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方旅店2

蓝瑛背上有一道巴掌大的疤,是小时候被开水烫的。她记不清什么时候了,大概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吧。那壶开水被她不小心撞倒,甚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滚烫的热水便呼啦一声淋在了背上。蓝瑛只觉得刺痛,好像被人剥了皮一样。她尖厉的哭声很快把父亲引来了,父亲见状,赶忙拎出一瓶醋,倒在纸巾上,然后敷到开水烫到的地方。烫伤的皮肉经过敷药,过了不久就愈合了,可惜的是从此留了一道疤。有时照镜子,她简直不敢相信,一道疤可以依附在皮肤上那么长的时间,在肩胛骨下方,她恍惚觉得,那里原本是要长出翅膀的,只是被造物主砍断了,于是留下一个难看的切面。那道疤比正常肤色深一点。蓝瑛用手摸,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比周围皮肤还要凸出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点,就让蓝瑛惊骇不已了。她害怕,怕被人看到,她不知道以后有对象的话,对方会不会嫌弃她。

那晚睡下之后,蓝瑛伸手去摸背后的这道疤。

她发誓,不会轻易将它示人,不管谁爱她,都不该嫌弃这道疤。

可是那个人会是谁呢?那个人会在哪里呢?

隔天去上课,蓝瑛从后门一溜烟跑进教室。坐下之后,她心跳得好快。瞥一瞥四周,好像没有人注意她,她这才放心地取出课本,摊开,准备开始早读。朗朗读书声在校园里响起来。外面天气晴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这样的日子是平静的,水一样的,蓝瑛看不到任何波澜起伏,也闻不到任何流动在空气中的躁动。

这天体育课,蓝瑛向老师请了假。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趴在课桌上做作业。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蓝瑛于是搁下作业跑出去看。

蓝瑛看到花坛那边有两个男生扭打在一起。周围有同学在围观,但没一个人上去劝架,大家就像看表演一样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蓝瑛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其中一个男生是赵嘉轩!他被另一个男生骑在身上,那个男生块头很大,剃板寸头,凶神恶煞的。赵嘉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鼻青脸肿的,额头也磕破了,流了好多血。蓝瑛看到血就害怕,她几乎是尖叫着喊:“住手!”

这一喊不得了,那个男生反倒助长了威风,打得更凶了。赵嘉轩咬着牙,用手抱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蓝瑛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推开人群冲了过去,用力扯住那个打人的男生,只听那男生吼了一句:“滚开!”蓝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他身上踢了一脚,同时尖声喝道:“你干吗打人!”——声音从她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周围的人不禁侧目而视。

这时,赵嘉轩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趁大块头男生不注意,赵嘉轩从花坛里捡了块石头,一把砸在他头上。

空气中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大家被这阵声响震住了,只见被砸中脑袋的男生疼得满地打滚。众人惊呼着散开。蓝瑛吓傻了,她呆呆站在原地,好像那一块石头砸的不是别人,而是她。

她脸上的惊骇凝固了。

她瞥见赵嘉轩脸上那种凌厉的,仿佛要刺穿一切的表情。

他的衣服磨破了,沾满了灰,而手里的砖块,似乎和手掌长到一起了。

如果不是卫门和教导主任及时赶来,这场斗殴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蓝瑛穿过走廊,来到教务处办公室门口。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吼和训斥。那个尖嘴猴腮的教务处主任这一次真的发怒了,说不准他会用尖头皮鞋踢学生。想到这里,蓝瑛提心吊胆的,赵嘉轩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被开除呢?——西樵中学的校规一向严苛得很,已经发生过不只一例学生因打架斗殴而被退学的事了。这其中,教务处主任是掌握大权的人。

西樵中学的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又都怕他,谁也不敢逾矩。

蓝瑛站在门外干着急,不知做什么,只有等。

下课铃声响了,门一开,蓝瑛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来。走在前面的大块头男生头上缠着纱布,纱布被血染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狠狠瞪了蓝瑛一眼,眼里带着杀气,那样子,像要吃了蓝瑛。蓝瑛心跳得厉害,再不敢看他。紧随其后的是赵嘉轩,他的表情阴沉得很,下巴也磕破了,干了的血迹成了疤,看起来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看到蓝瑛站在门口,嘴巴微微动了动,没说话。

他往教室走,蓝瑛跟在后头。他们两个人的组合奇怪得很,走廊上不乏看热闹的学生。

到教室门口,赵嘉轩停住脚步,蓝瑛也停下来。

赵嘉轩转过身,问她:“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蓝瑛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你为什么打架?”

这样的对话明显牛头不对马嘴。

赵嘉轩冷冷地,张了张嘴,低声说了什么,如果不仔细听,蓝瑛差点就错过了那句“还不是因为你”。

“——等等,你给我说清楚……”

但赵嘉轩早就溜回教室里不见人影了。蓝瑛不敢贸然冲进去,教室像一只张大了嘴巴的怪兽,像黑洞一样的门口,突然生出一股寒气,把蓝瑛挡在了外面。

回去的路上她都在琢磨那句“还不是因为你”。因为我?因为我所以打架?这是什么逻辑!

蓝瑛那时又怎会想到,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把她往某处看不见的深渊推着走。

打架斗殴的事情再一次引起了轰动。赵嘉轩和那个打人的男生均被学校记过处分。放学后,蓝瑛看到布告栏前面人头攒动。等人群渐渐散去,蓝瑛站在布告栏前面发呆,她死死盯着那张白纸黑字,仿佛盯着一个陌生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滋长。“赵嘉轩”三个字变成了雨后的春笋,狠狠顶破泥土,钻了出来。

关于赵嘉轩的流言一下子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蓝瑛也是从别人口中才得知,原来赵嘉轩是刚从劳教所出来的。他进去的原因无非一个:打架。蓝瑛听说过那次武斗,武斗的双方是西樵镇上出了名的两个帮派。据说引起纷争的原因,是其中一方动手打了另一方的人,结果双方纠集了两拨人,约在西樵镇桥头开打。赵嘉轩的面目在别人的描述中变得如此可憎,仿佛一整场武斗下来,人们就只记得了一个赵嘉轩,“他用铁叉把别人的肠子都挑出来了!”听到这里,蓝瑛不由得毛骨悚然,好像那些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就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她难以想象,赵嘉轩会是如此穷凶极恶的一个人。出来后,赵嘉轩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不再是年少无知那种鲁莽和傲慢,他不再惹是生非,可是,为什么他又突然和别人打架呢?还有,蓝瑛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和她说“还不是因为你”?蓝瑛想起在篮球场见着他的那次,他那肆无忌惮的笑,似乎透着某种单纯而直接的快乐。蓝瑛想,或许那天他真的并无恶意?

这件事过去不久,蓝瑛又一次看到赵嘉轩。

那时已近黄昏,光线晦暗,蓝瑛站在操场边上看着赵嘉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他的背影轮廓鲜明,似乎宣告着他和这个世界不可拉近的距离。蓝瑛没法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她看到赵嘉轩把烟头用力一扔,对着空气狠狠骂道:“我操你妈!我操你妈——”一遍又一遍,声音充满愤怒。蓝瑛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仇恨可以如此强烈,仿佛他咒骂的是一个他恨之入骨的仇人。蓝瑛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中了。赵嘉轩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这时才惊醒过来,紧接着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窜开了。

从那以后,蓝瑛心里涌起某种好奇却又惧怕的情绪——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仇恨呢?他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样一种情绪,在蓝瑛身体围成的那块小小的空间里涌动着。蓝瑛不知这种怜悯是不是天生的,不管是弟弟,还是赵嘉轩,她都无法坐视不理。他们所处的那一块浮沉的海域,是她想要伸手去打捞的地方,她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将他们拉起来。

在蓝瑛看来,人总应该朝着更好的方向而活。

生活开始向蓝瑛吐出它骇人的蛇信子,是在六月到来的时候。

雨水时断时续,把西樵镇上的石路都浇成了烂泥。蓝瑛骑自行车去上学,雨滴滑过她年轻的身体,再落到潮湿的地上。过完这个学期,蓝瑛就上高三了,对她来说,所有与高考无关的琐碎事情,都应该被雨水冲走。弟弟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蓝瑛问他:“就要中考了,不用复习?”蓝恺笑嘻嘻的,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蓝瑛哭笑不得:“我真不敢跟别人说你是我弟。”

蓝恺不屑一顾,低着头自顾自地拿着抹布擦洗吉他,好像只有吉他才懂他。

蓝瑛家的旅店就像一只巨大的熔炉,在夏天,这只巨大的熔炉总给错觉,仿佛它升腾滚滚热气和浓烟,只要温度再高一些就会呼哧一声,化为一摊浑浊的水汽。而这一切,都是住在旅店里的那些房客带给她的。他们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有的干净整饬,有的衣衫不整,可不管是谁,只要有钱,就能顺理成章住进来,成为旅店的一部分。蓝瑛知道,他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这家旅店,只有源源不断的房客,才能维持下去。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客,不断入住蓝瑛身处的世界,就像迁徙途中的某种兽类,停驻、侵占,再离开,是一种隐性的暴力侵占。因此旅店的气息时常是陌生的,这使得蓝瑛很沮丧——她也成了一名房客,只是和其他人不同,她的租住不会到期,她不用赶着去某个地方,也不用随身携带行李,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的模样。

西樵镇上有发廊,有录像厅,那里经常放一些儿童不宜的录像,还有一间破败的敬老院。在蓝瑛看来,这几个处所都属于同一个类型,它们是颓靡的,落后于时代的,就像贴着地面生长的苔藓,你虽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却希望时代的车轮将它们碾碎。更让蓝瑛害怕的是,旅店似乎也成了诸多行将朽败的物体中的一个。西樵镇上唯一的这家旅店充满了太多太多的迷惑。大家都不明白,怎么有人来住旅店呢,这些人没有家吗?为什么不继续赶路,要在这里停下来?蓝瑛担心哪天它也会被时代抛弃,这间与她休戚相关的旅店,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熔炉,呼哧一声化为水汽?

西樵镇郊外的铁路,是架在陆地上的运河。

是的,运河。西樵镇上,除了西南边上那条浑浊的水利渠之外,最像河流的,应该就是那条和国道平行又高出地面许多的铁路了。蓝瑛在历史课本上读过描述京杭大运河的文字,书上说它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这样的文字也可以用来形容这条铁路。三年前,铁路尚未竣工,靠近山的田地里,推土机和搅拌机的声音轰隆作响,起先是高高立在天地间的水泥柱,那些柱子粗壮而敦实,似乎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之后不久,铁道就全线铺设起来了。

蓝瑛家的旅店是在铁路通车不久后开张的,蓝瑛对这两件事记得非常清楚。

蓝瑛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她只有远远地望着火车轰隆隆地驰过西樵镇。

火车掠过,把西樵镇远远甩在身后。蓝瑛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有时就会看到和她朝着相反方向开过去的火车,长长的绿皮火车就像一条行动迅猛的虫子,隔着远远的距离和她擦肩而过。蓝瑛感受它飞驰过的瞬间,那一刻身体的某个部位,也随着那道长长的影子腾腾地跃动起来。蓝瑛不知铁路通向哪里,她只知道,拐过一个弯之后,铁路就消失在群山后面了。横过西樵镇的这一段铁路给她一种确切的存在感,而那些看不见的,则凭空消失了。

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主宰着世间的一切,包括她尚未明朗的人生。

一年前,蓝瑛一家人送叔叔去北京。火车站距离西樵镇大概二十公里。那天他们搭乘一辆摇摇晃晃的公车,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才到火车站。其间不断有人上车下车。蓝瑛记得,那个开车的司机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灰色尼龙衫,一边开车一边叼着烟,说话粗声粗气,对乘客非常不礼貌。叔叔背了个单肩帆布包,鼻梁上那副玳瑁眼镜衬得眼睛很小。他要去北京上大学。对蓝瑛来说,“北京”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蓝瑛父亲只有兄弟二人,在他们那个年代,还是鲜少见的。蓝瑛的爷爷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父亲只有初中文凭,叔叔稍好些,高中毕业。他工作了好几年,也不结婚,一心只想着考大学。他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差几分,落榜了;工作之后,他不甘心,又接着考,这一次考上的虽然不是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但是好歹也成了家族史上第一个大学生。在蓝瑛眼里,其实叔叔更像一个大哥哥,他会弹吉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对蓝瑛和蓝恺姐弟俩非常好。蓝恺的那把吉他就是他去北京之前留下来的。

那天在火车站,蓝瑛看到父亲眼眶含泪。蓝瑛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动情。她尚不理解,父亲和叔叔之间那种手足情深到了怎样一种地步,她和蓝恺也还没有这么亲近啊。她鼻头酸酸的。这种分离的场合总能激发心底那种柔软的情愫。叔叔和蓝瑛、蓝恺说话,吩咐他们“好好读书”。蓝瑛不敢直视他,怕一看会忍不住掉泪。父亲把行李箱交给他,他接过来,转身就上了火车。那个背影蓝瑛永远也忘不了,在她生命中,这个背影代表的深意,远远超过了殷切的言语。她许下一个心愿:我也要去北京读大学。

天空很蓝,令人恍惚置身幻境,阳光闻起来有一股干燥的塑胶味儿。列车开动了,蓝瑛一阵耳鸣。笔直的铁轨在阳光底下仿佛扭曲变形起来。她轻轻捂住耳朵,深呼了一口气。

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了啊!没想到一年刚过去,叔叔就回来了。接到叔叔要回家的消息,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周末。父亲接到通知,北京那边来了电报。那天父亲撑着伞,一个人去了电报局,雨下得很大,父亲回来后,手里捏着一张湿淋淋的电报。他对蓝瑛说:“你叔要回来了。”那语气听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起初蓝瑛以为叔叔只是放假了归家探亲而已。可父亲的语气和眼神并不是这个意思。蓝瑛不敢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她接过父亲手里的电报,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叔叔回家之后判若两人。

如果不仔细看,蓝瑛差点都认不出他了:胡子拉碴的,因为很久没洗澡,身体发出一股酸臭,右眼的镜片裂了,脸颊瘦削,好像那里的肉被人剜掉了。令蓝瑛备感疑虑的是,叔叔竟然一件行李都没带,他空手而归,和一个从难民营逃出来的人没两样。

那天蓝瑛母亲做了一桌饭菜,叔叔一坐下就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咂吧着油油的嘴唇,连说“好吃好吃”。他风卷残云地将一桌食物全吃光了。蓝恺挨着蓝瑛坐着,姐弟俩面面相觑,像看陌生人一样饶有兴致地看叔叔吃饭。母亲劝他吃慢点,不要噎着。他点点头。吃完了,他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响亮畅快的饱嗝。

父亲给了他一根烟。他抽起来,像个贪婪的烟鬼,要把加诸身上的所有苦闷全吸光。他看着蓝瑛和蓝恺,尴尬地笑一笑,脸上漾起皱纹。他让蓝瑛和蓝恺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讲,你们上楼去。”他吐出一口烟,悠悠地说道。蓝瑛和蓝恺于是乖乖地走开了。蓝恺回房里做自己的事。蓝瑛躲在楼梯口。她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叔叔会这么落魄地回来。她听了一会儿,但是楼下的对话时断时续,她只听见“游行”“逃跑”“绝食”之类的词,云里雾里的,根本不足以勾勒出完整的故事。蓝瑛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回房去了。

这天晚上,叔叔独自一人在阳台上弹起吉他。

蓝瑛听得分明,他弹的是一曲台湾民谣,《光阴的故事》。“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叔叔的声音沙哑,低低的,很有韵味。那晚,月亮又圆又亮,清冷的月辉落下来,叔叔的身影清晰可见,他抱着吉他,唱出的曲调忧伤至极。蓝瑛害怕听这样的旋律,平时自己哼唱的话节奏都要轻快些,而不是叔叔这样让人招架不住的沧桑。蓝瑛就躲在房间里,静静地倾听歌声和着吉他,水一样从心上流过。

她莫名地就想起了赵嘉轩。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起他呢?她听别人说赵嘉轩所在的劳教所在市区里,那时他知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觉得,赵嘉轩和叔叔挺像的,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又从别人难以靠近的黑暗场所逃了出来,带着一种决裂的姿态,逃了出来。

叔叔的吉他声传来,她听着听着,无端端就流下泪来。

父母和叔叔好像约好了对这件事闭口不谈。蓝瑛还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天大的事传到西樵镇这里也像水蒸气一样,一点点消弭掉了。叔叔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狼狈不堪地从北京回来,意味着要抛开身上所有的光耀和荣誉,承受那些令他难以忍受的是街坊邻居的流言。他回来后整天无所事事,这让他倍觉煎熬,他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找了份工作,搬出去住了。

这一年高考过后,西樵镇上来了一个文工团。按乡里的说法,这些人都是“做把戏的”:有歌舞、魔术,还有乐器表演——据说是县里组织的下乡巡演活动。一辆大卡车载着文工团的人开进西樵镇,引得镇上男女老少都沸腾起来。蓝瑛对文工团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时候,那时还没这么大型的下乡活动,顶多就是派一支放映队到乡里来,镇上的人一听说要放电影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热闹。那时西樵镇的戏院还未建起来,镇上偌大的晒谷场成了放电影的最佳场所。蓝瑛印象中电影都是和夏夜联系起来的,那时地上余热未退,已经有人拿着凳子去占位了。蓝瑛姐弟俩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面,一抬起头就看到长方形的白色幕布了,幕布由两根大竹竿撑起来,高高地张开,就像被风鼓起的船帆。蓝瑛最近看的一部电影叫《无敌鸳鸯腿》,据说电影的取景地离西樵镇不远呢。

文工团最后的落脚地是镇上的戏院,戏院是文革之后才建起来的,蓝瑛只有在参加学校集体组织看电影时才会进去戏院,对她来说,嗑瓜子、嚼猪油糖及其他零食总和戏院联系在一起。其余时间,戏院无人问津,看起来就像一座恐怖幽深的古堡。不过近年来戏院的生意好了起来,蓝瑛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歌舞团——她们跳一些**的舞蹈吸引观众,给戏院带来了不菲的收入,而趋之若鹜的,则是西樵镇上那些老老少少的男人——比起录像厅,这些在舞台上搔首弄姿大跳热舞的肉体明显更加迷人。

学期眼看就要结束了。蓝瑛路过布告栏,看到上面刚张贴上去的高考榜单,她内心隐隐不安——有多少人在它面前提心吊胆伤心落泪呢?又有多少人能如愿以偿呢?明年这个时候,看榜的她会是什么心情?

蓝瑛正发着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蓝瑛回过神来,一转身,眼睛就和赵嘉轩的对上了。赵嘉轩朝她露出笑来,牙齿很白。蓝瑛心里一紧,表情是错愕的——她还耿耿于怀呢,但赵嘉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蓝瑛一看到他就不知所措,她的身体僵硬着,稍稍往后退了退,保持适当的距离。赵嘉轩抬起眼看她,问道:“今晚一起去戏院?”蓝瑛本想直接对他说“不去”的,然而话堵在喉咙,又咽了下去。她心想赵嘉轩你好大的胆子。她就这么直直地瞪着赵嘉轩看,生怕身体的哪个部位一动,就坏了规矩。

两个人其实靠得很近,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雨水的腥香。

赵嘉轩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白底红字的门票,在蓝瑛眼前摇了摇说:“这是票。”

那架势就像一个阔绰的富家少爷在向别人炫耀什么。

蓝瑛几次想开口回绝,但最终还是沉默了。她怕自己一开口就露了怯。

赵嘉轩意识到自己得逞了,便嘿嘿一笑说:“那晚上七点,戏院门口见。”

说完,他把其中一张票塞到蓝瑛手上,一转身,大摇大摆走开了。

蓝瑛怔怔的,手里捏着门票,像被授予了什么贵重的奖品,半晌不敢出声。

对蓝瑛来说,这次置身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戏院里是和以往全然不同的体验。不仅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情景让她有一种“偷偷”做坏事的错觉,这其中还夹杂了一点不安和刺激。从拿到票,再到决定赴约,不过是短短的一个下午罢了,但蓝瑛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蓝瑛心里念着赵嘉轩的名字,想看他的样子、他的霸道、他那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以及他发出邀请时那毫不含糊的态度。这些都是蓝瑛未曾经历过的。蓝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只会被他牵着走,就像一头蒙了眼只能盲目转圈的驴。蓝瑛心里害怕,她知道赴约代表了某种“同意”,可是同意什么呢?与此同时,她又想着要去电影院,像大人一样,和赵嘉轩并排坐着。这样矛盾的心理此起彼伏,蓝瑛实在摇摆不定。出门前,蓝瑛本想编个借口说她去同学家的,不过到了最后她改变主意,她告诉母亲,同学喊她去戏院看文艺汇演。母亲听了,皱着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可能她也听说了县里来的文工团,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表演,就答应了。

那天的赵嘉轩穿了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衣,一双皮面凉鞋。蓝瑛怀疑衬衣应该就是上次她裹在身上的那件了。两个人在戏院大门口碰面,那样子就像地下党碰头。蓝瑛不敢看赵嘉轩,但赵嘉轩见到蓝瑛,脸上的表情是满足的、愉悦的,他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蓝瑛嗅不到这其中微妙的狩猎气息,她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那晚戏院的气氛相当火爆,售票员忙得不可开交,连声喝道:“先来后到,遵守秩序!”——据说还有人偷翻围墙被抓住的。蓝瑛看着舞台上一轮又一轮的表演,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她第一次看到霹雳舞,惊呼得张大嘴巴,半晌才缓过神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跳舞,像个机器人,手臂和身体的部位可以拆开了再重新组装。赵嘉轩看得津津有味,他告诉蓝瑛:“霹雳舞哦,你没见过吧?”舞台上的音乐太大声,蓝瑛听不清他的声音,她转过头来,恰好撞见赵嘉轩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他眼里有灼灼的东西在跳动着。是灯光反射的吧?蓝瑛想,可为什么自己的耳朵会一阵燥热?

整场文艺汇演的节目有取悦年轻观众的趋向,除了一出简短的潮剧选段《柴房会》一开场遭来嘘声之外,其余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地把观众的热情推至**。蓝瑛不停地鼓掌,手都拍得红红的。观众席上有人吹起响亮的口哨。赵嘉轩大声地问蓝瑛:“你喜欢吗?”蓝瑛听不清楚,只得点头。她已经被这种类似狂欢的气氛所感染,那是她十几年来未曾亲身体验过的,她浑身的血液在这一晚重新循环流动起来了。她偷偷侧过脸看他,发现他的喉结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呈现一种饱满而刚性的轮廓。

戏院里的这种狂欢气氛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儿。一阵闹哄哄的吆喝声和掌声过后,蓝瑛的眼睛忽然让什么给刺痛了:舞台上出现了三个人,一个刘海披着,一个穿了件无袖上衣,露出一枚青色的龙头刺青,而另外一个居然是蓝恺!

主持人的声音在幕后适时响起,欢迎“西樵乐队”为我们带来精彩演出!

蓝瑛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炸聋了,她的眼睛就要被舞台上的灯光刺瞎了。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嘘声,蓝瑛看到弟弟脸上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那种令她陌生而又恐惧的表情,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喊“蓝恺你给我滚下来”!

她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她被骗了,被蓝恺用这样一种瞒天过海的方式骗了。戏院里的观众没人注意到她,但所有看向蓝恺的眼睛都像利箭一样穿透她的五脏六腑。

赵嘉轩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局外人,他无法窥视蓝瑛内心的波澜,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蓝瑛的尖叫已经响了起来。他愣在座位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蓝瑛歇斯底里的样子把他给吓坏了。不明所以的工作人员匆忙跑过来,喝了几声,紧接着就把蓝瑛拉走了。观众席上骂声连连,有人喊了句“神经病”,骂声清清楚楚传到赵嘉轩耳朵里——他很快就明白了,舞台上的少年和蓝瑛之间的关系,以及为什么他的出现会引起蓝瑛这么强烈的反应。

蓝恺发现了,他知道被带走的人正是姐姐,在一片骚乱中她的身子显得那样瘦弱,很快他就看不见姐姐了,姐姐被黑暗吞没了,舞台上只有光明,只有跃动的掌声和旋律。他捏了捏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很快他就把眼睛闭上了,把眼前这疯狂的一幕从视线里抹掉了。

一阵强劲有力的乐声从舞台中间炸开,他投入到人生的第一场正式演出。

赵嘉轩追着跑了出来。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把蓝瑛推到门外,粗声粗气地骂着什么。他砰的一声把戏院那扇锈红色的大铁门牢牢关上了。他们两人被关到了门外。赵嘉轩把正要冲上去的蓝瑛拦下了。他的情绪也被点燃了,对着大门“吼”了一声,又抬脚踢起来,铁门被踢得哐当哐当做响。

赵嘉轩通过这一做法来表明,他和蓝瑛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蓝瑛在戏院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

赵嘉轩坐在旁边,他看蓝瑛的眼神是热的,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蓝瑛把头埋到膝盖里,感到说不出的委屈。他们隔着大门听到戏院里传来轰隆轰隆的音乐声。是啊,蓝恺现在哪里顾得上姐姐的死活?对他而言,音乐就是一切,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呢?在舞台上,在灯光下,他开始自己青涩而充满**的演出。原来他蓄谋已久了。他一定费尽口舌才说服了文工团的人,说服他们在原来的节目单加上他们这一出。想到这里,蓝瑛的心就像被人捅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里面包裹着的那些矜持啊、尊严啊、羞愧啊,就全都像弹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滚下来了。

赵嘉轩低声问了句:“你还好吧?”

蓝瑛深深吸了口气,她抬起头来,把眼角的泪擦干。

她说:“没事的,没事,我很好。”

赵嘉轩知道她选择逃避,他摇摇头说:“不,你一点都不好,你别骗我。”

蓝瑛冷冷地说:“你知道台上那人是我弟吗?”

赵嘉轩知道蓝瑛要说什么,他说:我知道的,我知道。”对蓝瑛来说,弟弟这样做不啻于一种堕落,和那几个流浪歌手为伍,意味着他今后的人生会慢慢滑向一个看不见的深谷,接下来会是冲突、争吵、退学,甚至离家……赵嘉轩只需要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以蓝恺这样的性格,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一枝突出的枝丫,以一种倔犟的姿态撑破头顶狭窄的天空;他的未来会是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那些补丁,是由人生路途上的施舍,绝望和希望交织而成。

赵嘉轩忽然感到很难过。

蓝瑛说:“我真不知道,他这样下去以后要怎么办。”

蓝瑛的表情透着绝望。

赵嘉轩在心里盘算着什么,他想,刚才他原本可以冲上去把那群人打一顿给蓝瑛出口气的,但他体内有另一个灵魂正在激烈地反对他,提醒他要冷静,千万不能再做让蓝瑛不喜欢的事情了。

“这样吧,等演出结束,我陪你去找他。”

蓝瑛说:“没用的,他不会听我的话的。”

赵嘉轩也不确定这么说是否有说服力,他只是心里难受,只是不愿意看到蓝瑛脸上的哀伤。

他的声音听起来底气不足,又如此坚定。

“我们试试看吧,相信我。”

就在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杂乱喧闹的脚步声。赵嘉轩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两个人站在一扇高大幽深的锈红色铁门前,门上的宣传画和售票通知被人撕裂了,上面红蓝两色的字体垂丧下来。蓝瑛的心纠成一团,她攥紧衣角,和赵嘉轩面面相觑。

门一打开,蓝恺和另外那两个乐手就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赶了出来,随后是他们的吉他。蓝瑛吓到了,戏院里边的愤怒就像潮水一般覆盖过来,他们喊着“滚开”“死远点”之类的狠话,骂声混成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蓝恺的嘴角和手臂受伤了,上面血迹斑斑;另外两个,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狼狈至极。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他们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了那扇象征着隔离的大门上,发狂一样又是踢又是拍打铁门,满嘴唾沫地诅咒痛骂:“×你妈”“×你全家”。

蓝恺意识到彻底没戏了,他垂丧着脑袋,站都站不稳了。

他蹲下来,把被人扔到地上的破吉他拾掇好,试图把断了的弦重新接上。残损的木纹状的音箱漆面,被用力砸过之后裂开,面目全非。

蓝恺抱起那把心爱的吉他,身体弓成一个蜷缩的弧度。

他在颤抖,他的尊严被砸烂了,变形了,所有对理想和未来的期盼都在一夜之间碎了。

蓝瑛走过去扶住弟弟,他并不领情。他用手推开蓝瑛,趔趔趄趄地站起来,扶着台阶扶手往下走,几步台阶,他走得缓慢而艰难。

蓝瑛看到他流着血的膝盖。她心疼地大声喊道:“蓝恺!”

蓝恺动了一下,站在原地。

从蓝瑛站的地方,可以清楚看到弟弟脸上那种混合了沮丧和屈辱的表情,戏院门口那盏高瓦数的电灯投下刺眼的黄色灯光,将他眉目间的细微线条都照得分明。蓝瑛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觉得弟弟离她那么远,上一次在厂房,这一次在戏院外,那条原本割不断的纽带被活生生地切开了。

蓝恺把匕首一样尖厉的目光对准蓝瑛。

“我说过,你不要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演出是我的事,我演砸了被人打被人笑被人骂也是我的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多人都他妈的看不起我!你们尽管笑好了,我什么都不怕,你以为你很高尚是不是?别以为你是我姐我就该怕你,就该什么都听你的,你去做你的好人去吧!我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蓝恺一口气把所有怨愤都发泄在蓝瑛身上。

话音刚落,赵嘉轩就冲过去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两个男生的对峙眼看一触即发。蓝恺干脆把吉他扔了,一只手撑着台阶的扶手,另一只手用力推开赵嘉轩。

他低声怒吼:“滚开!”

这个时候,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触犯蓝恺的动作都会折断他身上那根紧绷的弦。

赵嘉轩说:“她是你姐姐,你说话他妈的给我注意点!”

“关你屁事,你别碰我。”

蓝恺抬起头,目光逼视站在他斜上方的赵嘉轩说:“放手。”

赵嘉轩非但没动,反而抓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蓝恺掐死。

蓝恺就像一头失控的狮子,他举起手朝赵嘉轩脸上打过去。赵嘉轩冷不防吃了一拳,这下子他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用力推了蓝恺一把。蓝恺本来就站得低,加上身上有伤,被赵嘉轩一推,他的身体失去重心,手还没来得及抓住台阶扶手,整个人便往后仰躺下去。倒地的瞬间,蓝恺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头——显然,他无法阻挡这突如其来的下坠,他的脑袋被什么给狠狠地往下拖曳,重重地磕碰在满是细石沙砾的地面。

蓝瑛吓呆了,所有人都吓呆了。

蓝瑛条件反射地跑过去,赵嘉轩的脸色刷地白了,另外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乐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诡异的哀号。

谁也没有注意到戏院外面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知道,这几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人正在经历着一种怎样的悲恸。那种脑袋轰然一声空白一片的惊悚,伴随着慌乱的步伐和失声尖叫,镜像一般破碎重叠,影影绰绰。生活的那面完整无缺的镜子被谁失手打破了——哐当一声,晶莹剔透的玻璃碴和水银,把晦暗的、明亮的杂乱光源散射开来。有那么一瞬间,蓝恺是失去知觉的,他的意识被什么给重重击溃了,用来思考用来感受光影声色的那部分软块,震了一下,于是整个意识活动如一口撞击后声响杂沓的铜钟,余震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