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坠落
五光十色的酒会结束,大家又得灰头土脸地回到剧组生活了。
在剧组里的时间呈相对论式分布着。有时候极短,好像还没拍几个镜头,一晃就天亮了;有时候又极长,熬得所有人都心力交瘁,特别是在演员不断NG(失误)的时候。
这一点,没有人比戏份占了全片一半的女主角更清楚了。
“地牢”里,导演助理正在给女主角和特技演员讲戏。
“黑煞出现的那一瞬间,勾起了蓝音少年时的恐怖记忆,这时候你就得哭出来。”导演助理看着左轶,用手里的剧本指了指墙角的刑具架,“然后阿福从这里把刀拔出来,朝你攻击,第一下不要躲,受着,就好像是在旧事重演……”
阿福饰演的黑煞是蓝音幼时经历的灭门之灾的罪魁祸首。这一出“仇人相见”的戏码要求左轶在一个镜头里完成从“眼眶渐红”到“泪湿满襟”的全过程。通俗易懂地说,就是不可以用眼药水。
至于金导……他走到左轶跟前,只说了一句话:“哭吧。”
为了配合“地牢”阴森的气氛,光线被尽可能地调暗,灯光师只对演员的脸部做了补光。石墙上被洒了水,以营造出阴冷潮湿的环境。左轶穿着戏服,闭着眼靠在湿漉漉的石墙上,等待摄像机把她唤醒。
“开始!”
“地牢”的门打开,随着一道微弱的光出现,一个黑影沉沉地压在湿冷的地面上。
“等你多时了。”阿福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喑哑声调说。
左轶抬起头,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Cut!”
喇叭里传来导演的喊声:“要哭啊!哭完再说词!”
阿福退到门外,左轶靠回墙边。一切重来。
“开始!”
“地牢”的门关上又打开:“等你多时了。”
左轶微仰起头,皱着眉看着他,欲说还休了好半天。
“Cut!太慢了,重来!”
阿福第三次打开门:“等你多时了。”
左轶挤挤眼睛,没什么效果,又吸了吸鼻子。她看阿福的眼神也发生了怪异的变化,完全没有惊讶、仇恨或者愤怒之中的任何一种情绪,而是直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她好像要等眼睛盯累了,自己留下泪来。
“Cut!!”金导站起来。即使不用喇叭,他的声音也大到整个片场都能听见,“全剧组的人就在这儿等,你要是哭不出来,所有人都别想收工!”
传说中的“阎王导演”的样子终于显现:“给我哭!”
拍戏其实是一件苦差事,没有准时上下班的概念,进度随时可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比如一个任性的女主角),忙起来昏天黑地,连回家躺平,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
演员们接受采访时总是喜欢强调自己吊威亚、入水、裸足奔跑有多辛苦,但那些为他们拉起威亚的特技师,一同入水拍摄的摄影师,全程在一旁待命的化妆师、服装师、医护人员,哪个又是躺着挣钱的呢?不过这些幕后的艰辛没人采访,也没人听就是了。
这个繁华而冷漠的行业一百多年来一直这样运行着。有人付出,有人收获,而将这一切看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坐在导演椅上的人。
导演的地位很特殊。他们既在幕后花费了很多心血,也和演员一样能够走上台前接受鲜花和掌声。导演在台前的风光有多诱人,就代表在幕后有多不易。
正因如此,金导最烦左轶这样的演员。
自私任性、肆无忌惮,置剧组其他人的努力于不顾,甚至还插手剧本的创作。耽误工期不说,还让他们前期的准备全部付诸东流。副导演每次给制片人打电话,一接通就开始算账,耽误一天得花多少场租,又有多少人工费用。左轶故意摆姿态,有什么事情总是通过助理来转达,这让双方的沟通更加费劲,也早让他这个做导演的头疼不已了。
这一次,是她自己撞到枪口上的,那就别怪他要开火了。
阿福第二十三次打开“地牢”的门,动作已经不如第一次那么谨慎。反正这一条也过不去,他心想,嘴上含混地念叨了一句:“等你多时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金导看不惯左轶已经很久了。左轶带资进组,又耍尽了大牌,早就让主创团队心气难平,这次正好借机治她。
不过左轶今日的表现也实在让人没眼看,哭不出来就算了,就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如之前的任何一个镜头。她那些流畅自然的表演技巧在这场哭戏中好像完全失效了,此刻像个瞎子似的坐在那里,瞪着眼无奈地张望着。
不负众望,她第二十三次还是没有哭出来。
哐当一声,金导一把砸了手里的喇叭,整个片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别拍了!干脆都别拍了!还拍个屁啊拍!”
没人敢说话。大家能躲到机器后面的就躲起来,躲不起来的就原地行垂首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片场只听得到金导的咒骂声,幕后的怨气蒸腾成一团团浓密的杂音,在片场嗡嗡地四处飘**。
这时,角落里慢慢悠悠转出来一个人。他走到金导面前,给金导递了根烟。
“金老,今天也到点儿了。你看。”他指指棚外,“天亮了。”
金导气呼呼地抬头看他一眼,并不领受他的好意:“又浪费了一天!”
“反正也拍不了夜戏了,弟兄们也累了。今儿先收工吧。”
“收工?收了工谁帮我拍这段戏啊?!后面的日程一天比一天紧,这些明星的档期一个比一个难敲。我上哪儿再去匀一个晚上的工夫来拍这段?”
“后天和大后天不是安排了两天拍阁楼那段戏吗?金导这是不放心我,我哪儿需要两天啊?一天,一天就够了!”程寄弯下腰来拍拍金导的手臂,态度亲昵又不谄媚,“多出来的一天拿来拍今天这段吧。”
金导翻了个白眼,老半天才说:“去你小子的!”
“得咧!”程寄一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转过身来向众人道,“都累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片场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大家放下机器,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各自散去。
左轶和她的助理们还在磨磨蹭蹭地卸妆发,似乎并不关心这段风波的骤起骤平。
大头拉了拉程寄的袖子:“哥,咱管这闲事干吗?跟咱又没关系,哪头都不好得罪,平白惹一身骚。”
程寄笑起来:“你懂个屁啊?我这是管闲事吗?”他拍了拍大头圆滚滚的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这是放债。”
“放……放债?”大头傻住。
还没等他搞清楚程寄的葫芦里放的什么债,程寄已经走过去,弯下腰和左轶说了几句话。说完,只见左轶怔了半晌,没半点儿反应。
程寄朝大头招了招手,大头连忙小跑着过去。他凑近的时候,正好看到程寄不管不顾地一把拉起左轶,然后拉长了声音说:“不是早就说好要去我那儿训练吗?别躲了,你还有八个小时可以学会这一切。”
大头对这个腔调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被工作室的弟兄们称为“魔鬼程哥”人格上线时的腔调,强势、霸道、不容置疑,并且,还有一点儿邪气。
大头在心里突然对左轶感到很抱歉。
大明星要遭罪了啊。
车停在六环以外地图APP都不知道名字的某条道路的尽头,一行人下车,在扬起的灰尘中落脚。常年在室内工作的几位宣传助理已经被空气净化器养得弱不禁风,一下车就咳个不停。本来大家对这个把左轶推下水的白痴就没有好感,结果还要为了他来这种荒郊野外加班,白眼简直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这里是程寄的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厂房,门前栽了几株柳树和银杏,掉完柳絮掉黄叶儿,看门的老大爷一年到头都在扫地。
院子里停着一辆重型卡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后备厢的门开着,里面装着各种特技设备。车上没人,院子里也没人。
文筱筱往屋里探头,只见宽敞的厂房内凌乱地摆着拳击袋、木桩一类的装置,阳光从一排窗户中依次穿透而过,空气中都看得到飞扬的尘土。
十来个壮硕的男子正在练拳,沉浸在“嘿哈”声中不可自拔。见一个装着义肢的年轻小伙走进来,这些男子纷纷走上前打招呼:“大头,回来啦。”
大头故作神秘地挑挑眉:“喀喀,猜猜谁来了?”说完,他往旁边让了让,让身后的人走上前来。
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喟叹:“妈呀……神仙下凡了。”
左轶刚才特意换了一身裸粉色的运动装,卸下了两米八的气场,看起来有种难得的俏皮感。有人给她搬来了椅子,她靠在椅背上。仅仅是日光下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便已经十分耀眼,更因为她的安静,静谧得动人。
文筱筱张望了一阵,然后问:“程哥呢?刚才一起来的,怎么不见了?”
大头正在搬椅子,左轶带的人太多,屋里都没地方坐。一听文筱筱问他,他忙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的:“程哥啊,肯定又抓老鼠去了。他一回来就先干这事儿。”
众人听得一脸尴尬。他明明说带左轶回来训练的,结果放着左轶在这儿不接待,去抓什么老鼠啊?
摄影助理琳达跟了左轶很多年,知道她最讨厌等人,连忙说:“左轶姐,要不我们先拍一组休闲照?现在的光线正好。”
左轶坐了下来。她的唇微微抿起,看似在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了。
琳达和文筱筱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了文筱筱赞同的回复,于是端起设备,找了个角度咔咔拍起来。
明明刚才还在甩脸色,但只要镜头一出现,左轶就像变了个人。尽管还是维持着坐姿,但她明显摆起了造型,腰部、腿部的线条都极尽流畅。阳光穿透毛玻璃窗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偶尔有几丝长发不听话地落在脸旁,更衬得她娇柔可人。
拍着拍着,左轶的腿上忽然一暖。她低头一看,一只灰色的毛球瘫在她的腿上,四只短腿前后抻了抻,伸了个懒腰。
她顿时僵住了。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懒洋洋地从身后传来:“谁见着老鼠了?”
几个练武的壮汉都停下来,叫了一声“程哥。”
左轶没有回头。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慢慢悠悠地踱出来,脚步闲散得像是在拍慢动作,明明是一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外表,却牢牢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最终在她面前停下。黑色帽檐下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得到一个邪邪的笑:“可抓到你了。”
他是看着她说的,如此明目张胆,毫不顾忌别人的眼光。
左轶觉得自己才是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大头颠颠儿地跑过来,从程寄手中接过毛球,看一旁的文筱筱一脸诧异,笑嘻嘻地解释:“这只猫啊,特别不老实,总偷吃,只有程哥才逮得到。”
难怪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鼠。
被大头抱走,那只叫老鼠的猫一点儿也不高兴,胖乎乎的爪子在空中徒劳地扑腾着,拼命想逃跑。大头被猫爪挠得哇哇大叫:“程哥,老鼠又要跑了!”
“跑也不怕。”程寄说着,摊开手掌,“只要有饵,就逮得到。”他手里握着一只小鱼干。
话是对猫说的,鸭舌帽下的眼睛看的却是左轶。
看着左轶僵硬的样子,文筱筱心想,她应当不太喜欢猫。
大明星的助理团队还挺有两把刷子,半小时不到就把厂房整个重新布置一遍,拳击袋和木桩被挪到中间来,刀剑棍棒这些道具也都占据了最好的镜头位置,没吃完的盒饭和装着生活用品的塑料袋都被转移到了门外,破旧的保护垫厚厚地垫了好几层,他们挑了个破洞最少的放在最上面。这间旧厂房总算有了点儿正经武术训练室的样子,在仅有的条件下,一切看起来还不错。
程寄抱着猫慢悠悠地在后面晃悠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左轶的团队工作。
“这儿加一块反光板。”摄影师一边吩咐她的助理,一边举着相机不断地找角度,“左轶姐的脸再往右边转一点儿,一点点儿……好,做个打拳的姿势……”
“这是来上课呢,还是拍杂志呢……”程寄的身旁围拢过来几个壮汉,他们一脸疑惑,“程哥,不是说她是过来上课的吗?”
程寄笑了,他松开手,猫往地上一窜,立刻逃得没影了。
只有大头在文筱筱旁边啪啪鼓掌,贴着她的耳朵夸:“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嘿,瞧这速度,瞧这品位,讲究!”
文筱筱勉强笑笑,出于礼貌地回道:“没那么厉害,都是平时做惯了的事情……”
“但我不懂啊,左轶姐不是一直不想来的嘛。”大头似乎根本没把她的客套话听进去,凑得更近了,“早上在片场,左轶姐和程哥说什么了?怎么宁愿自己少一天拍摄时间也要来帮她训练?”
“啊?”文筱筱转过脸,眨眨眼,“我还想问你呢。程哥做什么了,怎么让左轶姐那么听话?”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然后同时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文筱筱不禁感叹:“我怎么觉得……”
大头接着她的话说完:“有猫腻。”
不远处,程寄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挪到反光板旁。左轶察觉到身边有人,回过头来。
在三面反光板的衬托下,她的脸散发着柔光,好像加上了电影质感的滤镜,美得让人有瞬间的恍惚。就像那晚在蔷薇花丛中,她在他的怀里抬头看他时也是这样的表情,拼命压抑惊慌的表情下,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别墨迹了,我们还剩不到五个小时。”程寄忽然不自觉地咳了一声,把帽檐往下拽了拽,挡住她的视线,“先来热身。”说着,他一把把她拽起来,也不管旁边的众助理瞪着眼就要骂他不懂怜香惜玉。
在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前,程寄稍微收敛了一点儿玩世不恭的做派,还算细致认真地给她讲解、示范。他教的是几个基础的闪避动作,动作简单,没有多余的花招,只求一个准确。在左轶卡壳的那场戏中就能用到。
只不过学武不可能速成,像左轶这样临时抱佛脚,学不了什么真功夫,都是花拳绣腿罢了。但平心而论,左轶的身体还算灵活,并没有助理们说的那么白痴。她的模仿能力也是显而易见地出色,程寄教她的动作,她几乎是看过一遍就能学会。
不过,左轶的短板很快就显露出来了。每当程寄放慢了速度一拳打过来,她就躲得像刚才那只在程寄怀里直扑腾的“老鼠”。
“别怕。”程寄总是笑着说,一副佛祖逗弄孙悟空的慈悲样子,“我怎么会舍得真打你?”
但程寄刚说完,左轶躲得更远了。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又或者是完全不相信程寄的话。
程寄收了拳,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热身完毕,现在开始信任练习。”
“什、什么信任练习?”左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不安稳。
程寄一笑,没说话,往后退了几步。在角落待机的几位特技演员已经搬来了垫子放好,二人之间,然后,一高一矮两个特技演员站上垫子,面朝同一个方向,也没人指示,站在前面的人双臂抱胸,直直地往后躺倒。站在他后面的那个人立马伸出手将他接住,然后轻轻将他放在垫子上。
两人爬起来,旋即又站回了原地。看起来这样的练习他们做过很多次。
这次轮到程寄站上垫子了。他朝左轶勾勾手指,像逗小动物那样:“这就叫信任练习。”说着,他张开双手,做好拥抱的预备姿势。
左轶没说一句话,但全身都在表示“我怎么可能信任你这卑鄙的家伙”。
“原来大明星的弱点是不信任别人啊。”程寄笑得更邪乎了,“那更得好好学学。”
等在一旁的摄影师们早已按捺不住了,连镜头都显得蠢蠢欲动:“左轶姐,上啊!”背摔多好啊,这样就又有了新的素材。
文筱筱以为左轶是怕会摔伤,忙叫人又加了两块垫子。人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要费点儿劲才站得稳。
左轶默默地看着她带来的团队围在程寄旁边,帮助他得逞。
见左轶一动不动,程寄跳到加厚的垫子上,愉快地踮了踮脚:“这个厚度,从跳台上摔下来都没事。要不我们改上跳台?”他冲一旁的摄影师大声说,“从跳台上跳下来是不是更好看,更有意思?”
摄影师点点头,眼神立刻热切起来。
左轶瞪他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踩上了垫子。这个家伙总是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反复确认了程寄的位置,然后转过身,深呼吸几次,向后倒去——
不行。
她的脚比她的意识更早地做出了反应。她不过是稍稍往后仰了一点儿,右脚就马上撤后一小步,站住了。
左轶紧张地看了一眼程寄,后者的双手仍旧张开着,等着她再尝试一次。
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准备动作,再往后倒,还是不行,早在程寄接到她之前,她就踉跄了两步,自己站住了。
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有一次她的脚没有踩稳,整个人歪斜着倒下去,眼看就要滚落到垫子外头。
就在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时,程寄猛地上前一步,将左轶揽在自己的怀里,二人摔倒在垫子的边缘。
相机的咔嚓声接连响起。
左轶猛地站起来,也不看被她压在身下的那个人一眼:“练完了,收工吧。”
只听地上有个声音悠悠地传来:“你要搞清楚,你是来为今晚的拍摄做功课的,不是来拍照的。”
程寄慢悠悠地爬起来,用被大头称作“魔鬼”的腔调说:“别忘了,今天的主修课还没学呢。”
程寄站起来,拉起左轶的手就走。文筱筱刚要跟上去,程寄一记眼风扫来,大头就拦腰一把抄起文筱筱:“别去别去,留在这儿等程哥骂吗?”
大头完美地复刻了程寄刚才的那记眼风,扫了一圈工作室的弟兄们。大家心领神会,纷纷拉住了大大小小的助理们:“哎哎,程哥上课,都别在这儿碍眼啊。”说完,他们就架着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麻溜儿地跑了。
人都出去了,偌大的厂房只留下两个人。晚春躁动的空气有点儿沉闷,又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分。
程寄领着左轶往工作室的深处走,左轶挣不开他。他们穿过几扇锈迹斑斑,连锁都锁不上的铁门后,抵达了最深处的一间厂房。他打开墙壁上的开关,许久没有修缮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在头顶间或亮起。
她终于看清楚灯下的东西是什么了。
一个巨大的水池。
左轶甩开他的手,用冷淡的语气问出了这一路上都想问的问题:“你说要教我演哭戏,是真的吗?”
在片场,他在她耳边承诺,只要来工作室就能教她学会哭,所以她来了。可是折腾了一个小时,他只是让她在软垫上摔摔打打,跟哭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果然上当了吗?
“其实凌晨那场戏,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哭。”程寄松开她的手,恢复了往常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这场戏有两个关键,第一个是情绪。”
“情绪?”
程寄笑起来吊儿郎当的,说的话却很有道理:“黑煞杀了你的家人,你一心想要复仇,所以才会投靠千问,也就是我。但你后来发现其实当年就是我找来了黑煞,你为复仇奔忙了十几年,到头来发现还是没有挣开命运的枷锁。你说,这场戏要表达的情绪是什么?”
左轶怔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平时在片场只负责“打打杀杀”的程寄讲起戏来竟然也有模有样。
程寄叹口气,替她说出答案:“是恐惧。是对黑煞强大武力的恐惧,也是对命运的恐惧。金导说要一镜到底地哭出来,并不只是有眼泪就完了,他要的是你完整地表演出刚才我说的这一系列情绪。明白了吗?”
左轶缓缓地点头。
程寄也满意地点点头:“既然明白了,那你现在哭一个,我看看。”
左轶又开始像凌晨尝试了二十三次那样,打算靠瞪眼哭出来。
“有时候觉得你挺机灵的,有时候又不是。”程寄又气又笑,“都说了要带情绪表演。”鸭舌帽下的眼睛转了转,浮现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真正的恐惧很难模仿,只能体验。你这么聪明,学一次就能明白。”
说完,他拉着左轶往水池边走去。
“这里以前是工厂清洗用的水池,我们清理后改建成了泳池。兄弟们经常来这里游泳,比去游泳馆便宜。”
左轶不明白话题的转向,困惑地看着他。
程寄笑得意味不明:“你有没有听说过浸入式练习?”
左轶的脸色忽然一白:“没有……”
“不是什么高深的概念,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寄退了一步,站在左轶的身后,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推,“我刚刚发明的。”
哗啦一声,左轶猛地坠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