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陈天玺2

第一天晚上我读得很慢,勉强看完了《南方旅店》四分之一的内容。

这个故事,从一个不起眼的切口进入,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和那些一上来就设置悬念、吊起读者胃口的小说不同,不故作姿态,不遵从读者的心理预期来铺展情节脉络,反而慢悠悠地,像说书人那样娓娓道来。

不得不说,蒋翎的语言是有一定质感的,尽管这种质感掺揉了点生硬。看得出,她想要一气呵成,因此字里行间洋溢一种轻盈的畅快——从开头那一段描写便能隐约领略到这种意图——只是行文到后面,语速和腔调稍稍发生变化。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人漫无目的在散步,但中途他想到了什么,于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漫步”成了一次意图明显的“寻找”——寻找什么呢?从目前读到的部分来看,这个意图并不明显,也许她是在写到“蓝瑛遇上赵嘉轩”这个点上,突然明确了故事的走向。她一定将很多个读者顺着逻辑猜出来的假设推翻了,推翻后,她摇摆不定,不知道该如何续写下去。

我想,蒋翎在开始写这个故事之前,一定已经酝酿了很久。待到真正动笔,一想到即将写下的那些情节,那些浸润在故事里的句子,那些辗转回环的人物及命运,一定在她心里涌起一股沸腾的冲动。但是这冲动本身是被压抑的,她诚惶诚恐,字斟句酌,不知道能否将这个故事顺利讲完。

我不会写小说,但我读过不少好的小说,我知道好的作品一定是浑然天成的,你在文本表面很难看到作者处心积虑设置的那些结构。他不着痕迹地将技巧隐藏了,就像一件制作精美的衣裳,缝纫的线被藏在内里,穿上它,舒适贴身,毫无别扭之感,但是糟糕的作品,不仅技巧粗糙,就是表面的遣词造句也难以令人满意,读起来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至于哪里不舒服,我又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由此看来,蒋翎采取的那种讲故事的语调和节奏,大体上还是对的,起码不疾不徐,但看得出,平静的水面下,藏了暗流。

那时候赵淇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她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样呢?我摩挲着小说的纸张,摩挲着一行又一行的字句,上面有赵淇的痕迹,别人看不见,只有我可以感受到,小说里有她的鼻息,她细微的紧张,她浓烈的情感。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重合到一起,我看过的地方,就是她看过的地方。

这种想象让我感到悲喜交加,我祈求时间过得慢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和想象中的赵淇相处得久一点了。

我合上书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倦意袭来,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我躺在**,很快就睡着了。

隔天上午起床后,我又忍不住翻起这本薄薄的《南方旅店》。

目前为止,蒋翎的面目都是模糊的,书本上既没有她的个人照片,也没有任何有关她外貌、个格等特征的描写。她的性格如何?她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这些对她写小说会不会有影响呢?我所能勾勒的,不过是她的经历。可是经历这东西,往往是外在的,它只是告诉你,这个人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并不能告诉你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蒋翎的那些经历投射在她的生命体验中,应该会碰撞出闪烁的花火,而这些血浓于水的独特体验,不可能不被带入到小说里。

《南方旅店》里写的故事,应该和蒋翎的经历息息相关才是,然而,从目前读到情节来看,蒋翎完全被抽离在故事之外。这一点,从她选择的第三人称叙述便可看出,如果换作第一人称,那又是另一种效果了,那样的话,她一定会不知不觉就将自身的情绪、好恶、爱憎等投射到故事里。如此一来,情节走向和人物命运的起落势必会受其自身经历左右。另外,她没有书写自己的异国经验,好像那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被她选择性地过滤掉了。她回到中国南方,会不会意味另一轮身份转换的开始呢?可是,她何以那么快便抽离开来,投身到另一种环境中呢?又或者,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她刻意写一个“本土”的故事,以此达到一种阅读上的“陌生化”效果,就像我们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他出其不意,一上来就把你抛入一个完全异化的空间?可是,果真要取得“陌生化”的效果,她不是更应该写一写发生在美国的故事吗?换句话说,读者对异国他乡的想象,应该要比本国乡土的更狂热才对。

不过,这些只是我一相情愿的猜想罢了。读者无法左右作者的想法,蒋翎如果真的去写她在美国的生活,那么现在我读到的,就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一个作者长时间习惯于中短篇的创作,那么驾驭起长篇还是应该挺吃力的,前者是相对轻巧的活计,后者却需要更大的耐心和更精细的谋划。如何顺利地完成两者之间的过渡,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蒋翎在序言中说,她是来了小镇之后,才开始写这个故事的,如此说来,《南方旅店》的故事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

蓝瑛的西樵镇,在蒋翎笔下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南方气息。

我在想,也许那时候真的有这么一家“南方旅店”。那个年代,家庭式的旅店,如果不是位于旅游景点,是很难生存的。可是,从《南方旅店》的故事来看,蓝瑛的父亲信誓旦旦地开旅店,背后似乎有更长远的考虑,问题在于,我读到的这部分作者还没有点明原因,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所以我才会怀疑那座旅店的真实性。又或者,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南方旅店”,蒋翎只是虚构了它?可是,虚构也该有个依据啊,难道她把美国式的旅馆错位嫁接到这个故事里?这让我想到美国作家约翰·欧文的《新罕布什尔旅馆》,在那部小说的开头约翰·欧文不厌其烦地写“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前世今生,它的三次重建。《南方旅店》让我想起了这本《新罕布什尔旅馆》,后者是1981年在美国出版的,如果蒋翎恰好读过这本小说,这两部作品之间会不会有先后继承的关系?

——以上这些,是我初读《南方旅店》时的一些猜测。

我的疑惑是,作者扉页上的题词,不是说“不要相信讲故事的人,而要相信故事本身”吗?也许到最后,我的这些猜测会被故事本身推翻。这么想着,这个故事就越发有吸引力了,它仿佛预示着,一场与自身的较量。

而我,就要在这场与自身的较量中窥探一个秘密。

尽管我并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书刚被放下,陈天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自从和他见了一面,我隐隐有种预感,他的故事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试想一下,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刚认识的记者吐露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这个内敛口讷的年轻人会对刘素彩的意外死亡如此伤心?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她?

我对陈天玺没有任何偏见,也许在他看来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

下楼时,我看到秘书小许。她提着一只电热壶从办公室走出来。见到我,她问:“吃早餐了吗?”我猜她只是出于客气才这么问的。我看看周围,确定哑巴厨娘不在,便小声说:“吃了,阿姨是不是走了?”小许说:“她只负责一日三餐,干完活就回家,怎么了,你找她有事?”我摆摆手说:“没有,我找你呢。”小许皱了皱眉头,一脸疑惑:“你找我干吗?”我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问她:“你是不是认识刘素彩?”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她说:“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不认识她!”我怕再说下去会惹得她更不高兴,于是提出请求:“你能替我打听一下陈天玺这个人吗?”没想到,我的请求适得其反,她愤愤不平地回答:“一下子刘素彩一下子陈天玺,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怕越说越乱,赶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而已。”

小许大概意识到这么对一个“客人”说话很不礼貌,她的口气于是缓和下来:“这事跟我无关,你要问也不该问我。”说完她就不做声了,提着水壶朝厨房走去。她的背影隔着纱窗影影绰绰,我看着她缓慢移动的身影,心想,小许你骗不了我的,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为什么躲躲闪闪?

我从大门口走出去,路过蒋宏办公室,往里瞥了一眼,他正斜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双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那样子跟一具失去生命体征的死尸没两样。

陈天玺站在祠堂门口,祠堂大门紧闭,门扇上面的门神怒目圆睁,这让他看起来很瘦弱。尽管我昨天才见过他,但我恍惚觉得和他认识了好多年。他身上有某样东西是与众不同的,我的意思不是说他这个人古怪,而是他的言行举止背后藏了太多东西,就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什么重大灾难,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我朝他走过去,他顺手丢了一支烟给我,又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香烟和酒精一样,是某种精神联接品,那种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雾的感觉,是可以拉近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的。陈天玺看到我,有点不知所措。他的眼睛浮肿,看起来像是生病了。我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摇摇头,吐出一口烟说:“我没事,就是这几天睡不好,精神很差。”

我说:“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陈天玺的脸色煞白,他丢掉烟头,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不相信你。”

陈天玺额头冒出汗珠,我看到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他摇摇头说:“我找你,是因为……我觉得素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意识到,陈天玺昨天说的那些只是一个开场白,今天找我说的,才是重点。我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看着他说:“陈天玺,你要知道,作为一个记者,我不能带任何私人目的,那样不公平。你愿意配合我作这个采访,我很感谢你,但是刘素彩的案子警方会调查清楚的,我能做的只是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理清了,然后写成报道……”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他没接话,我便继续说,“如果没其他的事,就先这样吧。”

我觉得我应该就此打住了,不能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我已经尽可能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我发现这样下去不行:越是同情他,越会被他带着走。

我应该更清醒更理智一点才是。

陈天玺的情绪有点激动。

“周岐山,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尽是哀求。

“我真的受不了了,每天一睁开眼就会想到她,想到所有和她有关的事,你知道这种感觉多痛吗?就好像掉进了一口井,怎么喊也没人来救你,只有你一个人,一个人困在冰冷的水里,绝望地等死……”

他话音刚落,我心里某个地方就像给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对,就是那个最柔软的地方,那是我的死穴,我的破绽,那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最靠近悲伤的地方。我得承认,我身上的那个水龙头被他拧开了,我拼命护着的那些隐秘和疼痛,全都哗啦啦流地出来了。

我是不是应该就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我理解他,我知道那种痛失所爱的感受?可是,我开不了口,我不知道说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应该摆出一副受难者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告诉他:我的女朋友也自杀了,我也和你一样又爱又恨,处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中?但是我很快意识到,我的这些感受,都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啊!我的悲伤再怎么浓重,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悲伤。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心血淋淋捧出来给别人看呢?凭什么受伤的人就应该像动物那样抱团取暖呢?凭什么一定要屈尊迂贵把自己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同情心放在他身上呢?凭什么呀!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让情绪爆发出来。

我问陈天玺:“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她?”

陈天玺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好像我不该这么直接地问他。

他的瞳仁是灰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样的灰色里闪着薄薄的一层光。我想起蒋翎在《南方旅店》的序言里说,瞳人灰色的人善良一些,不过,善良的人最容易受伤不是吗?

陈天玺斩钉截铁地说:“你问得好,我很爱她,我喜欢她,从初中开始到现在,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她上哪个学校,我就去哪个学校。她参加演出我就在台下静静看她。我好多次想跟她表白,但我不敢,我怕,怕她拒绝我。那时同学都笑我,看不起我,嫌我倒霉嫌我晦气,就只有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从来不看轻我,她和我说话,拿我当正常人看。没有她,也许我那时就会想不开去死了。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变成这样?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反而没死?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是全世界最废的废人,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自卑我什么都没有……”

陈天玺一口气说完上面这段话,等我注意到时,他已经在哭了。

在阳光下,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他积蓄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他要哭个痛快,要将这几天来所有压抑和痛苦全给哭出来。我为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愧疚起来,面对一个流泪的人,我竟然冷漠到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完全不知要怎么招架这样一个涕泪横流的人。

然而我知道,我的那道紧绷着的心理防线,正在一寸一寸地趋于溃败。

可我还是得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我拍拍他的肩:“找个地方好好说吧。”

我真心觉得自己高尚得可以出家当和尚了。

我们找了家剉冰店 坐下。

那家剉冰店就在池塘边上。店老板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店面很小,是用石棉瓦搭起来的。进去的时候要低下头,不然就会撞到棚顶。店门口摆了一台一米宽的玻璃柜。一块白色的塑料板上印着红色的“剉冰”两个字,挂在店门口,耷拉下来。店里有个女孩子,估计是店老板的女儿吧,长着一张瓜子脸,头发很短,穿一件桃红色的无袖上衣,踩人字拖,一副很酷的样子。

天这么热,我们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躲躲太阳。

也许店里的清凉会让陈天玺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们选了靠里边的位置。一张折叠圆桌,两把塑料凳,人一坐,矮了好几截。

短发女孩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我看了看邻桌别人点的,指了指说:“就要那个。”短发女孩说:“剉冰?要加什么?”我问她::“有什么?”她如数家珍地报了起来:“葡萄干、芒果粒、花生、芝麻、山楂片……”报完,她低头看我。我说:“就加你说的前面四样,要两碗。”她于是点点头,转过身去给我们准备了。

这家店应该开很久了,脚下的水泥地都不见了原来的颜色,几只苍蝇在店里飞来飞去。陈天玺无动于衷,他闷坐着,视线不知落在哪里。

两大碗剉冰很快被搬上桌子,冰屑堆得像座小山。

陈天玺说:“这家店我从小吃到大,老板没变,就是老了,胖了。”

我说:“你和他认识吗?”

陈天玺点点头:“差不多吧。”

我不太理解这个“差不多”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用勺子舀一口剉冰,送入口中,冰屑入口即化,味道很正。

陈天玺一口也没动,他说:“你还想听听我和素彩的事吗?”

我说:“没关系,你讲吧,我听着。”

“这次不用作记录?”

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回答陈天玺:“带了这个。”

陈天玺“哦”了一声,手肘撑在小桌子上,说:“那我开始了。”

下面我听到的故事,如果称得上“爱情”的话,那么多多少少有些乏善可陈。这一回,陈天玺不像上次那样善于拿捏讲述的节奏,这一次他说得有些凌乱。

“我大学谈了两次恋爱。”陈天玺说,“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吧,你越是爱不到,越是急于把爱放在别人身上了,不过到头来,放不下的还是放不下,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可悲?”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你谈了两次恋爱。”

陈天玺苦笑起来:“对,谈了两次,不过都没好下场。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心里明明装了一个人,还要假装去爱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骂我自私,还当面掴了我一巴掌。那时是在学校的喷水池旁边,我已经决定和她提分手了。那天凌晨,我和她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我被话堵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我叫了她一声。她停下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我想她那时候应该知道了吧。‘分手’两个字在我嘴里挣扎着。我犹豫好久,最后还是说出来了。我说:‘分手吧,我们分手吧。’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她看我,好像要杀了我。我不敢看她。她没哭,也没发脾气,只是平静地问我:‘你还爱她?’我承认了。这是唯一能说服她的理由,也是我用来逃避的借口。她苦笑,然后骂:‘陈天玺你有种,你他妈太自私了,你从来没想过我的感受对不对?——好,要分就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了你我又不会死!’说完这句,她命令我把眼镜摘下,那时我还戴着眼镜。我问她:‘你要干吗?’她大声说:‘摘下!’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不过还是乖乖地摘下眼镜。真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孩子扇耳光,她那一巴掌打得真是时候啊,把我打清醒了,也把我的梦打碎了。”

我问他:“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都分了,还联系什么?只是偶尔在学校碰见,就当陌生人了。她的朋友都很恨我,本来还有一两个混得挺熟的,现在已经不来往了。我听别人说她后来找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我去做了激光手术,把近视治好了……”

说完他自嘲地笑起来,我以后再也不戴眼镜了,起码,不能戴着眼镜谈恋爱。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咀嚼他这个“不戴眼镜谈恋爱”的说法,然后问他:“那第二次恋爱呢?”

陈天玺舀了一口冰送进嘴里,嚼了嚼,眉头皱起来:“怎么今天味道不对?”

我说:“不是味道不对,是你心情不对吧。”

陈天玺放下勺子,看来一口也不想吃了。

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沉思了一下说:“第二个是个师妹,小我两届,学乐器的,长得挺好看的,不过不是那种特别招摇的。我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像其他学艺术的女孩子那么虚荣。她家里环境一般,因为学这个花了父母太多钱,所以一有空她就去做兼职,教别人拉小提琴。她会好几样乐器呢,不知她脑子是什么构造,反正我学不来。她教我吹口琴,不过现在我都忘了。我们拍拖的时候,她去琴房练琴,我就在旁边陪她。在她同学眼里,我们算是挺好的一对。不过我们谈了差不多一年,最后还是分了。”

我问:“这一次又是什么原因?”

他叹了口气,好像即将说出来的,是一个沉重的事实。

“有一次她去做家教,晚上下暴雨,她要很晚才回来,我说我去接她,她说:‘这么大的雨你还是别出来了,我直接打车回去就行。’我心想,反正我没那么早睡觉,要不就去她宿舍楼下等她吧。那晚十一二点左右的时候,我走路过去,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我在那里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你猜我看到什么?”

陈天玺忽然发出一种类似小动物的低鸣声,很短,听起来诡异极了。

他咬着牙说:“我看到一辆比亚迪在她们宿舍门口停下来。她们那栋宿舍都住艺术生,我入学的时候就听说这栋宿舍经常有人开车来接送女生,据说有些女生的兼职就是给人家当小三。我们没有分手之前,她说她鄙视这种人,说她们恶心,不要脸。可是那晚我真的没看错,她从那辆比亚迪下来了,看不清开车那人长什么样,不过我把车牌号记下了。”

“那你当时有没有走过去?”

陈天玺说:“没有,那时脑子发热,一肚子火,很想冲过去的,但最后我忍住了,安慰自己说也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估计是她做家教那家人开车送她回来的。但是我又觉得奇怪,既然别人开车送她,为什么她还告诉我她要打车回来?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吧,她经常说自己太忙了没时间陪我。我就想她开始心虚了吧,所以才找借口躲我。有一次和她在一起,我从她包里找到一张酒店的收据单,我问她这收据怎么来的。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她一个同学来了,她帮同学开房。我一看就知道她是骗人的,因为收据是喜来登酒店的,她同学来怎么不住学校附近的酒店,闲着没事去住那家又远又贵的喜来登?”

“所以,她承认了?”

“是的,她摊牌了。她说他可以给她一切,钱、化妆品,还有未来。她反复强调,她和他没发生什么——鬼才信呢!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可以变得那么快,昨天还口口声声说她爱你不会离开你,然后呢?一夜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她竟然还说:‘你能给我什么?你什么都给不了!’”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一直没有忘掉素彩,所以说起来,还是我出轨在先的,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句话,心里空****的。

陈天玺的话就像一把尖厉的刀子,活生生在现实身上割开一道伤口。

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作为总结:

“还是那句话,面包和爱情同时放在一个女人面前,她最后一定会选面包的。”

他的语气里尽是不屑和冷淡。

我摇摇头:“难道就真的没人会选爱情?”

他说:“有,但一定很少,即使选了爱情,她也一定还惦记着面包。”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由两类人组成的:一类人否定自己,另一类人则否定他人。我所认识的这个陈天玺,似乎无法归入其中一类,或者说他两者兼而有之。他在感情中否定自己,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与此同时,又极力否定别人。他虚设了一个标准,凡是伤害他、背叛他并且试图纠正他的人,都会被他划为“异类”,成为他观念里的“瓮中之鳖”。

毫无疑问,我就是那一只被他困在瓮中的鳖。

我处在一个旋涡的中心,随着他层层叠叠不停旋转的话语,一点一点下坠。

陈天玺说:“其实我觉得人活着挺悲哀的,越长大就越觉得,人可以把握的东西其实少得可怜。世界总是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包括爱情,包括生死,包括很多很多东西。有时我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素彩去的那个地方,一定比我现在这个地方要好……”

我问陈天玺:“其实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你很爱刘素彩,可是你什么也做不了对吗?”

陈天玺握紧拳头,嘴唇苍白,眼神如灰。

外面的阳光白晃晃的,车铃声叮当做响。

这个店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和陈天玺不着边际的谈话。

“素彩是那种谁看了都会喜欢的女孩子。”陈天玺说,“她家境不错,有教养,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俗气,我跟你说过,她家开婚庆店的,从小她就在店里帮忙,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如果你见过她的话,你就知道,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她就算不怎么打扮,穿校服素面朝天,放在一堆女生当中也非常惹眼。那时候大家都说她有一个男友,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男友,有人说她一定是在外面找了个男人,也有人说这个消息是假的。那时候大家都很八卦,有关她的流言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读高中时,还有男生因为她而争风吃醋打起来的,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大。她好像对这些完全不关心。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你一个也没看上?’她说:‘不是没看上,而是我根本就不想谈恋爱。”

我打断陈天玺:“听你这语气,你后来和刘素彩走得很近?”

陈天玺没有否认。他继续说道:“高考前,我打听到她报的志愿,想都没想就和她填了一样的学校。我以为只要考到一个学校就可以追她了,现在想一想,那时多天真啊,像个小孩子一样,以为这辈子就只爱她一个人。归根结底,人的愿望不管多么强烈,总会被现实打败的。高考后我上了第一志愿,但素彩却被一所二本学校录取了。当时我别提有多难过了,不过幸好我们都在一个城市,所以我对自己说还有机会的,一定不能放弃。你知道,人都是贪心的,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贪心是无止境的。我记得上大一那会儿,有一次她人人网签名说自己生病了,躺在宿舍里。大概是零七年那阵子吧,很多人开始玩人人网,我也注册了一个,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关注素彩,看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看到她生病了,我就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于是就坐公车去她学校,在附近买了一份鱼片粥。我那时候真的好糊涂啊,东西买好了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栋宿舍哪一号房间。还好最后问到了,她们宿舍管得不严,宿管阿姨并没有让我登记,我提着东西就上去了。”

我很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陈天玺眼底似乎有了光,但很快地,那点微光便暗了,熄灭了。

他自嘲地说:“早知道结果会那么难堪,我也不会这么做。那天我提着鱼片粥上去,心跳得好厉害,我反复在心里想着待会见到素彩之后应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然后我走到她们宿舍门口,我记得很清楚,门口贴着一张纸,不知道谁用红色的水彩笔在上面写了“非诚勿扰”。我举起手想敲门,却听见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居然是一个男生说话的声音!”

我难以想象那一刻陈天玺的失落。

他说:“我感觉自己给人扇了一巴掌,这巴掌比被我第一个女友扇的还要痛啊。”

他说:“我当时就在心里冷笑,骂自己怎么那么天真呢!刘素彩一定是众星捧月的,她从来都活在一个被人关心被人疼爱的世界里,什么时候轮到我这个无名小卒来凑热闹呢?”

陈天玺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的,手上提着的那碗鱼片粥,被他随手扔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了。

陈天玺回忆之中的这些酸甜,其实都是虚幻的,就像泡沫,就像梦境,最后的结局无非一个,那就是消失。

陈天玺说他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发现什么都得不到,得不到是最惨的。

“你满心希望,小心翼翼为了讨好她,只希望她能感受到你的用心良苦,感受到你哪怕一点点的喜欢。她在学校里有活动,我就逃课去给她捧场,给她拍照,‘假装’遇见她,制造一个又一个机会和她见面,可是最后呢?戏是你一人自导自演,她只是被你拉入剧情的那个演员,她从来就没有入过戏。对,我爱她,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像倾斜得太过厉害的跷跷板,你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最后你轻得只剩一把骨头。”

说到这里,陈天玺眼底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问我:“你小时候玩过弹珠吧?”

我说:“当然玩过了。”

他说:“我小时候玩弹珠从来就没有赢过,运气很差。爸妈给的零花钱都被我用来买弹珠了,可还是输,一直输,运气很差。我不服气,输了还想玩。圈子里的那堆珠子,好不容易被我砸中了,但是砸出来的总是比别人少。有一次我非常生气,大概就是所谓的恼羞成怒吧,又不知道对谁发泄,就把兜里的弹珠全拿出来扔水里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玩任何有关输赢的游戏,或者说,我不玩游戏了。我认定不管怎样我都是输的那个人。现在想一想觉得很好笑,其实这只不过说明了一个问题:我是胆小鬼,我输不起。在感情里也一样,我喜欢她,又害怕失败。不过感情和游戏不一样,感情和自己在打赌,你明知道最后输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我看着陈天玺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更何况感情呢? ”

陈天玺若有所悟,他的鼻腔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我以为我早就死心了,没想到还是一点就着。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我想她应该知道我喜欢她的,只是我从来没说,她就当没这回事。我能理解,也不强求,我后来就想,干脆就默默地喜欢她吧。不管她以后嫁人了生孩子了,就一直这样爱她吧。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又不是没人疼没人爱,怎么会自杀呢?”

我问陈天玺:“刘素彩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天玺想了一下说:“几天前吧,我同学告诉我的。那几天她的事网上都传疯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吧,同学和我说的时候,我以为他骗人的,还把他臭骂了一顿。他那时脸都吓白了,他说:‘你不信就上网去看!’——我就知道,不好了。

为了印证之前有关“爆料人”的猜测,我于是试探性地问他:“是你给我们报社打的电话吗?”

陈天玺一脸茫然:“什么电话?我没给你们打电话啊。”

“那你怎么联系上我的?”

“我问别人的。”

“问谁?”

“许媛媛。”

“你是说在文化站当秘书的小许?”

“是的,我和她是同学,从小就认识的。”

到这里,我总算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小许在撒谎。我三番四次向她打听刘素彩,她都说自己不认识,现在她的谎言不攻自破了,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她不认识刘素彩?

——这些猜疑,我没敢当着陈天玺的面问他。我的问题关乎另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也许就能把困扰许久的疑团给解开。

我很认真地问陈天玺:“你觉得刘素彩为什么会自杀?”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杀”两个字太过敏感,还是因为我提问的方式太过直接,陈天玺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我看到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鼻翼微微翕动,好像在他看来,“自杀”是个忌讳,不应该被我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说:“我也想知道,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可没有一个可以给出答案。”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和陈天玺第一次正视有关“自杀”的问题,这个我们一开始就小心翼翼绕开,又无论如何都注定会面对的问题——是啊,全世界都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要在最美的年纪告别人世?活下去不好吗?活下去就真的那么难吗?为什么你要如此残忍地不告而别,留下一个烂摊子让这些活着的人替你们收拾?

陈天玺说:“我以前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多恐怖的事,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她已经走了,真的不敢相信,明明好好的,为什么就走了呢?我现在每天都会想到她,我觉得她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她走了,我就像丢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我拼命想把她找回来,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找,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敢看陈天玺的眼睛,这双拥有灰色瞳仁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他的话就像穿透云层直射下来的一缕阳光,把我心里那块阴暗的角落照亮了。我赤身**地站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之中,周遭白晃晃的一片,看起来极不真实。我真想就这样大声地告诉他,我的女朋友她,也是自杀,我也活在和你同样的困境之中。我很想告诉他,他所有的疑惑都是我的疑惑,所有悲伤也全是我的悲伤。他是我的一面镜子,准确无误地照出来我的脸。不管这张脸多么陌生多么惨淡,它最终都会在这面镜子前无法藏匿。“陈天玺啊陈天玺,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告诉你,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活得很累;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也遭遇过,遭遇过和你一样的怀疑,痛苦和绝望。”

可是最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囤积在内心深处淤泥一样的悲伤,只会越埋越深。只要不去挖掘,那么,这一片死水就会永远地沉寂下去。

我会永远是那个守着黑暗洞口迟迟不愿离开的孤独患者。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陈天玺,他没说话,默默地接过去,抹了抹眼泪。

我起身去埋单。

陈天玺在我身后走着。他走得很慢,我不得不停下来等他。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藏着掖着的那些所谓的秘密,其实真的不堪一击,只要有一个人,只要他站在你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你,看穿你,你那些所谓的秘密就全都昭然若揭了。对我来说,陈天玺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说:“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我是记者嘛,听故事也是我的本职工作。”

“不是的,我指的不是这个。”

陈天玺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我举起右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因为逆光,陈天玺的脸看起来仿佛虚化了一样。他仿佛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这世界配不上他那沉重的悲壮。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陈天玺缓缓地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阳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他的脸看起来那样悲伤。

回到文化站之后,我一直精神恍惚,小许叫我的时候,我也没反应过来。

我还沉浸在和陈天玺的对话之中。这样漫长的对话就像一场自我抽离,就像身体里面有一台大功率的水泵,这台水泵一天天运转,抽干了我体内的水分。所以到最后,当水分被抽干了,我就变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另一个地方遭遇这样一个人,他和我一样处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和我一样被遗弃了,被遗弃在一个没有爱情只有死亡的世界里。

我知道他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知道他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可是我没有耐心听下去了。我怕再听下去的话,会加重自己的负罪感,加重我对一个已死之人的负罪感。那种透不过气的窒息压着我,我就像困在水底那个由水压密封起来的狭小空间里。不管我怎么挣扎怎么试图逃脱,都无法抵抗四面八方挤过来的重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心死去。只要心死了,就不会再生希望了,只要心死了,你所有的悲与喜、情与仇,就全都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