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回答的问题

夏初一将陆斐然带到自己家里,默默地给他烧水洗澡。她算了算时间,自己在陆斐然小区见到萧意映时想必他已经乘车到她公司了,她情不自禁地瞬移到汉州,而他却已身在淮城,两人像足了欧·亨利笔下的主角,经历着到处都留有悬念的生活。

很多问题卡在嗓子里,但她没有问出任何一个。她太了解陆斐然,知道即使问了他也什么都不会说。

刚刚淋过雨,她拿毛巾擦干头发,跑到厨房煮了一锅姜茶。陆斐然洗澡出来,浑身带着清爽的皂香气。他从行李箱中拿出一套质地柔软的白衬衫和棉质短裤,穿上仍显得松垮垮的,这才让她注意到他似乎又瘦了许多。

她递给他热气腾腾的姜茶,猜出七八分,幽幽道:“你和萧意映吵架了?”

陆斐然垂着长睫,眼眸中的痛苦一闪而过。

他接过姜茶浅浅抿了一口,喑哑的声音这才从喉咙中滚出来。

“前几次你跟踪我到我小区,我都知道。萧意映也知道。她故意在关门后笑得很大声,其实是为了让你死心。”

夏初一有一瞬失神,想起自己在提分手之前不断在小区看见他和萧意映一起上楼的情形,没想到都是他们演给她看的。

她悻悻地笑:“你们做得很好啊,我确实死心了。”

陆斐然头垂得更低:“对不起。”

夏初一从没见他这样难过,像要哭出来,眼眶里始终存着浅浅的**。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外面的雨还在下,这一会儿连猫叫都停了,屋子里更是寂静,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

“你这次来淮城是做什么?”她收拾桌上的碗碟,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

“许慕杨存在建商银行的三百万全部取出,我给他送过来。”陆斐然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顿了顿,又十分认真地说,“我请了几天假,过来陪你。”

翌日淮城天阴得厉害,晴空时花草树木都带着金灿灿的光,等阴天了连树叶的颜色都变成了浓郁的绿。空气没了阳光的照耀,安分许多,静河流深,鸟儿在安静的城市中清脆地啼鸣。

夏初一一夜都没睡好,早晨出门时看见陆斐然在沙发上躺得也不安稳,猜测他也刚睡着不久。她悄悄出了门,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他。

营销方案她想了个大概的轮廓,到公司后马不停蹄地和营销主管对接,紧接着跑到办公室做了一份详细的方案。许慕杨适时地给她一些额外的维度思考,从公司的信誉形象到资产份额,再到评估预期都做了分析和详解,夏初一发现自己与他有很多商业上的默契,做起方案来如有神助。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方案终于完成,夏初一伸了个懒腰。她看了看时间,准备下午就和杨瑞和汇报,没问题的话营销计划即刻就能实施。

许慕杨端来咖啡放在她桌角:“下午放你假。”

夏初一微怔:“为什么?”

“我爸今天有事,明天你再和他面谈。”许慕杨避重就轻,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陆斐然等你一个多小时了,你快走吧。”

夏初一下意识看了看窗外,眉头皱紧,完全没想到有一天陆斐然还能在公司外面等自己下班。

陆斐然拿着一把雨伞斜倚在门廊,头发微竖,轮廓清晰,少年气爆棚,像回到八年前一样。

夏初一靠近他,声音又弱又轻:“钱都给许慕杨了?”

陆斐然转头看她,眼瞳如墨,目光澄澈,白皙的皮肤在阴天时更显一分清瘦。

他点点头,带着她回家。天虽然阴着却没落雨,他一直抱着那把伞走在夏初一左边。白色板鞋踏过一个又一个坑洼,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始终安静地贴着她往前走。

夏初一这时只想到一些过时的句子,譬如夏天的棉袄晴天的伞,没需要的时候再送,怎么都是为时已晚。

住处离公司并不远,他们回到家时饭菜温在锅里,还留着香味。陆斐然跑进厨房,依次将饭菜盛出来,最后端着一碗她爱喝的玉米羹汤。

夏初一笑笑,破天荒说了句“谢谢”。

陆斐然怔了几秒钟才缓缓坐在她对面,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问:“下午想做些什么?”

夏初一本没打算请假,只是拗不过许慕杨,揉了揉太阳穴:“要不送你走吧?”

“咳咳咳……”

陆斐然差点儿没把饭咳出来。

夏初一赶紧给他递纸巾:“你工作那么忙,不得赶紧回去吗?”

陆斐然低着头喘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呼吸,抬头看她:“下午一起骑车吧。”

“啊?”

“你写的一百件小事还有很多没做完,比如一起骑车,一起逛超市,一起放风筝……”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隐忍。夏初一带着困惑和疑虑问他:“你到底要在这儿待几天?”

陆斐然面色黯淡,支吾着说:“三天吧。”

夏初一皱着眉放下筷子,将嘴里的饭加快速度咀嚼吞咽,呼出一口气。

“好。我就帮你三天。”

无论他有什么隐情,她都决定忘记前嫌,专心帮他。窗外,天还是阴着,可心情终归不再那么阴郁,就算是帮助朋友,也要陪他度过开开心心的三天。

下午租了两辆单车,两个人从住处出发前往超市。马路上空气清新,花木茂盛,夏初一没有食言,全程都在努力微笑。

只是两辆车挨得并不近,夏初一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完全没有当时列一百件小事时的甜蜜感,现在和他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像……**。

夏初一正在脑海里想着措辞,脸蓦地一红。忽然看到路边开着好看的蔷薇花,陆斐然同时看到,清浅一笑:“路边的野花挺好看的。”

夏初一一个晃神儿,路边的野花?谁?谁是野花?

她还没想明白,只听扑通一声连人带车跌摔在地上。

石子磕到了膝盖,整辆车都压在她的身上,疼得她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陆斐然连忙扶起单车,打横将她抱起,一路跑到安全的路边坐下。夏初一脸上沾着泪,疼得腿不能抬,还没看清上面的伤口,陆斐然的一只手就覆上了她的眼睛。

声音清冽温柔:“别看。”

夏初一嘴唇抿成一条线,乖顺地点了点头。

陆斐然皱眉看着她破了一大块皮的膝盖,血糊糊的,沾着尘土和碎屑。他单手从兜里拿了几片创可贴,薄唇靠近她膝盖轻轻吹了吹,这才将创可贴贴上去。

夏初一的眼睛被他修长的手指挡着,在黑暗中感受着膝盖上轻柔的碰触。她的心口跳成紧密的鼓点,咚咚地响个不停。

他放下手臂,长舒一口气。

眼前豁然明亮,夏初一眼角悬着泪,低头看他半蹲在地上眉头紧皱成一个川字,柔软的睫毛颤动不止。

她知道他很担心自己,连忙笑着安慰:“不疼了。”

他扶着她起来,她立刻嘶了一声,根本站不直。陆斐然将单车停在路旁,随即背着她往回走。他的脊背变硬了,她不知道短短几天他怎么瘦了那么多。

天还阴着,风舒爽又清澈。陆斐然话很少,而她也像个小猫一样伏在他背上没有动静,似乎两个人各有心事。夏初一抬抬头,很想问他一个问题,可是她知道现在不能问。她在他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而她的那个问题只要问出口,她务必要看着他的眼睛听他回答才行。

那是一个他不能说“不为什么”,务必要回答她的问题。

陆斐然背着夏初一走了几百米,她忽然指了指左前方建筑群中的一抹红色对他说道:“背我去那里吧。”

陆斐然仰头愣了愣,浅浅问:“教堂吗?”

夏初一下巴点了点他的肩膀:“上次去那里还是几年前找妈妈的时候,当时没好好参观,你再带我去一次吧。”

陆斐然拢着她腿弯的手紧了又紧,没有应声,步子却转向左前方。

教堂的塔尖很是高耸,在一众建筑里额外出众。看门的老大爷很友善,陆斐然进去后缓缓将夏初一放下来,单手支撑着她往前走。

只是刚走到花园前面,夏初一忽然看到一抹温和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像极了当初那位抱着小狗的老太太。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抹身影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陆斐然还在安静地等待她,夏初一膝盖吃痛,无法去追,只能与他迈过花圃继续向前。

她最近总是精神恍惚,刚刚的情形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思绪正飘时,整座教堂已映入眼帘。

白色墙壁和朱红色瓦顶构建出西式教堂的全貌,窗户像植物的叶片,五彩玻璃镶嵌其中,带着华美与庄严的神秘感。

穹顶正中有三个大门,正门上方有圆形玻璃,绘着一层又一层蔷薇纹样。推开门时一排排椅子陈列在室,波斯风格的地毯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夏初一细细抚摸着椅背,一瘸一拐地一直走到前排才停下来。

脑海里闪现新人结婚的样子,鲜花《圣经》在侧,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才会那么掷地有声。

两人伫立在基督像前,明亮的蜡烛寂寂燃着,烟气直升上圆圆的屋顶。陆斐然看夏初一静默地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时候觉得人之初性本善,大了之后又觉得人之初性本恶。人生来自私,即便帮助别人也是为了能让别人帮助自己。”夏初一惨淡地笑笑,眉眼之间没有一点往日的神采。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看呀,小时候知道的很多道理,长大了就变得不一样了。以前固执地认为人生来善良,现在又固执地认为人生来和动物没什么区别,是后天的教育才让人类变成了一种文明的、善良的动物。”

陆斐然抿着唇静静地听她说。

“可即便人类这样复杂,在结婚的时候还能那么坦诚地宣誓,无论健康疾病,无论贫穷富贵,无论逆境顺境,都愿意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她没再往下说,嗓子酸酸的。明明人性本恶,可结婚的时候还能这样毫无保留地托付彼此,要有多爱才能做到。

然而陆斐然的下一句话将她认为的爱无形中放得更大。

“爱是顺其自然,超过爱自己去爱对方才是违背天性。如果有一天宣誓,我会多加几个字:我愿意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他说得含糊又深情,夏初一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有一天他到底会对谁说这句话。那个“你”指的是谁,她还是萧意映?

“我有个问题问你,必须回答我。”

陆斐然直视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和拒绝。

“好。”

教堂里耶稣像仿佛散发着圣光,夏初一知道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极认真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和萧意映在一起?”

她看见他的眼睛澄澈如水,没有丝毫迟疑。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