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少卿旧梦

神英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为她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包括她的生身母亲。在民风开放的大唐,对于男子与女子的差异并没有看的那么重,但在长孙家,却并非如此。女子,向来都是外嫁的“外人”。

神英幼时过得并不好,冬日寒冷,若不是母亲身边的奶娘实在不忍心将小神英抱到自己的屋子里,只怕她就要一个人被冻死在屋子里。所以自打神英懂事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活的艰难,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给予她所求的,哪怕是温暖,哪怕是支持。但她还是长孙家的大小姐,下人们也知道有这么一个大小姐,没有亏待她的吃食和衣物便是顶好的了。直到弟弟阿召的出生,神英的生活才过得好些,能看见父亲母亲,开始有了每日的请安。

神英那时还是小孩子,一早的请安便看到父亲母亲逗弄着怀里的弟弟,那样小的一个娃娃竟然是她弟弟?于是趁着夜色,神英去奶娘的房里,去看了这个粉粉团团的小家伙。

小家伙生的白净,因为倍加呵护所以面色红润,活泼好动,她去时,小家伙还醒着,睁着乌黑的双眸看她,她把手放在嘴边“嘘”。小家伙有模有样地学着“嘘”。她这才觉得,这是她弟弟,有着血脉相连的亲人。父亲母亲给他起名叫阿召,她用手逗弄着阿召白团团的小脸蛋,阿召便握住了她的手:“姐啊几”。神英瞪大了眼睛,轻轻唤他:“阿召,阿召”。小家伙不放她的手,继续吱吱呀呀地笑:“几几!”

阿召会跑的时候,就经常跑来神英的院子里“姐姐,姐姐”地叫。神英因为阿召的缘故,过得又比之前好了很多。神英没什么玩伴,在弟弟阿召出生前,每日宅在家中的藏书阁,一坐就是一天,没人喊她用饭,她饿了就去房里随便拿些糕点吃,因此生的又瘦又小,但上天似乎是在怜悯这个姑娘,她识字诵读的能力很强,在书中便已大略通晓了世间百态,山川河流。

但弟弟阿召的出现,让神英学会了怎么去表达情感。

她一次次生硬地把自己珍藏的好东西塞给阿召时,阿召也不恼,有时会吃坏了肚子,或是受了伤,神英难免会受到父亲母亲的责罚,但就是如此,神英慢慢学会了如何与人交流。阿召渐渐长大,父亲母亲为他专门找了教书先生和习武的师父,在阿召的央求下神英也能和他一起学习,一起练武,自此神英和阿召才健健康康地长大。

神英成年以后经常外出闯**,家里并没有太多约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神英帮官府抓住了逃犯,得到了大理寺的赏识,便入了官职,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成功地成为了大唐的大理寺少卿。当神英把信送到阿召手里,阿召几乎是欢呼着拿给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这才对于神英的事有了表示。

神英身为大理寺少卿渐渐传为一段佳话,说书先生说她是公正不阿的女神仙,盗贼流匪说她是铁面无情的女夜叉,大理寺的同僚说她是木讷羞涩的小女孩。神英担任大理寺少卿后,居所便固定了起来,阿召就一封信一封信地寄来,有时候说桂花开了,厨子做了好吃的桂花糕;有时候说练武场的师父教他耍了一套枪法,飒爽得很,等神英回来看他耍一套;有时候说教书先生是个老古板,君君臣臣的理论太过迂腐;有时候说父亲母亲也会念起神英,说神英与以往不大相同了,但阿召他知道阿姐就是阿姐,从来没有变过。神英将这一封封信整整齐齐地看完放回去,叠好放到盒子里,阿召的信来的又多又快,常常写到想念阿姐,希望阿姐能多回去陪陪他,或是注意不要涉入危险之地,朝堂多变要注意自身安全。神英常常哑然失笑,有时候觉得阿召才应该是个女孩子,婆婆妈妈地像个母亲。

有时间了,我便回去看看罢,阿召该长成什么样子了呢?

神英在心底想道。

神英供职于大理寺的日子里,江湖忽然传开一则消息,关于一本记载超卓技法的奇书。据说此书记载门类五花八门,各类奇门异术,机关遁甲,青春驻颜,起死回生,屠龙之术,传的神乎其神。诸多江湖人士趋之若鹜,恨不得争抢而来一睹为快, 无数人在争抢中头破血流。

不巧的是,这本书牵扯到朝中一位重要的大臣,为了保护这位大人,以及阻止江湖纷争,大理寺决定插手此事。同时江湖的几位较为清醒的头目向朝廷求救,神英及其同伴便领命,历经多长厮杀,保住了大人,也拿到了这一切纷争的起源——《缺一门》。

《缺一门》分阴阳两卷,两本书合二为一,即为天下秘宝,若分开便如一张藏宝图缺一角,终是无济于事。

“神英,这东西太能招惹是非,我们不能把它放到大理寺里,以防有那些个想不开的来偷。” 师兄将《缺一门》阴卷交给了神英,对她嘱咐道,“你我二人分开各带半卷,贴身携带。这样即使有一人遇害,另一个人就可以带着半卷有多远跑多远。”

那之后不久,神英无需当值,回了阿召的信便告假回乡探亲。时值中秋佳节,回到长孙家时,父亲母亲和阿召罕见地在正厅迎接她。神英倒有些不知所措,阿召欢呼着扑到阿姐身上,拉扯着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你弟弟想念你许久了。”父亲对她说道。

“是,女儿知错。”神英回道。

“好好陪你弟弟吧。”

“是,父亲。”

“阿姐阿姐,阿召可想你了。”阿召像小狗一般在神英脸旁蹭来蹭去。

“也不知是谁一两天便写一封信传给阿姐,害的阿姐的师兄都快以为阿姐通敌了。”神英笑着捏了捏阿召的鼻子。

“阿姐哪里会通敌,阿姐的师兄真是糊涂。哪有像阿姐这般好看的叛徒!”

“净胡说!让阿姐看看,你这些时日可有长进?”

阿召乖乖站好,阿召如今已比神英略高了一点,但还是孩童未长开的脸蛋,透着一股子稚气。

“阿姐,我比你高了哦。”

神英佯装生气:“好哇,那以后换阿召保护阿姐好了!”

“好!日后就由我来保护阿姐!”阿召挺起了胸脯:“大丈夫当立于世!”

“这可是教书先生教你的?”神英带着阿召坐下。

“这可不是,是我从书中学会的!阿姐阿姐,你知道吗?练武场的孙师傅知晓阿姐你是我长孙家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还有孙书生说阿姐你是女英雄,若是他配得上便来三媒六聘娶你进家了!”

神英讶然。婚事吗?她倒是从未想过。

“阿姐阿姐,说好了你回来我要给你耍枪看的!快走快走,我们去练武场。”

神英哭笑不得地被阿召带到练武场。

阿召耍枪的时候神情格外认真,一杆龙标枪舞得虎虎生风,他在练武场赤着膊跃起翻腾,乌发高高束起,眉目凛然,若是让师兄看到了,定会好好称赞一句:这才是大唐的英武男儿,不像京都的那些软绵绵的纨绔子弟,沉迷于花街柳巷,看见兵刃相交吓的昏厥过去。

父亲母亲待阿召真的很好,阿召生的也很好。

神英眸色深深,这是我长孙神英的弟弟,长孙召,他日后定是大唐的一员虎将!

“阿姐,我觉得你变了。”阿召气喘吁吁地放下枪,挠着头说道。

“变了?我哪里变了?”神英不解。

“阿姐,你此次回来我觉得你像个老学究,老气得很。”阿召嘿嘿一笑,说完便开始跑。

阿召料想得不错,神英听完就抡起拳头追赶了上去,“臭小子,你别跑。”

“阿姐,我不跑就要被你打啦!”

二人打打闹闹,又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熟稔的样子。

“阿姐,你此次回来可会晚些回京城多陪陪我?”阿召趴在神英的桌前,像只可怜的小狗。

“傻阿召,阿姐身有官职,此次也是告假回乡,后日便要启程回京。这些日子阿姐好好陪阿召玩好不好?”

阿召也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他知道前段时日阿姐历经劫难九死一生从公输家回来已是不易,但他心底总有种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会发生什么,他不想阿姐走,也不想阿姐受伤,想着多留她一阵子,便是一阵子,能看着阿姐安然无恙,他也安心。

“好。”阿召点点头。

神英家中的院落打理得很好,仿若她本人依旧每日在这里生活一样,神英知道这是阿召做的,这小子如女孩子一般心细如发。

她慢慢安抚着在她桌边睡熟的阿召,“谢谢你,阿召。”她轻声说道。

“阿姐,欢迎回家!”阿召在梦中低喃。

神英走的那天,阿召有些异样,他拉住神英的衣袖几乎快哭了:“阿姐,你能不能不走了?大理寺少卿又不止你一个,回来陪陪我啊!”

阿召哭得泣不成声,他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这一面就好像是最后一面,心底越来越痛。若是想到能留阿姐在家,心底的痛感便少了很多,于是他便拼了命地哭诉。他知道阿姐心疼他或许会动心留下来,父亲母亲偏爱于他,他幼时有什么要求,父亲母亲都是有求必应的,父亲母亲再施压,阿姐说不定真的会留下来。

但神英去意坚决,尽管父亲母亲施压,但她依旧不为所动,只是长揖不起:“女儿不孝,皇命在身,不得自由,愿父亲母亲谅解,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阿召万事顺意。”说罢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阿召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仿佛失了魂魄。

神英离开家乡的路上,一路皆有百姓挥手致意,还有年轻儿郎高声呼唤她:“神英大人!”也有姑娘家家对着她浅笑嫣然。

神英风雨兼程,就快要到京城时误入了一个陷阱,神英初时以为是猎户人家捕猎所用,便高声呼喊,但喊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一夜过去也未见人声,神英便猜测这是一个废弃的陷阱,正当她打算自己爬出陷阱的时候,一张纸从上面飘飘然落了下来。

“若想救长孙召,拿《缺一门》来换。”

神英只觉得耳边炸响,恍若惊雷隆隆。

阿召。

阿召。

“放我出去,我给你们,放了我弟弟!”神英大喊。

不多时,几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放下了木梯,木梯制作得十分精良,似乎是擅长机关遁甲的公输家所造,神英心下有了计较。几人都沉默不语,带着神英走入一个院落,正中央坐着一个老人,笑容可掬地对着神英招了招手:“长孙神英,幸会幸会。”

神英只觉得头皮发麻,上次与公输家对阵,是神英最不愿回忆起的经历,那时她与同伴一起从公输家保护大人离开,他们的机关傀儡打的他们措手不及,若说江湖高手,他们尚且可以与之一战,但他们那日面对的是一群不知疲倦,不会倒下的人形傀儡,用最简单的招式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甚至还折损了神英昔日最亲密的一位同僚,。毕竟是曾经一同在桌前说说笑笑的同伴,年岁仿佛,若无此次意外,他们也能为大唐建功立业,也可以享受这恣意人生。但当白色的麻布盖在他们毫无生气的脸上时,神英渐渐明白,这个人不会再突然站在你的身后拍你的肩膀,笑嘻嘻地叫她“神英姐。”

再看到公输家,她就如同看到了仇人。

“放了我弟弟,我给你《缺一门》。”神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公输家的阴险她早有领教,为了阿召的安全,她断然不能冒险。

“神英少卿果然是爽快人。”老人阴恻恻地笑笑,“不像某位,拼死了也要保护一本破书,连自己的发妻性命都可以不顾。”

神英脸色一白,想到了师兄,却没有勇气再细想下去。

“既然神英少卿如此爽快,我们便留你吃个便饭吧。”老人笑吟吟说道。那笑容直叫神英不寒而栗。

“不必了,我要见我弟弟。”神英冷冷回绝。

“令弟很好,他现在正在和我的儿子聊天呢。”

“我要见他!”

“神英少卿别急嘛,你答应的如此爽快,与百姓传言中的你不太一样,我们有些警惕之心很正常。”老人慢悠悠说,“请你小坐一会儿,我们去探查下四周,万一被你们的人包围了,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我是一个人来的!”神英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让我见我弟弟!”

“好。”老人点点头,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黑色斗篷的人便给神英戴上了蒙面的麻袋。

“你们做什么!”神英奋力抵抗,但这几个人力大无穷,神英使了全身的力气也摆脱不开,反而被一个手刀打晕了过去。

“带走。”老人笑意越发地深了,他看着晕过去的神英,宛如看着一件得意的作品。

当神英醒来时,全身的衣物都被换了,身上背着的武器以及口袋中的银两全都消失不见。她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耳边听不到声音,费力地想抬起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被替换成了木质的假四肢,全身被金丝带缠绕。

她感觉不到一丝痛楚,手臂和腿部变得格外沉重。

她怔愣地看着自己,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高声尖叫,耳边除了自己的尖叫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她被关在黑暗潮湿的地牢里,这里有无数个牢房,每一个都如死一般静谧。

过了许久,她才渐渐能够活动自己的四肢,慢慢爬到门口:“让我见我弟弟。”

没有人回答她。

神英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熟悉自己的四肢,她要逃出去,要找到弟弟,要回到大理寺,告知大家警惕公输家的阴谋。

可她的每一步都似乎是走在刀刃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指尖有银针一样的暗器,手臂中藏有刀,掌心中有可以鞭打的锁链。看起来公输家似乎有意将她是身体打造为一样武器。神英近乎癫狂地大笑起来。公输家,我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神英利用指尖的钢针打开了地牢的锁,每一间地牢牢房搜索而去,每间牢房里都是像神英这样被改造的人傀儡,但大多都了无生气,奄奄一息。神英反复确认过,其中没有她的弟弟。寻找无果后,神英来不及擦掉手上沾染的血迹,拖着残破的身子逃离了地牢,再没有回头。

如果阿召也被抓来了,那么他是否也会同她一样四肢被替换成木质的替代品,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神英一想到这里便心头一紧。

公输家似乎料定,人形傀儡被改造完后大多体力不支,要么奄奄一息,便没有人看守地牢,只在门口有着两个巡逻的门人。神英放轻脚步,在两个几近昏昏欲睡的人身后放出锁链,捂住他们的口鼻,迅速将二人勒死,脱下他们的外衣,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院落。

神英找回藏好的《缺一门》阴卷,一路奔波,换上宽大的外套,入了京城,最后倒在了大理寺的门口。

等她再次醒来,大理寺满目缟素。

“发生什么事了?”神英疲倦地问。

“师兄,师兄没了。”小她一岁的小丫头身穿素色衣衫,嚎啕大哭。

神英脸色一白。早在公输家的院落里,神英便隐隐有预感。为了护住阳卷,师兄血战到了最后一刻,亲眼看着结发妻子被公输家弟子斩杀,自己也倒在血泊之中。而保存在师兄身上的缺一门阳卷,自然被公输家得到了。

神英沉默着,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她原是回来搬救兵来救阿召的,但大理寺遭逢劫难,元气大伤,她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好在,阴卷还在她的手中,公输冥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的无非就是一本《缺一门》,他绝不会令阿召有一点不测。只要她拼了命护住阿召,送他回家,再让他带着父亲母亲逃到偏远的地方,便也是保全了长孙一家。

神英迟迟下不了笔,墨汁从毛笔的笔尖滴落到结白的宣纸上,她眼前的黑色越来越浓重,好似要将她吞噬。

“神英姐,神英姐,醒醒!”

她梦地睁开眼,发现满脸泪痕,心底也**似的疼痛。

“神英姐,你做噩梦了?”一张秀气的大脸出现在视野里,看上去竟与阿召有几分相似。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肩上伏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阿召?”神英颤抖着问。

“神英姐,我是阿倍。”耳边传来一声叹气。神英一愣,回过神来,视线随之恢复。

哪里有什么阿召,这里分明是山中神社,头顶满天繁星,阿倍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神英,脸上满是担忧。

“阿倍,是你啊。”神英轻声说,不知是感到失望,还是清庆幸,终于从噩梦般的回忆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