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春飞扬

三年级一开学,莫尘就在子娟背后贴了一张乌龟的涂鸦,子娟正哭的时候老师进来了,莫尘只能离开自己的座位站在扫帚区。多少年后,她才晓得老师这个惩罚方式实在是侮辱人,这不是拐着万骂她“垃圾”吗?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一位伟大的网友说:垃圾只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

于老师的高跟鞋哒哒地越逼越近,莫尘马上站好。只见于老师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清瘦苗条,马尾辫上扎着一个小草帽样的发饰,曼妙的身姿在白纱裙的映衬下像天上的仙女。午后昏昏欲睡的同学马上惊醒了,看着仙女。一向不知“自尊”为何的莫尘,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姐姐的旧衣服改的衣服,站在垃圾堆的旁边,失落起来。

“同学们,这是从县城转过来的学生,以后就在咱们班了,大家欢迎。”

石头乐呵呵地鼓掌,李明、小沫,连于飞扬都兴高采烈跟得了一百分一样。于老师和蔼地看了一眼女孩,用从来没对莫尘讲过的语气亲切地说:“薇薇,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女孩睁大眼睛,睫毛忽闪灵动,小声咳了一下,声音清细温和地说:“我叫夏薇薇,夏天的夏,蔷薇花的薇。因为妈妈工作调动,我从县城转过来,以后请大家多多帮助,谢谢!”

又是一阵掌声。

莫尘记住了两个地方,“蔷薇花的薇”,她不知道蔷薇花是什么花,家里只有喇叭花、指甲草、夜来香;第二个是最后一句“谢谢”,他们从来不说“谢谢”这么客气的话,放在九十年代的农村,有些突兀,就像媒婆头发上插了一朵鲜艳的花。

老师让夏薇薇坐在了于飞扬的边上,笑容满面地对她说:“于飞扬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夏薇薇依然声音清细地说了句“谢谢”。

于老师的眼神一下子扫到莫尘,脸色一变,“莫尘,坐回去吧,以后有点记性。”

莫尘站了有一会儿子,腿都酸了。听到老师法外施恩,屁颠屁颠地坐回去。回去的时候夏薇薇看了她一眼,却是充满微笑。

一下课女生们都跑到夏薇薇身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于飞扬觉得闹腾跑到走廊里和石头玩弹珠了。夏薇薇从书包拿出一袋“大白兔奶糖”,发给女粉丝们。小沫捅了捅莫尘,“我也想去吃大白兔奶糖,你去不去?”

“不去!”莫尘噌地站起来,往教室门口走去。

她的女人帮原来已经有一批成了于飞扬的粉丝,现在又被夏薇薇抢走一批,连小沫也被糖衣炮弹折服了。

那年的春晚刚出来一个小品《三姐妹当兵》,很逗。莫尘记性好,台词几乎能不落地记下来。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晚会,莫尘就成了小品排练的导演。李明是班长,小沫、莫尘和子娟是三个女兵,莫尘那句憨厚的“杀”像极了春晚里的傻女兵。为了于老师那句“发扬每个人的特长”,莫尘强制每个人都必须表演节目,于飞扬在莫尘的软磨硬泡连带捣乱威胁下决定表演书法毛笔字,只有夏薇薇没有节目。

“夏薇薇你有什么特长?”

“嗯——要不我唱一首《乡间的小路》吧!”

“好,给你记上了。”

发挥每个人的特长。莫尘的特长就是凑热闹,越是热闹的事,她的特长越能展现。六一节,莫尘站在讲台指挥几个男生把桌子摆成四方型,中间是个小的表演台。又让小沫和石头把用班费买来的瓜子和糖撒在桌子上,甚至数好了每个座位发几颗糖,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没有麦克风,就拿课本卷起来充当。莫尘很得意地第一个出场,唱了一首颇为成熟的歌曲《爱江山更爱美人》。当时流行风刚刚刮起,县里的点歌台每天都唱这首歌,莫尘跟着姐姐天天听,听的耳朵起茧了。虽然口齿不清,只是照着音依葫芦画瓢,连“藕虽断了丝还连”都唱成了“藕丝断了四海连”,高嗓门却把气氛直接推到**。

于飞扬的毛笔字令人老师都赞不绝口。

“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乡间的小路》由夏薇薇独唱。”莫尘报幕。

只见,李明和石头搬了凳子和一张小桌子放在场中央,夏薇薇身着白色的连衣裙,头上依旧扎着小草帽发饰,双手托着白色的电子琴信步款款走到舞台中央,坐下来开始弹奏。莫尘望着,那模样很像从天而降的白素贞,只是比白素贞要清纯很多。不过,在那个《新白娘子传奇》疯传的年代,白素贞就是美女的代表。

夏薇薇文静地坐下来,自弹自唱。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漾,喔喔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她的声音如在蓝天白云间穿梭的白鸽,扑棱扑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伴随着电子琴潺潺流淌的音符,夏薇薇的歌声在教室里飞扬。她极其认真地弹着,极其认真地唱着,极其美轮美奂地表演着。

音乐老师不自觉地拍起手叫出一个“好”字。吃了她的大白兔奶糖的女孩都起劲地鼓起掌来。

莫尘接下去的主持和压轴的小品反而没得到想象中的表扬,心里有小小的失落。

如果说莫尘因为技不如人自认倒霉,之后音乐老师将歌咏比赛原本由莫尘女领的部分转交给夏薇薇,她再也无法容忍了。一下课气势汹汹走到夏薇薇跟前,说:“你为什么要跟我争?”

“对不起,我没有。”

“没有你说什么对不起,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于飞扬看不过去了,“莫尘,你有完没完,她都说不是故意的了。”

“是啊,莫尘,你别欺负薇薇了。”小沫说。

同学都围过来看热闹,石头、李明都帮着夏薇薇说话。

莫尘气不过,一下子把夏薇薇推倒了,磕在课桌的棱角上,牙龈出血了。

“你讲理不讲理。”于飞扬朝她大声吼,扶起夏薇薇,推开莫尘,往外走。

莫尘一看夏薇薇嘴里流血了,不敢再胡闹,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说什么。于飞扬和小沫搀着夏薇薇出去漱口了,其他同学也跟着过去了,热闹的班级一下子剩下莫尘一个人,众叛亲离。

老师提前五分钟来到教室,同学们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预料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低头看书或那笔书写,默不作声。

“莫尘。”

莫尘站起来,本来是不服气,这一刻真有些害怕了,还有于飞扬粗鲁的态度,她有一些后悔了。

“一个学生最本职的工作就是学习,但是不是每个学生都学习很好。那你就应该懂事一点,帮助同学。老师承认你也是一个热心的好学生,但是为什么总爱欺负同学呢?夏薇薇是一向文静、懂事,这次也是因为唱的不错才被选择领唱的,老师并没有撤掉你的文艺委员的职务,可见对你还是很看重的。你因为这点小事就打夏薇薇,太不像话了,老师要求你道歉!”

于老师先礼后兵,莫尘自知理亏,却不想认错。年少时,我们都是经常犯错的孩子,倔强着不肯认错。

“快,向夏薇薇同学道歉。”

“于老师,其实我也有不对,您就别责怪莫尘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我已经没事了。”夏薇薇站起来向老师说。

“莫尘,你看夏薇薇多懂事,这点你真该像她好好学学。”于老师借机发挥。

莫尘撅着嘴,早已认识到自己错了,却拉不下脸道歉,一向没脸没皮的莫尘在夏薇薇面前恨不得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孙,直接遁地逃跑了。

最后以于老师惩罚莫尘去操场跑十圈结束。

北方的夏天烈日炎炎,地上干崩崩,跑起来卷起一圈尘土。莫尘的嘴唇很干,她看了一眼操场对面的小水池,很想跑过去咕嘟咕嘟喝上几口,再洗把脸。想到自己把夏薇薇牙龈磕出血,应该受到惩罚,于是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跑完剩下的两圈。正当莫尘在太阳底下气喘流汗地跑步的时候,夏薇薇却跟上来,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像一阵春风,“今天的事,是我的不对。但是不是我告诉老师的,请你相信我。”

夏薇薇伸出手来,见莫尘莫名其妙,又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莫尘迟疑地伸出手,搓搓手上的土和汗,在身上擦了擦,一把握住夏薇薇的手,乐呵呵地说:“不能反悔哦。”

一直硬撑着的倔强终于可以释放了。其实她早就想和小沫一样和夏薇薇一起下课回去,吃夏薇薇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听夏薇薇讲城市里的故事……

“这个给你!”夏薇薇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莫尘。

莫尘摊开手一看,是一颗大白兔奶糖和一颗花生糖,这些都是她最爱吃的。每次过年妈妈才买的糖。

莫尘的烦恼忘得很快,和夏薇薇的感情越来越好,连上学也要拐远路绕到夏薇薇家叫她一起上学。夏薇薇家在乡镇上的医院里,儿时记忆里的医院和政府大楼一样严谨森严,里面梧桐树和桑榆树很多,密密麻麻树叶交织,阴凉一片一片却有些阴森。莫尘每次和夏薇薇一起上学都像探险,大路不走,专门越过小花园,扒过小矮墙,一路都是冬青和月季花。

三年级的考试,莫尘照例还是垫底。夏薇薇和于飞扬并列第一。四年级一开学,老师就带来夏薇薇转走的消息,她妈妈的工作又调回去了,她也回县城上学了。

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莫尘为这段开花没结果的友谊失落了好一阵子,后来渐渐不记得了。童年里,来的人,走的人,一个又一个,我们总是没心没肺地用爱玩的心填补了所有失落。也许,跳几次皮筋,玩几次沙包就能将匆匆过客抛在脑后,即使后来回忆起整个校园生涯,很多人只是浮生掠影,空有一点影响,却不记得名字,不记得曾经发生的故事了。

整个四年级,莫尘依然跟男孩子混在一起,摸鱼、抓知了、萤火虫、捏泥巴、玩火。时不时在于飞扬面前捣乱,好学生和坏学生的交集来自考试卷发放时老师和家长的对比。

茫茫宇宙中有一种神奇的生物。这种生物不玩游戏,天天就知道学习,回回年级第一。这种生物长得好看,写字好看,成绩单也好看,可以九门功课同步学,就连他的手指甲都是双眼皮的……这种生物叫做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看看人家于飞扬”成了母亲刺激莫尘的口头禅。而母亲不知道在这种生物之外还有一种生物。他会在被他娘拽着耳朵骂成绩差的时候说班里的某某比我还差,被刺激的多了,做梦都想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免得爹娘无数次不厌其烦地说“别人家的某某如何了,别人家的某某又如何了”而妈妈不知道:邻居家的孩子是我们永远也追不上的伤痛。

刺激的后果是莫尘上课睡觉、下课跳皮筋耍赖,一到体育课就喊肚子痛。那时刚开始流行游戏机,每天走路去学校都能看到路口的游戏机房,莫尘终于忍不住进去看了几把,因为没有钱,只能过过眼瘾。

日子像白开水一样,没有花样,却涓涓不息地流过,不留一丝踪迹。总是在期末考试宣布成绩的时候莫尘才意识到,又一年过去了。那些奖状上永远也不会写上“莫尘”的名字,那些珍贵的奖品也从来没有属于莫尘的。只有这时她才感慨“哎,我怎么没有好好学习,又错过一支钢笔”。

现在的学校人性化多了。不但看成绩发奖状,连文艺才能也能得到荣誉,还有小朋友因为踏实获得“最佳努力奖”,这是对学习努力但没有成绩的学生最好的安慰。

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不明所以的烦恼也开始增多。

五年级的下学期,莫尘懒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妈妈趴在窗户口一遍一遍地催。等莫尘从被窝里跳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吓死了。床单上有隐隐血迹,**上也红了一片。

我怎么了?会不会生病了?一定是得病了,电视里经常演什么绝症的……莫尘不知道这是女性的初潮,胡乱猜测以为自己得病了。想着也许不久就会死去,就像他们去扫墓,老师说地下埋的都是当年血洒战场的烈士,所谓烈士其实就是死人。莫尘想自己也一定和那些烈士一样被埋在地下,清明节的时候也许会有人敲着锣,吹着唢呐去给她扫墓。

对于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就考虑过。因为调皮,妈妈总是训她,夸奖姐姐,她以为家里的人不关心她,想着一定要死一死,是吊死在家里,还是投河、割腕?后来觉得哪种方式都不妥,一直耽误下来,活到现在。

微博上一个叫走饭的女生发了最后一条微博:“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当二十年后莫尘看到这条微博,才发现对死的话题,是不分年龄和身体状况。此刻的她,真被吓到了,忽然对生留恋起来。她慌张地拿一张纸垫在下面,不知道能不能堵住伤口。

“尘尘,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爱珠看莫尘垂头丧气,心情抑郁。

莫尘摇摇头,不说话。局促不安地坐着喝了一点饭,却也不是很有胃口。

“是不是病了,妈妈带你去看看。”爱珠摸摸莫尘的额头,并不烫。

莫尘低落地说:“没事”,扛着书包就要走。

爱珠从抽屉里拿出几块钱和一个苹果塞在莫尘手里说:“不想吃饭就自己买点东西吃,别饿着了,如果不舒服就跟老师请个假回来,妈带你去看病。”

莫尘感动地看着手里的大红苹果和几块钱。要知道那个年代,钱都是用分计量的,几块钱对莫尘来说一辈子都没拿过这么多。妈妈平时总是教育她节俭,苛责她乱花钱。

她不该骗妈妈说学校让买练习册,拿了钱去买东西吃;她不该骗妈妈说去老师家拔草,下了课去池塘抓鱼;她不该骗妈妈说亲戚给了10块钱,把那5块私藏了,导致亲戚一直觉得妈妈小气。一时间,莫尘伤感起来。

来到学校,莫尘放下书包掏出数学习题本,趴在课桌上再也不动了。小沫拉她去玩跳皮筋她都没去。自习课也不闹了,班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数学老师巡视各班,看莫尘认真地盯着数学习题本在看,却始终没有动笔,就问:“怎么了,不会做吗?”

莫尘猛地被叫到,猛地抬头,看到数学老师温柔和蔼的笑脸,嗯嗯啊啊地说不会。

“这道题有一些难度的,难得你这么用功,老师演算给你看……”数学老师拿过莫尘的笔,在练习本上一步一步地算起来。莫尘从未得到如此待遇,没有老师手把手交过她怎么学习,她只知道班里六十多个孩子,她总是最不受待见的几个之一。

看着数学老师一笔一划地演算着,认真地给她讲每一步的要义,虽然莫尘还是有些模糊,却很感动。这一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听懂数学老师的话,能算出来,好像是报答老师对她这么好。

无论小学还是中学,很多时候老师的一个态度决定了一个学生的一生。莫尘被老师伤得最深的一句话是“语文课本天天拿着连‘语文’两个字都不会写,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莫尘虽然还是没听懂,数学老师却说“没关系,我先给你划一些简单的题,你一步步地做,过几天再做这道题就很简单了。”老师翻到前几页,在几个例题和习题的题号前画了个圈,对莫尘说“例题一定要看会,习题自己试着做做,不懂就问老师”。

莫尘感激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自己要死了,如果还有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

课间,莫尘憋着尿一直不敢上厕所,终于憋不住了,才别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手背着放在屁股后面,一跑到厕所就慌张地褪下裤子,生怕别人看到。那时的厕所还是没有挡板的蹲坑,坑里扔了很多带血的纸,莫尘觉得自己哪天血流干净就死了。回教室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女生白色的裙子后面有一团殷红的血迹,但是和她一起玩的同学很多,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莫尘想她一定和自己得了一样的病。

回到家裤子里的纸早就被浸湿泡烂了,莫尘偷偷拿出去扔掉,埋在垃圾堆里,不让人发现。找来妈妈戴孝扯回来的白布,垫在裤子底下,心想布总比纸要耐用。

电视里正在播琼瑶阿姨的《青青河边草》,电视上有点点雪花,可是不影响看。小草一哭起来惊天地泣鬼神,连一向没心没肺的莫尘都要偷偷抹泪。

小草出了车祸,只能靠呼吸机和营养针来维持生命,后来甚至不能说话,只能靠世纬给她制作的识字卡片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小草选出了“我爱你们”四个字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莫尘觉得自己以前不是个好孩子,让老师和母亲生气,老捉弄老实的同学,她没有拿过一张奖状。看到墙上姐姐的“三好奖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想如果她不能说话了,也一定会挑出“我爱你们”四个字。她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想做个好孩子,想当个好学生,想拿奖状。

莫尘第一次自觉地拿出书开始学习,央求着姐姐给她讲题,爱珠诧异,又摸了摸莫尘的额头,还是没发烧。

回到学校她一反常态地从捣乱开始维护班级秩序,不许有人捣乱,将数学老师圈的题全部做好学会了。

一直到爱珠洗床单才发现上面有血迹,莫尘用一块布盖在床单上不想被人发现,她又在床底下发现用过的白布,才知道莫尘这几天为什么变得不爱说话,反而开始学习了。

妈妈并没有对莫尘讲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初潮,只是告诉她每个女人都会有这一天,以后每个月都会有,只要垫上卫生纸三五天过去就不怕了。这也是莫尘接受的最早的生理教育。

原本莫尘想上完小学就去冰糕厂打工,她以为在冰糕厂做工有冰棍吃。

虽然那时的冰棍才五分钱一根,雪糕最贵的也只有两毛钱。但是莫尘从没吃过两毛钱的雪糕,连五分钱的冰棍都要哭得在地上打滚,妈妈才给五分钱。

可是经过“大姨妈事件”莫尘开始重新思考未来,为了报答数学老师的知遇之恩,她决定要学好数学,弄懂应用题了,想像于飞扬一样得到老师满意的赞扬。

生理期的变化,让原本咋咋呼呼的她开始收敛,莫尘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径直走到于飞扬面前问:“不用天天学习就能考一百分的方法有没有?”

也许这就是年龄的惩罚,童年其实没那么长,一上学就快没了。

“李明,这道题怎么做?”

莫尘只好求教小博士李明了。李明还是一副百度百科的样子(当然那时还没有百度),沉思说:“这个嘛,简单,只要运用公式就行了。”

“这一页所有的题你负责教会我。”

李明惊讶地看着莫尘,天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莫尘居然学数学,想当年她站在凳子上立誓“我不学数学,长大我要去冰糕厂吃冰棍”,李明莫名其妙地看着莫尘。

“猪啊,快给我讲。”莫尘吼起来。

李明这才幽幽说了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上小学要走很远的路,夏季五点多就起来了。莫尘本来一直和姐姐一起上学的,现在姐姐升了初中,她只能一个人走。乡下没有接送的习惯,也没有遇上抢劫犯的事儿,有时候晚上大门不关也丢不了东西。莫尘自从到城里求学后,就开始怀念家乡,真的路不拾遗。

莫尘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忽然头顶上“轰隆”滚过一个雷,再抬头看,小雨滴已经从天而降。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莫尘把书包塞在胸口,路也不看就往前跑。

“砰”一下撞个满怀,莫尘的书包被撞到地上,她张口就骂:“你属螃蟹的吗?不看路啊!”

那人蹲下去捡起她的书包,起身面对她。莫尘这才看清楚他是于飞扬,一个打着伞在前面好好走路的小男生,被她撞得伞都扔出去好远,莫尘却张口叫嚣。于飞扬羞涩地把书包递给莫尘,举起伞一半遮在莫尘的上空。

“你还和以前一样。”

于飞扬指的是脾气吗?莫尘接过书包,掏出书来一看都湿了,这下子糟糕了,蓝色钢笔字全被雨水浸湿了,一团浆糊。

“你也和以前一样,以前就不让我考一百分。都怪你,我的书怎么办?”莫尘怨怒。

“我的书给你看。”于飞扬看了一下天,雨还下着,“我有伞,一起走吧,到学校我把书给你用,没关系,我已经学会了。”

“我可没说你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该这样。”

于飞扬打着伞,莫尘走在她的旁边,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高挺,模样清秀。莫尘有一丝紧张,从来和男生勾肩搭背惯了,这样保持距离反而全身难受。

走到学校,到了屋檐下,于飞扬把伞收起来,莫尘望着他的动作有些痴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于飞扬已经把书递到她眼前。

“考不好别怪我,可是你撞我的。”莫尘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丝毫不用彩排。

于飞扬微微一笑,嘴角上翘,迷人的一个转身,进教室了。

莫尘这才注意到当年那个拼图的小朋友已经长成小小少年了,眉宇轻扬,五官俊朗,那高高的鼻梁是衬托他完美的有力证据,也长高了点,只是微微有些瘦,但很帅气。心颤了一下,关于于飞扬的传闻从四面八方收集起来:他是学习最好的男生,他是体育课上篮球最好的中锋,是足球最好的前卫,他是音乐课上最美的男中音,他是全班女生心目中暗恋的对象。还有关于他妈妈很年轻长得像他姐姐,他的铅笔盒总是最先进的,有铁盒子的时候他已经用上自动的,有一层的时候他已经用上双层的……

原来于飞扬的传说从未在江湖消失,只是她从未注意。

小沫见状,跑过来喳喳呼呼地叫着“于飞扬打伞护送你哦”,两手捧脸发花痴,“什么,还有他用过的课本,给我看看”,小沫一把抢过去,翻开看一眼就崇拜地感概“钢笔字是不是很好看,跟印在帖子上的一样,怪不得芳芳连他回的情书都珍藏起来。”

“什么情书?”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芳芳找高年级的姐姐写了一封情书,结果于飞扬回了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的暂时不想’她宝贝的跟拿了明星的明信片一样。”

莫尘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夺过课本,自己看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私心,她要私藏课本。

莫尘和姐姐一起看电视,偶像剧里一群女生花痴一样围着一个帅气的男生,男生因为女生的离去而把伞丢掉,在雨里淋雨的场景竟然让她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她怕姐姐看到,一个转身就跑没影了,不敢再看。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吧。于飞扬沉静地在教室里做习题,给她扔过来一个纸弹字,她曾经那么霸道地抓了他抓鱼的塑料袋,那么理直气壮地索要考试答案。这些不经意的小记忆忽然在心里毫无征兆地重播。小沫再次谈起“飞扬的同桌很霸道,每天来很早,走很晚,任何人想哄她跟她换座位她都不肯,她一定暗恋飞扬。哎呀呀,不管啦,我也要跟于飞扬做同桌。”

“你都说八百遍了。”

莫尘自从拿了于飞扬的课本,总是借机问“你写的什么,看不清”,其实是“看不懂”;她若问“你这个算错了”,其实是她不会做,想要于飞扬为她演算一遍。一开始于飞扬还很叫真“哪里错了,我写的很清楚了”,后来想明白了,莫尘一来,他就问“哪里不会?”莫尘恨的牙痒痒,让周围人都知道她好学,不是侮辱她的名号吗?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故意提高声音,“没有不会啊,就是问问你会不会,答案可不是这个。”

“哦,答案错了。”于飞扬很认真地说。

“答案——错了?怎么可能,你不会就不会呗。”

莫尘和于飞扬在教室里一来一回的问答,他的同桌早就不耐烦了,用胳膊肘故意往外伸捣了莫尘好几次,终于莫尘忍不住了,把书本往那女生那边一推“你烦不烦啊,喜欢于飞扬就说,别憋死。”

其余的女生早对此愤恨不平了,看到有热闹,眼光齐刷刷地看过来。莫尘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许,像女英雄一样骄傲。女同桌听莫尘这么说,捂着脸哇就哭了。

在众目光的鼓励下,莫尘继续说:“于飞扬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生。”

于飞扬本来要说什么,听莫尘提到自己,也羞地低下头。莫尘也没心情问问题了,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一直到快放学的时候,莫尘接到于飞扬的纸条,在教室后面见。莫尘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若无其事。

莫尘嘟囔着:“神神秘秘,搞什么鬼?”

一放学石头问莫尘去不去抓知了,小沫要拉莫尘去她家玩,莫尘很想和石头去抓知了,一个能卖一分钱呢。想起于飞扬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非要这么神神秘秘,磨叽、娘气!她看到于飞扬先出去了,抓起书包直接就往教室后跑。

“莫尘,你再闹以后就不要找我问问题了。”

莫尘不知道于飞扬为什么要生气,还非把自己拉到外面来说。

“你哪只眼看到我闹了,是她拿胳膊顶我好几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生气,但是她还那样,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就说了她两句吗?她至于吗?”

“明天你向她道歉?”

“我不。”

“以后别问我问题。”

“是你把我的书弄湿的。”

“课本送给你。”

于飞扬生气地走了,莫尘犹如电视里被女孩甩了,一个人淋雨的男生一样,心情忧伤、难过、生气。

于飞扬居然喜欢那个哭哭啼啼小气巴拉的女同桌!莫尘愤恨地想。好,以后别想让我理你,我在你的课本上画满乌龟,以后再也别想看见你的课本,别想让我问你问题。

第二天莫尘刚到教室,准备上课。于老师走上讲台,没有讲课,而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数落到现在,说莫尘不知悔改,叫莫尘站起来,站到门口。

莫尘知道一定是那个小气巴拉的女生告到老师那。我站!我站!莫尘已经很久没受到如此待遇了,竟然重新获得老师的“恩宠”。

阳光斜着洒下来,莫尘的影子斜斜地靠在墙上。明媚的日子里,她却只能站在教室外面。如果她从来都是那个只会混在男生堆里的大姐头,如果她从来都是六十分万岁的学生,如果她从来都不在乎他的眼光;那么她站在这里不会那么难受,那么孤独,那么自尊受损。

老师讲课的声音和同学一起念课文的声音时不时从教室里传来,她小小的心灵受到创伤。偏不巧的是数学老师走过来,莫尘害怕数学老师知道她不是好学生后就不再管她,转过脸尽量背对着数学老师。

“莫尘!”

数学老师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老师好。”莫尘觉得无比丢脸,还是无可奈何地打了招呼。

“好好学习,你最近进步很大。”

数学老师没有嘲笑她,居然夸她进步很大,莫尘一颗脆弱的心差点挤出水来了。她激动地看着数学老师温柔的背影,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好数学。

莫尘出入办公室更勤了,不再是被老师责骂惩罚,而是问题。数学老师也一次次夸奖她进步很大,还把语文的学习方法也教给她。看在数学老师这么认真的份上,莫尘勉为其难地学起了语文。

小升初的考试,莫尘出人意料地从班级倒数考到中等水平,甚至比小沫考的还好。虽然小学考初中并没有什么压力,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中考、高考记忆清晰,对莫尘来说因为第一次的突破,却成了永久的记忆。数学老师成了她每次回家都要看望的师长。

成绩一出来,石头、李明和于飞扬要拜把子,听说是于飞扬看了《三国演义》想到的点子,莫尘知道后非要凑热闹,一定要当大师姐,最后却以三票通过做了小师妹。莫尘不服气,说石头是自己表弟,现在却做了师兄。

“你可以退出啊,没人逼你。”于飞扬说。

“我就不!”莫尘的脾气又上来了。

四人买了饮料分别倒在四个一次性杯子里。

“歃血为盟要滴血的。”李明说。

“那多疼啊。”莫尘担心地说。

“我们烧香就行了,不要滴血了,太血腥。”于飞扬提议。

莫尘比谁都热心,从家里偷来一把准备给老祖宗上的香,四人点着拿在手里,有模有样地跟着念“我XXX和XXX、XXX、XXX自愿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上香握手。

整个小学时代以四人的结拜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