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杀青

《冷月无声》的片场难得地停摆了八小时。八小时后,一切回到正轨。

夜幕升起,场务无声而快速地穿梭在镜头拍不到的角落里,摄影师和音响师各就各位,臭脾气的导演也拿着喇叭坐回了导演椅上。万事俱备,只等女主角登场。

“Action!”

“地牢”的门又一次吱吱呀呀地被打开,灯光跟进,微弱地照亮了湿冷地面上的人影。

“等你多时了。”

饰演黑煞的阿福走进来,眼神凶狠。

大家不知道过去这八小时发生了什么,但传说中的“影后”显而易见的转变了。只见她缓缓地抬起头,先是恍惚地看了来人一眼,然后像是突然认清了他一般,她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一串泪珠应声滚落:“是你。”

阿福没想到她哭得这么快,还稍微愣了下神,但随即反应过来,把戏接了下去。

“是我。十年不见,我来杀你了!”说罢,他提起剑,朝席地而坐的人刺过去。

“Cut!”

金导没有让女主角起身,冷着眼在监视器上重新看了一遍刚才拍的片段,然后说:“再来一条。”

他没有给出这一条不通过的理由,当女主角展现了与刚才几乎一致的表演后,他仍旧说:“再来一条。”像是存心折磨她一般。

“再来一条。”

“再来一条。”

……

他们一共重拍了七次,直到第七次,任她如何吸气呼气,也再流不出泪了。

结果导演还是用了第一条。

天又亮了,副导演通知各部门收工。金导还皱着眉坐在导演椅上,尽管已经拍出了想要的片段,但他看起来还是不高兴。

破天荒地,还没卸妆发的左轶走了过来。

“导演,抱歉,昨天是我状态不好,耽误了大家的进度。”她用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今后导演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努力做到。”

导演抬头,愣成一座雕塑。

何止是导演,整个片场的人都愣住了。负责收音的小哥不小心松了手,麦克风砸在脚面上,也不知道喊疼。

什么情况……?

左轶竟然会道歉了?这这这,这还是那个张狂任性又无礼的大明星吗?

好久之后,金导才回过神来,假咳了两声:“喀喀,下……下不为例。”

“女杀手”和善地笑了笑,又扔出来一个炸弹:“这场戏额外占用了武指老师的拍摄时间,我想,原本过两天我要请假的,就不请了,把进度赶一赶。或许还能多匀出来一天给他们拍特写。”

金导再次愣住。

就连跟在一旁的文筱筱也愣住了:“左轶姐,过两天是提前一个月就定好了的杂志拍摄……”

她抬手打断文筱筱,又补充道:“动作组人多,赶进度的时候可以请他们来我的更衣室,我的化妆师和服装师都可以借给他们。”

在一边的文筱筱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更、更衣室……?”

金导好像压根儿没有理解她话里的信息量,只是机械地点头:“嗯,如果小程同意的话……”

“我同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寄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凑近,将将要贴到左轶的脸上:“谢谢大明星。”

在戏里杀伐果决的女杀手收敛了杀气,垂下眼并不看他,耳后脖颈处被他的呼吸拂到的地方微微有一点儿变红。

他掀了掀帽檐,露出帽檐下那双墨色的眼睛。那双眼如黑洞般拥有致命的引力。

一晃半个月过去,电影终于临近杀青。

大头觉得程哥最近很奇怪。

比如说,他上工变得很积极。以前每天片场开工时都要手下好几个兄弟三催四请,递烟送茶才能把他从**拉下来,有时还起床气发作打人呢。不过现在,他起得比院儿里的猫还早,一起来就用长棍把所有人都赶下床,催着大家去片场。

又比如说,他在片场老走神儿。有好几次,大头发现他靠在移动更衣室旁,仰头望着天,鸭舌帽遮住了他的眼,只看得到他勾起一侧的唇角,笑得……

有邪气。

一想到程哥那个笑,大头就不自觉地要打个哆嗦,觉得毛骨悚然。上次看到他这么笑,还是从徐子仁手里抢下那个帮程哥拿了最佳武术指导奖的角色的时候。

这是他决意要攻占什么东西时的笑。一种有侵略性的、笃定的,又隐隐透着疯狂的笑。

这真的,很奇怪。

大头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程哥又看上什么了?

文筱筱觉得左轶姐最近很奇怪。

比如说,她以前十分抗拒去上武术课,尤其讨厌练习吊威亚和背摔。但最近她在片场常与特效团队的人切磋,有时候要开拍了还不见人影。

再比如说,她之前对程寄能避则避,有时正面撞见了都当作没有看见,现在倒好,她在片场被程寄拦下时不但不再闪躲,任由他戏弄逗耍,还主动向导演提出剪辑时要多给程寄一些镜头。甚至有一次,文筱筱在片场布景的背后发现程寄在和左轶说话,左轶的神情简直像换了个人,平时的高冷不知道去哪儿了。就连在她的丈夫南嘉木面前,她都从未展现出那样的青涩与柔和。

文筱筱反复擦干净镜片,终于确定自己不是看花眼了。那个在程寄身旁低头咬唇的女子,真的是刚才饰演冷面女杀手的左轶。

见鬼了。

文筱筱以为几个月的磨合期过去,自己对左轶已经够了解了,但她还是不知道左轶怎么可以这么乖?

大头和文筱筱的感觉在杀青戏上达到了极点。

杀青戏,也是电影的最后一场重头戏,女主角蓝音泪别多年挚友与自己的爱人,在悬崖边刎颈坠落,殒命在深渊之中。

摄影棚里当然没有悬崖峭壁,保险公司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所以他们只是拉了绿幕,搭了假石跳台,其余全靠后期。

等待拍摄的一个关键镜头中,蓝音,也就是女主角要从跳台上仰面倒下,面上带着释然和决绝。

其实跳台本身并不高,至多不过一米五,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严重。但文筱筱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来自左轶自己。

Bella一早就事无巨细地交代过她左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唯独没提左轶恐高的事儿。按理来说,以Bella做事近乎病态的严谨风格,不至于遗漏这样的信息,就好像Bella也根本不知道左轶恐高一样。

更令文筱筱奇怪的是,Bella不知道的事儿,程寄却似乎知道得很清楚。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件事压制左轶。说实话,作为左轶助理的她是很看不顺眼程寄这样的。如果不是Bella有言在先,她一定会制止程寄,但现在……

为了开拍顺利,穿着黑色短打的女主角已经走上了跳台,左轶站在了最外沿的地方,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但她自己看不到的是,她的脸色又白了。

程寄招手叫了几个人过来,让他们在跳台下面对面地排成两列,手臂彼此抓在一起,形成一张密实的人网。程寄则站在人网的一端,伸出手,和大家的手交织在一起。他健壮的小臂上青筋突起,和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完全是两个感觉。

“和几天前教过的一样,双臂抱胸,背对我们跳下来,我们会接住你的。”他仰起头,鸭舌帽下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清,“来吧,最后一场了。”

脸色苍白的女杀手深吸一口气,在跳台的边缘转身。

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练习,竟意外地扣人心弦。她转过身仰头呼吸的样子就好像接下来是要闯入龙潭虎穴一样,而在深渊盘踞着的恶龙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的坠落。

一旁看热闹的大头带头鼓起了掌,带着一群糙汉子大喊“加油”;摄影师蓄势待发,角度和灯光都调整到了绝佳位置;宣发助理已经为接下来的一幕想好了标题,就叫“左轶放飞自我为电影献身”。

万事俱备,只欠左轶。

文筱筱觉得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她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大喊一声:“等等!”

然而没等她走出人群,手就被人一把拽住了。大头在她身后说:“没事,程哥心里有谱。”

话音未落,跳台上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翩然而落。戴着鸭舌帽的男子敏捷地将她接住,动作流畅得就像已经练习过多次。

文筱筱愣住。

她不知道自己该为哪件事情更惊讶一点儿。是左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克服了恐高,还是自己不小心听到的一句不该听到的耳语?

“真乖。”

那个平日里总是懒散的男人说这话时竟然有些认真。

包括大头在内,全剧组的人很快便见到了更令人惊讶的事情——那个被程寄抱在怀里的左轶脸红了。

欢呼声响起,导演通知各部门准备正式开拍。

摄影机后面,文筱筱的目光却很疑惑。Bella是否知道程寄这号人物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