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六骏图
“上官,你就说这信该怎么写,才容易让二圣相信霍王与宗室勾结、成心陷害我?”
婉儿微微抬头,到目光上边缘能扫到武敏之的光洁下巴了,就赶紧停住,恭顺回应:
“回郎君话,此等密信,容易落入他人之手,定为罪证,是以不可写得过于直白浅露。特别是上下款,更不可明言收发书信者。书中语句,也隐晦含糊些才像样,但所指之事,却又得让收信人一看即懂,不生误会……”
“别罗嗦这么多,你就说你打算怎么写!”武敏之不耐烦。
婉儿吸口气:“婢子会精心用典指代。宗室勾结,诬陷外戚,其目的还是谋害天后。依照蒋王的口气,他当自比汉宗室齐王刘襄,会同周勃陈平,起事诛诸吕,迎立汉文帝……”
嘴上说着,婉儿自己都不信这种假造的密书能有什么用处。
按武敏之的计划,他要先造一个什么“诗筒”,再找人模仿蒋王恽的笔迹抄写这封伪书,塞进诗筒里去,呈给天皇天后,咬定这是陇州来使在昭陵偷递给霍王李元轨的,有他周国公府家奴和魏征墓守扫人做证——还真是很有说服力呢。
如果皇帝皇后已经下决心要掀大狱除掉这些藩王,那这种“证据”才可能有用,但眼下……好吧,也许周国公有什么内幕消息,才决心搞这个。反正她只是被叫来写封书信而已,不用多想别的。
听完她的话,武敏之摸着下巴沉思有顷,忽然挥手示意另两个仆役退出去,只留婉儿在身边。
小宫婢一阵紧张,后颈津津沁汗,指尖也颤抖起来。武敏之折磨人的手段,她是领教过的。
“今日我被诬陷下毒,郭尚仪想是也听说了?”
婉儿点头。入夜时武敏之叫人去内院传她,使者向郭尚仪简单讲了白天的事。乍一听闻老宰相阎立本惨遭横祸,婉儿胸中一酸,差点落泪。
那老人一直对她很和蔼,还有些“照拂故人孙女”的慈爱表示。自没入深宫以来,肯向她示以善意的人,屈指可数啊……
“尚仪娘子有什么说法?她叫你换装过来,有没有带话给我?”武敏之问。
还真有。婉儿低头,不出声地叹一口气:
“郭尚仪言道,郎君切勿心急。此事显然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周国公,但要深究,周国公也不是全无杀人理由……”
“我有什么杀人理由!”武敏之一拍床,“是,我看那阎老头子和长孙家小子都不顺眼,吵过几嘴,这就有理由杀人了?我吵过架的人多了去了,我能一个一个把他们全杀光?混帐!荒唐!”
婉儿低着头,等武敏之吐完怨气,才又小声继续说:
“郭尚仪问,郎君昨晚让阎令公辨认那马驹子是否‘白蹄乌’转生,不知阎令公明确回答了没有?”
武敏之一愣:“没有啊……昨晚那死老头故意刁难,吊我胃口,我才懒得巴结他!不说就不说吧,我就不信,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认得那匹马!”
“是,自然如此。但郭尚仪言道,此案要闹到二圣驾前,恐怕会有人说,周国公是自知那马驹子并非‘白蹄乌’转生,深怕阎令公揭穿真相,才抢着毒杀了他……”
“胡说八道!”武敏之气得又一捶床,“他就算明说那驹子不像‘白蹄乌’,二圣也未必会听信他!”
“是。郭尚仪提醒,六骏原图样,乃是阎立本画的,想必该是彩绘写真。依样雕刻到石屏上,不好涂颜色,一些斑驳细节显不出来。我等都只是根据马名和简略文字猜想那是匹黑马,万一阎立本家中还藏有六骏彩图,翻找出来一比对,与郎君发现的驹子差异太大,就……不好说了。”
阎立本要只是嘴上说声“这马模样不像”,那很可能是一时气愤,故意说或者谎,二圣未必信他。但阎氏家藏的旧画稿,却不是仓卒之间能作伪的。郭尚仪能想到这点,可见她确实心思灵动,婉儿也深觉有理。武敏之一听,当即点头:
“还是郭娘子想得周到!明日一早,我就叫人去阎家别业搜查那些旧画稿,可不能落进霍王那些人手里!”
婉儿“呃”一声,赶紧又闭上嘴。武敏之却已留意到,逼问:“郭尚仪还说了什么?你痛痛快快,一次交代清楚,别这么粘乎!”
其实郭尚仪的主要意思,是“静观待变”四个字。时间和消息都有限,她只想提醒武敏之,眼下在昭陵里,与阎立本和长孙家积怨最深、杀人嫌疑最大的,正是武敏之。
武氏如今圣眷犹隆,二圣也都还肯庇护敏之。如果他沉不住气轻举妄动,落人更多口实,那反而麻烦。婉儿尽量恭敬地转述完这番意思,武敏之终于没再发作,思索一会儿,叹口气:
“成吧。你回尚仪那边去,告诉她我这几天尽量不乱动,听听朝廷返回的指令再说——叫你写的书信,你早点写出来,明日我派人过去拿。这密书的事,除了郭尚仪,你要敢泄露给别人——”
“婢子万万不敢!”婉儿忙叩首畏伏。武敏之没再说别的,挥手命她出房。
夜色深浓。女官们在陵署居住的客舍后院,离武敏之的居所有段距离,但有一条紧贴山坡下的隐蔽小路可通。以前武敏之只身去找郭尚仪时,都走这条路,婉儿也是从这里走过来的。她谢绝了武家下人的护送,自己提一盏灯笼,原路返回。
穿林拂草,人声渐渐绝迹。婉儿正思考那封“密书”的措辞,前方树上忽有一条人影落下。灯笼光晕扬过去,模糊照出那人挺胸凸肚的身形。
婉儿后退一步,吓得发根倒立,一声尖叫哽在在喉头。
“婉妹,是我。”
声音却十分熟悉。婉儿提起灯笼一照,只见此人脸孔身材都陌生,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活,笑容温暖亲切。她再定一定神,长出一口气:
“阿浪哥!”
双腿一软,她身子往前便倒,泪意也涌上来。阿浪迎上一步接住她,轻声安慰:“没事了。你没事就好……”
婉儿额头抵住他的坚实肩膀,泪水涌出眼眶。她仿佛又回到豳州山野里那一夜,月光下,梁忠君的脸容身躯死白无生气,散发出阵阵脓血恶臭。阿浪失魂落魄束手无策,她自己则守在旁边,再也受不住心中煎熬,放声痛哭。
“没事了。我刚才在屋顶上,看见你完好,心里放下了一大半……你娘也没事吧?”
阿浪轻轻拍抚着婉儿后背,又接过她手中灯笼,一口气吹熄蜡烛,防人从远处看到他们。婉儿稍稍平抑激动,蓦然发觉自己正和这年轻男子抱搂在一起,脸上一热,连忙退后:
“我娘也没事……我既然回来了,武郭两人都信我没背叛他们,我娘自然不会受罪……阿浪哥,你怎么样?”
“我这边安排好了。阎老相见了马砖,叫他侄儿带我进京,去见东宫太子。”阿浪说着,语声一沉,“但走之前,我要先杀了武敏之。”
“什么?”婉儿惊呼。
“我不能放过他,他……”阿浪一顿,“反正啊,武敏之是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婉妹,你有办法躲开这事吧?明早他尸首被人发现,可不能连累到你……”
婉儿打断他:
“阿浪哥,武敏之固然该死,可他身份特殊,你要杀了他,就算能脱身,陵署这边势必会闹翻天,霍王也会对阎家和长孙家的人仔细搜查。你改扮成这副模样,没人注意也就罢了,搜身恐怕瞒不过去。阎家令想悄悄带你回京,也很困难……”
“那我就不进京。马砖现在给你,你想法交给阎庄,让他转送太子得了!这事本来也是阎老相闹出来了,我杀了武敏之就走,别的不管,也算给老相和……”
黯淡夜色中,隔着涂抹乔装,婉儿也能看出阿浪的悲愤躁郁,他甚至无法说出那个名字。婉儿安慰地拍拍他手臂:
“我知道,你和小赵国公情份不一般……可真的,阿兄,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下毒的人,还真的不一定是武敏之……”
“不是他,还能是谁?”
阿浪向她描述一遍早宴上诸人吃饭菜的情形,特别强调用来下毒的盐筒,蒙了一层皇族外戚特赐的“文水绤”,在昭陵只有武敏之才可能有那玩意。
婉儿默默听完,叹道:“原来如此……我不敢说一定不是武敏之下毒,可这实在不是他的作派……”
“他的作派?你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么?”阿浪冷笑。
“当然不是。他为人骄暴狠恶、毒辣狂躁,却没那份细密深邃心思,能想出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的手段……他要是想毒死小赵国公,只会找个空屋子,当面对赵国公传话,然后逼着他在自己眼前服毒自尽……以我对武敏之的了解,他不是李猫那样的人,他玩不来笑里藏刀那一套。”
婉儿柔声劝说,阿浪有点听进去了的样子,默默思索不语。婉儿抓紧继续劝:
“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你和马砖顺利送进东宫,让太子知道‘六骏出走’的真相,还有你的身份……”
阿浪鼻中嗤出一声:“我的身份?我又不指望——”
“是,你不指望,可你想完成的心愿,总是要借助东宫势力,才好办到。”婉儿又拍拍他,“我娘……其实也一样,有太子庇护,才能脱离武家人报复。这也是阎老相的心愿吧,太子监国,逐步驱除武家势力,我们才能都安全。你父母也……”
“好吧。”阿浪打断她,“我就先留武敏之一条狗命,查明真凶再说……婉妹,你有办法和我们一起进京么?”
婉儿低头苦笑一下:“恐怕很难。我知道的秘密太多,武郭两个人,不会再轻易放我离开他们掌握。”
阿浪一时没说话。这种情形,在豳州他们就反复讨论过了,还激烈争吵了几回,最终是依了婉儿自己的主张。眼下再吵一遍,毫无用处,改变不了什么。
夜风凄冷,秋虫唧唧。静默当中,阿浪忽然一把扯住婉儿手腕,把她拉进坡上树林。
婉儿并没惊慌。她知道阿浪的耳目比常人灵敏许多,跟着他一起藏身树后,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男子从小径上匆匆走过。
那男子脸上蒙了块布巾,掩住大半面容,只露出双眼。深夜荒径上走路,还作如此打扮,有够谨慎的。他身材壮硕步履矫健,看方向,是从后院宫人们住所出来的,向陵署东部而去。
他消失以后,婉儿轻轻问阿浪:“你认得此人?”阿浪摇摇头,也低声回答:
“以前听陵上工匠说过几次,山里有‘蒙面鬼’出没,但这鬼不伤人……可看他走路的模样,似人而非鬼啊。”
婉儿也觉得那是个男人,不是什么鬼魅,连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阿浪没再纠结那人,向婉儿低语:
“你得和我一起走,不能留在这里。要不然,我到京城救了你娘出来,你自己却还在武敏之手里,那不是白费劲?”
“我也想啊。”婉儿叹息,“可怎么走?我今晚要是不回郭尚仪身边,明天她就会告诉武敏之,把陵署翻过来搜找我,那时候你们也走不成了。”
阿浪想一下,点点头:
“好,你今晚还回去。武敏之叫你写的那什么诬陷书信,你就照他说的写,一切都依着他们,别吃亏。什么时候你听说阎家人要离开陵署,或者你们宫人要走,你就收拾利索,多在院门内外活动,注意着点。”
婉儿答应着,阿浪陪她走回宫人住所,一路又嘱咐些别的事。快到院门时,他拿出打火石,利索地重新点上灯笼给她,又拍拍婉儿的瘦弱肩膀:
“放心,别怕。我一定把你带回去,相信我,等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