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浮现
落水的那一瞬间,左轶心里想的并不是“又被那个卑鄙的家伙坑了”,而是“这一回,他错了”。尽管并不会游泳,但她一点儿也不怕水。
因为有哥哥在。
家乡的城边有一条小河,不知有多少次放学从那里经过时,她都会被人从后面突然推下去。夏天也是,冬天也是。
对那些推她的人来说,这是令人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会在岸上一边看她挣扎,一边大声唱:“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亲两个番鬼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1]唱完就要问她,“番鬼妹[2],你的番鬼仔[3]哪?”
那是一个在小孩子看来很可怕的世界,没有随处可见可以攀缘的浮绳,也没有同行的人,稍微一松懈就会沉下去,像一艘破船一样。
但她是不怕的,因为哥哥会来。每次哥哥都会及时出现在岸边,捞起快要沉没的她,往上,再往上,直到她重新遇见阳光和空气……
只不过,她突然想起来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没有人要来捞起她了。
她在水中猛地睁开眼。
水面上,白炽灯发出的惨白光线影影绰绰,就连这光线也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划动,想要向上游,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学会游泳,也忘记了该如何让自己的身体浮起来,更忘了在水中该如何保持镇定。渐渐地,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她比小时候的自己更像个孩子,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无法呼吸,她早就尖叫起来,喊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已经很久没有提起的名字……
程寄把左轶捞起来的时候,刚好过了三十秒,比他预计的时间短一点儿。
前十秒她都没什么反应,好像在任由自己沉下去,完全不像她平时贪生怕死的样子。后来他见她在水中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开始扑腾起来,那样子有点儿好笑,像个完全没有章法的小孩子一样在水里一通乱舞。
他脱了衣服,也跳了下去,然后在她的身边游动着,等待时机。
慢慢地,他看到她的动作开始慢下来,挣扎也有些力不从心,并且再次开始下沉。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准确地绕到她的身后将她托起,很快二人就浮出了水面。
左轶在水面上大口喘气,像是从来没有呼吸过那般贪婪地吸着氧气。
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怕吗?”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
于是那个声音变得凶恶起来:“再来。”
她又沉了下去,沉到记忆更深处……
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窒息感她又经历了一遍,度秒如年的三十秒过去,她被人托出水面,刚要大口呼吸,魔鬼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再来。”
沉入、浮起。再沉入、再浮起。
“再来。”
“再来。”
“再来。”
记不清呛了多少次水,也记不清看到多少次白茫茫的光线变得扭曲。终于,在浮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用尽全力挣脱出那个托住她身体的魔鬼的手掌,并且用力把他推开,力气大得令他感觉到了痛。
但被打的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赞扬她:“不错,总算有点儿脾气了。”
她惊魂未定,尚不知这场噩梦是否已经结束,就因失去了依靠而再次向水中沉去。
从昨天到今天凌晨,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八个小时,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刚才在信任练习中努力攒起来的勇气也已经被掏空。她又累,又冷,又害怕,理智已经濒临崩溃。
那个阴险又狡猾的家伙快要把她榨干了。
忽然,有人轻轻托起她:“恐惧往往伴随着愤怒,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个关键。”
恍惚之间,那个魔鬼的声音消失了,剩下的是极尽的温柔。
她被人抱住,一只手从臀部将她托起,另一只手则从背后将她圈住。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瑟瑟地以同样亲密的姿态回抱住了那人的脖子。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任何挣扎,遑论愤怒。
那个温柔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让我看看你学会了没有。”
有人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水痕,似乎是在检验那究竟是水还是泪,动作轻得仿佛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这举动过于陌生,她忍不住瑟缩地闭上眼。
她想她应当让他失望了,因为他半晌没有说话。
可是片刻过去,预料中戏谑的话语没有出现,那个惯常促狭的声音难得地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语调。
“乖乖,瞧我发现了什么宝贝。”
在程寄指间,一张面容渐渐显露,熟悉又陌生。被水花洗去妆容的脸上神色尚有些狼狈,却因水波潋滟而有了异样的美。
那是一张他初见的脸。
任是见惯了娱乐圈形形色色的美女,程寄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
那轮廓与左轶确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又与左轶的清寒截然不同。她从水雾朦胧深处浮现,黑色的湿发紧紧地贴在雪白的脸颊旁,那张被水汽氤氲的面容像是懵懵懂懂闯入人间的精灵,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眉粉被水洗掉了,露出了被修剪后不完整的眉形;腮红和高光也被洗净,脸部轮廓变得更为柔和;只有口红附着得顽强些,将那张湿漉漉的脸点缀得异常鲜明。
她的眸中还带着氤氲的水汽,可是那左眼的瞳色与右眼的漆黑截然不同,瞳仁浸润着蜜色,琥珀一般,剔透中仿佛带有糖果的甜。
世人怎么会想到,这个披着左轶的外壳,在镜头前极尽妖娆的千面女郎的真实面孔竟会是这样。
水面上漂来一只黑色美瞳片,他伸手拾起,勾起嘴角。
“小骗子,可抓到你了。”
嚯,他怀里的这个“左轶”,竟然是个混血儿。
那双蜜糖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本该是生气的眼神,却因为她的狼狈而没有半点儿威慑性。
程寄本想要再损几句,却在见到这张被水汽氤氲的面容后失了言语。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多么楚楚可怜,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含羞带怨的眼神有多么摄人心魄,让人觉得使她露出这般神情的人一定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程寄心里破天荒地生出了罪恶感,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超出了应有的界限。
好像,他不该把她逼入这样的境地。
但他很快就生生把这种感觉按了下去。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永远也不能见到这样一张面容。
人类的感情说起来千姿百态,但归根结底是同一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所以下定决心,既要做那个无私而高尚的施与者,也要贪得无厌地索取。
只要她愿意,只要他可以。
于是他便咽下仅有的一点儿犹豫和歉疚,任由隐秘的欣喜蔓延滋长。他伸出手,端住她的下颌,用拇指擦去她唇上仅剩的掩饰。
下一秒,这个美丽的混血儿张嘴就咬了他一口,正正咬在他的虎口上。
“咝!”
程寄难得痛呼出声,却一点儿也不生气。
果然,那双唇一如他记忆中那样丰满而诱人。
程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左轶”不是左轶的。
电影节颁奖礼上,她看他的眼神很陌生,他以为像她这样的大明星是贵人多忘事,把从前的一面之缘给忘了也不足为奇。
后来在开机仪式上,她的身手矫捷,与助理的描述并不一致,他开始有些惊奇,暗暗揣测这个左轶颇有蹊跷。
随后在她吊威亚时,他发现她恐高,这显然不符合他此前对左轶的了解。据他所知,她的上一部商业片有一个片段是挂在摩天大楼的外墙上完成的。
直到化妆师的无心之言点醒了他,蛛丝马迹也渐渐浮现:剧场奇怪的跟踪者,她不择手段的逃避,与“丈夫”南嘉木的貌合神离,在更衣室鬼斧神工的化妆术……
他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他面前的这个“左轶”,是假的。
更多的证据在支撑着这个荒唐的猜测。在娱乐圈驰骋多年的名经纪人Bella竟然选用了一个明显什么都不懂的小白来当左轶的经纪人,显然也是怕其他熟悉左轶的人来接手,会发现“左轶”的异常之处;在片场出现的操着一口粤语的陌生人,其背后的目的尚不明晰,但他分明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星毫无关系,而是在找这个擅长伪装成别人的冒牌货……
想到这件事的瞬间,他几乎要大笑出声来。
谁敢假冒左轶?那个大名鼎鼎、绯闻缠身,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焦点的左轶!敢假冒她的人得有多大的胆子,多大的能耐,才能把那个“千面影后”演出来?
如果左轶出现在这里,和她站在一处,其实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两人的差别。
左轶长相清丽,肌肤无瑕,五官小巧而立体,薄唇细目,是极适合大屏幕的长相。而她的五官细看起来不如左轶那样精致,眉更鲜明,唇也更丰满些,略略看得出异国的血脉,年纪也应当较左轶小几岁。
她恐高,嘴拙,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Bella操控,背后还有神秘人在寻找她。可是她靠着鬼斧神工的化妆术和神乎其技的演技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除了程寄。
他原本以为她是左轶的专职替身。替身演员和演员本人长得很像,足以以假乱真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圈内甚至有时风传明星太忙,有些活动便委托给替身演员去出席。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左轶从未出现,从头到尾都是她。
她可演得太好了。
左轶散发魅力时的样子,发怒时隐忍不发的样子,对人又礼貌又淡漠的样子,和南嘉木故作恩爱的样子……她简直如同机器人一般将那些表现完美复刻下来,连语气和音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有趣,有趣。
他想拆穿她,但还做不到。他还缺一点儿东西,一点儿……缝隙。
假如一个演员最基本的能力是模仿,那她应该是名最伟大的演员,她饰演得最完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角色就是左轶。就算是她正在扮演的电影角色,也只是她在扮演正在扮演角色的“左轶”而已。
可惜演员不是只靠模仿就可以当的。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模仿的,比如超出她的理解范围的事情,又比如哭戏。
真正的左轶很会哭。在左轶十七岁时的处女作兼成名作中,在杰马央宗冰川[4]上面对着雄鹰发出的那一声哭喊,喊出了千万级的票房,在那个年代实属奇迹。
可是,她不会哭。
这太奇怪了。那么会演的她竟然不会哭,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哭过,根本就不知道哭是怎么回事儿一样。
通过摄影机画面看到她NG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缝隙。
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天生铁石心肠,还是过度内向,不懂表达。要教会一个不会哭的人哭,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逼她就范。于是他用尽办法把她的意志力消耗到极限,然后把她推入濒临死亡的绝境。果不其然,她就像是一个早已承受太多压力的气球,一个针尖大小的刺激便让她的本性瞬间暴露得无所遁形。
可令他惊讶的是,她明明看上去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即碎,明明已经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仍旧半滴眼泪也不肯掉。
她的缝隙里还藏着缝隙,像一个谜底揭开仍是一道谜题一样。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程寄把她托出水面。他赤足站在平地上,立刻察觉出她的身高也与左轶有些差别。他伸出手在自己与她之间比了比,她的头顶和他的肩膀齐平,比左轶矮了四五厘米。这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其实不是所有哭戏都要靠情绪的。”他指了指自己眼睛下方,鼻梁旁边的位置,“人的脸上有两根泪管,正确地刺激泪管就会流泪。这是生理反应,不管你当时是什么情绪,有没有入戏,都能哭出来。”
他笑嘻嘻地,好像没把这个珍贵的行业经验当回事儿:“好好练练。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会。”
初出茅庐的冒牌演员不懂人情世故,被程寄打一巴掌又给一个甜枣的做法玩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直接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为什么……要帮我?”
程寄只觉得浑身像被电了一下。
和那晚他在古街片场时听到的一样,这是她真实的声音。不再是刻意装出的淡漠节制,她的声音绵软而无害,像是喂耳朵吃了一口棉花糖。
他勾唇一笑,回道:“总得放……放点儿东西在你这里。”
她眨眨眼,长而密的睫毛震颤一下,如蝉翼一般。她似乎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的头发还滴着水,程寄从地上随手捡起自己的衣服帮她擦了擦头发,又将她全身裹住。
全民皆知的大明星左轶竟然是个冒牌货,此前的种种蹊跷都有了解释,极大地满足了程寄的好奇心。但他还想要知道更多,比如,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
“你是谁?”
拥有蜜色瞳孔的混血姑娘仰头看着他,湿漉漉的脸上没有了妆容的掩饰,第一次显露出真实的表情,慌张,不知所措,带着微微的惧意。
她咬了咬唇,不愿回答。
“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他用诱哄的口吻继续问。
她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纠结,好像她在守着一个秘密。程寄知道,如果现在问不到,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扮作左轶的原因,你背后的主使,这些我都不关心。”他低下头,把声音放得很轻,好似在诱哄,“我只想要你的名字。”
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名字。
他站得这么近,近得她终于可以看清他惯常被鸭舌帽压住的那双眸,那双眸漆黑而混沌,像是要把人心都吸进去一般。
他极有耐心,他想要的答案,无论要花多久时间,他都等得起。
她紧张地连连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蝉。她把唇咬了又松开,松开又咬住,直到咬出了殷红的血色。或许是因为终于踩在地面上而让她踏实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包裹她的衣服散发着一种温暖而安全的气味,一瞬间,她的大脑放弃了长久以来的抵抗。她终于开口,交出了曾誓死守护的宝藏。
“他们叫我阿妹。”
他听了便笑起来,眸色浓得化不开:“真乖。”
果然,这是一个咒语。听到这两个字,她那慌慌张张,不知要落到何处去的眼神忽然安定下来,直愣愣地定格在他的脸上,有点儿傻乎乎的,但又怪可爱。
她太稚嫩了,在深不可测的名利场上,一点点儿诱哄和压力就能让她破绽百出,招架不住。可她扮演的角色又那么特殊,一点点儿失误就能让她身后的那座商业帝国轰然崩溃。她或许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或许她并不知晓她面临的真正的危险并不是来自亲眼见到的那些人。娱乐圈也是资本圈,幕后的深水远比她目前为止经历的小打小闹更令人窒息。
程寄本来还想套更多话出来,但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忽然不想用那些威逼利诱浪费眼下的这一刻了。
他回望她,唇角再次向一侧勾起。
不急,不急。
她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去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将拇指放在唇前,只需轻轻吐出那个“战利品”的名字,唇就会碰到指腹,那里还沾染着她的唇色。
“阿妹。”
在水面的折射下,在他的瞳孔里,她的身影微微一动,如同蛛网中挣脱不开的蝉。
注释
[1] 粤语儿歌《月光光》,版本众多,作者不详。
[2] 粤语,粤语将外国人统称为“番鬼”,意为外国的女性,带有贬义。
[3] 粤语,外国人,一般指男性。
[4] 杰马央宗冰川:位于日喀则地区仲巴县境内,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杰马央宗曲,是雅鲁藏布江的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