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黑白世界:飘雪的夏天 看见了看不见的感觉

光亮得有些晃眼,我习惯性地抬手挡住光线。

光?

我缓缓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卧室**。脑袋胀痛,像有什么拼命钻动脑门挤进里面。我翻身想再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怎么也睡不踏实。辗转反侧,昨晚的情景遽然闪现。雷雨阵阵,蔡心手拿小锤面无表情地砸向麻木的西蔡。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毫无记忆,自己如何躺到**一觉睡到天亮?

蔡心穿着睡衣背对我站在窗边,窗外明晃晃的一片白茫。我掀开身上的棉被,打了个寒颤,将叠放在床边的衣服逐一穿上,保暖内衣、毛衣和外套。寒风不断从敞开的窗口席卷而来,气温陡然变低,空气冷得出奇。

我走到窗前,窗外竟淡淡地飘着雪,整个小镇银妆素裹,远方的海面在雪中若隐若现。蔡心脸庞僵硬,应有的表情已在她脸上彻底死亡。有什么钻进我脑中,摇晃着朦胧的感觉,我感到原本存在于蔡心身上的什么已被无形剥夺,永远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这场莫名的雪和冷空气则将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回想昨天的经过,婚礼的场景、被当众吊死的蔡西、突如其来的一场雷雨、面无表情的蔡心和麻木的西蔡,越想便越好像是相隔久远的记忆,我渐渐难以确定那究竟是我在镇上的真实经历还是另一场虚构的梦。小镇变幻莫测,一切突如其来却又连接得自然而然,昨天还是风和日丽的仲夏,今天却冰天雪地寒风呼啸,我原本应该困惑应该惊慌失措,却异常平静,仿佛昨晚已从天气预报上得知今天降温下雪,因此今天果真下雪便不足为奇。一切连接得过分自然,自然到让我有些害怕。

我仰望苍茫的天空,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被假象迷惑了。

“昨晚没睡好吧?天气突变,冷空气说来就来,很难睡得踏实。”蔡心仍然眼望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半夜被冻醒,开窗一看,满天都是雪。见过夜晚的雪么?”

我没有回答,不知蔡心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和窗外的雪景说话。

“唔,夜晚的雪比白天的雪漂亮多了。天空若明若暗,像星星一般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就好像天上的星星慢慢飘落下来。”蔡心无动于衷地自语,唯有嘴唇一张一合,眼睛毫无生机,眼皮没眨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雪,镇上连雨都几乎不下,却在夜深人静时来势汹汹地落起大雪。天冷,我翻出棉被给你盖上,找出冬天衣服放在床边,之后就一直站在窗前看漂亮的雪。看着看着,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在空中飘啊飘啊。你知道雪花在空中飘飞时的感觉么?”

我伸手在蔡心眼前晃动,蔡心毫无反应。我转过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却发现她浑身冰凉。她定定地盯着我,或者我身后的什么。

“喂,蔡心,怎么搞的,像死了一般?”我用力晃动蔡心。

“雪花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因此可以在空中飘很久,想飘多久就多久。只要自己不想落下,永远都不会落下。雪花们在空中相互交谈,聊彼此的心事,它们的心事可有意思咧。”蔡心完全陷入了自我的幻想中,无论我对她做什么,她一概全无反应,只管自言自语,原本应有的什么已在她身上彻底死亡。

我把手从蔡心冰凉的肩上放下,靠在窗台眼望白茫茫的雪景,开始整理记忆重新思考自己所处的现状,然而脑子里像压着沉甸甸的铁块,记忆和思考被堵在无法触及的角落。我于是不思不想地茫然望着窗外的雪景听着蔡心的喃喃自语,任凭脑袋迷迷糊糊。

镇上荒无人烟,放眼望去,街道和房屋以及散落其中的树木花草全都悄无声息,远处的海也被这死一般的寂静吞没。寂静让我不安,我不自觉地咳了一声,以确定声音的存在。咳嗽声听起来如遥远的哪里的回声,让我更加不安。

转回卧室,蔡心不再自语,仍然面朝我呆愣愣地站着,房里的一切隐约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寂静。我摇晃蔡心,蔡心如梦初醒:“雪花们吵吵嚷嚷,听不清说的什么。毕竟太兴奋了,大家聚在一起,都想把平时压抑没说的话一古脑儿说个痛快。我也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它们不听,眼下它们只顾自己诉说,没心思倾听。我要等它们说累了坐下休息时再凑进去,那时我就可以畅所欲言了……”

我突然气急败坏地抬手扇了蔡心一耳光:“喂,蔡心,你醒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蔡心仍无反应。

我无力地坐在床角,与面无表情的蔡心默然对视。脑袋里的铁块越发沉重,老馆长死了,蔡西死了,西蔡麻木了,蔡心莫名地失常,夏天一晃变成了冬天……小镇无声无息地将我瓦解,所有一切一再超乎我所能承受的范围。原本试图通过与蔡心结婚这一妥协行为让停滞不前的情况有所进展,可眼下非但毫无进展,反而更加脱离出正常轨道。兽说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出口,可是我在开始寻找出口时就已经筋疲力尽。我能够把握的线索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不知能否称之为线索,老馆长留下的数字页或许什么也不是,而我却神经兮兮地以为里面暗藏玄机。然而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把握不住,毫无头绪。出口到底在哪里呢?外面的世界也在下雪么?

我长长地叹息,起身走出卧室,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之后对着镜子细看自己。脸色相当难看,缺乏生机,胡须长了不少,头发横七竖八。我对着镜子呲牙咧嘴 ,样子竟同原始人无异。我呆呆地注视镜子,镜子里的我呆呆注视这边的我。我歪动脑袋,镜子里的我也跟着歪动脑袋。我伸手摸胡须,镜中的我同样伸手摸胡须。

等等。

有什么异乎寻常。

镜子里的我身穿黑色外套,浅蓝色毛衣,身后墙面的挂钩上挂一条粉色毛巾。

我转脸看向身后,毛巾是白色的,再看自己身上的毛衣,也是白色。然而镜中映照出的,却分明是浅蓝色和粉色,细看之下,还能发现洗手间其他的色彩。但实际脱离镜子看去,却仍然只是黑白相间。

夏天的雪飘飘洒洒,蔡心莫名失常,色彩意外出现在镜中,唔,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拄在洗手台上,盯住镜子发问,镜中的我同样向我发问,当然我俩都没有答案。

我无力就此思考,脑子里的铁块堵住了思考的去路。一早醒来就怪事连连,搅得我晕头转向。我一声长叹,索性脱去衣服,拧开热水器开关,先仔细洗个热水澡。把邋遢的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说不准洗完澡浑身舒畅之后,天空即转回晴朗,阳光再度普照大地。

浑身上下全抹过香皂,头发也细细搓了好久,擦干身子,用电吹风吹干了头发,再对镜刮掉胡须,最后打开洗手间的门,情形却和我料想的一样毫无变化。冷空气席卷而来,雪依然无声无息地下个没完,蔡心呆愣愣地站在窗边喃喃自语。

我靠在墙角,突然想到西蔡,西蔡不在洗手间,不在卧室,想必也不在客厅,不用找我也知道西蔡一定是消失了。我抱头蹲下,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突如其来的独孤感沉沉压到心头,压得我一阵窒息。我艰难地呼吸冷冰冰的空气,用力捶打胸口,却仍然窒息得像要马上死掉。

若能顺利死掉倒来得痛快,但任凭身体如何胸闷气短,感觉如何孤苦难奈,意识却硬邦邦地清醒着。我缩成一团,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情绪一再低落,窒息感丝毫未减,浑身几乎动弹不得。意识深处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滋生,我愣愣地盯住滋生出来的什么,等其凝聚成形。

“唔,难受得要死了吧?”对方不具形体,甚至声音也不成其为声音,只是脑子里有什么拨动了我的意识,同我如此交流:“知道你难受,简直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是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是一切都不存在的假象世界,不存在生,不存在死,不存在难受,也不存在快活。”

我瘫坐在墙边:“什么都不存在,可我却分明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我明白这是不正常的地方,明白自己必须找到出路,但对‘一切都不存在’这点,怎么也把握不好。”

“你必须坚强,在这里若是不够坚强迟早被黑暗吞没。身后的黑暗不停地追逐着你,因此你只有不停地往前跑,一旦停滞下来,就会被黑暗一口吞下。唔,黑暗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夜晚所见的暗,而是冰冷刺骨的活生生的暗。”

我转脸向后看去,身后是冷冰冰的墙。我摇头叹息:“这里面有太多不具形体的东西,和你一样乱七八糟的不明之物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和我说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话。喂,黑暗到底在哪里,我该往哪里跑,小镇四面环海,难不成跳到海里去?而你到底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里一切都不存在,是不存在的地方,只是一团混沌的概念,具体的影像明明白白的声音全都出自于你无形的意识。你的意识中黑暗无处不在,你要往黑暗少的方向跑,哪怕跳到海里也不能被抓住。我只是你看不见的感觉,是你自身,是另一团混沌的概念。”

我抬眼茫然仰望天花板,脑子好像被揉成了一团,里面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概念全被拧在一起。我究竟在做什么呢?就这样和脑中的另一个自己纠缠我永远理不清看不透的莫名问题?眼下的处境越来越不可思议,仅凭这样的自己,就能扭转局面让一切回到正常轨道?或许我势单力簿,但无从选择,身后黑暗步步紧逼,若不继续向前跑,势必被一口吞到谷底,同兽一样在黑暗中孤苦伶仃。想到这里我既害怕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坚强起来,趁黑暗没有抓住我之前,跑出这不可思议的小镇,哪怕跳到海里。

我一声长叹,之后勉强重整旗鼓:好了,这就开始行动。我对脑中的另一个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