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樱之坠落

天色渐暗,山洞里唯一的一束阳光也渐渐消失不见,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神英裹紧了外衣,依然感到山洞内寒气逼人,嘈杂的瀑布声更叫人心烦意乱。

“重明每天就让你待在这种鬼地方?”神英不由抱怨起来,“暗无天日,又冷又湿,入了夜连盏烛火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我都想不出一个人要怎么打发时间。”

“冥想。”流苏简洁地回答。

“冥想?”神英仰头望着黑漆漆的石壁,“你一个人都想些什么呢?”

“想生命存在的形式,想生与死的界限,想很多事。”流苏淡淡一笑,神英发现她说话的语气腔调都带着淡淡的优雅,莫名让人觉得亲切。

“你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吗?”神英心底一动,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她想起了自己冤死的弟弟。

“我相信生命会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流苏轻声说,“当你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时,他就好像真实地存在于你身边。”

神英低头思索片刻,意识到流苏大概是在说重明。

“你和那个神经兮兮的黑袍男人怎么认识的?”神英不由好奇。

流苏笑了笑,笑声似乎有些羞涩。

“是一个有些俗套的故事。我是山中神社的女巫,他是村子里的普通村民,负责掌管鬣狗和狩猎。他常常会来观看神社的祭祀仪式,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来看我。我那时年轻,他也年轻。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爱情就突如其来发生了。”

“可以想象。”神英笑了笑,接着笑容又渐渐黯淡,“可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因为……因为一些意外。”流苏叹叹气,“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消逝,就好像春天的樱花,在盛开之际飘零,总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神英一愣,忽然想起昨夜听过的那首俳句。

“人世皆攘攘,相对唯顷刻。”神英轻声念道。出乎意料的,她竟然将这句词完整地记了下来。

“你是大唐人对么?居然知道俳句?”流苏有些意外。

“重明应该也很喜欢。”神英道,“这是他念给我们听的。”

“重明他在外面,是不是杀了很多人?”流苏忽然问。

神英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看起来重明似乎不愿让流苏知道自己犯下的杀孽,神英不知该不该替重明守住这个秘密。细细算起来自己与重明应该算是敌对关系,神英本也没必要维护重明的形象。可眼前这个神秘女子似乎单纯得过分,想来她应该被重明保护的很好,这才对外界的血雨腥风一无所知。

“我……”神英犹犹豫豫地张口,正在想该如何搪塞流苏的疑问,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什么人鬼哭狼嚎般的嚎叫。

“那是……水流声吗?”流苏疑惑地问。

“不……这叫声听起来居然有些耳熟。”神英侧耳细听,只听间嘈杂的水声之外,难听的嚎叫声由远及近,似乎正在从高处飞速坠落。

“这个声音是……”神英瞪大了眼睛,“阿倍?”

神英话音刚落,只见瀑布倾泻进来的洞口忽然坠下两道黑影,重重砸进瀑布下的泉水中,掀起一人高的浪花。

神英连忙起身,朝瀑布下的泉水奔去。泉水中的两道黑影扑腾着游上岸,脸色因为冰凉的泉水而冻得惨败,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其中一个眉眼贼兮兮的男人看见了黑暗中的神英,因为他们骤然进入漆黑的洞穴,一时间看不清神英的面貌,只隐约注意到黑暗中好像站着个人。贼兮兮的男人连忙站直了身子,像是受了惊吓,转身破口大骂道:“野泽你个王八蛋,你不是说这个山洞绝对隐秘,绝不可能有人吗?”

“难道是巫女的灵魂显灵了?”被唤作“野泽”的男人战战兢兢地看着神英,“可是身形看着不太像,印象里巫女分明是个纤弱的女子,哪有这么壮实?”

“也许是这些年在山洞里吃胖了?”阿倍挠挠头,“看起来倒像是我一个凶悍的朋友。”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叫长孙神英?”神面带微笑问道,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拳头。

“正是。女巫你也认识我这朋友么?”阿倍愣住了。

“不如这样,我直接送你去见女巫,你亲自问她好了。”神英几步走到月光下,笑容宛若寒冰。

“老,老大!”阿倍转瞬间变了脸色,“老大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可辛苦了!你没事就好!喂喂老大你要做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片刻之后,神英简单料理了阿倍,拍拍手掌,这才对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野泽问道:“你是谁?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认识他。”流苏的声音,“他是元灵村的农户,以往年年都会来神社。”

野泽周身一颤,几步冲上前来,重重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流苏小姐,请劝说重明,放过村子吧!”

“什么村子?放过什么?”一旁的神英满头雾水。阿倍见状连忙将神英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你我别多掺和,静静听着就好了。”

黑暗中,流苏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生硬。

“放过?现在居然已经轮到元灵村来祈求我的宽恕了么?”流苏冷冷说道,“当年你们又有谁听过我与重明的祈求?”

“那是村里长老们的决议,我们也无力更改。”野泽说着重重磕头,额头撞得鲜血横流,“但无论如何,村子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是无辜的,请流苏大人不要再伤害他们了!”

“无辜?这个词放在元灵村身上,似乎不太适用呢。”流苏冷笑起来,“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阴阳师当着重明的面将我生生活埋时,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场,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的样子。”

“活埋?”神英呆住了。

“我刚听说这事时,表情和你是一样的。”阿倍叹叹气。

流苏继续说道:“你们每个人,什么也没做。那些女人和孩子,甚至围绕着土坑载歌载舞,大声欢庆。你们那时有谁能想到我有多绝望?眼睁睁看着泥土一层一层堵住你的嘴,你的眼睛,鼻子里也塞满泥土,甚至还有幼虫在你身上爬来爬去……”

“流苏小姐……”野泽颤抖着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流苏,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神英忍不住低声问。

空气微微扭曲起来,一道白色的身影渐渐浮现,竟是一个一身雪白色巫女服的女孩。神英与阿倍不由瞪大了眼睛,只有跪倒在地的野泽依然顶着地面不敢抬头。

“之前发生了什么呢?”流苏轻声笑笑,笑声如同寒夜里的泉水一般寒冷,“身为元灵村的村民,你应该不至于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吧?”

“是元灵村,是大家对不起流苏小姐!”野泽高声喊道。

“说重点!”一旁的神英不耐烦起来。

“是!”野泽莫名屈服于神英的胁迫,“几年前,山里时常有山民失踪不见,村里长老认为,一定是无知的村民惊扰了山中的妖魔。为了平息妖魔的愤怒,长老决定……献祭神社的女巫,以换取村庄的和平。”

“这都什么混蛋长老?要平息愤怒为什么不自己去?”神英不由义愤填膺起来。

“长老选中了流苏小姐作为祭品,决议一旦达成,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于是村里的男人们在长老的带领下,绑了流苏小姐,要在深山中举行献祭仪式。”野泽眼里流露出些许愧疚,“就在仪式进行的那一天,重明出现了。”

“那时重明对我钦慕已久,我心里都清楚。”流苏凄婉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羞于表达爱慕之情,也许是缺少关键的勇气,我们谁也没有说破。但当献祭仪式到来时,重明孤身一人闯进仪式现场,与全村人搏斗,受了很重的伤,这才将我从献祭仪式里拯救出来。”

“重明成功救出你了?”神英一愣,“那后来又……”

“后来,不肯善罢甘休的元灵村,花重金请来了阴阳师。”流苏一字一顿道,“为了将我们赶尽杀绝,他们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呢。”

“在阴阳师到来之前,我与重明在深山中度过了最后的相处时光。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也是如此短暂。”流苏缓缓沿着山洞踱步,“这个山洞,就是当年我们的藏身之处。但这种藏身的小伎俩,不可能隐瞒法力高强的阴阳师。没有任何悬念,我与重明那时都无力与阴阳师抗衡,更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群元灵村村民。如果我没记错,野泽君也在其中。”

“我是……被逼无奈……”野泽苍白地辩解。

“被逼无奈,还是落井下石?”流苏冷笑,“阴阳师带走了我,而你们捆住了重明。为了让他为先前冲撞长老意志的无礼行为付出代价,你们强迫他,亲眼看着阴阳师将我活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神。”

空气静了下来,四周只能听见轰然作响的水流声,以及野泽隐隐的啜泣。

“所以,重明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你其实都是知道的,对吗?”神英小心问道。

流苏沉默了片刻,惨淡一笑:“说浑然不知,那是在骗自己。我与重明心意相通,他想做什么,我怎么会不清楚呢?”

“今夜大家正是为此事而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野泽忽然开口,“即使大家曾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元灵村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惨重了。往日的仇怨不可能永远延续,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你想要如何了结?”黑暗中,有人淡淡问道。

神英与阿倍骤然警惕起来。高处徐徐降下身披黑袍的男人,手持三尺黑色长刀,巨大的威压随之释放。当他到达地面时,压力也释放到顶峰,身为普通人的野泽无法承受压力,几乎匍匐在地。

“坏了,这个是正主。”神英低声道。

“你居然敢到山洞里来,我若要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重明注视着野泽,语气中多了几分愤怒,“你说你要和我做个了解,我倒看你要如何了解。”

“把由纪…….还给我!”野泽嘶哑地喊,一面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重明,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决斗!”

“笑话!一只蝼蚁向你叫嚣着公平对决,你会在意他的感受么?”重明冷笑,释放的压力又增加了几分,“你若真想要回你的由纪,先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吧!”

野泽“哇”一下吐出一滩鲜血,别说起身,连微微移动四肢都极为艰难.但他依然在嘶哑地重复着一个名字:“由纪……由纪……”

“够了!”阿倍大步上前,打断了重明的施压,“何必要如此折磨一个小人物?他只是想找回他的妻子罢了!”

“你又是谁?”重明吃了一惊,阿倍竟能硬扛下重明的压力,看起来似乎丝毫没受影响。

“一个心怀正义的路人。”阿倍干咳两声,“元灵村的事,我基本已经清楚了。几年前消失的村民,应该是瘴气中毒而没能走出丛林,这件事的确是元灵村错杀了人。但元灵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不是么?这两年你的天狗在元灵村犯下了多少杀孽?那些被你掳掠走的村民又生死未卜,你不能因为元灵村夺走了你的流苏,你就要夺走元灵村所有人的‘流苏’,这实在没道理。以杀孽来报复杀孽,最终自己也逃不开被杀孽终结。”他说着清了清嗓子,随之提高了声调,“大唐曾有一位先贤在千年以前便告诫过世人,‘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你哪学来这么些大道理?”神英小声询问。

“我一直是这么一个充满智慧的男人,只是你没发觉而已。”阿倍颇为自得。

重明冷着脸,耐心等阿倍说完,忽然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阿倍一愣。

“你不是我,野泽也不是我。你们不亲身经历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于自己眼前的痛苦,便无法理解我的愤怒。什么先贤,什么杀孽?他们夺走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必须,必须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重明,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一直沉默不语的流苏忽然开口。

“抱歉一直瞒着你。”重明一愣,不敢看流苏的表情,“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混蛋!”流苏忽然大声骂,“即使你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又怎样?你不过是顶着复仇之名发泄你的愤怒,说到底,你在意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不,并不是这样……”重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我这副躯体……已经撑不了太久了。我想在我离开之前,能给你一个重新开启人生的机会。”

“可我并不需要。”流苏颤抖着说,“我们经历过生命中最好的日子。春天的深山里的花开花落,浮云起落,那些美好的回忆足以令人心满意足。现在的我不过是一缕残念,勉强地束缚在山洞里,只为了维持着所谓活下去的姿态,又有什么意义呢?”

重明低着头,陷入沉默。

山洞外,一线曙光隐隐约约照进山洞,外面似乎即将迎来新一天的朝阳。

“重明老贼,速速滚出来受死!”随着朝阳一同到来的,还有山洞外的一声怒喝。

“重明老贼,血债血偿!”

“出来受死!”

叫骂声此起彼伏响起,原来是元灵村的大队人马在此刻杀到了。

“来吧,既然彼此间都背负着血仇,这就是我们的了结方式。”野泽徐徐爬起身,低声说道。

“什么情况?你还喊来了援兵?”神英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里面发生的事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回头再慢慢解释。”阿倍摆摆手,大步走上前,“重明,我也是受了元灵村的委托,要来替他们讨回公道。其实这一战并非无可避免,你只要将那些被你掳掠的村民放走,再向元灵村的大家道个歉,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

“道歉?”阿倍话还没说完,重明冷冷打断了他,“可谁又来向我们道歉呢?”

“总得有一方先做出让步的,这只是一个形式……”阿倍属实为这群人的死脑筋而头疼,“非要血流成河你才满意么?”

重明不再理会阿倍,只是转过头,默默与流苏对视。

“我想起那年在神社第一次见你。那年山里的樱花开得美极了。”重明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抚摸流苏的面颊,尽管只能触碰到一片虚影。

“相对唯顷刻……”流苏淡淡一笑,笑容中似有万种风情。

“流年尽相催。”重明惨淡一笑,轻声回答。

神英这才领悟到词句中的深意,原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就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笑脸,是迟来的悔恨,是彼此间无言却凄凉的对视。

重明张开双臂拥抱流苏,流苏在重明的怀里幻化成一道白光,一时间竟照亮了整片山洞,转眼又归为黑暗。

重明竟以自己的躯体为容器,接纳了流苏的灵魂。

“现在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重明低声说,一手握紧了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