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献砖
阿浪伏在树杈上,半掩身形,向下俯视陵署大门,耐心地等待那队女子出来。
昨日朝廷复旨到了,命霍王元轨带领明崇俨、宫内女官,继续去择地卜陵,特别要赶紧选定太原王妃杨氏的墓址——皇后母亲的灵柩已在家停厝太久,早入土早安生。至于昭陵新发生的毒蛊案,则命苦主阎家人将两位受害者移回长安,嫌疑凶手武敏之也跟着回去,由太子监督审理。
这处置没什么可说的,各人自做准备,一大早,霍王人马和明崇俨先出了陵署门,在前道停马相待。紧接着出来的是一身黑袍的周国公武敏之,英俊面孔绷得严紧,毫无表情,率家人等在门外,看那架势,是要和女官们交代几句话。
他原本的差使,就是给自己祖母太原王妃选墓地,现下这差使转交给郭尚仪带领的内官了,也该有所交接。阿浪借着浓密的树冠掩饰自己,屏息等到大门里一队女子娉婷走出,不觉愣了下。
他没想到,宫女们都戴上了帷帽,掩蔽住面容和上身,看样子是要骑马跟霍王一行去卜陵。这可麻烦了,仓促之间,他怎么能认出哪个是上官婉儿?
郭尚仪倒不难认。她穿了件联珠纹半袖,帷帽垂纱隐隐泛金,衣饰比其余女子华丽得多,走出门便停下,与武敏之说话,任由宫婢们去牵马。
阿浪沉住气想想,自背后卸下短弓,促紧弓弦,抽箭瞄准。一道流星闪过,嗒地一声,郭尚仪头上帷帽掀飞,露出油亮发髻。
门口顿时大乱,惊叫喧嚷响成一片。武敏之反应不慢,一把将郭尚仪扯到自己身后,抽刀四望。其余女官宫婢也尖叫着往他身后人堆里躲过去。
除了一个身形瘦小的帷帽女子。
她似是吓呆了,看看被射落的帷帽,又扭身望向飞箭来处。纱幕一转一扬,阿浪心下笃定,收弓一跃下树,抽刀奔向武敏之。
他已经抹去伪装,洗过脸梳过头,武敏之一眼就认出来,大喝:“孙浪小贼!你竟敢光天化日下逞凶造反!来人——”
其实不等他招呼,周国公府奴仆看清阿浪只是孤身一人,全都亮出兵刃逼上来。更远处,霍王元轨所带人马也没闲着,眼见陵署大门**,都过来瞧究竟。
阿浪可没把握一人对战这么多人。他只走了两步,就一把扯过戴帷帽的瘦小宫女挡在身前,手中刀子也驾轻就熟架在她颈上,向武敏之叫道:“太宗皇帝托梦,叫我转告你一句话!”
他在昭陵日久,知道当地迷信,无论什么人何时说一句“太宗皇帝”,都能瞬间震住人。果然,武敏之等听了这句,脚下都是一缓。被阿浪扯到自己怀里的女子也惊喘一声,音色熟悉。
“太宗皇帝说——你武敏之作恶太多,死期到了,小心项上人头!”
丢下这句话,阿浪大笑着劫持怀中女子后退,几步退进山林,改拉住她手飞奔。女子一把丢掉帷帽,另一手提起裙裾,跟着他奔跑上山,正是上官婉儿。
武敏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率人在后紧追不舍。但阿浪夜间已经勘探好路径,拉着婉儿东转西转,跳下一条断塌雨沟,顺沟又跑回陵署,越过院墙缺口,藏进一间柴房。
一阵猛跑,小宫婢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扑倒在柴堆上,喘了好一阵才能说出话:
“阿浪哥……你太……孟浪了……”
“没办法。不是怕他们去折磨你娘么,否则咱两个趁夜跑了,那多方便。”阿浪看着她笑,“这么办,人们都看见是我劫走了你,武敏之郭尚仪就算怀疑咱两个勾结,也没实据。”
他倚在柴房门后,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看,留意有没有追兵踪迹。过了约摸一顿饭时分,四下并没动静。料想武敏之等人都是着急上路的,不可能花太久搜捕他们,抓不到也就罢了,只能督责昭陵守军接手搜拿他。
正院客舍那边传来吹打哀乐,应该是阎庄带着阎氏长孙二家家人,奉抬两具棺材也动身了。他们要和武敏之同行回京,阿浪考虑到这一路上与武家人打照面太多,乔装改扮很可能露馅,又没法带着婉儿一起,于是和阎庄约定在长安见面的地点日期,恢复本相自己溜了出来。
他三言两语,向婉儿讲完这些,一回头,见小宫婢倚坐在柴堆上正凝望自己,眼色有些奇怪。二人四目相对,婉儿脸上一阵晕红,转开目光,问:
“后来你又听到过梁阿兄的消息么?”
“没有啊……你听过么?他没被当地官府搜出来吧?”
婉儿摇摇头,起身:“吉人自有天相,你我担心也无用。那马砖还好?咱们上路吧。”
雕有“白蹄乌”的马砖,阿浪一直紧紧绑在身上。阎庄还给他留了两匹坐骑及其它应用物事,他都趁黑妥善安置好。此刻带着婉儿,二人又溜出陵署,取了马匹行李,尽量拣小路行走,日宿夜行,不几天平安进京。
阿浪与婉儿以兄妹相称,先到崇仁坊找家偏僻旅舍住店。那崇仁坊邻近皇城和东宫,来京科考的举子多在这一坊赁屋居住,逆旅客舍极多,外来人不显眼。行李安顿好了,二人到街上食肆里吃饭,并不意外地听到很多人在议论“昭陵新发的命案”:
“……就是那个最会画画的老宰相!画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那位!都说是先帝想他,把他召走了,到地下去画写真……”
“那长孙老国舅的孙子呢?他也是被太宗皇帝给召走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以为那小赵国公光是老国舅的孙子?他娘可是长公主,当今的同母亲姐姐,就是死得太早……我看哪,太宗皇帝和长孙皇后这是想见外孙了,就把他也叫到地下……”
“你那是放屁!都说他两个是中了毒药!先帝是什么人?他要召人去地下,多少蕃邦国王都乐意自杀殉葬的,哪能给人下毒?我看哪,这下毒的事,有一家才最爱干……”
“这说的有理。太宗文皇帝要弄走人,也是正大光明的弄!我家一个姨夫就在陵上当直,说前阵子先帝那六匹石马啊,不是趁夜跑了吗,都是雷鸣闪电里腾云驾雾,在守陵军面前当众走的……”
阿浪边听边不出声地笑,坐他对面喝汤的婉儿也含笑不语。二人吃饱喝足,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按照与阎庄的约定,径往坊内一处道观求见住持。
婉儿又换穿男装,两人都是不起眼的布衣打扮。在那“归真观”里等了半日,有个阿浪见过的阎家下人过来,带着他两人兜了一个大圈子出城,远远地绕到城北禁苑,跟一队送果菜的户奴同入东宫。在宫内杂役处又等半天,终于,太子家令现身,把阿浪婉儿带到一座偏殿里,指定茵席叫他俩跪坐好。
阿浪已经等得满肚子是气,大剌剌往席上一倒,一腿蜷着一腿伸直,回手去捶自己腰后:“累死我了,这一天耗得哟……”
“你规矩点!殿下随时驾临,你懂不懂礼数!”阎庄皱眉喝斥。阿浪翻个白眼顶回去:“什么礼数?我一个山野浪人,殿下爱见不见!”
“阿浪哥。”婉儿劝一声。她安安份份在席上正襟跪坐好,还抚平了幞头前襟,又动手给阿浪正衣冠。阿浪虽肚内好笑,却不愿和她争执,撑起来也跪坐了,由着婉儿照料:
“你们官宦人家出身的,天生腿软脑袋沉,看见皇亲国戚就哆嗦,迈步都得思量左右脚谁先谁后。我么……”
“你敢说你不是皇亲国戚?”
这一声是从门外传入的,清朗熟悉。婉儿手一抖,立刻退开,匍匐拜倒,五体投地。
阿浪依稀记得这语音,扭头一望,只见两个紫袍年轻人一先一后进殿,后面的那个较为高大英伟的是雍王李贤。走在他身前的年纪较长,面容苍白文秀,深黑眸光霎时盯住阿浪,让他微微一悚,如有芒刺在背。
“还不拜太子!”阎庄低喝。阿浪迟疑了下,勉强伏地叩首,没再硬犟。
太子兄弟坐入上首榻床,命他们免礼回话。此时天早黑了,殿内大壶门榻边的长案上,放了数枝烛灯和香炉、盆花、果盘等物。太子李弘盘膝坐在**正中,雍王贤侧身陪坐,不知什么花草果卉传出一阵阵甜凉香气,将两个俊美青年笼罩其中,烛光里,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殿下已听过阎家令禀报,知晓你们在浅水原找到一块雕马砖。”李贤开口,直奔主旨,“砖呢?呈上来吧。”
阿浪在昭陵,对阎立本叔侄和长孙延都简略讲过发现马砖的经过,也把雕砖给他们看了,却一直拒绝交出,坚持自己随身携带。那些人也没恃众硬抢,反复商议的都是如何让阿浪当面叩见太子、讲述亲身经历。此时听李贤如此说,阿浪抬头一笑:
“砖我忘带了。”
太子兄弟都是一怔。李贤剑眉一皱,现出怒意:
“忘带了?岂有此理!你想干什么?”
他说着瞪向侍立一旁的阎庄,后者额头见汗,上前一步,捋胳膊挽袖子:
“孙浪!郎君驾前,休得耍无赖!要逼我等动手,可就不好看了!”
阿浪双手摊开,笑道:“阎家令尽管动手,是要搜身,还是要抽我鞭子?唉,要不是有妇女在,我就自己脱光了给你们看也没什么——不然婉妹你先出去回避一下?”
其实他都有点好笑,阎庄居然现在才注意他身上有没有马砖。天气还热,他一身衣衫单薄,如果带着那块厚青砖,衣服肯定会凸出一块,明显惹眼。早在去归真观之前,他就找地方把马砖藏好了。
眼见李贤又瞪向婉儿,阿浪又笑道:“雍王也别吓唬这小婢子,我是瞒着她去藏砖的,她问过,我也没告诉她,就知道这反而能保全她。马砖到底在哪儿,天底下就我一个人能找着。”
太子挥止阎庄和李贤,语气温和地询问:
“你入京便是为了献砖,却不肯带在身上,为什么?是要讲条件吧?”
“是。”阿浪也懒得虚词讳饰。他信得过阿延,也信得过阎老相,那些人不会用武力抢走他的物事然后一脚踢开他。太子和雍王么……呵呵。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太子居然也不动气。
“条件不少呢。”阿浪笑笑,举手屈指数数,“第一,查出毒死阎老相和赵国公的凶手,八成就是武敏之,明正典刑;第二,除掉婉儿和她母亲的宫籍,放她们出掖庭自去;第三,我有一物……阎家令知道是什么……遗落在昭陵,找出来还给我;第四,梁忠君从海东逃亡,有其原因,赦了他的罪;第五,狄……寺丞是个清官好官,也别追究他了……”
他还没说完,雍王贤嗤之以鼻:“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你小子不如拿着那块砖谋朝篡位算了!”
“阿允。”太子止住二弟,向前探身,很认真地回复阿浪:
“梁忠君逃亡案,狄仁杰纵犯案,都已是二圣亲自监审的钦案。梁犯仍逃亡在外,狄仁杰被提到东都,寡人无从干涉,你若想替他们开脱,须得呈上有利人证物证。阎令公与赵国公暴死,也已惊动天听,敕令涉案人众全体押解洛阳,我亦不能置喙。这三个条件,我一个都办不到。你交不交马砖,自己思量。”
阿浪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至少这人在和他好好说话。
“那另两个条件呢?”
“能办到一个。”太子向雍王点点头,李贤有点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放在案上,灯烛照耀中,一片金黄光辉泛出来。
阿浪呼吸一窒,扑天盖地的酸楚海浪涌入胸膛。
“换不换?”李贤语气冷淡,“先帝为了惩罚你这个荒唐不孝子,先降雷电,后又收走了这个,叫你去浅水原高墌大营找‘白蹄乌’雕砖赎罪。这秦镜粉盒是你生母的遗物,对不对?里面盛装的……莫非是你亡父的骨灰?”
合拢眼帘,世界沦陷成黑暗。呼吸似啸风怒吼,心跳如重杵捶膛。他整个人都麻木不知死活,耳孔却仍然传入李贤的声音,一字一字,细微而清楚,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头:
“说话呀,长孙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