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分裂

由于突然降雨了,为了搭雨棚,原定的拍摄计划拖到了晌午才开工。导演说收工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五小时。程寄向大头交代了明天的安排,然后自己一个人开了台破吉普,往城里疾驰而去。

等绿灯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翻到了那个没有标注姓名的号码,对话停留在他两天前发的消息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个笑,他并不介意自己发的消息总是得不到回应。

那个小傻子明明每次都那么盼着他来,但当他迟到了、爽约了的时候,却从来不敢催一声、怨一句。这样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好,会让人只想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折腾她,从她身上榨取更多的忍让。

这样想着,程寄的心里却毫无愧疚之意。他买了酒和卤味作为迟到的补偿,正好大头从文筱筱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左轶今天歇业在家,他们难得有足够的时间厮混一夜。

车停在公寓旁的路边,程寄从车里拿出拍摄用的戏服穿上,瞬时变成了一个外卖小哥的样子。然后他拿起卤味和酒,不急不慢地走进公寓大厅。

然而走进大厅的一瞬间,程寄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平日里总站在门厅两侧执勤的迎宾员不见了踪影,在前台后面坐着的保安则低着头靠在椅背上,好像在睡觉。程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他却顺着力道滑了下去,不省人事。程寄扭头,发现往常二十四小时不停播放的监视器此刻黑了屏,桌上的电话线也被人扯断了。

不知为何,程寄忽然想起拍摄《冷月无声》时从群演里突然跑出来的那个行为怪异的粉丝,围观人群里似在合围猎物的几个路人,还有他们分工行动时的那种细致和警觉,都和这里的现场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他的心里一瞬间涌出不妙的预感,那预感直指住在这栋楼顶层的人。

程寄从昏倒的保安身上找到手机,报了警,又探查了保安的体征,确认无大碍后才起身向电梯走去。

远远看去,电梯口站着一个壮汉,像在等什么人,又或者是在等什么猎物。程寄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不自觉地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

忽然,电梯旁的安全门内好像传来了什么动静,等在电梯口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走过去打开门察看了一下。结果门刚一打开,里面就滚出来一个青年,血浸染了灰色的外套,好像是他的腰受了伤。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壮汉连忙冲了进去。

受了伤的青年从地上爬起,这时才能看出他的个头并不高。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与程寄擦肩而过,没有停留。

程寄一心急着要去楼上查看阿妹的情况,也没有出手拦住他。但是当他迈进电梯,发现里面同样站着一个高大的壮汉时,程寄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此时,警笛声远远地响起了。

电梯里的男子看了程寄一眼,没有什么反应,直接走出了电梯。他一边走,一边在和别人打电话,用的是程寄听不懂的语言。

程寄没有追上去。他沉默地按下了关门键,任电梯将自己送上了顶层。

走廊里空无一人,走廊尽头的房门微微打开,似是有人忘了关。程寄走进去,开了灯,发现里面一片狼藉,价值连城的收藏品被打翻在地,家具也被粗鲁地推倒了,那些被费尽心思栽培的绿植也被连根拔起,泥土和花叶散落一地。

如此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应当有一个正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主人。

但那人已不知去向。

阿妹等到警察散去了才敢回来。

她仍旧带着救命的手包,灰色大衣却已经被她扔了,她只撕了一小块布下来,用于绑住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她为了骗过守在一楼的人自伤所致。她假装是他们的同伴,受到了攻击,把手臂上的血涂抹在外套上,才把那个壮汉骗离数秒,最终得到了逃脱的机会。

公寓里有人报了警,但阿妹没有奢望这样就可以让他们落网。他们对于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提前踩了点儿,外场还会有人接应,只怕在警察出现之前就已逃之夭夭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假装成刚刚收工的样子回到了公寓。推开门,房中是意料之内的狼藉。他们一定是恼羞成怒,没抓到人就拿这些物件撒气。好在东西都不是她的,并且上了数额不菲的保险,摔了也不心疼。

卧室的房门打开,阿妹突然呆住了。

卧室里,被利器刮烂的**坐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微弱的晨光从半开的窗帘中透进来,他的轮廓有些晦暗不明,像电影里的一个剪影,灰冷的色调隐喻着一个惨淡的结局。

阿妹没有说话,她拿不准该用什么姿态去面对这样陌生的程寄。她站在角落里,像个犯错的孩子。

他略微抬起头,鸭舌帽压得极低,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找我?”

他的声音有些哑,好像是刚醒,又或者一宿未睡。

阿妹不知如何回答,顾左右而言他:“保安已经醒了,正在挨个通知业主,待会儿文筱筱只怕会来。”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你还是先走……”

“你不敢报警,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告诉你公司里的人,也有你的理由。”程寄打断她,语气有些陌生,“可是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拦住我?”

阿妹怔住。

“我在大厅里遇到的人是你,对不对?”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她,“我就在你旁边,你却没有让我帮你。为什么?”

他的身影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晨光,一步步在她身上落下了阴影。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我……没有认出你。”

“嗬。”他发出一声冷哼,仿佛不屑于拆穿这样拙劣的谎言。阿妹听了更加觉得心里发虚,想再往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逼到了绝路。

阴影从头顶笼下,他弯下了腰,手触到了她的身体。

她稍微放松下来,可是如以往千百次的那般温柔而缠绵的触碰却没有发生。他的手冷静而利落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最终从她的腰后掏出来一部手机——他给她的手机。

他不说话,把手机放在她的眼前,如同在一个妄图逃脱的罪犯面前摊开了她所有的罪证。

看吧,就算你没有认出我,但起码可以告诉我。一个电话,或者只是一条讯息。但这些都没有。

这样沉默的质问比方才更令人难以忍受,阿妹不自觉地低了头,好像她真的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一样。

晨光一寸寸地从窗口爬上来,爬过她的脚面、膝盖,爬过她仿佛还染着些微血迹的腰,又爬上她的脸,她的眼。那双来不及戴上瞳片的眼睛在晨光下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仍旧浸润着蜜色,仿佛带有糖果的甜,只是她的眼神却是苦的。

如同一个自首的逃犯一般,她用一种近乎解脱的声音轻声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蜜色的双眸上,那对如蝉翼般的长睫安分地停在那里,不泄露半点儿情绪。

结束了,她想。她的底牌已经用完了。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静止,但她不敢去窥探静止中的情绪。

很快,那部并不昂贵的手机被无情地抛下,然后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开一道长长的裂痕。一双脚毫不留恋地改换了方向,走出了被定格的视线。

阿妹没有抬头,更没有追。

反正他是会走的,无论是早是晚,像所有从她身边走开的人一样。他们一旦发现了她身上不再有可以索取的东西,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只是有些奇怪,明明自己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明明已经习惯了这样冷漠的离别,可为什么心还是有些隐隐地疼呢?

她怔怔地留在原地,一如多年前那个空气中充满迷雾的清晨。

天,又亮了。

注释

[1]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

[2]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

[3]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

[4]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

[5]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

[6] 韩菁清,梁实秋的第二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