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该死的黑色秘密

不甘心但是无力改变,不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这就是属于现实的残酷法则。

1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豪迈又张扬,大颗雨滴欢快地跳跃,地表热气不断蒸腾,将视线中的世界晕染得一片灰蒙蒙。

董叙阳撑着伞走在清晨宁静的街道上。这是八月的第一天,暑假已经过半。

为了避免被淋湿,他将斜背在一侧的双肩包往伞下拿了拿。手指触碰到里面的盗版光盘时,他有些泄气地耷拉下了肩膀。

昨天晚上,妈妈打电话给他,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星城,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时候走,好像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那天梁筱唯气冲冲地离开之后,真的再没有来过电话,也从未再来温明家找过他们。

仔细想想,对比每天售卖盗版光盘的紧张忐忑,不甘心和不痛快等一切负面情绪,和梁筱唯形同陌路才是他觉得自己因为周叔这件事所付出的最大的代价。

虽然一再地担心梁筱唯牵扯进来会受伤害,但仔细想想,这样把她排除在外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伤害?

所以,董叙阳决定瞒着温明,将所有实情向梁筱唯坦白。

现在杨虎已经很少跟着他们了,和温明一起领了任务之后,他找了个借口和他分道扬镳,而后独自跑来了梁筱唯上美术班的学校。

避免梁筱唯不见自己,董叙阳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进了教学楼,在一楼导航图查到美术班教室的所在位置后,径自找了过去。

转出楼道,第三间教室,董叙阳抬头看了看贴在门上的标牌,深呼一口气,就是这里了。教室里静悄悄的,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里面没有老师,环顾四周,所有同学都正全神贯注地握着铅笔临摹放在讲台上的石膏像。

“怎么没有梁筱唯?”董叙阳疑惑不已,他把门推开得更大一些,小声问向坐在门旁的女生,“同学,梁筱唯今天没来上课吗?”

像是不愿被打扰,女生抬头不悦地看了董叙阳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我们班根本没有叫梁筱唯的。”

董叙阳愣了几秒钟,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不可能吧?你再仔细想想,或者,这里只有这一个美术班吗?有没有别的……”

“没有没有。”女生不耐烦地冲他嚷道,“都是因为你,我都画错了。我从来没听过梁筱唯这个名字,你快走吧!”

董叙阳退回走廊,站在窗边凝望不断飘落的雨。整个世界氤氲在雨雾中,模糊不清,犹如他一片混乱的思绪。

梁筱唯根本没有参加暑期美术班,那她每天都在忙什么?究竟去哪儿了?想起曾经夹在她画夹中的素描,的确不像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水准。

不对,自己明明来这里找过她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肯定还在这里。

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不现实,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想了想,董叙阳掏出手机拨通了梁筱唯家的座机电话。

响了几声后,有人接了起来,听声音董叙阳分辨出是梁筱唯的妈妈。

“阿姨您好,我是暑期美术班的班长,梁筱唯今天没来上课,我想问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同学,你是不是搞错了?”梁妈妈难以置信地说,“筱唯一早就去上课了,而且她读的不是美术班,而是英语强化班啊!”

董叙阳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圆谎道:“哦,对不起,我看错名册了。打扰您了。”

挂断电话后,董叙阳呆愣了半晌,而后突然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根据导航图的标示,四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就是英语强化班,确切地说,是一个专门针对出国留学开设的强化班。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董叙阳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教室面向走廊开了一扇窗,他在窗前站定,目光一一扫过教室中所有人的脸庞,最后停留在第五排靠窗位置的女孩身上。

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轻转动圆珠笔,长发瀑布般铺在她所穿的白色衬衫上,眉目间透露出不同于其他女生的英丽。

是梁筱唯没错!她骗了他。她要不声不响地出国留学吗?温明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自己?

呵!梁筱唯骗了自己那么久,又有什么资格斥责他隐瞒秘密?

说什么他没把她当成朋友?究竟是谁没有把谁当成朋友?

董叙阳握握拳头,转身大步走出了教学楼。

一滴雨透过未关的窗飘到梁筱唯的胳膊上,凉意让她惊了一下,抹去水渍,她抬眼望向窗外,细雨蒙蒙中,有个挺拔的男生背影逐渐出现在视线里。

很眼熟,很像董叙阳。

应该不会是他吧?他和温明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又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呼!”梁筱唯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回到课堂上。

2

“有警察!”

中午,在一条狭窄的深巷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仓皇的脚步声顿时响起,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董叙阳愣在了混乱的人群中间,原本打算买光盘的买主从他手中夺过光盘就跑了。“哎?你还没给钱!”他清醒过来,追了上去。

追出巷子,那人就不见了踪影,刚想停下喘口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前面穿白色T恤的那个,不许动!”

董叙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地拔腿向前冲去。

他故意穿街走巷,有意甩开他们,可警察对自己穷追不舍。董叙阳慌了,看到榆林巷的路标后想也没想地拐了进去。

杨虎正坐在仓库门口抽烟,看到董叙阳慌张的模样,立刻领会到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他,将他推进了旁边两栋房子的夹缝里,下一秒钟,警察朝巷子里张望了过来,杨虎佯装气定神闲地继续坐在墙边抽烟,余光瞥见警察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朝董叙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出来了。

董叙阳舒一口气,从夹缝中走了出来,“幸好我跑得快,要不然……”话还没说完,杨虎突然起身,狠狠给了他一拳。

董叙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只觉得满身血液噌地涌上头顶。他气急败坏地吼道:“干吗打我?”

“你把警察往仓库领,是不是找死啊?这事要是被蔡恒知道,你,我,还有温明,咱仨都得完蛋!”

这还是董叙阳认识杨虎后,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他愣怔了几秒钟,有些茫然地答道:“我……我没有。”

杨虎上前一步,食指戳着董叙阳的肩膀,道:“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下次再遇到警察,往仓库相反的地方跑!离这儿越远越好!”

董叙阳垂着头,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他点点头,杨虎转身回了仓库,走之前还不忘说风凉话:“又是一张都没卖出去吧?当哥的奉劝你一句,学学人家温明,既来之则安之。”

雨后的天空呈现出纯净的蓝色,阳光仿佛比之前的每一天都要灿烂,董叙阳背着包走出巷子,穿过街道,聆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两年前,父亲身居高位,家境优越,有很多人帮他打理生活,他可以随时吃到自己喜欢的饭菜,买走商场橱窗里任何一件渴望拥有的衣服,他骑着自行车,和朋友们嚣张地在这座城市里穿梭,拥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无忧无虑,无所畏惧。

而现在,他失去自由,失去朋友,生活里到处充斥着惊慌失措。

两年的时间,已经让他学会不再对于自己翻天覆地的生活感到惊讶,但他唯一难以接受的是,他突然有了那么多惧怕的人和事。

是长大了吗?还是,需要珍惜保护的人变多了?

但是,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哇!有彩虹!”路人的惊呼声打断了董叙阳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起彩虹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人们会因为雨后的彩虹而感受到希望,得到鼓励。董叙阳觉得可笑。

彩虹这种东西,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

转回目光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快步穿过行道树下的片片阴影,正朝他走来。阳光覆盖四周,却无法照射到她脸上。

她明明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让董叙阳觉得分外遥远。他想转身逃开的,但是下一秒钟,梁筱唯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的脸怎么了?”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梁筱唯就看到了董叙阳乌青的眼圈,这让她即使内心生气也无法无视他的存在,“你和别人打架了?”

“没什么。”董叙阳冷冷地说。看到她背在身上的画夹,禁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为了做戏,你付出的代价还挺大的。”

“你说什么?”梁筱唯蹙紧眉头,她讨厌这样阴阳怪气的董叙阳。

董叙阳耸耸肩,“没什么。我要去做令你不齿的下三滥的事了,不要跟着我。”

说完他大步朝前走去。留下梁筱唯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他做得不对,自己好心关心他,反倒还被泼了冷水?梁筱唯狠狠瞪着董叙阳离开的背影,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咒骂出声。

董叙阳这个浑蛋,现在连承受自己坏脾气的资格都没有!

3

清晨,温明被洗手间里传来的刷牙声惊醒。他恍然坐起来,立刻推门去客厅,床铺摊放在地上,他暗自舒了口气。昨天他找了董叙阳很久都没找到,打电话也不接,回家后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他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

温明走到洗手间门边,问董叙阳:“昨天你去哪儿了?几点回来的?怎么没去仓库结账?不过我帮你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应该没什么事。哎?你的脸怎么搞的?”

董叙阳漱漱口,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冷厉的目光扫到温明脸上,语气不屑地说:“你适应得真好。杨虎和蔡恒都对你很满意吧?我觉得你特别适合这份工作,我甚至都有点怀疑……”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从一开始,这是不是就是你和周叔计划好的?那些钱是不是已经被你和周叔平分了?”

温明拧起眉头,“你睡糊涂了吧?大清早的胡说什么啊!”

董叙阳猛地扔下毛巾,恶狠狠地答道:“我感觉自己被你们所有人耍了!被你,被周叔,被蔡恒,被梁筱唯!把我当傻子很好玩是不是?你们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温明摇摇头,他真的很厌烦被董叙阳数落,当初自己明明一再地制止他加入进来,是他非要跟着蹚这潭浑水的,现在凭什么来指责别人,所以,他狠狠回击:“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董叙阳,假如你还是男子汉,你不如坦白承认,是你后悔了!”

董叙阳冷哼一声,伸手用力推开温明,边往前走边吼道:“没错!我后悔了!我后悔来到这里过暑假,后悔管你的闲事,后悔之前跟你的所有交集,后悔认识你,后悔认识梁筱唯,后悔把你们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刚要伸手敲门的梁筱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彻底愣在了走廊里。

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说服自己放下自尊心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听董叙阳声嘶力竭地喊出“后悔认识她”这句话?自己真的已经蠢到了这种境界吧?

“那你走啊,之后的事我可以自己应付,你回星城去吧!”温明的咆哮声随即传来。

“走就走!不用你赶我!”董叙阳夺门而出,在看到门口的梁筱唯时,表情惊慌了一下,接着又恢复了冷漠,离开时,他甚至有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他并非无法承受挫折,也并非不讲义气,他只是感到委屈,自己已经努力付出了那么多,居然都无法得到温明和梁筱唯的信任!梁筱唯明明没有学习美术,温明做事总是自作主张,他们这样对他隐瞒保留,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以为董叙阳真的要负气回星城,梁筱唯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舍和慌乱。她追着他跑出单元楼,明明想要挽留,却言不由衷地喊出了一句最伤人的话:“董叙阳!你永远都是只会逃跑的胆小鬼!”

董叙阳的脚步顿了顿,他眼睛通红地转过身,怒气像是在周身蒸腾,他快步走了回来,直视梁筱唯,“我真是受够了你每次都要拿这句话羞辱我,我会证明我不是胆小鬼!你最好也能对于自己根本没有学美术这件事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梁筱唯睁大了眼睛,她想起昨天早上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背影,“你……来暑假班找过我?”

“回答我!”董叙阳倾身逼近她,压迫感让梁筱唯慌乱了起来。她倒退一步,紧紧咬住了嘴唇。

“你的英语明明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特意花费时间补习?而且据我所知,你读的那个强化班是专门针对想要出国留学的中学生开设的吧?难道?”董叙阳皱了皱眉,“你真的要出国?”

梁筱唯没有反驳,转而垂下了头。董叙阳冷哼一声,“好啊梁筱唯,你够可以的!你因为我之前离开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止一次地声讨我是胆小鬼,那你这次谋划逃跑又算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原因的……”梁筱唯想要解释,董叙阳却不肯再给她机会,他大步跑进了八月浓烈的阳光里,像一阵掠过她再也不会回来的风。

4

整整一天,梁筱唯都没能听进去老师讲的课,关于隐瞒出国的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做出的,在董叙阳离开的那一年间,无数被人指责“贪污犯的女儿”的瞬间,让她慢慢累积起了“逃离”的念头。

农历新年时,远在英国的姑姑来看望她们,或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快乐,在饭桌上,姑姑问她:“筱唯,你想不想换个环境读书?”

她不敢说想,因为她不能把妈妈独自扔在这里。所以她努力挤出笑容,说:“在这挺好的呀!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没想过要离开。”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直到暑假开始前,妈妈擅自为她报了英语强化班,轻描淡写地说:“姑姑那边已经联系好新学校了,暑假结束你就过去参加入学考试,护照也正在办理,姑姑说,长期护照有点麻烦,但基本上没什么问题。走吧,筱唯。”妈妈摸摸她的头发,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多为自己的人生考虑,爸妈毕竟不能陪你一辈子。更何况,现在我和你爸已经不可能帮你什么了,未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顺理成章地,梁筱唯答应了。但她始终没有想好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董叙阳和温明,她怕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离开这件事,又怕他们的挽留会让自己更加留恋不舍。

但没想到,还是被董叙阳提前发现了。

放学铃声敲响,梁筱唯快速收拾起课本,背上书包跑出了教室。

起风了,天空中聚集起灰色的云彩。梁筱唯心想,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解决自己和董叙阳之间的矛盾。他生自己的气是应该的。但他不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要离开了,她绝不能让自己和董叙阳的关系在这样的冷战中画下句号。他们应该对彼此坦诚,将所有隐瞒的秘密和盘托出。

这才是她和董叙阳,这才是朋友。

猜想到董叙阳一定不会接自己的电话,梁筱唯打给了温明。几秒钟后,提示正在通话中。走了没多远,梁筱唯不死心地再次拨了过去,仍旧提示占线。

“在跟谁打电话呢?”梁筱唯不自觉地咕哝着,靠在街角的银杏树下继续等待。

接到杨虎打来的电话时,温明正向一处建筑工地走去,董叙**本不懂,他之所以这么卖力地兜售盗版光盘,只是因为他想获得蔡恒的信任,想套取他手上的客源。这样,他就能反过来威胁他们,而不是一直被动地任人宰割。

可是……董叙阳再次打破了他的计划,为他制造了麻烦。

“温明,董叙阳这小子疯了!”杨虎在电话里焦急地压低声音说,“他缠着我问了一天蔡恒在哪儿,我看他不太对劲就没告诉他,结果他跑到仓库门口等了一下午,见到蔡恒之后说什么要拿命抵债,你快来看看吧!蔡恒那家伙要是被惹怒了,没准真的会要了董叙阳的命!”

温明的心猛的一沉,腿先于嘴巴做出了反应,他边朝前猛跑边说:“我马上过去!”

五分钟后,梁筱唯再次拨出了温明的电话,终于通了,却没有人接听。梁筱唯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心想,摆明了是故意的。

他们是执意要把自己推出世界之外了吗?

梁筱唯不甘心地一遍遍拨打着温明的电话,在数不清第几遍时,温明终于接了起来。

“什么事?”

他听起来正在跑步,短短三个字说得气喘吁吁。

梁筱唯顿时忘记了生气,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我现在急着找董叙阳,没事我先挂了。”

“哎!等等!我有话对你和董叙阳说,晚上在单元楼门口等你们!”

“今天不知道几点呢,你明天早上再来找我们吧!”温明急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梁筱唯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她很少见温明这么着急惊慌。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董叙阳早上气急败坏地喊出的那句话:“我会证明我不是胆小鬼……”

该不会是董叙阳这个笨蛋出什么事了吧?

刚刚她好像在电话里听到了公交车报站声,梁筱唯慌忙跑到离自己最近的公交车站,一一查看了所有公交站点,都没有刚才电话里听到的那一站。

她用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那个站点在榆林巷附近,离自己所在的位置有些距离,她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的途中,天空飘起了小雨,梁筱唯望着窗外渐渐变得陌生的街景,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5

“你是不是活腻歪了?”咆哮声自仓库传来,温明赶紧冲了进去!

董叙阳倔强地站在蔡恒跟前,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你听不懂吗?”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放了温明!我用命抵债!不然我就把警察找来,端了你们的倒卖团伙,把你们所有人都送进监狱!”

“董叙阳,你说什么呢!”望着青筋暴突的蔡恒,温明赶紧上前捂住了董叙阳的嘴,赔笑道,“他今天脑子不清醒,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蔡恒的眼睛直直盯着董叙阳,他走过去,狠狠推开一旁的温明,一手揪住董叙阳的衣领,一手用力拍拍他的脸,“不给你小子点儿教训,你还真以为我蔡恒是吃素的?”他回头大喊一声,“杨虎!”

杨虎应声进来,蔡恒朝董叙阳的方向努努嘴,“抓住他!”

杨虎点头照做,董叙阳一边挣扎一边气急败坏地喊着:“你有种今天就打死我!不然我早晚有一天让你们全完蛋。”

蔡恒脱掉上衣,将拳头握得啪啪响,温明试图上前阻拦,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蔡恒飞起一脚踢倒在地。

杨虎露出得意的笑容,董叙阳忘记了叫嚣,温明捂住腹部,惊愕地抬头望向蔡恒,下一秒钟,又被狠狠一拳打中了脸颊。紧接着,是头部,胸腔,双臂和双腿……他根本来不及反抗,痛得叹息一声,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

“喂!”董叙阳使劲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为什么要打他?是我挑事的,来打我啊!喂!蔡恒你这个浑蛋!别打了!”

蔡恒甩甩手腕,回头邪恶地望了董叙阳一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让你别打了,浑蛋!”

蔡恒伸开左腿,一脚踢在温明身上,再度回头微笑问向董叙阳,“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董叙阳眼圈发红,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他瞪大眼睛,恶狠狠地喊着:“浑蛋!我不会饶了你的!绝对不会饶了你!”

蔡恒抬脚猛地跺在温明手腕上,接着再度将腿高高抬起,回头愤恨地望着董叙阳,语气冷厉起来,“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董叙阳垂下目光,惊恐地望着遍体鳞伤的温明,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攥紧拳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再也不敢出声。

蔡恒满意地放下脚,拍拍手走到董叙阳身前,俯视他,扬扬得意地说:“向我道歉!”

“我、错、了!”董叙阳一字一顿地说,仿佛将每个字都咬碎了一般,“以后再也不敢了。”

蔡恒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他忽然收起笑容,一巴掌甩到董叙阳脸上,“你给我记住,这次是温明,下次就是梁筱唯!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斗!”

蔡恒说完,招呼杨虎一起走出仓库,董叙阳狠狠盯着他们的背影,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看到他们转进了对面不远处的小门,那是蔡恒的私人房间,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的地方。董叙阳握紧拳头,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他会闯进去,将蔡恒打趴在地。

然后他又忽然泄了气。他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何时才能到来。

温明狼狈地躺在地上,时不时发出虚弱的咳嗽。回过神的董叙阳只是远远站着,连上前扶起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从内心里不想接受,自己竟会害得朋友受伤这件事。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他以为自己是铜墙铁壁,但其实,连微风都可以轻易穿透他,将他吹得站不住脚。多年来因生活的顺遂和父母的宠爱所累积起来的狂妄自大,在这个瞬间被蔡恒践踏得所剩无几。

不甘心但是无力改变,不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这就是属于现实的残酷法则。

6

出租车到达榆林巷附近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还在下小雨,梁筱唯没有撑伞,穿过温柔的雨丝朝巷子里走去。

在这座城市生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榆林巷。雨天让逼仄的巷子更显阴暗,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梁筱唯看到红色砖墙底部长满了绿色苔藓,墙边散落着一些坏掉的木架,像是某些仓库淘汰下来的,她环顾四周,根据每扇门之间的距离推断,这些间距很大的房屋应该就是仓库了,但上锁的锁头都生锈得厉害,或许是废弃不用的仓库吧?怪不得整条巷子一个人影都不见,十分冷清。

梁筱唯回头凝望已经离自己很远的巷口,心中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向前走,倒不是因为害怕,她只是担心自己可能找错了地方,她实在想不到董叙阳和温明会来这里的理由。

但是就这样放弃了吗?她咬咬嘴唇,不行,管它对不对,反正除了这个也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先排除这条巷子也算是收获。

这样想着,梁筱唯继续向前,每经过一扇门时,即使看到上了锁,她也会上前试推一下。弄出点声响会让她消除心中慢慢升腾起的不安。

几分钟后,梁筱唯在巷子尽头的仓库边看到了一株已经枯死的盆栽,因为只剩枯枝败叶,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植物。她抬起头,忽然发现最后一间仓库的门没有关严。她轻轻跑了过去,离得近了才看到门上用红色的笔迹写着7号。她屏住呼吸靠近门边,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气温很高,有热风涌出,眨了眨眼睛,梁筱唯隐约看到一个人的侧影,但是仓库里没有开灯,阴天的巷子里光线实在太暗了,根本无法分辨那人的面容,她刚想把门缝推开得更大一些,一阵强风迎面吹来,“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梁筱唯暗暗跺了跺脚,这个动静一定惊动了里面的人,但她不甘心,冒险去推门,试了两次都推不开,应该是锁住了。

没办法了。梁筱唯轻轻叹口气,转身打算离开,这才发现这间仓库对面还有一扇小门,比起巷子里的其他建筑,这间小屋更像是居住房,门底狭小的缝隙透出黄色的灯光。说不定温明和董叙阳就在里面。梁筱唯眼睛一亮,快步穿过巷道走过去。

她刚要伸手敲门,但发现房门没锁,稍一用力就推开了。迟疑了几秒钟,梁筱唯抬脚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里没人,对比门外冷清潮湿的巷子,这里的布置显得相当豪华——咖啡色皮质沙发,全套棕红色实木家具,炫目的水晶吊灯,华丽精致的宫廷壁画,琳琅满目的装饰品摆满一面墙宽的玻璃橱柜,超大的液晶电视屏像镜子一般清晰映出梁筱唯的身影,因为高度紧张,她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蔡恒,我看董叙阳那家伙性格挺倔的,不好把控!要不就把他们放了得了。别搞不好,真的把撞人那件事给暴露了,你说呢?”

靠近洗手间的房间里传来了谈话声,熟悉的名字跳进梁筱唯的耳中,她忘记了被发现的危险,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打算探个究竟。

房间里有两位年轻男人,长发男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抽着烟。平头男人则恭敬地站在他身前,目光里含着询问,梁筱唯猜测,刚刚那句话应该是他在向长发男人请示吧?

果然,长发男人吐出一口烟雾,微微笑着答道:“杨虎,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这么不开窍。你以为我让那两个傻小子进来真指望他们能给我挣钱啊?就温明和董叙阳这俩毛头学生,豁出命去每天能卖出几张盗版光盘?赔本的生意我蔡恒从来不做,既然不图他们挣钱,就说明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梁筱唯蹙紧眉头,来不及细细思索这番话的含义,她把耳朵紧紧贴到门上,一心只想听到答案。直到,房间里再次传来男人得意扬扬的声音:“我是为了让他们背黑锅的。万一撞人那件事瞒不住了,我打算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董叙阳和温明身上,把我们摘干净。”

撞人事件?梁筱唯惊恐地瞪大双眼。这可是犯罪!虽然不懂眼前名叫蔡恒的长发男人为何要加害于温明和董叙阳,但绝对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得赶快想办法告诉温明他们实情。

这样想着,梁筱唯慌张转身,急急忙忙往房间外面跑,脚下一不留神绊倒了沙发前面的矮凳,瞬间发出的巨大声响让她一时间吓得定在了原地。

门里的谈话声顿时停止了,安静了几秒钟后,一声厉喝传来:“谁在外面?”

回过神的梁筱唯立刻拔腿冲出房门。

7

漆黑的巷子里,梁筱唯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原本并不觉得悠长的巷子,此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被恐惧和黑暗无限拉长。她不敢回头,只听到脚步声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摸出手机,想打电话给董叙阳求救,但是跑步的节奏和颤抖的手指让她连手机屏幕锁都无法解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能放弃,继续埋头奔跑。

转出巷子,梁筱唯来不及思考,直接选择了左边比较宽阔的马路。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路面上积起的水洼映着街道两旁的灯火,显现出光影交错的迷离夜色。本以为这条路段比较繁华,路人也会比较多,那她甩掉身后的人的机会也更大。可梁筱唯忘记了此时正在下雨,又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路上仅有的几个行人也只是撑着伞脚步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慌乱的神色。

怎么办?梁筱唯咬紧下唇,该怎么自救?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曾经在网络上、电视上看到过的时事新闻,可当这种事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尽管不想承认,但除了害怕,她根本无法保持理智去想别的。

她不敢停下脚步,只能一边深呼吸,一边不断自我安抚:“没事的,梁筱唯,镇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片刻后,她想到,自己应该先确定身后有几个人。于是她大着胆子转过头,透过细密的雨帘,她看到了刚刚在榆林巷的那间房间里见到的平头男人。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自己身上,完全没有放弃目标的打算。可是,梁筱唯不懂,以他的身高优势,追一个女孩子绰绰有余,他明明可以冲刺几步抓住自己,但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甚至,与其说他在追捕自己,好像说成跟踪更合适。

为了试探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梁筱唯调整呼吸,渐渐放慢了步伐,她紧张地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变化,他始终控制着步速和她保持一段距离。由此,梁筱唯能够确定,男人并不想抓自己。那他如此锲而不舍地追她究竟有何用意?

难道是想看清她的模样或者掌握她的行踪吗?毕竟她偷听到了他们的秘密。理智慢慢恢复,梁筱唯意识到,自己不仅要逃跑,还要尽最大限度地自我保护。于是,她解开马尾,将长发散开,尽量用刘海遮住自己的脸颊。她不再回头,专心寻找甩掉男人的办法。前面不远处有间公共洗手间,她在想,自己或许可以躲到女洗手间里。随即又自我否决:不行,那样岂不是给了男人瓮中捉鳖的机会?她继续观望,忽然看到右前方有个小型公园,公园入口处有间亮着灯的门卫室,从窗外可以看到有位大叔正坐在里面看报纸。想到了!她可以跑进去打电话给温明和董叙阳,等他们来救自己。只要自己不出去,有门卫大叔在场,男人肯定不敢乱来。

太好了!绿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梁筱唯急忙掉头打算穿过马路,忽然间,有几个男人从对面人行道上走了过来。距离有些远,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听到他们指着自己,问向前方的平头青年:“杨虎,是她没错吧?”

来不及思考,被双方夹击的梁筱唯只得临时改换方向,选择了右边的马路。朝着前方猛跑时,她忽然意识到,刚刚那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很耳熟——“小妹妹,不好意思啊,摔疼了没有?要不要哥哥帮你吹吹?”蓦地,这句话冲进脑海,她记起来了,就是之前在去上课的路上遇到的那群流氓。

当时,她本以为自己只是他们随意选中的戏弄对象,现在看来,好像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梁筱唯更加好奇了,董叙阳和温明究竟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和这些看起来就很危险的人牵扯在一起?

只顾着思考,一辆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时,梁筱唯赫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座高架桥的正中央。再往前走就是高速公路了,公路两旁人迹罕至,可想而知有多危险。梁筱唯停下脚步,慌乱地看向身后。

与此前的悠哉跟踪不同,名叫杨虎的平头男人带领身后那帮人突然加快速度朝自己涌来。四周漆黑,没有一个人从旁经过,桥下是湍急的河水。

怎么办?怎么办?梁筱唯紧张得手脚发麻。只能打电话求救了。她小声命令自己:“不要抖,不要抖!”在尝试三次后终于成功解开了手机屏幕锁,她低头拨出董叙阳的电话,心里祈祷着他一定要接,一定要接……

“嘟……嘟……”漫长的几秒钟过后,董叙阳的声音传来,“喂!”

“董少,快来救我!快……”梁筱唯边说边往后退,哪知道脚下一个踉跄,手机就滑出手心,掉进了桥下的水里。

望着不怀好意地朝自己靠近的几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即便心中万分紧张,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尽力不让自己暴露在他们面前。这一刻,梁筱唯自知,以她的能力根本没有可能逃走,但与其经受未知的折磨,不如冒险孤注一掷。她咬紧嘴唇,转身按住护栏用力一跃,从高约五米的桥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