地扩张。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地盯住我,又突然想起似的看向主任。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空调风呜呜地吹个不止。这情景,让感觉良好的我,也不免紧张起来。

我以为主任说不定要跳过桌子过来狠狠踹我,但他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主任平静地看着我,和气地笑了笑:“意见不错,我虚心接受,就用你这个月的奖金买夏威夷衫和草帽了。另外,为了整顿工作纪律,会后烦请你交份详细的工作报告。”

全场静静地响起几声嘲讽般的哀叹,会议继续百无聊赖地进行。传纸条的接着传纸条,发呆的仍然发呆,转笔的照旧坚持不懈地转笔,只有主任耐心地喋喋不休。

我靠在椅背上,安然享受这份重来的普通。

等等,有什么不同寻常!

感觉突然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心里掠过不安的预感。我仔细整理所有的经历:在公司里困得一蹋糊涂,不明不白地陷入海底镇,自己一分为二,历尽波折终于通过海祭杀死另一个自己,重新回到普通正常的生活,在公司里醒来,参加部门例会。

这里面存在什么问题呢?

不,问题不在那里,而就在眼前,在会议室。我留心观察每一个人的模样,认真听主任谈论公司业务。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有不自然之外,那些表情像被刻意写在脸上,所有动作也好像是一种机械的重复。转笔的那位从没失手,且每次转的角度和间隔的时间完全相同,眼睛一动不动,一次都未眨眼。在笔记本上涂鸦的那个女孩始终画着同一个圆,眼睛也是毫无生机。两个传纸条的家伙每隔一定时间必然互传一次纸条,看完纸条在上面写下什么再传回,纸条小小一张,早该被写满才对。而主任说的话却突然停住,之后重复先前的内容,周而复始。

我感到害怕,兀自站起身走出会议室,看看周围还有哪里不正常。但脑袋再次作痛,痛得相当厉害,我回到办公桌边坐下,喝了口水,镇定自己。

有什么一点一点钻进我脑中,沉沉的疲劳感席卷而来,困意排山倒海,我勉强睁着眼睛,我不要睡,睡着了就不知道将醒在哪里了。

“嗳,你怎么突然回办公室了?”之前那个相貌端庄的女孩俯下身看我,我蓦然想起,在会议室里并没有发现这个女孩。然而女孩给我的感觉却非常熟悉,我几乎就要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但死活没能喊出。

“脸色好差,还是向主任请假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女孩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叠文件夹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其他的职员陆续回来,小声谈论着什么。我用力拍打脑袋,但困意挥之不去,无论如何必须好好睡上一觉,于是我走进主任的办公室,向主任请假。

“怎么搞的,眼神像死了一般?”主任一脸错愕地看我。

我说困,主任厌恶地再看我一眼,说明白了,回去睡吧。

我转身出门,在公司门口,与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不经意地擦肩而过,女孩朝我微微一笑,我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蔡西。”

女孩没有回应,兀自回到办公室。

蔡西?带着迷迷糊糊的困惑和沉重的疲惫,我一步一步走出办公楼,惨白的太阳变得格外阴沉。目力所及,无不一片昏然。我抬头望天,天空如同一只被切去眼皮的巨大的眼睛。我久久地站在这只巨大的眼下,脑子被困意搅得支离破碎,但有什么在脑海深处隐约浮现。

然而我什么也确定不了,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站在这些来往的人群中,我突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哪里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