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秦王镜

桥下渭水汹涌澎湃白浪滔天,呼啸东去,看久了令人头昏目眩。狄仁杰收回目光,平视前方。对岸桥头的守丁和戍所越来越清晰。

他离开长安北去昭陵时,跟着雍王贤的大队人马一起渡渭,身上还有巡陵副使的职衔,随王伴驾高谈阔论,十分得意,也不用操心过关验籍之类的琐事。回程却变了阶下囚,由二十五名兵卒看守押送,路线也变了——中渭桥被洪水冲得垮了几根桥柱,禁人通行,他们这一行只好绕道几十里,从东渭桥过河。

唯一的安慰大概是仍然不用他自己去过关验籍。到了渭桥南端,带领押送的队头自去勘验过所,狄仁杰坐在囚车里,双手绑着,倚槛眯眼打盹。

他的大理寺丞职事官,还没被明诏裭夺,所以没上重枷镣铐这些刑具,也没受多少皮肉之苦。几天前,武敏之在昭仁寺抓到他,简单问几句,叫他交代与权善才、孙浪、海东逃将梁忠君等人勾结谋逆的罪行,他当然坚决不认。

皇后侄子似乎另有要事忙碌,不耐烦和他多做纠缠,命自己的五名卫士带着一队长武县衙役,先把他押回昭陵。

回陵园是为了调人。长武县衙丁越界执役麻烦,送到昭陵即回。武敏之眼下暂摄昭陵使,有权调动指挥陵上人员。他的五名卫士从守陵卫队里要出二十兵丁,重组押送狄仁杰上京送审的队伍,并先在昭陵陵署里歇息一夜、准备囚车等物。

从那一夜到现在,狄仁杰就没再睡着过。

身体疲累极了,心里脑内却翻江倒海风云肆虐,一刻不肯停歇。拱在胸前的双手又忍不住去触碰怀里坚硬的物事,好象多碰几次,它就会消失似的。

如果消失了,他就可以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奇异的梦,他可以不对任何人提起,也不必去做任何事?

二十五个兵卒前后押运他这辆囚车,过河后转向西,沿着官道往京城走去。还没行到往南的岔路口,忽遇数十骑兵迎面奔来,衣甲鲜明挥旗执仗,口中呼喝开道,将路上行人驱赶到路旁。他们身后还紧跟着一队工役,用长长的行障将官道中心两侧遮住,迅速搭出一条隔绝闲人目光的廊道。

被赶开的路人自然指指点点议论不已,狄仁杰听到车边一个昭陵守卒也问:“好大的威风,这是哪家贵人出行?”带队的武敏之卫士则嘘他一声:

“别乱说!天子脚下规矩大,你们这些田舍汉哪懂分寸……”

话语里透出国公府家人的得意。狄仁杰扬一扬嘴角,又看一眼被行障围起来的路径——京畿官道的正中心,默默叹口气。

他这是什么时运,从京官沦为囚犯,槛车载道,还正撞上天子出行?

而且想躲藏在人群都不能。他这辆囚车,比路上金鞍银勒的骏马还显眼。过来开道的禁军全都会盯他一两眼,其中有个大胡子军官看上去还颇眼熟——咦?那不是雍王府的统军史元真么?

狄仁杰身穿敝旧布袍,须发也不整齐,与上次二人见面时形象差距很大。史元真盯着他认了好一阵,才显出恍然大悟神色,策马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忽又勒缰,面现犹豫。

是啊,我犯的罪太大,说不定会连累你主雍王,你这个卫队长不可孟浪攀谈,狄仁杰有点郁结地想,也不主动出声招呼。

二人相持片刻,史元真果然马头一甩,小跑着离去,便似没看见狄仁杰。

想想还是这人传太子兄弟的口谕,自己才会带着阿浪去昭仁寺寻找那什么“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惹索七娘梁忠君等一堆灾殃上身,狄仁杰暗骂一声“无义小人”,听天由命闭上眼。

没料想,还不到一顿饭时分,马蹄声又起,直冲他囚车而来。睁眼一看,还是史元真。

“狄公!”雍王卫队长骑在马上,弯下腰向着木槛里的狄仁杰说话,“二圣宣你见驾!”

“什么?”狄仁杰大吃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挺腰立起身,脑袋自围槛上方探伸出来。

史元真身后还跟着几个中使禁卫,向押送狄仁杰的队伍宣敕,命他们打开囚车松绑。狄仁杰自顾形秽,然而这荒郊野外也没地方梳洗换衣,双手得自由后,尽力拢一拢头发扯平衣襟,钻出车槛,骑上牵来的乘马。

路上询问史元真,他才知道天子皇后这是要率百官去东都洛阳就食。天子其实仍虚弱,不愿穿戴公服行繁琐巡幸礼,特意避开外郭城,从大明宫直出禁苑,准拟沿渭河南岸官道东行一阵,再转南入两京御道。

按惯例,天子皇后巡幸东都,留太子在京监国,太子兄弟均亲送父母至驿叩别。史元真方才看到囚车里的狄仁杰,回御辇那边,悄悄告知了雍王贤,李贤又瞅机会悄声告知太子,却被眼尖的武皇后看到了。

皇后与天子同辇而行,问一声“你兄弟俩交头接耳说什么呢”,又引起皇帝的注意。太子不敢欺瞒父母,只得照实回:“那个私藏海东逃将的狄仁杰被押回京了,就在前面道旁”。

“私藏海东逃将的狄仁杰?”狄仁杰苦笑着摸摸后颈。这颗脑袋恐怕在那里呆不长了。

“东宫有苦衷,狄公见谅。”史元真叹口气,“自从周国公拿住狄公,指控你包庇私放逃将的牒报上奏宫中,太子和雍王一直都很关注。雍王特意叫我留意刑部大理寺消息,一旦狄公被押回,立刻禀报他。这也是怕……”

“怕”后面的话,这条粗豪汉子咽了回去。狄仁杰心下忖度,应该是说武家在京中势力太大,怕他们悄没声在狱中黑了自己,或者威胁自己做出对东宫不利的口供。

由驷马拉动的御辂,停在禁卫军执戟扬麾的重重护拥之中。车上水晶帘卷起,皇帝倚着隐囊屈膝斜坐,神色淡漠。他身后车厢内,武皇后用一柄团扇半掩玉容,却没能掩住唇边笑意。

狄仁杰下马趋前,伏地行礼再拜,恍惚想起上次面君时,他好象对武皇后说了不少难听话……换成他此刻坐在御辇上,瞧着下头这倔强臣子的狼狈像,只怕也会幸灾乐祸。

皇帝倒还语气温和,命他平身回话,又问他在昭陵、豳州、长武一带的经历,特别质询:“卿为何串通私放海东逃将梁某?”

狄仁杰回话之前,忍不住先瞄一眼侍立在辇边的太子和雍王兄弟。

这还是他头一回面见皇太子李弘,但确定身份并不困难。兄弟俩都身穿紫袍常服,做兄长的还比弟弟矮了半头,瘦削纤弱,容貌也俊秀,却不是李贤、武敏之这种顾盼风流的美男子一类。

李弘的脸庞太过苍白无血色,于是映衬得眉睫格外乌黑深邃,脸上总有种恒定凝远的神气。他应该只比二弟大一两岁,举止仪态却比李贤成熟很多,几乎象是表兄武敏之的同龄人。

皇帝的问话,狄仁杰不难回答。事实上从长武被押回昭陵的路上,他就打好了腹稿,在陵署停留期间也写完辩状,解释自己“包庇纵容背军逃将”“私放掘陵贼孙浪”等罪名,连带对西北马政弊端、索七娘等牧场主困境的描述,一并都写进牒状里了。那卷文书交由官驿上送,应该早他一步到京,他不知道最终是落进了谁手里,有没有给皇帝过目。

他的经历太复杂,涉及事务也多,仓促之间,不可能一一向天子口头详禀。此刻他心头盘旋不去、最想告知当今皇帝的,也不是那些事。

怀中硬物仍在,那一夜他的所见所闻也还历历在目……甚至眼下这突如其来的面圣,应该也是太宗皇帝的感应灵召所至?

“臣罪万死。”

狄仁杰叩首回话,简要几句说明自己行程,随即抖着手掏出布包裹,双手呈过头顶:

“臣回京路上,待罪昭陵,中夜忽然惊醒,见先帝投影户外。先帝留此物与臣,命臣择机进献。今日路叩圣驾,全在臣预料之外,亦不知是否为先帝安排,臣不敢违旨罔上……”

那洒破了夜幕的银白月光,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被耳边呼唤自己名字的低沉声音惊醒,睁眼只见押送看守都睡熟了,卧房门扇洞开,月光如水银泻地。一个人影自外投射到屋内地面上,头戴形状略古怪的冠帽,缓缓转头,浑厚的叹息声沉潜入室,萦绕不绝。

狄仁杰吓得呆了,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觉得那人影有几分眼熟,后来反复推想,才记起那奇怪冠帽在北司马院大殿上供奉的《太宗文皇帝写真图》上看过,正是先帝太宗所戴的“翼善冠”。

“给雉奴……雉奴……雉奴……雉奴……”

声音低沉嘶哑、含混不清,绝不象发自活人之口,反而象从狄仁杰自己的胸喉之间挤出来的。他瞠视着门口地面上转动的黑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身体和气力,踉踉跄跄扑腾过去。但还没到门口,人影倏地消失了。

他出门四望,月色里花木婆娑,看不到什么人。一低头间,门槛外便放着这个比拳头略大的布包。

手上一轻,狄仁杰抬头,见是雍王贤过来取走了布包。年轻的皇子相当谨慎,走到离车辇还有两步距离之外,在父母的目光注视下,自己一层层揭开包布,直到一片灿烂光辉照亮他双眼。

狄仁杰不用瞧,布包里的物事他反复验看摩挲过太多次了。

他刚被武敏之抓住时,搜过全身,此后就没人在意他的随身行囊。那夜疑似“太宗显圣”的人影消失后,他在月光下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个正圆形的黄金扁盒,入手沉甸甸的,奢华贵重。

如果是先帝留下的金器,那倒也不奇……他再仔细观看,见这金盒约有巴掌大小,上下两半相等,中间子母口咬合紧密。盒身通体錾花,手工极为细腻,中间是两头不知什么瑞兽绕着圆心伸腿奔驰,最外圈的卷缘纹饰当中,还镌有满满一圈文字。

整个盒子就不大,纹圈每字只有绿豆大小,夜色之中辨认困难。但要等到天亮,狄仁杰身边就会时刻有人监视,他不便再把这玩意拿出来细看。

他找个月光最明亮的地方,将金盒凑到眼前,费力辨认。金盒成色不新,多处有磨损痕迹,有些地方还粘覆着黑垢。外圈那行文字,唯有一处象是经常被摩挲擦拭,露出了笔画清楚的两个字:

“秦王”

他吃了一惊,不睱思索,动手一点点抠掉黑垢,默读出外圈那行文句:

“赏得秦王镜判不惜千金非开欲照胆特是自明心”

“赏得秦王镜,判不惜千金,非开欲照胆,特是自明心。”

夏末阳光下,雍王贤一个字一个字读出金盒上的铭文,剑眉皱起。是啊,狄仁杰暗暗想,你最该知道这文字有什么不对劲,毕竟你就是当朝的“秦王”。

“秦王”也是先帝太宗在武德年间为皇子时的封号。五十年前,顶着这封号的先帝东征西讨平定天下,赫赫武功无远弗届。据说直至今日,在一些蛮荒蕃国里,“唐秦王”的字号仍然比“大唐太宗文皇帝”甚至“天可汗”响亮。

先帝驾崩后,继位的当今天子严格了避讳。贞观年间曾下诏御名“世民”两字只要不连用,就可不讳,永徽后则明敕此二字均需避讳,三省六部中的“民部”也由此改成“户部”。先帝在武德年间曾长期单独任职的几大官衔王爵,如天策上将军、尚书令、秦王,在贞观年就没再授给人臣,贞观之后更不能了。

李贤以皇后次子之尊,深得君父爱重,封于京师所在的古秦地,按前代规矩本该号“秦王”的。当今皇帝思量再三,还是没好意思把父亲曾有的封号原样转授儿子,稍改一下,以古“雍州”之名封李贤为“雍王”。所以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高门士族,如果在本朝自造器物,都不敢錾刻上“赏得秦王镜”这样的铭文,那是现成的一个“僭越不敬”罪名。

“阿允。”皇帝向次子伸手,要拿过那金盒来看。李贤却躬身回父亲“陛下请稍待”,摇一摇金盒,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又小心地把盒盖旋开。

盒中盛装了满满的灰黑色碎末残渣,硬块大小不一,中间还有不少灰土,左右一晃尘埃腾起,李贤面现嫌弃。皇帝皱眉道:

“万一要是有毒,阿允你也别拿着了——把盖子给我瞧瞧。”

旁边一个宦官忙上来接过金盒,又用一块白巾擦拭盒盖,转呈天子。皇帝接过,低头细看,一时沉默不语,狄仁杰看不清他脸色。

片刻之后,他将手巾中的盒盖递给身后妻子,武皇后接过来,同样静默了一会儿。夫妇二人低声议论有顷,皇帝问狄仁杰:

“此物从何而来?卿为甚说是先帝命你转交给朕?”

狄仁杰讲述了那一夜得到此盒的情境。“此物应是那盗墓小贼孙浪随身携来”这句也到了嘴边,忽又停住,他望向太子李弘。

金盒是阿浪的,应无疑问。在昭陵刑徒营,那小子曾向他和史元真二人要胁“须得取回我那金粉盒,我才能放心尽力办事”,又说那粉盒里盛装着他家乡带来的灰泥碎石,他隔几天得和水喝下,治疗肠胃顽疾……当然这是胡说,二人同行一路,那小子胃口好着呢,哪顿饭也没少吃。

狄仁杰本以为史元真已经办好这事了,他回昭陵后,曾向代理陵务的宋丞随口问过,没料到宋丞说不知,大概史元真也没放在心上。狄仁杰其实也没特别在意,他自己身陷囹圄,阿浪逃脱在外生死未卜,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

可当夜中宵,阿浪心心念念的金粉盒,就由“先帝显圣”,亲自送到了狄仁杰的手里。

太子与他目光一触,立时会意,躬身向御辇道:“前路遥远,陛下圣体劳顿,犹自烦心庶务,臣心不安。祈请主上将此案交由臣办理,若臣施行不妥,甘领罪责,再送狄某到东都面圣便是。”

斯斯文文说着,他又暗暗踹身边二弟一脚。这行动车中人看不到,却正落到狄仁杰眼里。李贤也忙道:

“正是,路上耽搁久了,陛下皇后越发劳累,便请启驾吧。狄某这一案,陛下本也下敕交有司公审了嘛。”

“那是以前。先帝既然显圣,亲赐这秦王镜粉盒予我,我为人子,焉能轻慢?”皇帝语气疲倦。

秦镜粉盒?

伏在地上的狄仁杰眉头一皱。“秦镜”也罢了,为什么天子也称那物为“粉盒”,和阿浪的叫法一样?

那盒盖上錾刻的花样和铭文,确实很象一面铜镜的镜背,圆盒的大小和形状则极似狄仁杰妻子妆台上常置的银质脂粉盒。但盒中既然盛装的是灰泥而非胭脂铅粉,一般男子都不会往“粉盒”上想吧……

“皇后,你意如何?”天子又转问身后,武皇后轻轻笑一声:

“不如问狄卿自己怎么看?是愿留在长安,由太子主审,还是愿随大家去洛阳?”

狄仁杰额角汗水涔涔而下。武后果然厉害。

方才他话到嘴边生生忍住,没供出阿浪和史元真,就是顾虑可能会牵连到太子兄弟。二圣走了,如果他这案子能留在京城审理,上头由太子监国作主,中间再有个雍王串连,御史台大理寺都会顾忌三分,他应不会受太多罪。

要是被二圣带到东都去审,在武皇后眼皮底下讨活路,他可麻烦大了。好歹也在法司混了几十年,武家那些酷吏的手段,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但他当然不能明说“臣愿留长安”,说了也没用。唯今之计,要是只想让皇帝放手,把他这案子甩给太子操办,那只能继续缩减牵扯、隐瞒消息,别提阿浪、史元真、梁忠君这些七七八八,最好只叩头求饶,再不提别的……

“臣罪不容诛,岂敢心存侥幸,自当随驾同去洛阳——另回圣上垂询,此秦镜粉盒,应是那掘墓贼孙浪之物。”

狄仁杰逐字吐息,尽量控制自己声音别抖得太厉害。他听到李贤在自己头顶轻叹,意味懊恼,也猜测太子脸色会不太好看。可他就是觉得……如果这时候不向天子奏明实情,那阿浪身上隐藏的谜团,他与先帝六骏的关联,恐怕再也没有揭开的机会。

他自己在昭仁寺以身挡住武敏之、放同伴逃走的举动,也就成了愚蠢的笑话。

“哦?孙浪?”皇帝惊讶,“就是阎令公说的那人,先帝托梦所指的‘我家外亲’?”

“是。”狄仁杰肯定。天子眉头又皱,招手命宦官将装满灰泥的金盒也递给自己:

“那个年轻小子,随身带一盒泥灰做什么呀……”

“呃。”狄仁杰咽了下口水,“禀圣上,这盒中盛装的恐怕是……骨灰。”

他尝过一点灰渣,又仔细拨拉过一遍盒中物,从烟气浓重的焚末里掘出一颗大半完整的牙齿,齿后还带有半枚牙根。牙齿经过焚烧,表面也是黑糊糊的,擦拭后能看出磨损不严重,盒里装的不但是烧过的死人骨灰,还是个年轻人的骨灰。

他有点担心素以仁懦怯弱著称的天子禁受不住,吞吞吐吐说了,却见皇帝表情依旧平静,甚至还拿着手巾拨拉找到那颗人牙,捏起来瞧了瞧:

“年轻人的?是男是女?”

“这臣真不知晓。”狄仁杰苦笑。他几十年验尸断案练出来的本事,还不足以让他通过半颗残牙判定尸体性别。

在昭陵把这金盒里外详勘完毕后,他原样包好塞进怀里,此后一路都在思索,为什么阿浪区区一个浮浪匠人,竟会有这样一件豪奢贵重的金器,而他竟用来装焚人骨灰?

纯金錾花打造的精品,连金价带手工,怕是能抵陵户人家十年的赋税。考虑到阿浪在昭陵做工,遇到达官贵人赏赐的机会大些,那小子又是个长相讨喜会说话的年轻人,或许有什么奇遇得了这宝物——

不不,不可能。别的宝物也罢了,镌有“秦王”字样的金银器,当世贵家谁敢随便拿来赏人?

或许也可能是前代陪葬物,那小子因掘墓被抓,他以前可能也干过这肮脏勾当,此金盒就是盗墓赃物之一……太巧合了,那小子不知在哪里挖出个有“秦王”字样的金器,带在身上混入昭陵掘墓,然后就被先帝降雷劈中……这金盒难道是召引霹雳的符咒?

然后先帝劈晕了阿浪,又从他身上收回金盒,再半夜显圣交给狄仁杰,命他献给当今天子?莫非……盒中骨灰是……

狄仁杰打个冷战,抬脸偷望皇帝,只见四十多岁的病弱天子盯着手中金盒怔怔不语,唇角偶尔抖动一下,神色悲喜莫测。

“大家。”坐在他身后车里的武皇后忍不住也出了声,“可能只是赶巧,别想太多了……”

赶巧……这么说,他夫妇两人,其实都知道这“秦镜粉盒”的来历?

皇帝摇一摇头,转向车边唤一声:“无量奴。”

太子弘立刻上前叉手应喏,听父亲吩咐。

“昨日朕依礼部侍郎李怀俨的奏议,入太庙为七代祖宗考妣奉上尊号,你们又坚执尊奉朕与皇后改号‘天皇天后’,改元‘上元’,大赦天下。朕受位以来,常怀忧惕,幸赖文武至德,天下犹称治平。兹数当崇请,耻承徽号,冀令九州悉布仁泽,宇内皆得自新……”

天子忽然开口拽文,狄仁杰心下惊讶,又本能地警惕起来。上朝奏对的严肃文章通常都不意味好事。

“前赵国公长孙无忌……”

这个四字姓名吐出,御辇内突然响起清脆的步摇相击声。皇帝便似没听到,依旧平静缓慢地说下去:

“……无忌乃朕之元舅,先帝托孤旧臣,于国于朕躬均有大功,此海内皆知,朕亦勿须讳言。永徽之初,无忌与禇遂良等顾命老臣辅政,亦不无微功。然其恃宠不逊,结党弄权,竟至大逆,动**朝局,朕与皇后奋袂攘襟,翦除其党,明正典刑,纯出于天理公心,至今不以为过误。”

这是先肯定十五年前,流放处死长孙无忌一党的那场大案是正确的、公道的,不会翻案,给在场人特别是武皇后吃一颗定心丸。

“时过境迁,皇基永固,长孙无忌毕竟是文武圣皇帝肱股、先后母兄。先帝在世,曾经言道:‘我有天下,多是此人力’。朕近中夜自思,无忌缢死于黔州,功过相挡,罪孽已赎。圣人有亲亲之教,今又值追尊考妣,可复长孙无忌生前官、爵,命其孙延荫承,赦其全族,允其遗骨……陪葬昭陵。”

文德长孙皇后的同母兄,天子的亲母舅,武皇后的死敌,要迁葬回昭陵。

狄仁杰与其他人一同跪叩承制完毕,又听头顶车上飘下天子口敕:

“狄仁杰,你回你囚车去,随驾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