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飞溅
对于刚入行的文筱筱来说,娱乐圈有两件事情最难以理解,一是时尚潮流的风向,二是左轶的想法。
明明上周还对程寄这个名字十分抵触,这周左轶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不但数次和Bella提起他的演技精湛,甚至还亲自给制片方打了电话,把程寄夸到了天上,好像不捧他做主角都天理不容。
Bella考虑了几天后,和制片方私下达成了一项协议。修改《冷月无声》的剧本,增加程寄和左轶的感情线,而作为交换条件,制片方控股的经纪公司可以推一个新人出来,由Bella旗下的知名艺人带着上几个综艺节目。
于是,程寄晋升为男二号,Bella得到了左轶宣发的素材,左轶还了程寄“保密”的人情。总之,所有人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皆大欢喜。
按修改后的剧本,程寄与左轶会增加一段对手戏。二人饰演的角色初识于街市之中,年少的蓝音流落街头,被偶然路过的千问搭救。这段戏不在影视城拍摄,副导演带了一组人在城里的某古街上拍外景。
围观的路人很多,在保安用身体围挡起来的人墙之外,手机镜头层层叠叠,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左轶、左轶”的呼声。
左轶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好像完全沉浸在剧本里。只有跟她同在遮阳伞下的程寄知道,她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纸,显然是为了避免谈话,才装作很忙很专注的样子。
黑色鸭舌帽下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夸奖:“不愧是大明星,办事效率就是高。”
左轶没有抬头,声音不冷不热:“只要你守信闭嘴,咱们就算扯平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嗤笑:“那可不一定。”
程寄抬了抬帽檐,露出眼睛:“我听说最近有人在找你。哦不,”他故意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笑,“是在找一个很像你的人。”
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左轶的注意。她抬起眼:“什么意思?”
“不记得了?就是上次在片场撞到你的那个粉丝。他说他叫阿辉。”
左轶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剧本:“无聊。”
“他找你好像有什么要紧事。”紧跟着她的话尾,程寄一笑,“我这可是好心提醒,难道还要骂我卑鄙吗?”
忽然有人喊:“左轶姐,程哥,开拍啦!”
左轶站起来,经过程寄身旁时仿佛路过一段空气。
仲春的晌午阳光正好,古街尽头的银仙池中已经没有了游船,柳枝闲散地垂下来,湖面空空****,显得十分静谧。
镜头跟随着程寄的步伐,顺着轨道拉近,停在银仙池的小桥边。镜头里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身黑衣肃杀而冷酷。
“抬起头来。”
程寄开口,入戏后再无戏谑,声音里有了杀手的锋芒。
开拍前还对他冷言冷语的左轶此刻跪坐在地上,应着他的话音缓缓抬头。她戴着兜帽,巴掌大的脸上略抹了些灰,即便脸上并无表情,也显得楚楚可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好看的,在镜头下尤其漂亮。
程寄也微微仰起脸。镜头沿弧线从他的背后移动到正面,在这个距离下,可以清楚地拍到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以及下巴上刻意留的一点儿胡楂。
“求公子救命……”左轶仰起脸,眉头轻蹙,按副导演要求的那样,带着些微的哭腔央求,越发惹人怜惜。
程寄一怔,有点儿恍惚。
似乎是为了显得可怜,她用了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嗓音,不似平常那样冷淡而节制,却也不像一般女声那样尖厉,听起来很轻柔,话尾还带着一点儿软糯……
“Cut!”副导演大喊一声,“接词慢了,重来!”
程寄猛地抬头:“对不起,我走神儿了。”
摄像师把镜头移回原位,从头开始。程寄领着镜头不紧不慢地走到桥边,正要开口,忽然听副导演又大喊一声:“Cut!场务清人,有人跑进来了!”
在副导演指着的方向,有几个路人越过了巷尾处保安设立的防线,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场务匆忙地跑过去,叫他们离开。
程寄回头张望,见场务驱赶的几人中有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再低下头来,他发现左轶早已把头低下去,将脸藏在兜帽里。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邪邪的笑,若有所思。
“Action(开始)!”
摄像机再次开始工作,一模一样的路线,一模一样的表演。
在余光里,他看见被场务赶走的那几个人在围观的人群里散开,仿佛形成了一个合围的网。
镜头下的二人按部就班地演完了这一部分,场记板上的场次被更改了,剧组的众人重新布置片场。下一场戏要移动到湖边拍摄。
左轶叫来了文筱筱,表情冷淡地说了些话。文筱筱点点头,然后走过来跟副导演小声转达,结果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不行不行不行,本来加戏就时间紧张,这么早就收工,明天的戏更拍不完了,金导不得骂死我?”副导演是个直性子,又气又急,“跟左轶姐说一声,求她了,真的,我求她今天拍完这场戏,行不行,啊?”
文筱筱叹口气,走回到左轶身边,有点儿畏缩地转述这番话。她本以为左轶会勃然大怒,然后当场撂挑子不干了。没想到她只是低头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同意继续。
左轶往副导演这边望过来,正好对上程寄的视线。隔着杨柳枝,她面无表情,眼神却复杂难解。
程寄无声地笑了。
果然,她现在太好说话了,和蔼得简直不正常。
第二场开拍。程寄和左轶走上银仙池边的小桥,按照剧本,程寄会从一个小贩手中买一串糖葫芦递给左轶。
他刚刚将糖葫芦递出去,连左轶的袖子都没有碰到,却见她仿佛受到推搡一般往后一躺,半个身子不受控制地越出栏杆,仰头栽下。
只听扑通一声,身家过亿的大明星左轶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进了水里。
桥上桥下的人一下子全都慌了。几个会水的工作人员匆忙地跳进水里捞人,就连副导演都亲自上阵,水里的扑通声不绝于耳。左轶的那个新人助理干脆吓傻了。她愣在湖边的树下,半天都不知道把保镖叫来。
桥上的摄像导演也在出事的一瞬间猛扑到栏杆边。他看着湖面上起起伏伏的数个人头,对程寄说:“程哥,你闯大祸了!咋能把左轶姐推下去呢?”
程寄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稳下神来。他倚着栏杆,看着众人合力把溺水的左轶抬上岸,用十几条毛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伺候祖宗一般地嘘寒问暖。
程寄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坏笑:“可以啊,有两下子。”
由于左轶意外落水,剧组的安排被一下子打乱了,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左轶的身体健康。跟组的医生初步做了检查,除了有些受凉,左轶似乎并无大碍。但为了保险起见,文筱筱还是要求带左轶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文筱筱匆匆忙忙地坐上副驾驶座,催促司机发车。情况紧急,她并没有发现后座已经空了,皮椅上只留下几块水渍。
左轶的保姆车开走后,在紧挨着保姆车的移动更衣室狭窄的空间里,程寄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大头在更衣室外面喊:“程哥,这就不拍啦?导演没说我们可以收工啊!”
程寄看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人,唇角向一边扬起:“人都跑了,还拍个屁啊!”
大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狭小的更衣室里安静下来。程寄低头,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戏谑:“大明星,你找我?”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刚刚闯进更衣室的左轶飞快地看他一眼:“特殊情况,借我躲躲。”
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还是湿的,水滴顺着她的发丝落下,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下,滑进微开的衣领里。
程寄贴近她。
他的衣服换到一半,衬衫还未扣上,隐约可以看见衣服下修长矫健的身形。和那些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观赏型身材不一样,他的身材并没有过分壮硕,但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硬朗的线条显然是日常高强度的工作塑造出来的。他的脖子上用黑色的细绳挂着一枚戒指,并不在乎这样的装饰可能显得有些阴柔,他似乎对自己的男子气概十分自信。
“躲谁呢?”
他靠得太近了,声音又低沉,这句话听起来仿佛是在她耳边说的。
“不、不关你的事儿。”左轶退了一步,踩在了移动更衣室的门帘上。刚才她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程寄又逼近了半步,这下,他们之间再无空隙可躲。
左轶的视线往下躲,睫毛微颤,眼角的眼影有些晕开了,如果再仔细分辨的话,可以看出落水后她的整个妆容都有些变化,跟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难怪她不敢抬头。
程寄抬起手。
仿佛是以为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左轶猛地瑟缩:“我提醒你,我已经结婚了。”
她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却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他。这样的光景可不常见,程寄嗤笑一声,在她的头顶上扔下一条毛巾,将她的头罩住。
“这一点不用你提醒,乐家的广告到处都是。”懒散而戏谑的语调隔着柔软的毛巾传来,“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怎么帮你呢?”
她仿佛是在权衡利弊。半晌,毛巾下才传出闷闷的回答:“帮我拿个化妆包。”
程寄没再说什么。他挑开更衣室的帘子走了出去,从化妆师那里拎了个化妆包回来。
他不知道左轶是怎么做到的,但更衣室的门帘被再次挑开时,出来的已经不是“她”,而是“他”了。
看那身高、眼神,明明还是左轶没错,但她换上了更衣室里不知属于谁的帽衫和长裤,变成了少年的身形,长发全部被塞在一顶黑色鸭舌帽里,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那些露出来的绒发是属于女孩子的。
最大的变化是脸。明明眼睛、鼻子、嘴巴都还属于身为女人的左轶,但在化妆品的魔法下,那张脸披上了硬朗的外壳。眼前的这个左轶,五官没有大改,却浑然一变,成了个二十岁出头的小男生。
左轶将化妆包塞到程寄怀里,转身就要走。
“等等。”程寄一把拉住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紧紧地搂着。
“干什么?放手!”比他矮一头的假小子开始挣扎。
他岿然不动。显然,一个武术指导的力气不需要过多质疑。
“他们来了。”
从二人的方向往古街望去,因为左轶落水而乱作一团的工作人员仍然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卸装备的,找东西的,现场不断地有人跑来跑去。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剧组里混进了几个陌生人,正是之前被场务驱赶的那几个人。他们朝更衣室的方向走来。
只是快速地看一眼,左轶瞬时安静下来。
程寄没有解释,但左轶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显然方才程寄就已经猜到了这几个人是冲着左轶来的。
如果没有记错,留在这里的那伙人中少了两个,应该是跟着文筱筱坐的那辆保姆车走了。这些人留下来是为了搜查整个剧组,确认左轶在不在这里。
这伙人来头不明,但很明显,他们做事很细致,也很有组织性。
其中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而来,是那个叫阿辉的人。
时间倒回一周前。
影视城的保安扣住了那个从群演中跑出来撞到左轶的粉丝,等左轶走远后才松开手。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没有试图追上去,而是掏出了手机,几秒钟后接通了一个电话,他说的是粤语。
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程寄放慢了脚步。他问阿福:“他在说什么?”
阿福侧耳听了一下,一句一句地翻译:“是我,阿辉。我找到她了。这次先说好,找到她后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别再来找我了。”
时间回到现在。
阿辉一步一步地接近程寄二人,敏锐的目光不停地在片场搜索着。
“帮我。”左轶轻声说。
程寄假装没听见,把耳朵歪向她,大声问:“什么?”
身旁的人一僵,警惕地朝不远处看一眼,附在程寄的耳边咬牙说:“帮我。”
这不是那个惯常听到的属于左轶的清寒声音,而是有点儿绵绵的、软软的,像给耳朵喂了一口棉花糖。
程寄勾了勾唇,无声地笑了。
那个叫阿辉的男人已经很接近了,不出十步就会撞上他们,他的视线也朝这边扫来。
程寄将左轶头上的鸭舌帽往下一扯,遮住她的半边脸,然后一只手扣住她的脖子,猛敲她的头。
“我说了几遍了?几遍了?要跟群演说,道具不能那么递,你长没长记性?这回好了,我一个转身,大明星就掉水里了!你叫我怎么办?啊?你个蠢货!”
程寄一边骂,一边猛拍左轶的头,将她的头往下压。在他的臂弯下,那个与一个瘦弱的男生别无二致的身影徒劳地挣扎着,似乎在努力摆脱程寄的压制,但毫无作用。
狭窄的古街上,三人交错而过。阿辉的目光扫过吵吵闹闹的二人,数秒后,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阿辉走过一段距离后,程寄停下手。他感觉到臂弯下的人舒了一口气。
但他没有把她松开。健壮有力的手臂刚从她的脖子上移开,下一秒就一把搂住了她的肩,二人的头几乎撞到一起。
“大明星,你到底惹了谁?”
程寄的脸侧过来,低沉的声音吐在她的耳边,有一丝酥麻,又有一丝危险。
“或者我应该换个问题。”他顿了顿,又说。
左轶努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唇角那抹邪邪的笑上。以这个高度,她刚好可以看见那个笑脸。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某种说不出的深意。
“你不是左轶。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