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黑白世界:兽的出现

兽出现在凌晨三点五十分。

“醒了?”兽佝偻着身躯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啊。”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书桌上的台灯被拧亮,灯光略为昏暗。昏暗的灯光中,墙上时钟清晰地显示三点五十分。蔡心侧身躺在床边,睡得无声无息。

“唔。”我坐起身,从床头柜上取烟点燃。兽的出现并未让我感到惊讶,仿佛事先已接到兽将来访的通知,通知上写明凌晨三点五十分兽将出现在我的公寓卧室,坐在书桌旁静等我醒来。

当然,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也没人告诉我兽会在此时此刻出现我眼前,但睁开眼时,我便自然而然地知道兽已经来了,正凝神注视着我。何以如此我无从解释,对眼下的自己和眼前的兽完全稀里糊涂,事情发生得过分自然,我丝毫觉察不出其中有任何可疑之处。

兽不动声色地等我吸完整支烟,眼睛虽然完全掩盖在毛发下面,但我知道兽正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可以的话,请到客厅沙发等我,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另外蔡心睡在这里,谈话也不大方便吧。”我拧灭烟,眼望着兽。

兽没有回答,径自起身拄着杖走出卧室,脚步相当蹒跚,像个七旬老人。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幽灵一般。

蔡心仍然睡得毫无生机,我利索而尽量不出声地穿好衣服,关掉台灯,走到客厅坐在兽另一边的沙发。

“喝点什么?冰箱里有可乐和啤酒。”

“啤酒。”兽说话的时候只有嘴旁的毛发在抖动,嘴唇完全看不到。

我从冰箱取来罐装啤酒,拉掉易拉环递给兽,兽接过用手掌将嘴前的毛发撩开,露出黑乎乎的唇和龇出的牙。毛丛中嘴的模样非常恶心,让人想到电影《生化危机》中的变异人。

兽缓缓喝一口啤酒,没有吮吸声,没有吞咽声:“不错,就是有点苦。好久没喝啤酒,不习惯这味道了。”

“平时都吃喝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蟑螂、老鼠、蚯蚓和各种寄生虫,偶尔也弄些苍蝇什么的当零食。”

我骇然。

“开玩笑的,那些恶心的东西哪里吃得下!”兽把啤酒放回茶几,笑道:“把我想成什么了?浑身都是烂肉的异形?”

“抱歉。”我暗自松了口气,若对方果真是吃蟑螂老鼠的恶心怪物,那一定让我浑身不自在。

“应该做番自我介绍了。”兽重新一本正经地说道:“在谷底我俩已见过几次面,知道你处境不妙,原本好心给你指明出路,谁想你脑子笨得真够可以,只好亲自登门造访,面对面和你一起看待问题。”兽把一直端在手里的啤酒放回茶几:“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似羊又像鼠的怪东西,身上长满杂毛,头上顶着羊角,坦白说,我也不明白自己这副德性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当然,我也并非一出生就这样。我原本是个地道正常的男子,相貌堂堂,才华多少也有一些,在一家食品企业任企划经理。老婆年轻貌美,女儿人见人爱,有辆二手‘大众高尔夫’,每逢周末一家三口开车到公园野餐,每年长途旅行两三次。生活即使不算丰富多彩,却也其乐融融。如何,那样的生活算得上其乐融融吧?”

“很让人羡慕。”我说。

“的确,足以让人羡慕。然而好景不长,有天突然出现一位叫‘查理博士’的家伙,塞给我一张百万支票,让我配合完成一项实验。我怕来者不善,便死活拒绝回去。自己生活美满,又不缺钱花,何苦要招揽这等麻烦事。可谁想那个该死的查理博士却用尽手段让我身败名裂,不但丢了工作,还欠下一身债务。老婆和我离婚,带着女儿远走高飞。绝望之下,那家伙再次出现,将支票塞到我手里,问我意下如何,在那种处境下,我已无从选择,只好乖乖拿了支票任其摆布。实验内容我起初并不知情,博士只告诉我是关于意识领域的正当研究。我的工作相当轻松,本想着结束以后重新开始美好生活,却不知不觉地走进更深更暗的绝路。直到发现问题时,已为时已晚。虽悔不当初,却无可奈何。”兽的语气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叹:“关于查理博士和所谓的意识研究项目,你应该是头一次听说吧?”

我点头:“你也是第一次见面,你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我完全不记得。但奇怪的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你,我丝毫不感到意外。毕竟你长相特殊,初次见面多少会有些惊讶吧。”

“身处意识世界的这个你与自身实际存在的现实世界毫无瓜葛,因此你对现实世界实际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这点本就合理。我问你,你可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睡过去了。”我回想最初来到这里的情形:“突然困得一蹋糊涂,向公司领导请了假,却在公交车上就睡着了。错过了该下车的站点,也弄丢了钱包。醒来以后不明不白地置身于这家公寓,还没完全清醒,叫乔治亚和叫卢卡斯的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找上门来,还回钱包,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并告诉我卡上有十万元存款,让我安心睡觉。我就这样来到了这座小镇。”

“没发觉异常之处?”

“虽然有时候看什么东西都莫名其妙,但并未在意,偶尔感觉出现偏差而已。”

“那并非你的感觉偏差,问题远比你想像的严重得多。”兽像是生气似的拿杖敲我脑袋:“竖起耳朵给我听好,往下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毫无差错地刻在脑子里。接下来要向你揭示的真相兴许会让你大惊失色,但事实就是那样,悔不当初却无可奈何,趁着还能做点什么的时候赶紧行动起来。我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到这里来的,能这么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兽盘起腿,把杖横放在腿上:“镇并不存在,镇里面的所有东西,包括你我,都并非实有之物,一切都是你的意识产物。这一点解释起来有些费劲,但又必须说得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样,也曾经在自我的意识深处构造了这么一座小镇,并对此糊里糊涂,看什么东西都感到莫名其妙,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异常表现。待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兽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一切都要从查理博士说起,博士给了我一百万的支票,让我配合她的实验工作,我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乖乖听话。博士所谓的实验,是将人的意识分割独立出来,并在独立出的意识中加入人为因素,使这意识受其掌控,最后再将她所能控制的独立意识连接上拥有这意识的本人,通过控制意识而控制其人,将人做成提线木偶,使每个人都乖乖听话。为了这项研究,博士反复以人体为实验,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部完成意识的分割和重新连接,实验就算大功告成,博士就可以开发出某种控制意识的超强机器。这就是查理博士的研究目的,她找到了我作为实验对象,对我的意识大动干戈,而我则完全被蒙在鼓里。博士用我分割出来的意识构造了一个圆形小镇,并在镇上用我的潜意识重新复制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只要复制出的我能融入博士构造的小镇,那么博士就可以通过虚拟的假象控制作为潜意识的我,并将这样的潜意识重新连接上我在现实中的意识。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可以大概理解出头绪?”

我摇头,虽然兽自以为说得简单,但我却云里雾里。脑子的确如兽所说的笨得可以,对这么长的话很难一下子反应过来。

兽也摇头,想必是对我相当失望:“说白了,就是你正受着那位查理博士的控制,受自己的潜意识控制。这座小镇即是博士构造出的假象,而镇上的你则是现实中的你的复制品。博士正拿你开刀做实验,将原本完整的你分成两半,一半在现实世界,一半在自我的意识深处。”

我虽然听明白了兽的话,却反应迟钝,只感觉有些害怕,好像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这让我心里越发不安。蔡西告诉我一切都是假象的时候我尚未完全反应到是怎么回事,以为像梦一样只要醒了就可以恢复原样,这样的心情并不让我感到害怕。而兽告诉我的是,自己正被人控制,被切成了两半,我的意识不是我的,这个我,不过是作为他人的傀儡而存在,且毫无存在的意义。

兽默默地观察我的反应,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我尽量平静自己,一声长叹:“明白了,眼下的自己只是个空壳,没有任何具体之物,就像从体内飘出来的灵魂对吧?”

“这么说倒也恰当。”兽仍然不动声色。

我端起啤酒拉掉易拉环,却没有喝的心思,在手上呆呆拿了一会,又放回茶几。茶几边留有我随手扔下的半包烟,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的味道很淡,怎么抽都好像进不了肺叶。

大概因为肺不存在的关系,我想。

于是我自嘲一笑,把烟放烟灰缸拧灭。之后静静地与兽对视,虽然看不到兽的眼,但可以清楚感觉到。

“你比我想像的坚强。”兽终于开口:“原以为发现了事实的你或许要来一番大吵大闹,穷凶极恶地朝我发泄,而你的平静却大出乎我的预料,这点让我颇为佩服。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恨不得毁灭整个世界。”

“听你这么一说,或许应该那么做来着。”

“当然,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还是请尽量保持这份平静。若要发泄什么的话,等谈话结束我转身回去后则悉听尊便。”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等兽继续下文。

“你的处境危在旦夕,小镇已张开大口,随时准备将你囫囵吞下。一旦你和小镇融为一体,博士的实验即宣告成功,那时你将彻底不复存在,你的意识和感知销声匿迹,留下的,只有受博士控制的肉体空壳。”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我问。

“前面已经说过,我也是博士的一个实验体。博士利用我的意识核复制了不存在的我,并构造出与这里大同小异的镇子。镇上所有人都待我和和气气,生活也美妙得如痴如醉,然而我能感觉到当中不正常的什么,循着自己的感觉,我渐渐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原本慈祥的老奶奶却在半夜里把外孙女绑起吊在横梁上狠狠地鞭笞,而可爱的小女孩突然一脸凶相地拧掉洋娃娃的脑袋,可是在我面前,每个人都显得那般和蔼可亲团结友善,这完全不正常,对吧?既然发现了里面的异常之处,我就需要知道怎么会这样,这些家伙出了什么故障。我暗自研究小镇和镇上的人们,首先我要弄清楚自己生存的这个镇到底怎么回事,于是我开始钻研镇的历史,每一阶段都试图找出实际证据进行考证,比如早期的瓷器什么的,但镇上根本不存在那些玩意儿,谁家都没有,哪里也不可能找到。即便是先人的墓碑,亡者的尸骸,也全然无迹可循。不可思议啊,怎么着也该留下点蛛丝马迹才是,但就是横竖没有。至于周围的人们,则不厌其烦地重复完全相同的生活,毫无生机地笑,反复谈论相同的话题,机械般地日复一日。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镇压根就没有历史,所谓的镇的历史,纯属子虚乌有。镇子不存在过去,不存在将来,每一天都以某种特定的格式重复。这真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无边无际、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兽长长地叹息。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问。

“后来,”兽像是在平复心情似的停顿片刻:“后来我死了。没有任何征兆,一下子就死了过去。海祭那天突然发生的事,眼睛一闭就GAME OVER了。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而我却不明不白地醒在一片黑暗之中。那是彻彻底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连残存的隐约意识也沾满粘糊糊的黑暗。当时真怕到不行,从未那么怕过,就好像世间所有人心中的怕一古脑儿全压在我身上。没有比这里更可怕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地狱。我在黑暗中颤栗、呼喊,但没有回应。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无止尽的恐慌中一点一点清醒起来,重新归拢四分五裂的意识,朝一个方向拼命前行。如此行走了好长好长时间,长到足以绕地球一周的时间,漫长的行走过程当中,我的样貌出现了变化,身上体毛越来越长,头上钻出了一对羊角。终于走出黑暗之后,我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惨状。黑暗的尽头是一小块空谷,四面都是潮湿的壁,谷顶压着一片厚重的黑幕。你我就是在那里相见,我能感受到你,每天每天坐在石头上静等你的到来。你来了两次,但我们却不能像现在这样深入交谈,因为我受你的意识束缚,无法透露更多情况。”兽缓缓将盘着的两条腿上下变换:“死而复生的我,在黑暗中看到了生前的全部经历,终于恍然大悟,对查理博士恨得咬牙切齿。绝望地困在黑暗谷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等待你的出现。”兽端起啤酒仍然喝得无声无息。

我对兽的话感到相当震惊,同样作为那位查理博士的实验体,我可不愿落得兽这般下场。若在平时,自然不至于轻信这些荒唐之言,但兽正活生生的坐在眼前,而我在镇上又接连发生了无从解释的怪事。馆长的遭遇、似真似假的蔡西、恍惚不定的我的意识,如此种种,让我不得不认真思考兽所揭示的真相。

“为什么等我,我能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能让我解脱。这里面还有一点必须向你说明,由于我和博士构造的环境格格不入,致使我在海祭中猝死。我的意识分崩离析,淹没于黑暗之中。黑暗中的我的意识碎片感受到某种相通的意识流,于是我得以走出黑暗,附着在你的意识深处。说白了,我就是一只意识寄生虫,寄生在你的意识深谷。何以如此我也不大明白,大概我俩的脑电波在某种程度上有相通之处,或者博士的程序意外出错,导致我重生于你意识中的某个领域。但我并不想要重生,明白么?与其这样不伦不类地整日困守在黑暗谷底,我宁可彻底消失,真真正正地死掉。我想结束这一切,一死了之,却无能为力,连死的方式都找不到,没办法死。因此,只有让你的这部分意识消失,我才能解脱。”

“让我的意识消失?”听上去就像谋杀。

“别担心,只是虚拟的部分意识,真正的你在现实中安然无恙。”

“那么现实中的你呢?”

“躺在博士的停尸间里呢。在对我的实验当中,博士并没能完全抽取出我的意识核,意识不够强大,无法脱离主体独自运作,因此我的意识核仍有部分存在于现实中的我的脑里。意识世界的崩溃让现实中的我严重受创,现实中的我和意识世界中的我同样一命呜呼。而你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你的意识波相当惊人,足以从你的大脑里面独立出来。意识核的完蛋对现实中的你本身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真正的你会像做了一场很深的梦,醒来后梦中情景全都无从记起。‘好累的怪梦啊!’这么抱怨一句一切重新开始。倘若不听我劝告,任人摆布,一旦与小镇融为一体,你的意识世界将永远被封存,现实中的你也将受制于你的意识核。博士只要发出你的意识核电波,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只能乖乖听话。”

我仰靠在沙发背上,呆呆望着天花板中间苍白的圆灯。为了让另一个自己好好活着,眼下的自己就必须消失,然而,即便这个我毫无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却完完整整有感情有思想,难道真的要为现实中那个傻乎乎地被查理博士利用的我而选择牺牲自己么?我想起在镇上的生活,想起老馆长所说的心的消失,莫非老馆长也知道这样的真相?我就此问兽,兽回答说老馆长只是我的意识投影,是我的自我保护意识。

“包括蔡西和蔡心的一部分,他们都是你最底层的潜意识的苏醒。博士建造的小镇里面原本并没有他们,他们是在你出现后同时出现的。对小镇来说,蔡西和馆长都是顽固的病毒,必须隔离起来或彻底清除。”

“在你曾经的意识世界中,也存在这样的‘病毒’么?”

“我俩情况不同,这座小镇较我当时存在的那个镇要远为复杂。小镇有用不完的耐心,足以使你屈服将你同化。在这里,时间并非真正的时间,它可以无限延伸,也可以无限缩短,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自我的意识,明确方向,找到离开小镇的出路,才能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

“出路在哪里呢?小镇四面环海,没有轮船没有飞机,我能往哪里走?”

“海只是假象,记住,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出路在哪里我也找不到,知道的话一定直言相告。寻找出路只能靠你独自一人完成,兴许你的潜意识会给出指示,那就是你的方向。明白么?”

我很难明白,很难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我的世界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兽端起啤酒静静地喝着。我轻拍脑门,脑袋隐隐作痛。

“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在图书馆找到的那张写满数字的稿纸递给兽。

“馆长留下的,在相当隐秘的地方意外被发现。”我说。

兽把脸整个贴近纸上细致地看了一遍:“唔,不清楚啊,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既然是馆长留下的,想必迟早能派上用场。”兽将稿纸轻轻折好递还给我。

“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只能由你自己想办法。和你见面交谈实属不易,镇子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出现,我可是顺着你的意识轨迹长途跋涉而来,记住,不要被假象迷惑。”兽缓缓将啤酒喝得一干二净:“谢谢你的招待,可以的话,真想呆在这里不再回去,那样说不定不再想一死了之了。”

“住下来好了,我不介意。”

兽站起身:“抱歉,告诉了你如此惨不忍睹的真相。能住下来自然求之不得,但必须回去,即便赖着不走,时间一到我就会自动从这里消失掉回谷底。”兽拄着杖一瘸一拐地出门离去。

我再次仰靠在沙发背上望天花板中间的圆灯,脑袋开始越发胀痛,兽的话不停萦绕在耳际。我起身回到卧室,且不管自身处境如何危在旦夕,眼下无论如何需要躺下睡觉。我拧亮台灯准备脱衣入睡,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墙上时钟,时钟清晰地显示三点五十分。

凌晨三点五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