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恋的伤

暑假的头几天莫尘就天天抱着《追忆逝水年华》，虽然意识流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除了文字优美外，很难看下去。大量的人物事件，犹如一棵枝丫交错的大树，整部作品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波澜起伏，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莫尘只好给自己定任务：每页找出一句经典语录摘抄下来，这样带有目地性的去看，确实容易多了。却一点不如武侠小说来的畅快，一个人人可以践踏的乞丐少年忽然掉落悬崖，练到盖世神功横空出世，每一处都惊心动魄。可是莫尘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啃完了，就是怕于飞扬说“你说不好是因为你看不懂”，既然是他推荐的，总有三分好在里面。

为了显示自己看过，莫尘拿出摘抄本背了几段：

有回忆才是完美人生。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如一连串在海中跳跃的浪花。

背到那句有名的话“且让我的泪流到那麽远吧，这样，我的爱人将永远不会知道：曾有那麽一天，我为他而哭；且让我的泪流到那麽远吧，这样，或许我就能遗忘了琵卓河、修道院、庇里牛斯山的教堂、那些迷霁，以及我俩曾一起走过的小径”，莫尘想起了她和于飞扬仅有的交集，从一个好学生和一个差生的对比，到两个并排的好学生。时光荏苒，再也回不到过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少个夜晚一个人走到他家门口等待、深望、转身、离开，他永远也不明白“尘土飞扬”是并不仅仅是莫尘暗恋于飞扬，也是六岁的记忆掉落在尘土飞扬的记忆里。就让一切随风远去吧，就把一切沉潜在心底吧。

莫尘自知就算她变成好学生，也不是于飞扬中意的女生。在爱的人面前，总是自卑、小心翼翼。

莫尘找来一张干净素净的信纸，将这句话抄录在上面，夹在书里。又怕太过明显，备注了一句话：很经典的一句话。又嫌太刻意，重新拿了一张纸再写上这段话，删了备注。

于暗恋的男孩面前，女孩总是思前想后，怎样的表达都生怕泄漏了心迹，又怕从未明白她的心迹。

莫尘终于啃完了这本神作，怀揣着激动的心跑到于飞扬家，想了一百句开场白，结果一句也没用上。因为于飞扬家里没有人，大门紧锁，后来她才听石头说于飞扬全家去县城亲戚家了。

莫尘失落了好一阵。依旧雷打不动地每天傍晚从家门口走到他家门口，看着大门紧闭，再转身折回去。

炎炎夏日，一到晚上特别容易停电，听说是给城里省点。原来老师一直讲的“人人都是平等的”并不对，农村限电是为了城里有电。所以街坊四邻跑到街上槐树下乘凉，有些人干脆拿了凉席直接铺在家门口躺下来摇着大草扇凉快凉快。姐姐那时在追《康熙王朝》恨的牙痒痒，一到关键时刻就停电。莫尘不喜欢成为街坊四邻的谈资，一个人回房间睁着眼睛睡觉。回房间的时候，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十三岁的莫尘还是很害怕鬼神，总是担心门后面藏了鬼，窗户后面趴了吊死鬼什么的。可是她不断暗示自己：“你是勇敢的，于飞扬喜欢勇敢的女生”，因为假象出来的于飞扬，她竟然每次都可以勇敢地躺在小黑屋，想着每一个和于飞扬独处的空间，幻想如果他也喜欢上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在黑黢黢的夜里泛起了幸福的光芒。

终于，又是一个停电的下午，百无聊赖的莫尘去石头家玩，却看到回来的于飞扬。一身白色的运动装，真像她梦到的样子。莫尘心如鹿撞，不敢直视他，心里想着他会怎么跟自己打招呼，自己要怎么回答。最后的最后只是一句“你不是去县城了吗？”

“刚回来。”

“哦。对了，你借给我的那本《追忆逝水年华》我看完了，回来还给你，挺不错的，我还背了好几句，都抄在本子上了。”

“是吗？我读的时候也摘抄过一些，一到写作文课就拿出来看看。”

莫尘为于飞扬对自己说了超过十个字的话感到激动和兴奋。兴奋的她没感觉到于飞扬口气里的悲伤和寂寥，而这种悲伤和寂寥在开学之后愈加明显。

初三一开学，于飞扬一反常态地经常迟到，不管老师是不是在讲课推着教室门就进来，终于有一天邵老师把他叫到外面，隔了两天没迟到之后于飞扬又开始迟到，更加变本加厉。上课瞌睡、抄袭作业、经常出入游戏厅，一句话不合就和同学吵起来……这些恶习谁也想象不到成了于飞扬的生活常态。

邵老师的数学课，于飞扬一身汗水，提着早已脏了的白色球衣，抱着足球咣当踢开门，彷如无人地走进教室。

“于飞扬！”邵老师强忍着怒气。

于飞扬回头嘴角浮现轻蔑的笑，眼神不屑地挑衅邵老师。

“到门口站着！”邵老师命令。

于飞扬不紧不慢地走出去，最后一个回眸遇上莫尘的眼光，莫尘满是疑问地盯着他远去的身影。

于飞扬没有听邵老师的话，而是一个人跑到操场踢球去了。

莫尘一下课就跑到操场上，看到于飞扬爆发了所有力气用力踢球，汗水淌了一身。她过去截过球，大声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个坏学生，为什么自暴自弃，为什么？”

“你又不是我妈，你少管我。”一向可以用“文静”来形容的男生像个二流子一样，恶毒。

“我就是要管你，不但要管，还管到底了。”

于飞扬已经不是她认识的于飞扬了。颓废、堕落、傲慢、无礼、偏执、自大。

这时操场上走来学校最混的男人帮，打着口哨冲于飞扬打招呼，于飞扬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香烟，点着抽了几口，被呛到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都说了你不是我妈，我的事你少管。”于飞扬动作拙劣地继续抽烟，烟雾缭绕，汗流直下。

莫尘申请成了于飞扬的同桌，只要他上课睡觉就拿钢笔捅他，最后白色运动衣上面全是黑色的、蓝色的墨水点。于飞扬生气又无奈，莫尘却不管不顾，让他没辙；为了不让于飞扬迟到，莫尘每天早起半个小时拉着石头一起去于飞扬家叫他一起上学；为了不让他抄袭作业，莫尘也开始抄起来，“你不学，我也不学”，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因为我学习都是为了你”，于飞扬不领情，“随便你”。

于飞扬不迟到、不睡觉了，却又玩起来新花样，每天从《读者》上抄几句话写成情书给班上每个女孩子一封，如果收到回信他就接着回一封“傻逼”。因为这个好几个女孩哭了，他却像看笑话一样没有愧疚。

“你是不是觉得很过瘾？”莫尘真的生气了。

“你没收到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给你写一封，保证跟她们的不一样。”于飞扬拿出那本《追忆逝水年华》，莫尘还给他就一直放在学校。他翻看着，忽然掉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我的爱人将永远不会知道：曾有那么一天，我为他而哭；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或许我就能遗忘了琵卓河、修道院、庇里牛斯山的教堂、那些迷霁，以及我俩曾一起走过的小径。”

莫尘要把纸条夺过来，于飞扬死死捏在手里不放，眼里泛着泪光。莫尘看着他，他一定没有改变，还是那么于飞扬，只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一个人堕落的速度飞流直下三千尺？

于飞扬申请换同桌，老师怕莫尘也学坏，将于飞扬调到班里无人管的差生区，莫尘不同意，哀求老师不要放弃他。邵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莫尘去找李明和石头想办法，才得知于飞扬父母在闹离婚，他用尽了办法也不能挽救父母的婚姻。一个孩子用自己的堕落换取家庭的完整，可是破碎的东西就是拼在一起还是不完整，可是我们还小，不懂得样子完整和心完整不是一回事；因为我们还小，才倔强地用自我的堕落换取自认为的幸福生活。于飞扬的争夺激起了父母更激烈的斗争，离婚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

于飞扬从最后一点幻想里惊醒，这下子不再是挽救般的堕落，而是切切实实再也没有动力。

莫尘和李明、石头轮流去劝飞扬，却无济于事。

小沫对莫尘说：“我真后悔那时喜欢上他，一个人的变化怎么那么大。当时他拒绝我我还伤心，现在简直万分庆幸。莫尘，你也别管他了，你看他现在抽烟、打架、翘课……什么不会。”

小沫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被扫黄队的老师抓到谈恋爱，和小沫一起落网的男生居然就是李明。

学校通报批评，家长轮番教育，早恋一时成为谈虎色变的话题。李明在老师和家长的循循善诱下，终于决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对不谈恋爱了。

初恋就这样扼杀在摇篮中。多少年后，大人们怀念从前的爱情，怀念十几岁青葱的岁月里那段难以忘怀的感情，他们却不允许青葱少年少女有他们的回忆。

于飞扬有了女朋友，毫不避讳。那是一个长相甜美，学习一塌糊涂的女孩。莫尘总是在散步的路上看到于飞扬牵着女孩的手，和一群地痞男生混在一起。她的心被刺痛了，那一刻她想都没想，直接冲过去，掰开他们的手，对所有人说：“于飞扬是我男朋友，谁也不许动。”

那些男生、女生都在嘲笑她，那个甜美的女孩娇声地叫“飞扬！”

莫尘挡在他们中间，拉着于飞扬就要走。于飞扬用力挣脱了她的手，说：“你谁啊？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可笑！”

“这不是一班的好学生吗？”

“好学生也不能多管闲事啊。”

“人家两口子的事还是内部解决，外人怎么好插手。”

“什么外人？你没听说也是——女朋友吗？

……

男生、女生对莫尘议论纷纷。

于飞扬甩下一句：“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的事你少操心。”

莫尘愣在原地，眼泪在打转，心里是被失望塞的满满的。看着于飞扬牵着女孩的手走开，她握紧了双手告诉自己“再也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却无法无动于衷。还记得那日他死命去夺那张纸条，眼里泛着泪光。

“快给飞扬盖上章，别让其他女孩子自作多情了。”

“接吻，接吻，接吻。”起哄的声音传来。

“你们太坏了。”女孩甜美的羞涩的声音传来，莫尘拼命捂住耳朵，却捂不住隐隐作痛的心。

她跑过去，掰开于飞扬和女孩的手，抱着飞扬的脸，亲了下去。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在这个灯火昏暗的夜晚，空旷的街上刮着徐徐北风，来来回回过往的人，周围站成一堵墙的同学。莫尘吻了于飞扬，她咬破嘴唇，血迹在两人口中隐隐流淌。

“盖了章，你就是我男朋友，谁也不许跟我抢，否则我会跟她拼命。是我男朋友，就要听我的话，以后不许迟到早退，不许上课睡觉，不许抄袭作业，不许**朋友，不许进游戏厅，你必须考第一，也只能考第一。不管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好，你必须做到。”

莫尘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人人都道她霸道彪悍，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了，手还在发抖，转身离去的时候脚步那样急，只是不想出糗。

莫尘一夜声名鹊起。整个学校都知道她抢了别人的男朋友，还亲出了血，放了狠话。流言四起，邵老师最担心的终于来了，她把莫尘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劝说，莫尘什么也不听，拿出小学的倔脾气，非要把于飞扬治好不可。

“马上就要中考了，老师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不能分心。”

“邵老师，正因为是关键时刻，我们才不能放弃于飞扬，他曾经是很好很好的学生，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不管他？”

“你们不能谈恋爱，这会影响学习的，影响你的中考成绩，也会影响你一辈子的。”

“我们已经谈恋爱了，他是我男朋友，我不能管他。”

在谈虎色变的年纪，莫尘却拿出小学的臭脾气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

老师的话不管用，家长就参与进来了。爱珠又是哄又是威胁，莫尘始终说他们已经谈恋爱了，倔强的她就要一边恋爱一边学习。老师和家长反对的越强烈，她越要证明谈恋爱不影响成绩。

小沫对莫尘说：“你太勇敢了。”

石头竖起大拇指，“你就比我大半个月，就让我叫你姐，以前我一直不服气，现在小弟服了，二姐。”

李明说：“爱情里女人的智商为零，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你可以选择继续还是暂停。不过勇气可嘉，只是谋略不足。”

莫尘对小沫和石头抱以友好一笑，还李明一句：“你丫别装孔子。”

上课的时候莫尘看着于飞扬，下课放学就跟着他，不许他在混迹在小混混里打发日子。那日，莫尘一直跟着于飞扬，从傍晚到黑幕遮盖了街道，于飞扬仿佛故意左转右转，莫尘不吭不响跟着他。

于飞扬突然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对她怒吼：“你究竟要干什么？”

莫尘像个小绵羊，从前在老师面前的倔强**然无存，“我在找你啊，找从前的你。”

“你不要管我行不行，你这样让我很难过。”

莫尘看到于飞扬表情痛苦，眼神迷离，心仿佛被镰刀割过，齐刷刷地疼起来。

“你以为你变成坏孩子家庭就能和睦了吗？你需要的不是自甘堕落，是要自己振作起来，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等你有成就了就有能力让父母重新在一起了。你现在这样只会让你爸爸妈妈觉得丢人，他们谁都不爱你，因为你是坏孩子！”

“别说了！”于飞扬哭了，委屈的、无助的、荒凉的眼泪在脸上流淌。他说他没有办法，他只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麻木，不想回家，不想见任何人。

莫尘找不到擦眼泪的东西，直接抬起手，拿袖子擦着飞扬的眼泪，她说：“别哭了，你读了那么多书，你知道自甘堕落是没用的，最后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你要坚强，你还有我们。”

飞扬第一次说出心里的难受和纠结。当他还把自己当孩子的时候，已经要去承受家庭的疼痛和破碎。妈妈对他说：“飞儿，你要坚强，爸爸妈妈都爱你。”他哭着求爸爸妈妈别离婚，结果爸爸妈妈吵的更厉害，偷偷离婚了还在他面前扮恩爱，直到他想把他们的结婚证找出来，才发现结婚证早已换成了离婚证。他说：“我以为只要我很优秀，就能保住爸妈的婚姻，但是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我没有支撑，感觉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知道每天上学回家是为了什么？我一直以为我还小，还不足以承受这一切，所以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怕想起来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我变坏了，很坏很坏……”

他的表情很痛苦，眉毛拧巴着，眉头紧锁，没说出一个字都像心上被插上一把刀子。莫尘赶紧打断“飞扬，我们已经长大了，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我相信如果他们看到你很有成就一定会很高兴。”

无声的泪流在十五岁的男生脸上，夜风徐徐吹来，将泪吹的更凉。

“你说的对，爸爸对我说只要我好好学习，妈妈每个星期都会来看我。”

一切未知的、突如其来的、无法承受的、从未预料的伤害，总是不约而至伤我们个体无完肤，坚强了就过去了，堕落久了就习惯了。当父母以为我们可以承受的时候，其实我们还小，在父母面前我们永远是那么想乖乖听话，享受溺爱的小孩子。

“莫尘，谢谢你！”

经过这一切，于飞扬又回到了从前，不迟到不早退，继续和莫尘一起玩猜题游戏，轮流背诵课文，比赛解题速度……为了中考努力。

邵老师很欣慰，却还是把莫尘单独叫出去，就“早恋”问题循序善有，进行引导。莫尘说那个晚上，早恋的话题早已解释清楚。

“呃——”莫尘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你是我男朋友只是——我的意思你知道，那时候是为了不让你——”莫尘手心出了细小的汗，捏着衣角在手上缠啊缠，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时的勇敢是因为爱，此时的矜持也是因为爱。

“我知道，谢谢你！”

莫尘不敢看于飞扬，想起强吻的那个晚上，脸红发烫，心跳加快。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害怕这份喜欢影响重新振作的于飞扬，只好藏起来。能够成为同桌，每天和他一起学习，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已经知足。

小时候的爱情真的简单，没有过多的贪欲。如果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我们总是默默地注视加祝福。如今，我们的爱情总是被多角恋伤的体无完肤。

莫尘所在的初中恰逢校长换届，老校长退休，新校长尚未正式上任，学校早已是一片混乱，在历届的考生中这一届是最差的，仅仅有两名同学考入了重点高中。尽管莫尘和于飞扬一直都是佼佼者，但是距离重点高中的门槛还有一点点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