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来到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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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馨蓝生日的当天,妈妈因为感染风寒患了重感冒,只能在家卧床,而爸爸值晚班还不到休息时间。为了不让秦馨蓝失望,早在前一天傍晚,秦馨汀就特意找程深雪和姜河帮忙从游乐场租了两套和董叙阳那件非常相像的轻松熊布偶服。

六点整,程深雪托着一个蛋糕,推开秦馨蓝的病房门。秦馨汀和姜河扮成的轻松熊则躲在门口,等候程深雪发号施令。

程深雪捧着蛋糕站到秦馨蓝病床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天是秦馨蓝小公主的生日,有两位神秘嘉宾特意前来为你庆祝生日,请问馨蓝公主,要不要让他们进来呢?”

秦馨蓝毕竟是小孩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下子来了兴致,使劲点了点头。

“可以进来啦!”

程深雪的话音刚落,两只“轻松熊”便一前一后、摇头晃脑地跑进了病房,秦馨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近几天里的第一个笑容。“是苦瓜哥哥吗?”她问一旁的程深雪。

程深雪“呃”了一声,答非所问道:“那么现在,请欣赏可爱的轻松熊特意为馨蓝公主准备的生日助兴舞。”

程深雪掏出手机,找出事先准备好的几首动感欢快的舞曲,按下播放键,两只熊便非常卖力地跳了起来。两个人根本没有排练,所以跳得不得章法、乱七八糟,却喜感十足、憨萌可爱。病房门口一时间吸引了很多病人和小朋友。大家一起哄笑着拍手,秦馨蓝也受到了感染,开心地仰着头大笑。

可当《三只小熊》的音乐响起时,她的兴致立刻没了,她能认出董叙阳的舞步。她垂下头,声音里有了哭腔:“你们都不是苦瓜哥哥。”

“馨蓝乖,我们来插蜡烛许愿好不好?”程深雪将蛋糕端过去,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料秦馨蓝竟一把推翻了蛋糕,不讲道理地大哭起来:“我就要苦瓜哥哥!我要苦瓜哥哥扮演的轻松熊!你们都是大骗子,是坏人!”

聚在病房门口的众人顿时唏嘘起来。秦馨汀也恼了,她和程深雪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成功做好了这个布满阳光、彩虹和花朵的蛋糕。如今竟然就这样被妹妹扣在了地上,五颜六色的奶油摊开,像狼狈又难堪的自己。是啊,从前的她整天笑容满面,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狼狈阴沉的样子。

秦馨汀一把摘掉头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馨蓝身旁,将安抚她的程深雪拉开,抬手就要打向无理取闹的妹妹,门口却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秦馨蓝转过头就看到,门口竟又出现了一只“轻松熊”。他捧着一个维尼熊形状的蛋糕走进病房,蜡烛的火光摇摇晃晃,映照着轻松熊憨态可掬的面孔。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他的声音清亮明朗,像秋日傍晚的霞光,又温暖又灿烂。

秦馨蓝推开身前的秦馨汀,跳下床,摇摇晃晃地扑了上去:“苦瓜哥哥!”

董叙阳摘掉头罩,弯腰望着越发瘦小的小女孩,亲昵地弹了下她的脑门,柔声道:“生日快乐,小公主。”

秦馨汀的眼眶蓦地热了起来,她别过头,轻轻抹了抹眼角。一旁的程深雪体贴地递上了一张面巾纸。

《三只小熊》的音乐再度响起,由董叙阳、姜河、秦馨汀所扮演的三只熊,携手一起跳起了随意发挥的舞步,惹得房间里的所有人朗声大笑。

病房里的每个人都沉浸在了温馨暖融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在意病房门口愣住的女孩。

她有一头惹人艳羡的长直发,齐眉刘海下的眼睛澄净透亮,一张英丽的面孔上写满疑惑,她定定望着手牵手欢乐起舞的董叙阳和秦馨汀,片刻后拖着行李箱愤然离去。

被骗了。

这是梁筱唯辗转奔波来到星城,赶到这家医院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2

星城真的很美。就像秦馨汀曾帮董叙阳寄过来的那三封信中所写的那样,给人温柔沉静的感觉,如果用感受来形容,梁筱唯觉得,这里给人归属感。每一间小店、每一盏路灯、每一棵树、每一个路牌、每一朵花、每一间红色电话亭,都不会令人觉得陌生。可她却没有心情欣赏原本向往已久的风景。

梁筱唯拖着行李箱快步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清凉的晚风扬起她的长发和米色风衣,悲伤和愤怒交替涌上心头。她咬紧嘴唇,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

昨天中午,她收到了秦馨汀写给自己的信。信中提及她妹妹病重的事,梁筱唯考虑了一下午,当晚便收拾了行李,在网上订了周六一早开往星城的火车票。

清晨,天还没有全亮,她便起床洗漱,准备出门。妈妈追问她要去哪儿,她支支吾吾撒谎说和好朋友一起去邻近的城市玩两天。妈妈虽有不满,却也没有多加阻拦。爸爸入狱之后,妈妈对她的管制放松了很多,或者说,妈妈对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关心了。但值得欣慰的是,她不再自怨自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对周遭人的冷眼嘲笑视而不见,绷着脸坚强地生活着。

梁筱唯也一样。而她比妈妈幸运的是,她拥有一个远方的朋友——秦馨汀。这个女孩儿是她和董叙阳之间的唯一连接,因为她是陌生人,所以梁筱唯可以肆无忌惮地与她分享自己的苦闷和伤痛以及她对董叙阳的怀念。甚至,秦馨汀就像自己上锁的日记本,承载着她最私密的心事,是非常珍贵的存在。

所以,在得知她妹妹重病入院后,她才不顾一切,乘坐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星城,然后拖着行李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想要为她打气,给她安慰。当然,除此以外,她还有着别的私心。

她想看一看董叙阳曾来过的这座城市,想走一走他走过的路,去到他曾为她寄信的邮局门口站一会儿,好像这样,她就离他没有那么遥远了。

可是,她被骗了。被贴心可人的秦馨汀骗了,被最为看重自己的董叙阳骗了。因为她几乎在每封信中都有提及董叙阳,连他的样貌特征都描述得巨细无遗,所以秦馨汀不可能认不出董叙阳就是她信中写到的“D大少”。而董叙阳,他不是应该在他外婆家吗?为什么他会在星城?为什么他会在秦馨汀身边?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开心?

原来,她自己所珍视的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就被他抛弃了。换句话说,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就被别人取代了。

如果秦馨汀早就知道“D大少”就是董叙阳,那这些日子以来,她写的那些信,她在信中所传达的思念,她对待秦馨汀的真心,又算什么?

生命中尤为珍贵的朋友,竟联合起来把她当成傻瓜一样戏耍。

梁筱唯顿住脚步,用双手捂住脸颊,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闪烁的霓虹中,闷声呜咽。她再也不会给秦馨汀回信,她要换掉电话号码,再也不做“或许有一天董叙阳会打电话给自己”的白日梦。就是现在,她要彻底告别从前,告别那个曾给予她无限温暖和包容的少年,告别当下苦闷生活里唯一的发泄出口。

像快要溺水的人用尽全力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梁筱唯急迫地掏出手机,哭着拨通了温明的电话。

“喂!”听筒里响起温暖柔和的男声。

梁筱唯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温明急切地追问。

梁筱唯不作声,只是哭。

很久之后,温明问她:“你现在在家里吗?要不我们去公园转转?”

“不用了。”梁筱唯抽噎着说,“我等下就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好。明晚请你吃甜品。”温明顿了下,又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分担。好梦。”

梁筱唯挂断电话,按下关机键,使劲抹了抹脸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火车站。她要买时间最近的车票回去,她要立刻离开星城。

尽管这里很美,但她真的再也不想来了。

3

哄睡秦馨蓝之后,秦馨汀和程深雪、姜河、董叙阳一起走出病房,而后她由衷地说:“今天真的谢谢大家了,谢谢你们让我妹妹度过了一个这么开心的生日。”

“请我们吃饭吧!”还穿着布偶服的姜河用熊掌挠了挠头,“跳舞都跳饿了,请我们吃饭吧。”

秦馨汀、程深雪、董叙阳的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姜河,这个一贯高冷面瘫的家伙,此刻居然厚脸皮地要人请他吃饭,简直是今年最大的奇闻。

“你们看我干吗?”姜河尴尬地咳嗽一声,“你请客我买单,总行了吧?”

秦馨汀“扑哧”笑出了声:“能请姜大班长吃饭是我小女子的荣幸,哪用得着你买单。你们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

十分钟后,四个人一起来到了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烤鱼店。晚上九点,店里人不多。他们选了角落里的靠窗方桌。

一落座,程深雪就指着秦馨汀身旁的蓝色波点礼品盒问:“咦,这个礼物不是给馨蓝准备的吗?”

“啊……不是!”秦馨汀慌乱地将礼盒往座位里侧塞了塞,“是给别人的。”

程深雪正想追问,服务员就过来点单了,秦馨汀暗暗松了口气,眼睛轻轻瞄向坐在她对面的董叙阳。他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程深雪和姜河了然地对视一眼,继而开口道:“那个……我突然好想喝酸奶。我去前面商店买一下!馨汀,你要吗?”

“好啊!”秦馨汀并没有怀疑什么,随口应道,“给我买黄桃口味的吧。”

程深雪起身,暗暗给姜河递了个眼色,于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陪她去,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着便和程深雪一起往外走,走着走着又回头补了一句:“烤鱼上来,你俩先吃就好了,不用等我们,账我也先结了。”

程深雪尴尬地回头望了秦馨汀一眼,姜河这句话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也太重了,她慌张拉着他疾步向外走,唯恐董叙阳和秦馨汀察觉到“买酸奶”不过是为他俩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的幌子。

暖黄灯光的店里正播放着一首轻柔抒情的歌曲,衬着窗外绚烂的霓虹灯,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你,还在生气吗?”秦馨汀首先打破了沉默,刚才在病房里他们俩竭尽全力逗馨蓝开心,却从始至终没有对视一眼。

董叙阳转回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玻璃水杯,语调听不出悲喜:“坦白讲,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你。”

秦馨汀咬咬嘴唇,小声说道:“其实我也是的。不知道该对你生气还是该对你愧疚。”

“嗯。我懂。”董叙阳喝了一口水,“我为之前对你怒吼的事情道歉。不管你爸对我爸做过什么,也不管我爸对你爸做过什么,毕竟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

秦馨汀埋下头,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她吸吸鼻子,摇头:“没什么。如果发脾气能让你解开心结,你可以尽情发泄。只不过,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躲出去了,我……大家都很担心你。”

“嗯。”董叙阳点头,“不会了。”

其实,就算秦馨汀不这样要求他,他也不会再做傻事了。因为他发现逃避和堕落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有挫折都是“欺软怕硬”的,如果肯鼓足勇气与之对抗,伤痛苦闷就会被一一击溃。

他很庆幸,今天自己来了医院。来到星城之后,秦馨汀、秦馨蓝、姜河、程深雪是逐渐照亮他暗淡生活的阳光。因为父辈之间的恩怨,丢失他们所有人,不值得也不公平。况且,曾经的他已经因为同样的经历错失了梁筱唯和温明。现在,他不应该再像从前那样软弱,不应该明知会留下遗憾还重蹈覆辙。

一直到两个人吃过晚饭,姜河、程深雪还不见回来。董叙阳和秦馨汀早已对此心照不宣。离开餐厅时,董叙阳主动说:“我先把你送回医院吧!”

秦馨汀摇摇头,微笑道:“不用啦,反正很近,而且已经那么晚了,你再不回去,你妈妈该担心了。”

“那好吧!我看着你走出这条胡同。”董叙阳没有坚持,因为此时此刻,他们都需要时间去摒弃对彼此的尴尬心情。

秦馨汀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董叙阳正要问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她就猛地将那个蓝色波点的四方礼盒递给了他:“早上我给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你今天来医院,我就把这个交给你。”

董叙阳不解:“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秦馨汀满脸歉意地对董叙阳说,“隐瞒了你那么久,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很怕……”

董叙阳望着突然脸颊变红的秦馨汀,心中的疑问更深了,而秦馨汀没有再给他发问的机会,急急说了句“再见”就一溜烟跑远了。

董叙阳站在烤鱼店门口,好奇地打开了盒盖,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盒信。信封上的字迹非常眼熟,董叙阳思考了几秒,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那是梁筱唯的字。

4

看完那些信以及秦馨汀特意附上的关于她如何认识梁筱唯的详细讲述,董叙阳的心里久久无法平静。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责怪秦馨汀现在才告诉他这件事”和“感谢秦馨汀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让他和梁筱唯得以重逢”上,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脑子里塞满了梁筱唯的名字。

梁筱唯没有忘记他,梁筱唯一直记得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所有事,梁筱唯也是想念他的。他们的爸爸因为贪污同时入狱的事以及温明妈妈坠楼去世的事都没有给他们带来隔阂。他们依然都怀有再次走近对方的愿望。

所以,他们应该讲和,应该回到彼此的生命中,抑制着内心的狂喜,董叙阳拿起手机,按出心中牢记的属于梁筱唯的手机号码。

现在,他不怕了,他要将自己在外婆家承受的嘲笑屈辱、爸爸瘫痪后的狼狈不堪、知道收集证据举报爸爸贪污入狱的人是秦伯时的悲愤绝望统统告诉梁筱唯。他不怕被她耻笑、嘲弄、质问、责怪,因为,他现在知道了,她看重他。

只要有这一点就够了!

按下通话键的同时,董叙阳深呼了一口气,可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期待中的梁筱唯的声音,而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关机提示。

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董叙阳失落地叹口气,但又想:没关系,这么晚了,她应该是睡着了。明天再打也一样的。

董叙阳握着手机躺到**,窗外月光明亮,他的嘴角慢慢放大出一个笑容,究竟有多久,他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这么期盼明天到来了?他也不知道,他只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吧。

他甚至想下个周末就坐火车回去看梁筱唯。不知道温明还在不在奶茶店做兼职,他们可以一起去买奶茶,一定会把温明吓一跳。董叙阳闭上眼睛,笑着想:如果下一秒钟就能天亮该多好啊!

深夜,万籁俱寂,白色窗帘上映着窗外树枝的影子。秦馨汀躺在窄小的陪护**,睁着眼睛凝望病房里的白色天花板。妹妹呼吸均匀,睡得很沉,可她仍不敢乱动,怕惊扰到她难得酣甜的睡眠。

董叙阳应该已经看完那些信了吧,他是不是特别开心?他会责怪自己吗?又或许,他只忙着与梁筱唯联络、忙着向她倾诉一切,所以根本没时间顾及她吧?

秦馨汀按亮手机屏幕,墨蓝天空中繁星点点的屏保上空空如也。没有短信、微信、QQ留言。太过分了,她在心中想:哪怕因为她的隐瞒质问责骂也好过对她不闻不问啊。

我真是神经病。秦馨汀随即又暗暗数落自己,她居然因为别人不来骂她而感到失落。但是,真的很难过。有一种,自己苦心珍藏的糖果主动拱手让人的感觉。真希望,这个夜永远都不要过完,永远也不要天亮。这样她就不必面对董叙阳可能会分享给她的结果。

是的,无论是哪种结果,她都不想知道。

清晨五点,梁筱唯被列车乘务员推醒,没有开灯的卧铺车厢里,乘务员轻声对她说:“下一站该下车了,起来收拾下吧。”

道了谢,梁筱唯蹑手蹑脚地从中铺爬了下来,去洗手间草草洗漱了下,看看手表,距到站还有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她回到卧铺床旁边的靠窗座位坐下。

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彻整个车厢,窗外零星灯火闪耀,黑暗中的麦田像一望无际的大海。“浑蛋董叙阳!骗子秦馨汀!”梁筱唯低声咒骂。末了她又暗暗叹了口气。

生平第一次,她不希望自己的性格如此坚硬决绝。倘若她是怯懦软弱的人,白天她或许会冲进病房,哭着质问董叙阳和秦馨汀。不管这样的质问能够换来怎样的结果,至少有一线讲和的可能。可惜她不是。

在梁筱唯的字典里,永远不允许出现的便是“背叛”和“欺骗”。正是她强大的自尊心和刚硬的原则性促使她在温明妈妈坠楼去世时,明知道爸爸牵连其中,仍不惜一切调查真相;也是这样的性格特点支撑她熬过爸爸入狱后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刻意疏离。而现在,她居然希望自己是软弱的。

“我真蠢。”梁筱唯苦笑着低语。她掏出仍关着机的手机。乞讨来的友谊她不需要也不稀罕,所以,她不会低头。这样想着,她打开手机后盖,取出手机SIM卡,沉默地将其掰折。

车厢广播响起到站提示,梁筱唯拉着行李箱走向列车门口。

再见了,星城。

再见了,董叙阳。

再见了,秦馨汀。

她迈步下车,将手中紧握的手机SIM卡抛向火车另一边的轨道。

果断、坚韧、冷漠甚至绝情,这才是梁筱唯,这才是她。

5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姜河问一旁发呆的董叙阳。他已经注意董叙阳很久了,他手中的画笔就一直没有落到画板上。

“啊?”董叙阳回过神,放下画笔,双手交叉举到头顶,装着样子打了个夸张的哈欠,“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把我叫过来。像这种阴雨连绵的周末最适合在家睡懒觉了!”

姜河斜他一眼,敲击键盘的手指依旧没有停:“你别磨蹭了,今天得把男生角色画个差不多,不然我们一上课哪还有时间捣鼓这些。”

董叙阳探过身子,望着姜河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现出的复杂程序代码,再次感叹:“你明明就是天才,真不明白你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带你出国。”

姜河快速敲击键盘的手指突然顿了一下,董叙阳自知戳到了他的痛处,尴尬地说:“抱歉,我不该多嘴……”

“其实我一直被嫌弃。”姜河微微扯起嘴角苦笑,“只是小时候我没有认识到。”他将手从键盘上拿开,转过脸面向董叙阳:“想听我的故事吗?”他问。

“当然。”董叙阳耸耸肩,“非常荣幸。”

故事其实并不算长,毕竟他们也才十几岁的年纪,人生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可是,这个故事里却包含着很多很多的情绪。

在听到姜河爸爸的名字时,董叙阳也不禁愣了一下,因为他是一位相当有名的企业家。有名到姜河家这栋本已足够豪华体面的别墅似乎也配不上他的爸爸。所以,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姜河就生活在爸爸的光环下。

这个听起来会令许多人艳羡的事实,对现在的姜河而言,居然是最大的苦恼。

当然,一开始他也是万分享受被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尊宠的感觉的,比如:他从进入学校开始,就无条件地成了班长;被学校老师、校长、同学所熟知;无论是去食堂打饭,去自习室自习,甚至是上洗手间,都永远享受优先的特权。只要提及爸爸的名字,就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会为他让路一样。所以,在姜河眼里,爸爸是无所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超级英雄。而他安然快乐地在爸爸的庇护下,霸道逍遥地生活着。

在读初中之前,姜河的性格与现在截然相反。他高调地享受着因为爸爸而获得的特权,学业一塌糊涂,逃课、打架、玩游戏、惹是生非,他从未担心过未来,他总觉得爸爸已经帮他铺好了平整宽阔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没有人敢阻拦他,也没有车惊扰他,他可以横冲直撞、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直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爸爸要去国外开拓市场。姜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妈妈也要跟随爸爸前去。于是,他到处声张,骄傲无比地告诉老师、同学、街坊四邻,他们一家马上就要移民到国外生活了,那里空气好,环境好,好吃的好玩的都比国内强很多。他将这份优越感绑在身上,到处炫耀。

有一天,当他又一次站在大门前,用“需要学英语准备出国”的理由昂着头拒绝了前来找他玩耍的小男孩,高傲地嘟囔着“谁跟土包子交朋友啊”时,一回头刚好看到了站在门厅处的爸爸。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爸爸看我的眼神。”姜河呼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力量才能接着说下去,“尽管我当时只有十二岁,但我清楚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厌恶。”

“然后呢?”董叙阳问,“他骂你了?”

姜河摇摇头。

其实,姜河也希望爸爸打骂他一顿,但是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他甚至从未训斥过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原本,姜河把那视为爸爸对他的宠爱,但十二岁那年,他通过那个厌恶的眼神,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是不屑。爸爸不屑于管教他。他究竟有多么失望,才会对自己的儿子产生这样的情绪?十二岁的少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仍未得出结论。只是,他不敢再在同学、老师面前吹嘘自己即将移民国外的事情,甚至当别人不断提起他爸爸时,他会慌乱地转移话题。因为他觉得心虚。他的爸爸并不是那么爱他。这就好像,他一直放心地依赖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而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这棵树好像并不属于自己。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姜河耷拉着脑袋回到家,正看到爸爸拖着一个超大号的行李箱往外走,妈妈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

“以后好好听妈妈的话。”他淡淡地说。

姜河跟着跑出去,惊慌地拽住爸爸的衣角,急急地问:“爸爸,你要去哪儿?”

“出国啊!”爸爸停下脚步,“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可是……”尽管已经猜到答案,姜河还是不死心地问,“不带我和妈妈一起去吗?”

爸爸和蔼地笑笑,扯开姜河抓住他衣摆的手,仍旧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语气:“姜河,你爷爷是个普通农民,所以,我能走到今天,能获得权势地位,全靠我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我生平最看不起依靠父辈吃喝享乐的人。你懂了吗?”望着愣在一旁的少年,爸爸继续解释道:“换句话说,出国这件事只属于我和你妈妈。我只需要对你妈妈负责,你的人生需要你自己负责。但现在,因为你,你妈妈也必须留下来了。你没有令我感到骄傲,我很抱歉也深感遗憾。”

最后,他拍拍姜河的肩:“再见,儿子。”说完便坐上了门口的豪华汽车,绝尘而去。

小学毕业之前的那段日子,姜河成了大家眼中的笑话,因为原本被他宣扬的出国计划并没有实现。他被抛弃了,也或者说,他被嫌弃了。

屈辱和挫败并没有将他打垮,反而使他燃起了斗志。他暗暗发誓:他要成为非常厉害的人,他要变得非常有名,到那时,他要爸爸亲口对他道歉,亲口对当年十二岁的自己道歉。因为不管他多么恶劣,他都是他的儿子,他不该把他当成垃圾一样在脚下践踏。

“所以,我要赢。”姜河望着董叙阳,眼圈泛红,目光却异常坚定,“请帮我赢。”

董叙阳怔了半晌,最终使劲点了点头,他转回电脑桌,摇摇头,摒弃掉“梁筱唯的电话为什么一直关机”的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游戏角色绘画中。

一旁的姜河看着他斗志昂扬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董叙阳,的确是他的同类,哦,不,确切地说,是同盟。

6

一场秋雨过后,天空更加高远,气温也降了不少,董叙阳拽着姜河和他一起送完了当天预订鲜花的单子,一同乘车赶往医院。

今天是秦馨蓝出院的日子,董叙阳原本不想去的,怕碰到秦伯会尴尬。但是据姜河打探,秦伯最近都是值晚班,傍晚那会儿已经出车了,没时间来医院。所以,董叙阳才放心地和他一起去接秦馨蓝回家。

“要我说啊,你就把花店的兼职辞了吧,太累了,又挣不了多少钱。”下车后,从公交车站前往医院的路上,姜河向董叙阳提议。

董叙阳揉揉被风吹得发痒的鼻子:“其实也不图挣钱,林姨对我一家都挺好的,我就当帮她忙吧。反正只要不是情人节、圣诞节之类的节日,订花的人也不多。”

姜河点头,随即又问:“你和秦伯、秦馨汀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很早前就想问你了,一直没找到机会。不过你要不想说就算了。不强求。”

董叙阳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必要继续隐瞒姜河了,便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关于秦伯举报爸爸入狱的一系列前因后果。说完刚好到了医院门口,姜河突然顿住脚步,扶着董叙阳的肩膀,面露同情,欲言又止。

董叙阳被他盯得心里瘆得慌,打掉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问:“你要干吗?不会是要抱我吧?”

姜河尴尬地摸摸后颈,抿了抿嘴唇,才说:“本来想安慰一下你的,可是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这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会觉得别人说什么都没什么意义。所以……”他突然换上郑重严肃的口吻:“以后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帮你。”

董叙阳嫌恶地撇撇嘴:“班长大人,求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肉麻,快找回高冷的自己吧。”

“我说真的。”姜河继续大发感慨,“说起来,要不是秦馨汀拽着你去湖边救程深雪,我们说不定不会成为朋友,所以你别因为父母之间的事情,对人家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满,光是她促成我们成为朋友这件事,就足够将功补过了。”

“姜大班长,说我们坏话呢吧?我可是听到我们的名字了,别想抵赖哦。”秦馨汀亲昵地挽着程深雪的手臂,笑容满面地向他们走来。

姜河不屑地摆手:“我才不像你们女生,喜欢背后讨论别人。”

“你们居然来得比我们还晚?”董叙阳诧异地问,“谁帮馨蓝办出院手续?”

“都办好了。”程深雪在一旁应道,“我们是先来办的出院手续,然后又出去给馨蓝买出院礼物了。”说着她打开手里拎的塑料袋,分别掏出由蓝色、绿色包装纸包好的礼盒递给董叙阳和姜河:“知道你们男生粗心,就顺带帮你们买了。绿色的是小熊胸针,蓝色的是音乐盒,万一馨蓝问起来,别说露了。”

“哇!”董叙阳接过来,忍不住夸赞道,“深雪,果然还是你最细心了。”

“不是不是!”程深雪急忙摆手,“是馨汀出的主意。”

“谢啦!”董叙阳将目光转回到秦馨汀脸上,这是自他知道她和梁筱唯通信后第一次正面面对她。想到她知道自己和梁筱唯过去经历的事情,竟然有些难为情。也正因此,他不好意思问她“梁筱唯有没有继续给她写信”和“她知不知道梁筱唯的手机号一直打不通”的事。

秦馨汀也略有些尴尬地笑笑:“没事啦,我们快进去吧。”说着率先迈出了脚步。其实,她有很多次都要停下来,问问董叙阳,他是否联络到了梁筱唯,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和梁筱唯相处,可是,她仍旧勇气不足。

算了,秦馨汀想。无论结果怎样,都不该是她操心的事情了。

出院时的秦馨蓝瘦了足足十斤。原本圆圆的脸蛋已经变得凹陷苍白,连走起路来都摇晃不稳。秦妈妈唯恐她体质虚弱,感染风寒,竟然为她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使得她戴着毛线帽的头和圆滚滚的身子十分不相配,脸颊也因此显得更小了。董叙阳看得一阵心酸,蹲下来捏捏馨蓝的脸颊:“要出院了,高兴不高兴?”

秦馨蓝用甜甜的声音答道:“高兴。”

“真乖!来,哥哥抱着你。”董叙阳说完,秦馨蓝两只短短的手臂便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这种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让董叙阳整颗心都融化了。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馨蓝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自己,但他喜欢这种感觉,需要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馨蓝依赖他,不如说是他们互相依赖。

抱着秦馨蓝走向医院大门的这一路上,董叙阳仿佛觉得自己正走出阴霾笼罩的黑暗森林,秦伯与爸爸之间的恩怨,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因为怕秦馨蓝感冒,在秦馨汀他们去拦出租车时,董叙阳就抱着秦馨蓝站在医院大厅里。他以为趴在肩上的小女孩睡着了,所以动都不敢动,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如果他能让她拥有一场好梦,他也会觉得非常高兴。

“苦瓜哥哥。”秦馨蓝突然懒懒地叫他。

董叙阳侧过头看她:“你没睡着啊?哥哥还以为你睡着了,吓得动都不敢动,都快变成雕塑了。”

秦馨蓝稍稍直起身子,十分严肃地盯着董叙阳,用非常正经的语调问:“哥哥,现在的我,是不是很丑?”

秋日绚烂的晚霞穿透医院大厅的玻璃门,安静地倾洒在每个人身上。听到这个问题的董叙阳,定睛望着眼前虚弱得仿佛随时可能随风飞远的羽毛一般的小女孩,心中涌起翻江倒海的酸涩,这一刻,他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7

秦馨蓝出院后,董叙阳、秦馨汀、程深雪以及姜河的生活又重新步上正轨。他们不用再一放学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因为妹妹在家休养,秦馨汀也省去了接送她上下学的时间。这样一来,生活的节奏突然变得缓慢了起来。

这天放学后,四个人一起慢悠悠地徜徉在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街道上,秦馨汀突然说道:“每天漫无目标的生活实在太没意思了,同志们,我们来挑战一个月计划好不好?”

“什么意思?”姜河首先发问。

秦馨汀一蹦一跳地走到三个人身前,倒退着解释道:“就是我们每个人制定一个自己觉得最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通过一个月的努力去攻克它!”

姜河点头:“听起来不错,但我和董叙阳最近恐怕没有时间。”说着他俯身小声对秦馨汀和程深雪说:“我们俩在制作游戏。”

“哈?”秦馨汀和程深雪同时惊叫出声,随后又一起问道,“那是什么?”

呃……董叙阳和姜河对视一眼,果然跟女生聊天也是有代沟的。

“总之,就是非常厉害的东西啦!”董叙阳口若悬河地胡扯,“而且做成之后,我和姜河很可能会成为大富翁、大名人。你们就拭目以待吧!”

这样明显的吹牛皮,秦馨汀和程深雪竟然依然面露崇拜之色。这反倒让董叙阳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起来,这对我和姜河而言就是最好的挑战了。你们俩倒是可以每人定个目标。来说一下,你们最不擅长什么?”

“最不擅长的话……”秦馨汀捏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唱歌吧……我唱歌五音不全。”

姜河转头去问安静地走在一旁的程深雪:“你呢?”

“我……”程深雪绞着手指,还没说话,姜河就露出了一副明了的表情:“跑步,程深雪最不擅长跑步了。你们知道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让跑八百米,这家伙竟然因为跑不动坐在操场边上号啕大哭。这件事一直是我们班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当众揭别人的短处,姜河蓦地停止了吐槽。

秦馨汀“扑哧”笑出了声,程深雪脸颊羞得通红,却也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是运动白痴。”

“欸?”秦馨汀和程深雪再次惊叫起来。

姜河也附和着点头:“正好我家有音响设备齐全的练歌房和跑步机。说话算数,我和董叙阳在家做游戏的时候,你们也来备战吧。”他边说边背着手向前走:“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董叙阳也吹了一声口哨,跟在姜河身后说:“的确是个完美的计划 !”

秦馨汀苦着脸望了一眼程深雪,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喂,你们俩走慢一点儿啦!”秦馨汀拽着程深雪追上去。

青春时光里的一切烦恼、误解、伤痛和纠葛,都仿佛被融进了时间的缝隙里。在逐渐熟悉、相伴的过程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变得尤为脆弱,取而代之的是对彼此的信任和珍惜。

这一刻,他们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