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缠绕

阿妹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看手机。

联系人列表里的唯一一个头像上没有新的红标。她有点儿失望,但手指已经自顾自地点了进去,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天前。

“去外地,两天后回。”

手机是程寄给她的,里面就存了他一个人的号码。但他从来不会打来,只是隔三岔五地发一条消息,短短几个字,有时是时间,有时是地点。

自从他们在摄影棚后台的那一次重逢之后,事情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剧组,彼此的工作和路线也毫无交集,但他却比从前更经常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后台无人使用的空房间,专属化妆室的门后,司机上厕所时的保姆车,又或者是影视城某条不知名的小路上,一个大多数人都难以发现的拐角。他总是突然出现,好像有什么通天遁地的法术一样。

那些平日里不被人注意的门卫、保安、场务、助理,在他需要的时候都纷纷为他打开方便之门。她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本事,怎么可以和这个圈子里的人都如此熟稔,竟可以在青天白日下把一个被所有目光盯着的大明星偷走。

他们见面的时候通常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像在见不得人地**。两人见面后几乎不做其他任何事情,用他的话说,他就只是在“放债”。那种绵长、热切、濡湿的“债”。

出乎她的意料的是,程寄的耐心极大。她的生涩与笨拙都被他温柔地包容了,他有数不清的方式和技巧引导她放下胆怯和羞涩,去探索新的世界。

夏日的炎热没有阻绝他们对彼此的渴望,他不介意汗湿了背脊,她也不介意花了妆,身体每一次滚烫的接触反而放大了感官的感受,一个浅尝辄止的触碰很快就会变得暴烈而失控。在他们勉力停止的时候,她总能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更深的、未能满足的欲望。

但他并非只是一味地给予抚慰,有时也会问起她的事情,比如她的来处,留在这里的目的。

“追你的人说的是粤语,你是从南方来的?”

“你原本应该不是学表演的,却如此有天赋,以前是做哪一个行当的?”

“Bella捡到了你这么个宝贝,尽心尽力地替她做事,连别人的老婆都要扮演,她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好像已经嗅到了一些气息。

但阿妹从来不回答。明明是嘴那么笨且不善迂回的人,沉默起来却坚不可摧。

程寄倒是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脸上的笑仍旧漫不经心,只是在他的下一个吻落下时,她会感受到比刚才的温柔更难以招架的撩拨和缠绵。

好像一种惩罚,又好像一种引诱。在那双黑眸的凝视下,她只要神志稍失,就可能丢盔弃甲,让此前的顽抗前功尽弃。

好在他总是无法待得太久。大明星的行程要以分秒来计算,他费劲偷来的空档往往也不过是数分钟的欢愉。

程寄的消失总是和到来一样突然,但每一次都刚好卡在她被人注意到不见了之前。而阿妹在被人发现时总是仿若一个被偷走又还回来的孩子,茫然到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的偷会越频繁,她的困惑就越深。

程寄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地付出的人,他费尽千辛万苦,就只为了几分钟的偷吻?每每思及他的眼神中深不可测的墨色,阿妹便忽然瑟缩起来,不敢再往下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裹紧身上这层名为左轶的外皮,像穷人在寒夜守着唯一一床破絮。

他放的债越来越多,最后,要她拿什么去偿还呢?

曾因为等待而无比漫长的夏天不经意间已戛然而止。

阿妹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有些寒凉的晨雾。程寄定下的见面时间就是今日,但她并无行程安排,只能待在公寓中,形同禁足。程寄如果硬要来见她,再假装一次助理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他就会给保安留下印象,对于她眼下的处境来说并不保险。

今天不必来了。

把这句话留在输入框里,她反反复复看了许久,也还是没有发出去。

上一次见面是十天前,她有些想他。也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要拥在一起的想,她就是想看看他,闻闻他的气味,摸摸他凌乱而松软的头发。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每当他出现时,心底泛起的那一点儿窃喜过于陌生,令她忍不住害怕。

一整天过去了,他没有来。

阿妹删去了输入框里的话。想必是他辗转问到了她今日的情况,也放弃了过来的打算。也好,省去了彼此的麻烦。

阿妹这样想着,整个人懈怠下来。窗外,华灯渐渐亮起,屋里却暗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咔嗒。

阿妹猛地转头看向门口。他还是来了?

咔嗒,咔嗒。

好像有人在转动门锁,但并不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

阿妹顿时警觉起来。她猫起腰,像小动物一般蹑手蹑脚地潜行到门禁旁。在黑暗中发着光的屏幕上显示着门口空****的走廊,并没有任何异常。

阿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许久没有在血液里流动的紧张和不安瞬间喷涌而出。她太熟悉这样的手法了,看似并无异常的监控画面之外一定藏着一个暗影,熟练而狡黠地游走在监控盲区里。

门锁的转动声加快了。阿妹没有迟疑,飞身退回室内,床头有一个鲜红的应急按钮,只要按下,安保公司的保镖就可以在十分钟内赶到,但她顿了顿,终是没有伸手。

再出来时,她穿上了一件灰色的宽大外套,手里拿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手包,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门边,拉开了玄关旁的鞋柜的门。原本应该放满了精美、昂贵的高跟鞋的柜子,打开来却是空无一物,刚好够一个身材纤瘦的人藏身于其中。

鞋柜关上的一瞬间,大门开了。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然后轻轻地将门关上。电子锁像被捂住了嘴一样,没有发出惯常会有的落锁声。

暗影无声地走进客厅,没有开灯,缓步在房间里巡视。身家过亿的女明星的公寓面积太大,摆设又琳琅满目,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能不遗漏蛛丝马迹。

他每一个房间都看过,每一个柜子都打开过,床底、柜顶、门后,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检查了个遍,毫无收获。暗影停在了客厅中央,拨通了电话。

“屋企无人,喺唔喺搞错咗?[1]”

电话那头有人说了什么。

“灯下黑,咩意思?[2]”暗影抬头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忽然,视线定格在了门口的鞋柜上。那里他还没有打开过,“好,我知咗啦。咪挂电话,等我消息。[3]”

他拿着手机的手放下了,电话却没有挂断,随着屏幕上的秒数不断变化,他的脚步渐渐向玄关趋近。

突然,阳台上传来一声异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暗影猛地回头,直扑向阳台。与此同时,鞋柜里的人箭一般地冲出,飞快地拉开房门,消失在门后。

阳台上没有人,地上只有一个杯子横倒着,旋转不停,旁边凌乱地放着筷子和筷子架。一声咒骂脱口而出,他把手中的电话再次贴到耳边:“佢喺呢度,畀佢走甩咗![4]”

阿妹熟知他们的行动方式,他们既然已经找到了她的住所,又敢直接破门而入,说明他们没有考虑如何善后,意在一击即中。来者不会是一个人,这栋楼里布了一张网,开锁的人只是这个网中的一个节点。

房门口不远处就是电梯,但里面一定有人蹲守,阿妹没有进去,而是快步走到了安全出口旁,她无声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喊一声:“快嚟,佢喺呢度![5]”

她的嗓音竟然与刚才房中那暗影的极为相似,低哑而凶狠,乍一听上去几乎辨不出区别,更何况还隔了一道门。安全门被猛地打开,门口蹿出来一个男人,直奔公寓门口而去。就在他冲出的一瞬间,门边有个猫着腰的影子出现在他视野的盲区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他擦肩而过,闪进了安全门的空隙里。

下一秒,公寓的房门被打开,仍未挂断电话的暗影闯出,两人差点儿碰个正着。而那道安全门此时发出了一个咔嗒声,被人从另一边落了锁。

“佢又走甩咗![6]”

阿妹匆匆往楼下跑。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她提着头在刀锋上行走,时时刻刻都把心悬在嗓子眼上,稍有差池,就会踏入无尽深渊。

但越是紧张,她就越是异乎寻常地冷静。这样的生活好像已经刻在了基因里,不需要调整就已形成条件反射。她一路沿着逃生楼梯下去,十分小心地不发出脚步声,不去惊动头顶的声控灯。

黑暗中,她掏出手机,按开后却怔了怔。

屏幕上显示着那条她看了一整日的消息:“去外地,两天后回。”匆忙间,她竟然拿错了手机。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在键盘上拨出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那是一层的保安室的号码。但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心头一紧,只怕保安室已经出事了。

正当她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做时,楼下数层的灯一层层亮了,看来楼下也有人,他们得了消息,正要到楼上夹击。阿妹不再迟疑,从距离最近的安全门口闪身出去了。

幸好楼道里空无一人,阿妹打开手包,拿出几个小瓶,倒出里面的东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脸上涂抹起来。短短一分钟后,她的肤色深了,眼睛小了,嘴巴暗沉沉的,她又把长发扎在脑后,从手包里拿出几片刘海贴在头上,再把大衣上的帽子戴起来,整个人像个熬了一整夜的宅男。

她把手包夹在腋下,藏在大衣里,然后按开电梯。

十秒后,电梯门打开了。她走了进去,按下了一楼。

电梯里有一个壮硕的男子,见她进来,他以警惕的目光盯着她。阿妹当作没有看见,静静地站在电梯一角。她搭上电梯的楼层是三十三层,去往一层只需要三十秒,只要混过这三十秒,她就可以假装去买夜宵,逃出这栋布满猎网的大楼。

然而十五秒过去后,身后的男子抬手按下第十层的按钮。

阿妹知道这人一定察觉出了异样。她的装扮太潦草,仅仅改了样貌,却没有改变身形。但她没有轻举妄动,手悄悄伸向大衣中的手包。

两秒后,电梯门打开的同时,一阵辛辣的雾气从阿妹的手中释放出来,直喷在身后的人的眼睛上。那人痛苦地大喊一声,蹲在电梯里不能动弹。早已在十层等着接应的同伙听到了动静,匆忙来查看情况,结果也被阿妹用防狼喷雾招呼上了。阿妹使出最大的力气撞开了他,匆忙间,防狼喷雾掉在了地上。但她来不及捡,再次跑向逃生通道。

看样子,他们每十层就安排了一个岗哨,那么一层一定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阿妹清楚地知道,从这里开始,每往下一层都是在接近那个黑暗中的潜伏者,而她已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冒险乘一次电梯了。

这一次,只能硬碰硬了。

黑暗中,阿妹打开手包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幽绿的应急灯的映射下闪着微弱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