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迷雾中的人
任轩昂来到周震的办公室,二人面对面坐下。
“我刚刚也听允实说了,他的事你已经从他表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周震说话前先是长长的叹息,与从前那个以自信和微笑为常态的咨询师简直判若两人,可见邱允实多么让他头疼。
“是啊,他的故事的确让人动容。”任轩昂也不自觉跟着叹气,他跟周震一样,希望邱允实能够早日解开心结,治好说谎癖的毛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这个说谎癖的病因其实是来源于他的亲生母亲,16年前,邱允实一直在福利院门口等待母亲,这一等,4岁的孩童就成了20岁的青年。他一定很早便意识到自己被母亲遗弃的事实,当初他的母亲骗他她去去就回,可事实是母亲一去不回。”
“是的,至少在他得知母亲的死讯之前,他一直认定自己是被欺骗遗弃的。所以允实的整个少年时期病情一直在持续恶化,4岁到10岁之间,他只是偶尔说谎,而且多是无意识的,进入青春期后,病情急转直下,他开始有意识地说谎,并且平均每天都要说10个谎言。那段日子也是父子俩最难熬的阶段。我也是后来听邱先生的讲述,才知道他们父子俩的故事。”周震提到了邱恒,神色更为哀伤。
“这么说,邱恒先生还在世的时候你就已经是邱允实的咨询师了?”任轩昂问。
周震摇头,“准确来说,我是临危受命。一年前,邱先生病危,拖秘书找到我,把我叫去医院他的床榻前,对我讲述了他们父子的故事。这些年,他也给允实找过不少资深的心理医生、咨询师,可是一直不见起色。如今他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允实,他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最后的希望,希望我能够疗愈允实的童年创伤,治好他的说谎癖。”
想到邱恒,任轩昂又一次陷入了矛盾复杂的情绪,他一直仰慕的恩人是个畏罪潜逃的罪犯,这一点始终让他无法释怀。尽管他总是以“人无完人”来自我安慰,可是短时间内他还是无法消化这个事实。
“果然是临危受命。”任轩昂想,原来这个“危”指的是邱恒的病危。
不料周震还是摇头,“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所谓的‘临危受命’的意思。我所说的‘危’并不是邱先生的‘病危’,而是允实的病情,或者说是允实这个人当时正好处在最危险的阶段,在这个时候,邱先生找到了我。”
“最危险?也对,养父过世,对养子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任轩昂又一次自以为领会到了周震的精神。
周震苦笑,还是摇头,说:“不,最危险的不是邱先生的病危。唉,当时我听了邱先生的描述便劝说他放心,我认为只要让允实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并没有继续那个谎言,只是在回程途中*出了意外,就等于是釜底抽薪,允实的说谎癖治愈只是时间问题。但邱先生却告诉我,害允实彻底失去亲生母亲的那场车祸,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是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当年因为事业刚刚步入正轨,一旦深陷交通事故的案件,承担法律责任便会让好不容易看到起色的事业陷入万劫不复,所以邱先生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主动认罪。后来他去福利院找到允实,收养他,给他富足的生活和父爱全都是为了赎罪,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和良心的谴责。”
周震的讲述跟任轩昂的推测相符,因此任轩昂并没有惊异。
“当然,我当时便嘱咐邱先生,这些事千万不能让允实知道。否则尽管亲生母亲的病因得意釜底抽薪地解决,却也等于又重新生了一团火,然后火上浇油。”
“的确,尽管是意外引发的误会一场,但毕竟邱允实很快便离开了福利院,有了一个家,有养父的爱,这个欺骗顶多造成了邱允实的说谎癖,并不足以改变这个人的本质。可是如果让他知道自己认贼作父,把害死母亲的凶手当做父亲十几年,被凶手养父蒙骗了十几年,非但等同于又多了一个心理病灶,还可能让他心理扭曲变质。”
周震无比赞同地重重点头,“所以我当时便嘱咐邱先生,绝对要守口如瓶,绝对不能让允实知道真相。只可惜……”
“可惜?”任轩昂有种糟糕的预感,难道邱允实并不是在最近,因为沈金栋那个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敲诈电话才知晓养父撞死生母逃逸的秘密?
“是啊,非常可惜,邱先生并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在见过我的第二天,他便把允实叫到床前,坦白了这个秘密。唉,也许是因为邱先生这些年被愧疚折磨到失去理智,也许是他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在临死前不吐不快,也许是他认定自己必须要面对面跟允实道歉,总之,他说了。自从他坦白秘密后,一向孝顺,恨不得天天守在医院的允实一连3天没有去医院探望他,并且不知所踪,好似人间蒸发一样。直到第4天,允实再出现在医院病房时,他整个人又恢复到知晓这个秘密之前的状态,还是那个孝顺儿子,并且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怨恨邱先生,仍然感激邱先生的养育之恩。最后,在允实的陪伴下,邱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唉,我们谁也不知道,允实的那3天是怎样度过的。”周震的眼中、脸上满是对邱允实的心疼。
是啊,任轩昂也不敢想象,那3天邱允实是怎样度过的。也许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身体虽然平静,内心里却在打一场残酷激烈的血战,战争之后是一地的血肉模糊,满目疮痍。不知道他是怎么收拾好一切,走出那个小屋,走出心理的壁垒,重新走回邱恒身边的。如果换做是他,他能做到吗?任轩昂没有答案,甚至不愿设身处地地去深想,他觉得想这个等于自虐,很残忍。
“总之,邱先生过世之前,允实的病源自于亲生母亲的欺骗和遗弃,邱先生临死前吐露实情,生母的欺骗病根解除,但养父的欺骗接踵而来,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深渊。消失的那3天就是他病情急剧恶化发展的3天,他没有处理好内心强烈的矛盾和怨恨,没有释放,没有宣泄,只有逃避好掩藏,导致怨恨一直在暗中发酵,蔓延、侵蚀。他一天不肯承认这怨恨的存在,就一天无法解开心结,无法彻底治愈他的说谎癖。”周震越说越低沉,整个人沉浸在忧虑之中,“我虽然只是个心理咨询师,并不是肿瘤科的医生,但是我想要打个不太好听的比喻:允实的心结就像是一颗肿瘤,如果不及时切除,它就会越长越大,最终危及生命。换言之,其实允实的说谎癖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目前的自控能力还是不错的,至少暂时还不到闯出大祸,把自己送进监狱的地步。我担心的是病情继续恶化,允实会被负能量操控,真的走上不归路。”
一番话说得任轩昂深有感触,他总结道:“他在讳疾忌医。”
“是的,我跟允实每周会面,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我自认为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但仍旧没有突破第一道关卡——让他直面自己的内心。允实已经为自己建造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始终坚称自己已经放下了对邱先生的憎恨,甚至仍旧保留父子情。从前,他一直是消极抵抗,不配合,得过且过地跟我兜圈子,但今天,他彻底爆发了。所以我才想要找你问问,允实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忍受了我一年之久,偏偏在今天忍无可忍了。”
“我想,可能跟昨天有关,”虽然不愿承认,不想相信,但此刻由不得任轩昂再逃避,“昨天,我们去了他大姨家,他跟大姨、大姨父和表姐一家人正式相认了。”
周震无奈地摇头,“原来是因为这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允实主动去相认,并且表现得不计前嫌,非常热情,对吧?”
“是的,遗弃的事情,他明确表示不憎恨,甚至理解当初大姨的立场。”
周震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说:“极度地压抑之后就是不可控的爆发。我想,大姨那边最好还是要提高警惕。”
任轩昂当然明白周震话中深意,微微点头便是赞同,也算是默默接下了提醒沈金栋一家人的任务。
离开办公室前,任轩昂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本想再去跟周震确认一下,但想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给出确切答案,周震这么聪明专业,肯定也有过这个疑问,既然无法被证实,所以周震也没说。想了想,任轩昂还是决定不问,并且也告诉自己自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身以及他跟周震所猜想的答案都太过黑暗了。这个问题前面的陈述句是:3天后,恢复常态的邱允实现身,主动回到邱恒身边表示谅解并一直陪伴身侧,邱恒在邱允实的陪伴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邱允实是一个站在迷雾中的人,外人所能看到的形象其实只是他操控的迷雾。任轩昂一时间陷入迷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邱允实,最后他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他会拨开云雾,见得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