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黑白世界:老馆长的火化仪式

在镇中心的位置,开车往四方行驶到尽头,沿海岸线绕了一圈,由此计算出镇的整体轮廓大致为圆形,半径约为三十公里,相当于一个小村庄。

进行这项作业并不棘手,耗费一天时间,开车四处转悠便可完成。我拿了蔡心的车钥匙,带上西蔡从早到晚根据原先拟定的线路行驶。最后转回原地时,天已经黑得严严实实。西蔡垂头丧气地趴在副驾驶席上,接回西蔡后它便一直提不起精神,大概因为蔡西不在的缘故,而对作为替身的蔡心,西蔡表现出本能的抗拒。

“饿了吧?”我抚摸西蔡的脊背,西蔡毫无表情地看我一眼。

一整天没进食,肚子的确饿得饥肠辘辘,但始终上不来任何食欲,反而一想吃点什么,便阵阵反胃。心里萦绕着一团阴霾样的黑影,好像全世界都死掉一样。我不自觉地一声叹息,透过车窗玻璃仰望黑魆魆的天幕。

世界照常运转,想必照常运转,而我却飘摇不定,悬浮在世界的半空。如同梦中情景,明明拼尽全力想要前进,身体却死活不听使唤,始终原地踏步。感觉上,自己正置身于这样飘渺的梦中,周围一切都显得虚无而陌生,包括西蔡,和仰望天空的自己。

自己究竟做什么了呢?虽然具体把握了小镇的整体性,但并没有大功告成后的轻松感,相反,却带有十足悲凉的意味。小镇四面环海,且小得可怜,海一望无际,逃离的希望微乎其微,我只能永远生活在四面环海且小得可怜的镇上。如此一想,不禁越发心灰意冷。心灰意冷的我突然很想抽烟,并习惯性地伸手进衣袋摸索,原本该放有烟的衣袋却空空****。没有烟反而更想抽烟,我带西蔡下车,沿街寻找便利店,但走完了整条街,所有店面都关门闭户。放眼望去,只有一扇接一扇的卷帘门和凄清的路灯排列向前。街上空无人影,路两旁的楼窗黯淡无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看西蔡,西蔡看我,当然我俩都没有答案。

回到车里,开车到下一条街,依旧空无人影,往下几条街也是同样情形,莫非全世界当真死掉了?往前开出下个路口,隐约望见海边一团朦胧的光,循光而行,缓缓看清海滩上有人群聚集,人们手持火把静静地围成一圈。我停下车,抱着西蔡挤进人群,只见当中搭有一架木台,台上一根立柱上绑着个年老体衰又憔悴不堪的老者。仔细看去,我顿时目瞪口呆。

被绑在台上的,竟是图书馆老馆长!

老馆长耷拉着脑袋,稀疏的长发垂在肩上,浑身瘦骨嶙峋,衣服支离破碎,光着脚板勉强支撑着身体,一副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我忍不住喊了一声馆长,馆长却似乎并未听到我的喊叫,只有周围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喂,海怪。”身后有人小声唤我,我转脸看到蔡心小心翼翼地站在离我稍远的角落。略一迟疑,蔡心终归还是走近我身旁,周围目光也逐渐散开。

“怎么回事,你们?”

还没等蔡心回答,只见一身华丽装束的镇长走入人群中间,脸上洋溢着同样华丽的笑容。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静得似乎可以听到老馆长微弱的呼吸声。

镇长以元首般的姿态向四周缓缓巡视,转到我身上时稍作停顿。镇长过分华丽的模样让我相当不自在,头发高高盘起,两耳垂着夸张的大圆形耳环,脖颈上围一圈夸张的珍珠项链,穿一身复杂妖艳的长裙,裙上到处镶钻,俨然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庸俗的贵妇。这位庸俗的贵妇向众人缓缓鞠躬,趾高气扬地微笑道:“今晚,我们怀着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目的在此相聚。我们都是海底镇的子民,作为镇长,我将镇子视为生命,有谁胆敢违背海底镇的意愿我们必将与之抗争到底。我们在这里出生、成长,最终幸福地死去,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承载着我们的信仰,我们绝不容许任何人有任何背弃这里的行为,无论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抑或微不足道的平民,即便是作为镇长的我,一旦被发现有丝毫破坏镇子完整性的行为,我们一定严惩不贷。而眼下就出现了这么一位可耻的叛徒,竟妄想弃镇子而去并以实际上的行动玷污了镇子的神圣,对此等顽徒,我们必须毫不留情地将其彻底消灭!”镇长一脸愤恨地伸手指向台上的老馆长:“我以海底镇之名义宣布,对这个判徒惩以火刑!”

众人群情激昂,举起手中的火把,发疯一般地朝台上可怜的老人怒吼狂叫。老人艰难地抬起眼,轻蔑地一笑,随后像是无意间从人群中发现了我,迷离的目光瞬间刺在我身上。我心里不由一惊,自己仿佛变作邪恶的罪犯而受到极端的审视和谴责。我正欲上前阻止这场闹剧,蔡心却紧紧拉住我的手,并附在我耳边低声劝告:“这种时候,千万小心为妙!”

“小心?”我回头朝蔡心哼笑一声,毅然甩开她的手走上台,面对得意洋洋的镇长指责道:“你们这是在犯罪!”

全场再度安静下来,静得足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跳逐渐加快,不合时宜的紧张感突如其来,虽然极力抑制和掩饰这份紧张,但仍然被镇长看出了端倪。镇长相当轻松地笑笑,凝目注视我的眼睛,滞重的沉默让我越发不安。在众人和镇长沉默的目光下,我不由退缩了。

“犯罪?”镇长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如果这里面果真存在你说的什么犯罪,那么也是被绑在台上的那个人所为。啊,没错,是犯罪,那个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镇长露出阴森的微笑:“在这座镇上,人们只要生存在这里,就属于这里。任何企图逃离镇子的行为,哪怕只是一点点类似的想法,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严重的犯罪。我们不让人们离开,并非什么荒诞规矩,而是出于对镇民的好意。你到镇上已有一段时间,对小镇的地理构造和发展历史多少有所了解,这里四面环海,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找不到海的尽头。海的那边依然是海,永无止尽的海。人们一旦进入海的领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先例不胜枚举,因此,为了镇民的安全,我们严厉禁止任何人有任何逃离小镇的行为。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长久以来这已成为人们心中潜在的法律。”镇长向周围看了一圈,围观的众人纷纷以肯定的眼神回应,镇长满意地接着说道:“小镇物华天宝,环境优美,堪称世外桃源,人们相亲相爱,和睦共处,生活在这样的镇上,夫复何求呢?”

镇长静静凝视着我等我回答,我争论道:“人们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选择想要的生活,有权选择要或者不要,说YES或者NO,即便这选择对自身不利,只要没有伤害到他人,他人就没有权力将其绑在台上执以火刑。”我转向众人:“你们想要烧死的,是一位无辜可怜的老人,难道你们没有一点同情心?你们的心里就不会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么?”

众人一脸冷漠,镇长轻笑一声回应道:“我们所在意的,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镇子的完整性,是整座小镇的安宁。为了小镇的长治久安,作为镇长,我会尽全力满足每个人的需求,即使你无所求,我也会为你提供完整的生活,为你周全的考虑。那个人原本是图书馆馆长,轻松自在,工作上应该没有不满,但他早年丧偶,妻子因为企图逃离小镇而葬身大海,留他独自孤苦伶仃的生活,我同情他,因此愿意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然而正如你所说,人们有权选择要或者不要,那个人拒绝了我,对我说NO,继续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进行逃离小镇的阴谋计划。我们及时发现并予以阻止,多次给出改正的机会,但那个人一意孤行,终归酿成苦果,这一切都只能怪他自己。我们不会因为对方是一个老人而大发慈悲,也不会无谓的自我责备,我们的行为正常地道,反倒是你的过激举动让人费解,那个人罪有应得,何苦替他申辩呢?”

镇长和周围众人异样地看定我,我竟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对于你,我们同样以诚相待,以礼相见。”镇长没等我回答,接着说道:“你出现在这里,就永远属于这里,是我们当中不可缺少一员,你需要的一切我们都可以毫无条件地满足你,只要这需求不与小镇的完整性相冲突。由于初来乍到,或许有种种的不适应,不过别着急,你终将融入这里,与小镇息息相生,并和我们一样,对小镇怀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现在,就请你乖乖退回去,抱着西蔡手牵蔡心安安分分地观看这场火化仪式。”

“如果我说NO呢?是不是也会被绑在台上和老馆长一起火化?”

“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样,你是特殊的存在,你恐怕还不清楚自己的特殊性,在这里,你不受任何限制,一切都以你为中心。如果你对我们说NO,我们自然很遗憾,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对那个人的惩罚,火化仪式势在必行。非要强行和我们对着干的话,我们也是有办法的。毕竟你还没到最后完全融入小镇的时候,犯点小错在所难免。”

“我的确不明白你所谓的我的特殊性是怎么回事,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可怜的馆长就这样被付之一炬。这是疯狂的犯罪行为,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阻止,哪怕你们要将我一并火化也无所谓。”没有了原本的紧张心情,代之以无法容忍的愤慨。镇长显然完全扭曲了人的本性,并视之为正常地道。这座荒诞的小镇看似世外桃源,实际却是一座巨大的监狱,囚禁着人的本性和心灵的自由。这里面有绝对不正常的因素,有让人们麻木让人们变质的什么。我转眼注视台上的馆长,馆长露出复杂的眼神静静地看我,仿佛想对我诉说什么,但已经无法开口。我似有所悟,却又把握不清那眼神所要传达的含义。

心!这里的人们没有心,唯有馆长和我还算是有心之人。

我蓦然想到人们无心的状况,没有心,人的本性便无从谈起。不再有同情,不再有怜悯,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残酷的规矩,和对小镇的盲目的信仰。想到这里,我觉得很可怕也很害怕。

“抱歉,前面已经说过,如果强行和我们对着干,我们也并非无可奈何。”镇长向周围示意,几个体格强壮的青年走上前来,首先向我鞠躬致歉,之后紧紧攥住我的手将我拉出场外。我极力挣扎,却无力反抗。

“我们不会伤害你,但只能暂且让你受些委屈。”几个青年强行把我绑在不远处的一颗棕榈树下,之后分站在左右两边看守,其中一位再次向我鞠躬道歉。

“疯子!”我无可奈何地望向人群,蔡心正紧紧抱住西蔡一脸惶恐地望着我,镇长继续高谈阔论。不一会,人群安静下来,镇长带领众人面朝大海原地跪下,看守我的一伙青年也一起下跪。所有人闭目合眼,作出祈祷或者忏悔的模样。不久,众人站起身,将手中的火把投上台,老馆长很快就被火焰包围。我看到老馆长痛苦扭曲的脸,也仿佛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呐喊。台上熊熊燃烧,台下的人们却围着火光手拉着手一面转圈一面跳舞。

我深深感到震惊,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不知持续了多久,火焰渐渐熄灭,掺杂着焦臭气味的海风四处吹拂,我忍不住一阵剧吐。

老馆长已化为焦尸,被扔入海中卷走不见。身边一位青年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解开我手上的绳索,我压住肚子继续呕吐。青年拍我的背问我要不要看医生,我狠狠地挥拳将青年打翻,同时自己也由于重心不稳跌倒在沙滩上。

躺在沙滩上,望着平静的天空,我不自觉地出声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