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怪的邻居

现实总是在你的美好幻想达到顶峰时,露出扬扬得意的笑脸,告诉你,你有多渺小,多幼稚,多不堪一击。

1

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第二天中午,温明坐起来,揉揉太阳穴,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卧室外面静悄悄的,难道董叙阳还在睡觉?他关掉风扇,轻轻走出去,客厅的窗帘仍是闭合的,地板上用被子临时铺成的铺位也没有收,但四处都不见董叙阳的影子。

温明挑眉,董叙阳不会是一大早跑回星城了吧?转而他又想起,他的行李还在卧室衣柜里。

巧克力跑到脚边打转,他蹲下来抚摸它柔软的绒毛,心中盘算着倘若自己晚上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应该提前把巧克力交回给梁筱唯?

不行,这样一定会被她发现端倪。不如写封信?

他走到书桌前,从摆放在上面的一排书中间抽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页,铺到桌子上。

筱唯:

写下这两个字之后,温明停了一下,他想,没有必要长篇大论,只需要简要解释自己的去向,安排后面的事情即可。

假如,你因为找不到我而来到这里,发现了这封信。那么……

首先,请你帮我把这间房子退租,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你只需要帮我把我爸妈的遗像保管好就好,假如我能回来,我会找你取回。

其次,不要向任何人探问我的消息,包括董叙阳。他并不知道我的去向,你知道的,我向来都是独自做决定。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不要责怪他,因为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最后,我把巧克力重新交回给你。对我们俩来说,巧克力是陪我们度过人生最艰难的阶段的重要伙伴。你会照顾好它的对吧?

希望你和董叙阳一直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无论我在哪里,你们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请尊重我的选择,不要再找我。

温明深呼一口气,他将信叠起来放进抽屉,回想自己的人生,竟然真的匮乏到短短一页纸就可以交代清楚。

目光触及抽屉里那些从未拆阅过的程深雪的来信,他开始犹豫自己是否也应该在信中由梁筱唯帮忙转告她些什么。但他还未来得及重新将信展开补上这段话,门就被推开了。

董叙阳回来了。

看到温明脸上闪过的紧张神色,他下意识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明快速将刚刚写好的信混进程深雪寄来的信中,关上抽屉,佯装平静地说:“没什么。”

董叙阳没再追问,他径自走进厨房,将从超市买回的几种凉菜分别装进盘子里,招呼温明过去吃饭。

沉默像夏天午后的风,无声地吹拂在两个人中间,让人燥热难耐。终于,董叙阳放下筷子,直视着温明的眼睛,用异常严肃的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不让董叙阳感受到自己的紧张,温明故作云淡风轻地答:“帮周叔承担责任。”

“怎么承担?”董叙阳的声调提高了,“你哪来的钱承担?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姜河借钱的,但想一想,即便他家有钱,他一个中学生也筹不出能装满那个提包的数目。况且,这件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即便昨晚争吵过,即便不认同自己对周叔的包庇,可董叙阳上午竟还是去帮他借钱了?温明心中闪过一丝感动,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想连累董叙阳,“你不用管了,晚上我自己去找蔡恒,就算没有钱还,至少我还有命还吧!再说了,提包本来就是我提着的,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回星城吧。”

“够了温明!”董叙阳猛地起身,将胸脯拍得砰砰响,“你把我董叙阳当什么人了?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你非要担这件事是吧?好!我董叙阳和你一起担!”

温明愣了愣,攥紧了拳头,努力不表露出感动,他担心自己的感动会加深董叙阳帮助自己的决心,“你不用……不用这样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出了事不会有人难过,但是你还有父母,朋友……”

董叙阳突然倾身揪住了温明的衣领,满脸愤怒地吼道:“你出了事,我和梁筱唯会难过,程深雪和她妈妈会难过,欣赏你的老师同学会难过!倘若有一天知道真相的周叔一定也会难过!你以为你在这世上只剩自己了?温明,我告诉你,你休想自私地孤注一掷。”

2

为了避免和梁筱唯所读的美术班放学时间撞上,温明和董叙阳早早就出发前往与蔡恒他们约定的地点。对方大概也着急把钱拿回去,等他们拐进巷子的时候,竟看到蔡恒一伙人已经在等了。

“行啊!没逃跑!”蔡恒起身迎上来,“算你们俩识相!”他左右打量了董叙阳和温明一番,脸色突然冷下来,“钱呢?”

“说实话,被人偷走了。”董叙阳正视着蔡恒,来的路上他和温明都做了心理准备,蔡恒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与其兜圈子,不如言简意赅地告知结果。

蔡恒的眼睛里顿时涌起了怒火,“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耍我呢?找打是不是?”

温明走上前,挡住董叙阳,“蔡恒,我有个提议,与其浪费力气打我们,不如想别的办法让我们补偿!因为即使你打死我们,我们也没有钱还你。现在正是暑假,我们不用上课,时间很充裕,可以打工赚钱还你。”

“说什么鬼话呢!”蔡恒红着眼睛推了温明一把,“你们大费周章把我的钱掉包了,现在居然打算用一句‘被人偷走了’打发我?你们以为那些钱是你们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的?我告诉你们,不还钱,今天就把命留下!把他们拖到旁边的死胡同里去!”

拳脚落到身上的那一刻,温明蹲在墙边用双臂圈住头,目光下意识地寻找董叙阳,他被逼到角落,痛苦地弯腰捂住腹部,脸上已经挂了彩。

对方人手实在太多了,而且都是比他们年长的青年,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很后悔,为了周叔连累董叙阳受伤,温明心里非常后悔。所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站起身,在周围人的拳脚相加中奋力迈步走向董叙阳。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面鼓,鼓槌雨点般地敲打在他身上,相较于疼痛,身体被用力击中的肿胀感仿佛更加难以承受。但温明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董叙阳身边,转过身,反手死死地扒住墙壁,挡在了他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从耳边嗡嗡的声响里,温明分辨出了蔡恒的声音:“够了!”

人群四散开的一刹那,温明像被丢弃的沙袋般跌倒在地。

董叙阳扶起瘫倒一旁的温明,看着他乌青的眼睛和不断涌出的鼻血,鼻子蓦地一酸,这家伙,谁需要他逞英雄了!他抬头狠狠瞪着蔡恒,说:“有种你就打死我们,反正我们真的没钱给你们!”

“好啊!那我就成全你们!”蔡恒扬起手,喊道,“给我继续……”

“老大!”有人上前制止了他,继而说,“我查过了,这个叫温明的父母都去世了,另外一个,根本不是本地人。我觉得他们不敢蒙咱们,或许钱真的被别人偷走了。”

“那怎么办?”怒急之下,蔡恒的整个眼珠子都突了出来,表情更显狰狞,“难道我们的钱就这么打水漂了?那是我们多辛苦才赚来的钱!”

“当然不能!”那人瞟了瞟董叙阳和温明,随即靠近蔡恒说,“我有个主意,不如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做生意。正好咱们现在缺人手,让他们赚钱抵债,老大你就只当是废物利用,不然打死他们也捞不到一点儿好处,没准还会惹上警察。”

蔡恒的表情有了缓和之色,他走到温明和董叙阳身前,蹲下来,望着他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八点,到榆林巷的七号仓库找我们。敢不来的话……”他左右压了压脖子,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好像有个好朋友叫梁筱唯吧?就是那天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女生没错吧?嗯!长得还挺漂亮的……”

“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会和你拼命!”董叙阳的声音沉下来,透出几分誓死不休的坚定。

大概是被董叙阳突然散发的气势震慑到了,蔡恒愣了一下,才应声:“这取决于你们俩的决定。记住!不要报警,明天见!”

蔡恒一伙人离开后,这条无人经过的死胡同再次恢复了寂静。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进来,灰白的墙壁被染成了暖暖的黄色,狭窄脏乱的巷子一览无余地呈现——垃圾的气味,飞舞的蚊虫,丢弃的杂物……将城市隐藏起来的丑陋的一面曝光在了眼前。

血和汗水混流在一起,疼痛和酸麻交织,对未知的未来所产生的恐惧啃食着残存的理智。董叙阳和温明一起瘫坐在地上,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用在了沉重缓慢的呼吸上。

背着画夹走到巷口,梁筱唯突然闻到了一股腥咸的血的味道。她拧起眉头,四处查看,旁边有条狭窄的小巷,像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她悄悄靠近,试图一探究竟,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她无奈地停下脚步,接起来,“妈,怎么了?”

“家里燃气用完了,今晚出去吃吧,我在小区门口等你呢,你到哪儿了?”

梁筱唯望着那个小巷犹豫了几秒钟,终是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转身离开了,“我正往家走呢,马上就到了。”

3

夏天的清晨伴着嘹亮的蝉鸣来临。

骨骼酸痛,眼睛肿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董叙阳几乎一夜没睡,窗外的阳光非常夺目,夜晚消退的热浪再度席卷而来。

他本以为,这个暑假应当是他和温明、梁筱唯三个人一起抱着西瓜、吹着风扇坐在地上,坦然地回忆过去,微笑着憧憬未来……他甚至还期望,将这段悠闲纯净的假期命名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可现实总是在你的美好幻想达到顶峰时,露出扬扬得意的笑脸,告诉你,你有多渺小,多幼稚,多不堪一击。

六点多了,还有不到两个小时,迎接他和温明的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明白,这一次,无论遭遇什么,都必须迎头而上。

卧室房门被推开了,温明脚步缓慢地走了出来。他比自己伤得更严重,说出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董叙阳坐在地铺上,斜他一眼嘲笑道:“你先管好自己吧!”

“家里好像有红花油,我去找找。”温明像个老年人一般步履蹒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故意避开他,不敢面对他一般。

“董叙阳,温明,我知道你们在里面!”门外突然传来梁筱唯气急败坏的声音,“昨天就不给我开门,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董叙阳和温明默契地对望一眼,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大气都不敢出。

梁筱唯“砰”的一脚踹在门上,董叙阳扬扬眉,这家伙还是这么暴力!

“你们不开门是吧?”梁筱唯大声叫嚷着,“待会儿我就把窗户砸了!”

董叙阳和温明苦笑着对看一眼,忽然觉得,梁筱唯的无所畏惧仿佛也给了他们不少勇气。被惊醒的巧克力蓦地站起身子,警惕地望着门板,发出了轻声呜鸣。门外却恍然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对视着耸耸肩,这么快就放弃,不太像梁筱唯的作风。

紧接着,“砰”的一声,石子和碎玻璃一起朝着客厅涌来,董叙阳拽起温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卧室,这里是视线死角,可以保证蹲在窗外的梁筱唯看不到他们。

梁筱唯伸手挑开窗帘,探头查看房内,董叙阳铺在客厅的床铺都没有收,房门还是反锁的状态,这两个人明显是在躲避自己。还有之前温明拿在手上的那两个奇怪的本子,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总得给我个理由吧?”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巧克力从角落走到窗边,抬头冲着梁筱唯吠叫起来。

梁筱唯下达指令:“老蜜最乖了,帮我把董叙阳和温明揪出来!”

像是听懂了主人的指示,巧克力一溜烟跑进了卧室,咬住董叙阳的拖鞋拼命往外拖,无论他们怎样拉扯就是不肯放开,无奈之下,董叙阳只好将拖鞋脱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巧克力叼出了卧室。

董叙阳咂咂嘴,完了,这下彻底暴露了。

看到那只拖鞋,梁筱唯觉得自己已经气不起来了,她语气无奈地问道:“为什么要躲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真的不出来是吧?那你们永远也别出来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董叙阳和温明一起长舒了口气。

时间已经接近七点钟了,榆林巷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但庆幸的是,这段路与梁筱唯美术班所在的学校方向相反。绝不能让她掺和进来,以免陷入危险。这是董叙阳和温明唯一还能把控的事。

两个人各自对着镜子将脸上、身上的瘀伤涂了红花油,身上浓重的药味令他们不自觉地自嘲地笑了出来。

出门之前,董叙阳终于忍不住说:“你不用自责,无论遇到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温明怔了一下,“谢谢”两个字在嘴边打了打转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想起,妈妈去世的那天,他绝望地坐在天台边缘,凛冽的寒风似乎随时都能把他吹下楼去,是梁筱唯死死拽住了他,并且许下了那个温暖的誓言:一辈子做他的朋友,做他的亲人。

这一刻,温明突然觉得,董叙阳对自己而言,也不再是需要谨慎道谢的那一类人了。

他是他的兄弟,是无条件支持他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他。

“走吧!”他换上明朗的语气,率先踏出房门。

七月的阳光如钻石般闪耀,温明和董叙阳都相信,他们绝不会在如此灿烂明媚的季节里被别人摧毁。

一定,一定还会出现转机。

4

仿佛有拍照声在耳边掠过,梁筱唯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四周,这是她暑假去上课的必经之路,郁郁葱葱的银杏树点缀着太阳的光芒,清晨的街道上,有老人拎着早餐经过,有明显还没睡醒的孩童揉着眼睛趴在妈妈肩上打哈欠,有身穿球服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少年,还有……她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的街边树下,几个穿着打扮看起来十分扎眼的年轻人正笑眯眯地盯着她上下打量,这些目光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没来由地,梁筱唯又想到了之前被跟踪的事,可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些人啊……他们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奇怪!

尽管心里有些不舒服,梁筱唯还是保持不紧不慢的步伐向前走去,她不想被这些人看出自己的紧张,不记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说有些人的心理很奇怪,你越是表现出害怕,他们越会产生成就感。

忽然有人从旁边撞了上来,强大的冲击力让梁筱唯当即跌坐在地,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弯腰嬉笑着问她:“小妹妹,不好意思啊,摔疼了没有?要不要哥哥帮你吹吹?”

“流氓!”梁筱唯狠狠说完,抓起地上的画夹,起身跑走了。

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她恼怒地跺跺脚,恨自己不够强大,无法狠狠给这帮小混混一个过肩摔,要是董叙阳和温明在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的。可是想到最近三个人间奇怪的分界线,她只能沮丧地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她真的想不通,董叙阳和温明,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事呢?

尽管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也深知蔡恒一伙人所指的“生意”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当董叙阳和温明走进仓库的一刹那,还是吓得愣住了。

阳光透过仓库的小窗照射进来,几乎和满地耀眼的四方物品融为一体。

是光盘,或者确切地说,是盗版DVD光盘。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几乎包含时下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电影。

“哈哈!老大,看这俩小子,完全吓傻了。”站在旁边的平头青年说。

“倒卖盗版光盘是违法的!”董叙阳回过神来,望着坐在门口旧沙发上的蔡恒道,“这是犯罪行为!”

蔡恒起身,重新调整了下坐姿,目光上下打量着董叙阳和温明,而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没错,你们马上也要成为犯罪分子了!”说着和那个平头青年一起放肆大笑起来。

“你就不怕我们举报你们吗?”温明口气冷厉地问。

蔡恒收起笑容,目光锐利地扫到温明脸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沙发扶手,“去啊!去举报啊!你可能不知道吧,倒卖盗版光盘,判不了死刑的,只要我活着出来,你!”他伸手指指温明,转而又指向董叙阳,“还有你!”最后,他改变角度,掏出手机,指了指屏幕,“对了,还有她。你们都会死得很惨。”

董叙阳觉得一股热流涌进胸腔,蔡恒手机屏幕上是梁筱唯的照片,她正低着头走在去美术班上课的路上。看样子是今天早上拍摄的。一想到这帮人竟然找到了梁筱唯,竟然离她那么近,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蔡恒,我警告你,你要是胆敢……”

“够了够了!”蔡恒挥挥手,“我昨天已经强调过了,我们会怎样对那个女孩,这取决于你俩的表现。”

“你到底想怎样?”董叙阳努力压制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问。

“很简单啊!卖光盘。”蔡恒朝着平头青年努努嘴,“以后你俩就跟着他,什么时候卖够了那些提包里的钱,我就什么时候放过你们。所以,想早点离开,就加倍努力吧!”

5

蔡恒离开后,平头青年分别给了董叙阳和温明每人一个黑色塑料袋,交代他们每人拿五十张光盘装进去,然后再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双肩包。带他们走出仓库后,他嘱咐他们,每次交货的时候,书包拉链不能全部拉开,抽出光盘的速度要快,表情应当放松,不能东张西望,表现出很紧张的模样,这样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运气不好,可能还会招来警察。

温明忍不住问:“就算我们每人一天卖出五十张光盘,这仓库里的存货少说有上万张吧,什么时候才能卖完?”

平头青年斜了温明一眼,得意扬扬地说:“你傻呀!只有像你们这种刚来的新人才会走街串巷地一张一张卖好不好,我们其他人都有专门的对接人,一次几百张不成问题。”

温明思考了一下,没有理会董叙阳不爽的眼神,换上讨好的笑容,凑近平头青年,问:“大哥,您这么有能力,能不能也介绍两个有来头的客户给我们兄弟俩?我们都是学生,暑假总共就两个月,一张一张地卖得卖到什么时候去?您就当做做好事,帮帮我们?”

大概是被这一句“大哥”叫得开心了,平头青年摆摆手,说:“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客户源都是蔡恒分配的,你们慢慢干,干得好了自然会分给你们的。还有啊!看你们年纪小,又叫我一声大哥,我才提醒你们的,千万不要招惹蔡恒,那家伙狠起来……”他突然压低声音:“真的敢要人命的!总之,进了我们这个地方,就别想着出去了。”

平头青年将他们带到一个全是用复合板搭建成简易房屋的地方,交代他们,不管卖出多少,晚上十点之前都得回到仓库交钱,有人专门清账。“对了,我叫杨虎,以后你俩就叫我杨哥吧。”

待杨虎走远后,董叙阳转身对着温明露出嘲讽的笑容,“你行啊温明,真没想到,你那么上道,大哥大哥叫得那么顺口,都不觉得反胃吗?”

温明没理他,径自向前走去。董叙阳恼了,上前一步扳过他的肩膀,厉声质问:“你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梁筱唯?蔡恒那个浑蛋拿着她的照片威胁我们的时候,你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

“像你一样乱发脾气有用吗?”他正在脑海里回想从蔡恒和杨虎那里套来的话,董叙阳非但不理解自己还莫名责怪他,让他也很恼火。

“好!我没用!”董叙阳气急败坏地将双肩包撂到地上,“我不干了!你有用你自己干!反正我看你这意思,完全是要把我和梁筱唯卖了自保嘛!”

温明愣了一下,眼下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昨天他还感动于董叙阳的舍身加入,暗暗发誓要竭尽全力保他周全。但此刻,别说将自己的想法解释给他听,他甚至连话都不愿和他讲了,因为,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危难或许可以真的促成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友谊,但那大多数是电视剧里的桥段。

当真正陷入困境时,恐惧、忐忑、犹疑、猜忌……一切负面情绪会累积在胸腔里,一点点发酵成“自私”。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因为,被扔进水深火热的环境后,人的潜意识、所有的脑细胞都只能发出“自救”的信号。

所以,尽管凭着一腔义气高声宣称和他一起承担这件事,但实际上,董叙阳并不信任他。他甚至因为害怕自己和梁筱唯会受伤害,而怀疑温明想要叛变自保?

太荒唐了!温明攥紧拳头,狠狠撂下一句:“随你便!”就背起双肩包大步离开了。

6

直到夜里十一点半,董叙阳和温明才回到家。

夜晚的寂静和白天的混乱形成强烈的对比,第一天并不顺利。

进到那片简易房屋后,温明才知道,那是一处建筑工人的宿舍,努力克服着内心的忐忑和愧疚,他也只卖出了十张光盘。董叙阳更不理想,五张。

回到仓库后,蔡恒那伙人耻笑了他们半天,蔡恒还嚣张地下结论,说他们没准要一辈子跟着他卖盗版光盘还债了。

面对窗外漆黑的夜色,温明开始怀疑自己帮助周叔承担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们毕竟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温明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坚决地做出了如今的选择。平心而论,除了同情周叔的遭遇之外,更多的,大概还源于他潜藏在心底的不甘。

他不甘于屈从命运,哪怕看起来好像是坦然接受了一切挫折。但其实,他是在做抗争。

那是一种“我知道你要打败我,但我偏偏不让你如愿,甚至我还要多救一个人”的狂妄。是他被残酷的现实几经摆弄后,多次摇摆挣扎却始终没能放弃的自尊心。

只是,他真的不该同意董叙阳的加入,他本以为这次的共患难会让他们之间的友谊桥梁更加牢固,但显然他错了。

温明长叹一口气,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唯一的后路——报警,除了会威胁到周叔以外还会给梁筱唯带来危险,这已经不是明智之举。在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他和董叙阳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不过,董叙阳现在正处在后悔跟他一起蹚这谭浑水的幽怨情绪里,大概很难听从他的意见。但他不能慌乱,他比董叙阳年龄大一些,理应更有担当,时刻保持理智。

他要攻破蔡恒,夺取主动权,虽然很难,但不试试又怎能知道是否可以成功。与其忐忑后悔,不如承担因自己的选择而造成的恶果。解决它,战胜它。

这样想着,温明自书列中抽出一个笔记本,拿起笔边回忆边记录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全部写完之后,他又从头检查了一遍,确保事无巨细,没有遗漏。而后,他开始高速运转大脑,对一些事提出质疑,设想答案。

1.第一次见到蔡恒时,他明明表现得很怕他们报警,可是为什么今天自己特意说出要举报他倒卖盗版光盘时,他忽然变得一脸坦然?

从这一点可以肯定,蔡恒惧怕警察的原因与倒卖光盘无关,他一定还隐藏着更大、更可怕的秘密。

温明在“秘密”二字下面狠狠画了几道横线。继续写道——

2.杨虎说达到一定目标后就会得到蔡恒分配的客源,蔡恒看起来至多二十五岁,他究竟是从哪里获得这些客源的?

或许,他和董叙阳可以先想办法取得蔡恒的信任,借此查出他们的底细。

3.杨虎那句“进了我们这个地方就别想着出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从一开始,蔡恒就不准备放他和董叙阳离开吗?

温明用笔尖敲击着笔记本沉思。

其实一开始他就不太明白,蔡恒为什么要冒着被举报的危险拉他们入伙?就像杨虎说的,他拥有稳定的客源,其实并不把他们零售光盘的这几个钱看在眼里。所以,钱并不是第一位的,这其中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别的目的。甚至这个目的大到让蔡恒能甘心舍弃那一个提包里的钱。

控制或者利用?

写完这行字,温明合上笔记本,回到**。

门外很安静,想必董叙阳已经睡了。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部黑色旧手机,开机,打开信箱,便再次看到了梁筱唯发给董叙阳的短信。

这是他曾经偷偷启用的董叙阳停掉的那个手机号码。

自与董叙阳重逢之后,短信铃声再也没有响起过。或许梁筱唯不需要再这样倾诉心事了吧。温明想着,刚要按下关机键,手机上却突然进来一条新短信。

我知道这个号码董叙阳早就不用了。我也知道接收这条短信的你一定觉得莫名其妙。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发短信过来,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快要走了。董叙阳,你是个大笨蛋!宇宙无敌超级大笨蛋。

希望你好好的。

走?温明拧起眉头,梁筱唯要去哪儿?

因为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无法判断短信实际的发送时间。所以也许只是她某天因为情绪失控所说的气话。而且她不是正在学美术为了中考做准备吗?算了,等过了这阵子他再想办法探探她的口风吧。

7

敲了五分钟房门都无人应答后,梁筱唯确定了房间里没有人。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温明和董叙阳一直在故意躲避她。原本她是打算生气不理他们的,可是……一想到离别在即,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就觉得非常惋惜。

而且,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不是她梁筱唯的风格。

这样想着,她掏出好不容易从家里找出来的之前温明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今天补习班的老师临时有事,调整了课程,所以她才有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房间里乱糟糟的,窗帘都没有拉开,半地下室的光线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显得阴暗,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食物腐烂的味道。这里哪还像是有洁癖的温明住的地方!更奇怪的是,她刚刚那么用力敲门,巧克力竟然也没有应声。

还不到八点钟,他们都已经出门了吗?难道真的像董叙阳说的忙着打工赚钱吗?可这也不至于避她不见吧?

梁筱唯一边呼唤巧克力的名字一边继续往房间里走,一声虚弱的呜鸣从卧室里轻轻传出来,她循着声音找过去,远远就看到巧克力蜷缩在墙角,不过几天没见,圆润的泰迪小狗几乎瘦成了一副骨架。

“老蜜!”梁筱唯震惊地喊了一声,立刻跑了过去,她蹲下来,心疼地抚摸巧克力脏乱的绒毛,内心涌起难以压制的愤怒,“温明和董叙阳这俩浑蛋,到底多久没给你吃东西了。”

她掏出手机分别拨通了温明和董叙阳的电话,和之前一样,提示不方便接听。不知道是被挂断了还是设置了来电阻止。

梁筱唯气愤地站起身,心想,今天她哪都不去,就坐在这里等他们,就不相信他们不回来!

趁着等待的空当,梁筱唯回家取了之前剩的狗粮喂饱巧克力,又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帮它洗了澡,吹干了绒毛,接着,整理起了眼下看起来比狗窝还不如的房间。

把厨房里的泡面桶、速食包装袋扔进垃圾箱,收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杂物,擦拭桌椅,开窗通风,顺便将自己之前一气之下用石子打烂的窗户用胶带粘上了。等她大汗淋漓地忙完,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二点。

梁筱唯累瘫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巧克力酣睡在一旁,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精神,幸好它没事,不然温明和董叙阳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起他们,梁筱唯气愤地朝着书桌狠狠踹了一脚,哪知道,膝盖抬起时刚好撞上了凸出来的抽屉拉手,疼得她禁不住弯下了腰。

等到疼痛感减轻,她再次抬起头时,刚好看到了被碰开的抽屉里散落着很多没有拆开的信。她随手扒了扒,全是从星城寄过来的,应该是程深雪写的吧,可是温明竟然连拆都没有拆开过。

其实也不稀奇,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应该很难坦然接受自己此前度过的十几年人生都是假的这件事吧。

突然,一封写着“梁筱唯收”的信映入眼帘,是温明的字迹,他为什么要写信给自己?

犹豫了几秒钟后,梁筱唯怀着满腹疑惑拿起了那封信。

8

风扇呼啦呼啦地转动,夏日的蝉鸣声震动耳膜,阳光在房间里肆意跳跃。梁筱唯拿着那封信呆坐在书桌前,久久无法回过神。

这……这是什么?

虽然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几件事情,但为什么她的感觉这么不好?像是……梁筱唯咬紧嘴唇,像是遗书……

温明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给她?他在信中说的“自己的决定与董叙阳无关”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最近到底怎么了?

这些问题一股脑地冲进梁筱唯的大脑,让她惊慌失措地意识到一件事:出事了,董叙阳和温明一定出事了!

不行,不能再坐着等了,她要出去找他们。

梁筱唯手忙脚乱地将信塞进抽屉,发短信告诉妈妈午饭不回去吃了,而后“噌”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甚至连风扇都忘了关。

可她刚刚走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人。扶着额头抬起脸时,她竟看到了周叔。他依旧穿着黑色的夹克外套,脸色晦暗,整个人看起来与窗外明亮的夏日景色十分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啊!”他谨慎地笑笑,“我找住在这里的那个小伙子。”

几天没见,周叔看起来好像黑了很多,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户外暴晒一样。梁筱唯压下心里的疑惑,边锁门边说:“温明他不在,我正要出去找他,周叔您是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有什么大事。”他像是犹豫了一下,继而张口问道,“我不在的这几天,有人进过我家吗?”

梁筱唯摇摇头,“这我不太清楚,说实话这几天我没怎么过来。您丢了什么东西吗?”

周叔拧起眉头,叹了口气,明明一副像是丢了非常贵重的东西的表情,却突然又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道:“没有,没什么。对了……”他掏出两把钥匙递给梁筱唯:“这是这个房子的钥匙,我要走了,房东今天有事没办法过来办理退房手续,麻烦小温帮我转交给房东吧,我已经跟房东沟通好了,房屋也打扫过了。”

梁筱唯接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周叔突然说了一句非常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晚上不要乱跑,早点回家。你们都是好孩子,希望你们都能健康安全地长大。”

梁筱唯实在很着急要出去寻找温明和董叙阳,所以没再和周叔寒暄,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转遍了三个人曾经一起去过的所有小店,以及附近的篮球场,都没有见到温明和董叙阳的影子。电话依旧是不方便接听的状态。

又累又热又饿,梁筱唯瘫坐在街边树下的长椅上,无助地看着人来人往。到底去哪了?她擦掉额角的汗珠,心里既忐忑又焦躁。她感觉自己快要中暑虚脱了。侧头看到街角有家便利店,她起身,打算走过去买瓶冰水降温解暑。

行至便利店门口,旁边的窄巷里突然走出一个高个子的少年,他背对着梁筱唯,斜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步伐缓慢沉重,灰色T恤衫几乎全被汗水打湿了。

这个背影……梁筱唯蹙起眉头,好像董叙阳。她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个背影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即突然加快了脚步。

五分钟后,她被董叙阳甩掉了。梁筱唯气喘吁吁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身体已经完全吃不消了。她气愤地拍打自己的腿,怪自己没能跑得再快一些。

平复情绪后,她转进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结完账就顺势坐在旁边提供的凳子上一口气喝光了。等到视线再度回到玻璃窗外时,那个熟悉的背影再度出现了。

原来董叙阳刚刚躲进了街对面的电影院。梁筱唯快速走出便利店,这一次她没有叫他,而是谨慎小心地偷偷跟在了他身后。

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她跟着董叙阳走进了一处用复合板临时搭建的工棚。

前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不能再跟了,梁筱唯躲到墙边,探头查看董叙阳的动静。

他走到不远处的一位工人身边,和他交谈了几句,而后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从包里拿出三张光盘递了上去。

夕阳下,董叙阳好看的侧脸显得那样不真实,梁筱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原来,他们躲着自己,是在兜售盗版光盘?

9

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温明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去按电灯开关,灯光就亮了起来,梁筱唯正站在客厅中央气冲冲地望着他们。

躲不掉了。温明和董叙阳互看一眼,温明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来了?”

“你应该说幸好我来了!”梁筱唯指指趴在一旁的巧克力,“我要是晚来一天,巧克力恐怕就饿死了!”

温明突然想起,这几天他都在忙着售卖光盘,每次回到家又急于分析从蔡恒和杨虎那里获得的消息,完全忘记了给巧克力喂食,一个星期前记在备忘录里的要给巧克力买狗粮的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对不起!”温明走到巧克力身边蹲下来,“对不起啊,巧克力,这个星期实在太忙……”

“忙着卖盗版光盘?”梁筱唯截断他的话,露出讥讽的笑容,“你们到底是有多想要钱,才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董叙阳低下头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刚刚还是被她看到了。

温明了然地望了董叙阳一眼,回来的路上他曾说起傍晚被梁筱唯追的事儿,他说甩掉了她的时候自己还怀疑过,以梁筱唯的性子,绝不可能轻易放弃的。现在看来,真是没有猜错啊。

看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一副无法辩驳甘心认罪的模样,梁筱唯更加来气了,她从桌上拿起那封温明写给她的信,敲敲纸页,问:“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温明难以置信,“你偷翻了我的抽屉?”

“回答我,这信上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梁筱唯更大声地质问,“你们遇到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而温明身旁的董叙阳则死死攥着拳头,极力忍住想要对梁筱唯坦承一切的冲动。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沉默像涨潮的海水,渐渐将梁筱唯淹没,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深河般来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也或者说……眼泪蓦地涌进眼眶,她喃喃道:“你们,是不是根本从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依旧没有等来回答,“太浑蛋了!”梁筱唯站起身,将信和周叔给自己的钥匙拍到桌上,忍住眼泪,佯装冷漠地说,“周叔中午来找过你,他走了,让你帮忙退房。巧克力我要带走,反正你们谁都不在乎它的死活。以后……”她咬咬嘴唇,撂下狠话,“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

直到门被“砰”的一声甩上,温明还没有缓过神来。

董叙阳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钥匙,反问温明:“筱唯刚刚是说,周叔回来过?”

温明眼神涣散地望了望那两把钥匙,心里原本一直燃着的微光彻底熄灭了。

依梁筱唯所说,周叔中午就走了,那么,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即使去追也来不及了。况且,他对周叔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处可寻。他狠狠踢了一脚凳子,绝望地抱头蹲到了地上。

最后一次了解真相的机会错过了,最后一次有可能改变当下现状的机会错过了。这意味着,他和董叙阳,甚至梁筱唯,都难逃蔡恒那帮人的掌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