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的约定

1

亲爱的筱唯:

展信快乐!

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现在正趴在医院窗台上给你写这封信,近一个月,我所有的余暇时间都是在市中心医院度过的。

看到这里你一定吓一跳吧?不过生病的并不是我,是我妹妹。她得了白血病。很奇怪,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坦然地说出这三个字了,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已经接受这个可怕的现实,相反,我逼迫自己笃定:妹妹可以熬过这场艰辛的战争,她会打败病魔,重新健康起来。尽管现在的她虚弱极了。

第一次化疗结束后,她的头发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掉光了。频繁的呕吐使她迅速消瘦。化疗究竟有多么痛苦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她不再笑了。甚至连哭闹也少了。现在的她就像一个表情冷漠迷茫的布偶娃娃,无尽的沉默和冰冷整日在她的病房里蔓延。有时候我觉得她娇弱得仿若新生婴儿,而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她苍老得犹如垂暮老人。

我们的父母总是哭,没完没了地哭。我没有。她住院后,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我努力学习,正常上课,闲暇时间用心钻研食谱,为她准备美味可口的饭菜点心成了我的唯一目标。并不是我心肠坚硬,而是因为我从未在心中假设过她会离开。我总是咬着牙坚定地告诉她,你要相信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筱唯,就在今天凌晨,她又一次呕吐之后,面色苍白、眼眶含泪地问我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上课时,我突然无法自控地痛哭失声。看着她深深凹陷的脸颊和眼窝,我忽然不知道让她和我一样自欺欺人地坚信健康还会光临于她是否正确。

倘若不久后,她真的熬不下去了,她会不会怪我没有提前让她做好心理建设?她会不会因为舍不得这个世界而深深遗憾?

筱唯,请告诉我,我是否应该对不满九岁的她说出“你快要死了”这样的实情?

盼你答复。

馨汀

将信纸折叠好塞进信封,填好地址和邮编,秦馨汀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抑制在心头不断蔓延的悲伤。

今天是周六。午后的阳光穿透医院灰蒙蒙的玻璃窗,洒下一室温暖。梧桐树叶已经落了大半,是深秋了。天气越来越凉,秦馨汀回头望向裹在被子里睡着的秦馨蓝,祈祷时间若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宁可永远照顾她,秦馨汀也不想承担可能不久后就会失去她的风险。

叩门声传来,秦馨汀生怕吵醒妹妹,忙将信塞进口袋,起身去开门,门外是提着一袋香蕉的程深雪。她刚想说话,便被秦馨汀拉到了门外。

“馨蓝睡着了?”程深雪轻声问。

秦馨汀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凌晨又呕吐过,按说化疗也过了快两周了,为什么还不见好转呢。”

程深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拍拍秦馨汀的手背安慰她。

秦馨汀看了看程深雪手里的香蕉,故作生气地皱起眉头:“都说了你以后不要买东西了。你又没有多少零花钱,以后再乱买就不让你来了!你这样我会很有负担的,本来就已经占用了你和姜河很多时间。”

“好啦!以后不买了,别生气嘛!”程深雪笑嘻嘻地揽了揽她的肩膀。自从将自己的秘密对秦馨汀和盘托出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便近了很多。董叙阳告诉她今天会早点儿过来陪馨蓝,程深雪看了看腕表,唯恐董叙阳和秦馨汀撞上,急忙开口道:“你快回家给馨蓝做饭吧!这儿有我看着就好了。”

虽然知道程深雪是为了给董叙阳争取时间才赶她回去,秦馨汀却并没有戳穿。大家还都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了真相,而她也一直伪装着配合他们演戏,原因很简单,她很感激董叙阳,却依然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同情,到后来的好奇、怜悯、依赖、愤怒、失望,一直到现在的感动和无奈。如果不是董叙阳,秦馨汀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对同一个人产生那么多的情绪。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自己应该抽出这些情绪中的哪一种来面对他呢?在理清之前,她决定保持沉默。

不过,她必须承认的是,在知道扮演“轻松熊”的人是董叙阳之后,秦馨汀真的非常开心,同时也松了口气。这表明他和他那个冷酷的爸爸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看错他。

“馨汀?”程深雪轻轻拍了秦馨汀一下,“想什么呢?”

秦馨汀回过神,有些尴尬地摇摇头:“没事儿,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程深雪点点头,目送秦馨汀的背影离开,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又几步跑过去抓住秦馨汀的衣角:“馨汀,你爸爸认识董叙阳吗?”

秦馨汀一愣,反问道:“怎么了?”

“昨天我听到秦伯伯向姜河打听董叙阳家的地址来着。姜河说回家查一下班级学生档案,今天再告诉他。”程深雪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按说秦伯伯应该压根没见过董叙阳吧?”

“我也不知道。”秦馨汀心里一阵慌乱,胡乱搪塞道,“也有可能是你听错了吧。我先回去了。”

秦馨汀没有再给程深雪追问的机会,快步离开。但她的心里也充满了疑惑:爸爸不是非常痛恨董叙阳的爸爸吗?为什么要打听他们的住址?难道……秦馨汀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爸爸不会是要去报复董叙阳一家吧?

想到这里,秦馨汀匆匆掏出手机拨给姜河,试图阻止他将董叙阳的住址告诉爸爸,可姜河却说他十分钟前刚刚将地址用短信发给了秦爸爸。

秦馨汀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董叙阳家的具体地址后,又赶忙打给爸爸,居然提示关机。

糟了!方寸大乱的秦馨汀已顾不得其他,立即拨通了董叙阳的电话。

2

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秦馨汀的名字,董叙阳愣了几秒钟。他们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讲过话了。按下接听键的时候他竟然突然有点儿紧张:“你……找我有事吗?”

“你现在在哪儿?”秦馨汀焦急地问道。

“在……”董叙阳刚想说在医院附近,怕秦馨汀起疑心便岔开了话,“问这个做什么?”

“你现在马上回家,我也立刻赶过去。”秦馨汀将写给梁筱唯的信塞进路旁的邮筒,接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董叙阳更加疑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再问了,情况紧急,见面再跟你解释吧。”秦馨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董叙阳虽然不明所以,但又觉得秦馨汀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不想让馨蓝失望,她一定在病房等着自己呢。董叙阳想了想,扛着布偶服继续向医院走儿,他打算先去陪馨蓝一会儿再去找秦馨汀,然而刚走了没几步手机又响了。

是姜河,电话接通之后第一句话和秦馨汀出奇相似:“你在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问我在哪儿?”董叙阳苦笑着说。

“我就在医院,现在马上出来找你。”

五分钟后,姜河便出现在董叙阳的视线里,他一把抢过董叙阳手中的布偶服,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我替你吧,你赶紧回家看看。”

董叙阳皱了皱眉:“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姜河语速极快地解释道:“秦馨汀的爸爸昨天找我问你家的地址,说和你父母有些交情,我当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但因为手头没有班级档案就说今天再告诉他。可是他好像非常着急,今天一天催了我很多遍,我刚刚发给他,秦馨汀就打电话来问这件事。虽然闹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你先回家看看吧!”

顾不上和姜河道别,董叙阳立刻转身去拦出租车。此刻他才明白刚刚秦馨汀为什么那么紧张。秦馨蓝最近的状况很不好,秦伯一定对爸爸更加怨恨,人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爸爸瘫痪在床,妈妈手无缚鸡之力……只是想一想董叙阳就出了一身冷汗。

下车之后,董叙阳健步如飞地冲向自家租的院子门口,等在那里的秦馨汀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是你爸爸来了吗?”

董叙阳脸上的惊恐让秦馨汀有些难过,原来他也把爸爸视作危险人物吗?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董叙阳长舒一口气,倚着墙调整了下呼吸。

秦馨汀走到他身旁,也倚着墙壁,沉默地仰望着深秋高远澄澈的天空。

秋风温柔地吹拂着,秦馨汀的长发轻轻扫着董叙阳的上衣前襟,沉默良久,秦馨汀突然说:“我知道是你。”

“什么?”董叙阳微微转头。

秦馨汀轻轻笑了笑:“我知道‘轻松熊’是你。”

董叙阳的眼睛蓦地睁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馨汀抬头注视着他,眼圈立刻红了起来:“明天开始你不要再去医院了,我知道你在做兼职,一定很累吧?不过,有件事还是要拜托你,下周日是馨蓝九岁生日,你最后一次扮演‘轻松熊’吧,好吗?”

“可是我答应过馨蓝……”董叙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够了!”秦馨汀颤抖着说,“我会想办法跟馨蓝解释的。董叙阳,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而且,我已经不恨你和你爸爸了。但你不能做更多了,那样我会忍不住感激你的。”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可我不能允许自己感激你,毕竟,如果你爸爸肯帮我们,馨蓝说不定原本可以免受这么多苦痛的。她还那么小,她真可怜。”

秦馨汀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扎进心里,董叙阳转过身,满脸愧疚。“对不起。”他诚恳地道歉,“我替爸爸向你们……”

“算了吧。”秦馨汀摆摆手再次打断他,“不是你的错。最近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画面。你浑身湿漉漉的背影和你面对那群小混混时的坚定模样。假如……”她停顿了一下,问,“假如当时我没有帮你,你会和我走近、成为朋友吗?”

“会的。”董叙阳不假思索地说,“你依旧会成为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会比梁筱唯还重要吗?秦馨汀在心里追问,却只是笑笑,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尴尬,反而更像是一种自愈后的释怀。因为珍惜这份友谊,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修补对方在自己心上留下的缺口,下定决心重新审视彼此。

董叙阳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道:“算……”他想问“算和好了吗”,然而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秦馨汀猛地一把拉到了砖墙的一侧。

“你干吗?”董叙阳不明所以,秦馨汀将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别出声,接着指了指不远处一辆正朝大门驶来的出租车。

是秦伯,他还是来了。躲在砖墙一侧的董叙阳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愤怒,暗暗攥紧了拳头。

3

秦伯从车上下来,秦馨汀刚想冲过去,却被董叙阳一把拉住。秦伯左手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右手还拎着一箱补品。看样子,他并不是来寻仇的,倒像是来探望病人。

董叙阳和秦馨汀面面相觑,两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可能啊!秦伯不是非常恨爸爸吗?为什么要来看他?董叙阳紧紧盯着秦伯,见他在门外徘徊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叩门,而是轻轻将水果和补品放在了门外。继而低声自言自语:“董主任,你如果能看看我女儿现在的模样,你就该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瘫痪?如果你不瘫痪我就不会心软!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你拒绝帮我,就答应帮那些想举报你的公司搜集你贪污的证据……算了,不说了,这些东西算作我对我们十几年交情的补偿。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直到秦伯开车远去,躲在墙侧的董叙阳和秦馨汀依旧未能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原来,让他和梁筱唯失去爸爸,让妈妈被舅妈肆意嘲讽羞辱,让他们全家沦落到如今走投无路、背井离乡的困境中的罪魁祸首,竟然是秦伯。

董叙阳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他几步跑到门口,一脚踢飞了秦伯刚刚放在那里的果篮和补品,继而回头怒视秦馨汀,脸涨得通红,像头愤怒的狮子。

“董叙阳,你听我说,你爸爸贪污本来就是违法的,就算我爸不搜集证据,他迟早也会暴露的!”秦馨汀从未见过这样的董叙阳,吓得有些手足无措,明明想化解矛盾,可说出的话倒更像是指责。

董叙阳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使劲推了秦馨汀一把,眼睛因愤怒变得通红,咆哮道:“你给我滚!”

院子里传来温柔的询问:“谁在外面?”

已经被吓傻的秦馨汀这才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咬着下唇,忍着眼泪跑出了董叙阳的视线。

董叙阳靠着墙蹲下来,捡起脚边一块瓷片猛地扔向对面的砖墙,一声脆响,瓷片碎裂成了两半,就像他和秦馨汀还未粘牢的“友谊”一样。

当天晚上,秦馨蓝躺在病**轻声呼唤:“姐姐?”

月光倾泻进洁白的病房,秦馨汀背对着妹妹,蜷缩在旁边的陪护**。她轻声应道:“馨蓝不舒服吗?”

“没有。”秦馨蓝的声音听起来柔软甜糯,“我知道今天的轻松熊不是苦瓜哥哥。”

秦馨汀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早就猜到妹妹应该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头发掉光了的缘故,从她住院之后开始,她其实一直非常排斥陌生人的靠近,却独独对与“轻松熊”的“每日约会”心怀期盼。并且,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问过董叙阳为什么不来医院看她。妹妹其实早就知道扮演“轻松熊”的人是董叙阳了。今天董叙阳一直和她在一起,所以扮演“轻松熊”的人应该是姜河吧?

“苦瓜哥哥会跳《三只小熊》,今天来的哥哥不会跳。”秦馨蓝的声音里有些不满,“为什么苦瓜哥哥今天不来呢?姐姐,他明天会来吗?”

秦馨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到傍晚董叙阳赶她走的模样,她甚至觉得他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秦馨蓝细弱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秦馨汀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到她又幽幽说道:“姐姐,我羡慕你有长长的头发,羡慕你不用被推进那个可怕的检查机器里,羡慕你可以去学校上课……但是姐姐,我也有你没有的东西哦,我有苦瓜哥哥扮演的轻松熊。可是现在,苦瓜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为了掩饰情绪,始终背对着妹妹的秦馨汀,此时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如果可能,她多想和妹妹互换身份,让她来忍受病痛多好。

“姐姐你哭了?”秦馨蓝担忧地稍稍撑起身子。

“我困了。”秦馨汀极力忍着眼泪,平静地说,“馨蓝快睡,明天就能见到‘轻松熊’了。”

“苦瓜哥哥会来?”秦馨蓝的声调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会的!”秦馨汀吸吸鼻子,这样说。

4

接下来的三天,董叙阳没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仍旧每天一早背着书包按时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班主任没有给妈妈打电话,董叙阳猜想,应该是姜河想办法帮他瞒了过去。

那么这段时间他在哪里呢?

尘沙飞扬的建筑工地上,董叙阳推着一车水泥脚步踉跄地从清晨明亮的阳光里走来。已是深秋的天气,他却只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神色疲惫,头发脏污,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姜河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要不是他今天一早就守在董叙阳家门口,之后又一路偷偷跟着他来到这里,姜河怎么也不会想到董叙阳这几天竟是在工地打工。

他几步跑过去,声音里带着怒意:“课都不上,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就那么缺钱吗?”

看到姜河,董叙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冷冷地回答:“我干什么不关你的事。”

姜河拉住抬脚欲走的董叙阳,声调扬了起来:“董叙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知不知道,秦馨汀、程深雪还有我都很担心你。”

“那就谢谢了,不过我不需要!”董叙阳挣开姜河的手,继续向前走。

“我会打电话给你妈妈。”姜河坚定地说,“董叙阳,你不怕你妈妈失望吗?”

终于,董叙阳停下了脚步。正是因为想到苍老瘦弱的妈妈,想到瘫痪在床的爸爸,想到无法再见的梁筱唯,想到病房里危在旦夕的秦馨蓝……他才快要被折磨疯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究竟该怪谁。那天他将一腔怒气发泄在了秦馨汀身上,他以为自己会得到释放,但是丝毫没有。

他的脑子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认定秦伯一家是无辜甚至可怜的,毕竟如果爸爸真的清廉公正,就不可能会被送进监狱;而另一半却愤怒难忍。倘若秦伯没有搜集爸爸贪污的证据,自己就不必离开生活十几年的家乡,不必失去梁筱唯,失去自尊和骄傲。同样,他的心也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愧疚,一半愤怒。现在,他谁也不想见,不想再做任何看起来积极或是包含希望的事情,他只想用身体上的疲惫填满时间上的缝隙,让自己累倒,甚至毁灭。

所以,愣了半晌的董叙阳,嘴角泛起一抹空洞的微笑:“你打吧。你最好告诉全世界,我已经向未来认输了。”

望着董叙阳颓废的背影,姜河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从来不曾向现实低头,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朋友向现实低头。于是,他突然大声嚷道:“董叙阳还不满十六周岁,他还是个初中生,你们如果继续雇他,我会让我的班主任告到劳动局,说你们录用童工……”

“喂!”董叙阳放下推车,恼怒地走回姜河身边,“你给我闭嘴!”

许多工人听到声音都好奇地探头张望,有个自称工长的中年男人跑了过来,不耐烦地斥道:“不好好干活瞎嚷嚷什么呢?”

“对不起,我马上就去。”董叙阳低头道歉,接着伸手去拽姜河。不料姜河却猛地挣脱,走到工长身前,笑着说:“叔叔,离家出走的小孩子你也敢用啊?董叙阳是我们班的学生,他不声不响地逃课三天,他妈妈都报警了,你不怕惹事儿吗?”

中年男人不悦地转头打量董叙阳:“就说你除了个子高,怎么看也不像十八岁,要不是你说没钱吃饭,我也不会心软用你。行了你赶紧走吧!活干不了多少别再给我招来警察。”

“叔叔……”

中年男人摆手打断董叙阳:“快走吧,不好好学习还离家出走、撒谎骗人。说什么我也不会再用你了。”

十分不情愿地跟着满脸得意的姜河走出建筑工地,董叙阳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伸手揪住姜河的衣领,怒目圆睁:“你干吗要多管闲事?”

“你不是想赚钱吗?”姜河表情严肃地说,“我可以带你赚很多钱。”

董叙阳愣了愣,松开了手,有些不确定地问:“怎么赚?”

姜河抚平衬衫衣领,神秘地冲他摆了摆手:“跟我走。”

5

跟着姜河悄悄进门,趁姜妈妈在厨房烘焙甜点时,蹑手蹑脚踏入他位于楼上的宽敞卧室后,董叙阳终于忍不住问道:“带我回你家干吗?”

姜河关上房门,指指书桌上的两台电脑,突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能帮你赚很多钱的东西就在这里。”

董叙阳不懂:“什么意思?你要把电脑卖掉?二手电脑也卖不了多少钱吧。”

姜河摇摇头,随即坐到椅子上,动作娴熟地开机,而后打开电脑D盘,点开一个名叫《孤独守望》的文件夹,指着里面一堆后缀复杂的文件对董叙阳说:“猜猜这是什么?”

董叙阳想了想:“有点儿像从前在电脑上玩过的网页游戏……”

“Bingo!”姜河好像非常高兴,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本来我还有点儿担心你对游戏提不起兴趣呢!”

“别开玩笑了!”董叙阳当即列举了好几种时下流行的游戏,他从前也常玩游戏,只不过现在没有条件玩了。

“哈!行啊你!”姜河的脸上露出不同以往的明亮神采,“那我给你演示一下这款游戏,你帮我提提意见。不过,这只是个雏形,还有许多道具和角色需要填充。”说着,他点开文件夹中的一个文件,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是一间简陋狭小的仓库,仓库里杂乱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体育器材,灯光灰暗,整个氛围呈现出浓重的压抑悲伤。

“看这里!”顺着姜河的手指,董叙阳这才注意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儿。女孩儿看起来八九岁的年纪,穿一件淡紫色连衣裙,扎着双马尾,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一脸恐惧。

虽然游戏的场景看起来并不绚丽刺激,却令董叙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与之前玩过的许多游戏相比,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果角色是男孩儿,那么他的代入感一定会更强。“没有男生角色吗?”他随口问道。

“暂时还没有,我说了这还只是个雏形嘛!”姜河点击鼠标,女孩儿便站了起来,她无助地在角落里徘徊,试图寻找逃出仓库的出口,这时,屏幕左下角有张任务卡闪动了起来,姜河点开,任务卡上写着:欢迎来到孤独者的专属城堡,你此刻所处的位置乃城堡底层的黑暗仓库。这象征着你内心无法遗忘的伤痛,想要离开仓库只有一个办法:面对伤痛,打败自己。

董叙阳忍不住催促姜河:“快点击接受任务。”

“别着急嘛!”姜河得意地点击鼠标。接着,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对话框:请如实写下你最难以忘怀的伤痛经历。

姜河顿了顿,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行字:小时候因为我只顾玩游戏,成绩非常差,小学五年级时,最为崇拜的父亲认为我很差劲,拒绝带我出国。按下回车键之后,屏幕上当即出现了一个与女孩儿一模一样的角色。名为:悲伤幻影。她手持一把锋利的长剑,嘴角现出一抹嘲笑,迅速奔跑着向女孩儿发动进攻。

“别痴心妄想了!你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笨蛋!”幻影冷冷说道。

女孩一时愣住,闪躲不及,瞬间被剑划伤了手臂。董叙阳忍不住惊呼一声,哪知道女孩听到幻影的挑衅,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燃起了斗志。她抿紧嘴唇,随手拿起仓库里的两只羽毛球拍开始反攻。

“哟!不服气了?”幻影轻松闪到一旁,讥讽道,“被抛弃的可怜虫!”

“我会赢!我才不是可怜虫!”姜河仿佛已完全陷入游戏里的设定,边喃喃自语,边飞快点击鼠标。女孩儿加速前进,两只球拍交替挥舞着,不一会儿,竟将幻影逼到了墙角。她气喘吁吁,从挂在身上的小包里掏出毁灭药丸,恶狠狠地塞入了不停求饶的幻影嘴里。刹那间,幻影消失无踪,女孩儿身前的灰色墙壁突然崩裂,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场景已经发生了变换。

女孩眼前变成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只是草地四周种植着茂密的白杨树,白杨树之间攀附着密集的蔷薇花和荆棘条,草地被圈在中间,除却头顶的阳光,外界仍被完全隔离。

“恭喜你通过黑暗仓库,同时欢迎来到背叛绿茵。请如实写下你第一次被背叛的经历。除此以外,只有斩断寓意‘心墙’的高耸树木,才能够顺利通关。战斗吧!”

姜河按下暂停键,回头紧张地问董叙阳:“你觉得怎么样?我暂时只做到这样。虽然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但一定还有很多不足……”

“不可思议!”董叙阳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你真的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画面十分逼真,而且与以往玩过的那些娱乐类游戏不同,这款游戏似乎有种治愈的感觉,与其说是通关,倒不如理解为战胜伤痛。”他由衷地赞叹:“我觉得非常有创意,非常棒!”

姜河一反之前的高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爸爸是做动画的,从前跟他学过Flash动画制作,我从小就喜欢钻研游戏,反正就慢慢摸索。不过,我画画弱一些……”

“我可以!”董叙阳拍拍胸脯,“初中之前我一直被我爸妈逼着学美术。如果你信任我,我们可以合作!”

“太好了!”姜河兴奋地打了个响指,继而又垂下了眼睑,“不过,我有条件。”

6

两个人一起悄悄溜出姜河的家,望着姜河的背影,董叙阳忍不住垂头沉思,姜河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甚至慷慨到令董叙阳费解。

“假设游戏真的成功了,我把全部收益给你。”他紧紧盯着董叙阳,“但对外,游戏制作人必须只挂我一个人的名字。”

董叙阳并没过多思考就答应了。他只需要钱,挂不挂他的名字无所谓,只是他仍想不通姜河为何会提出这种条件。

“姜河,我不懂。”董叙阳在他背后问道,“你既然不想要钱,又何必要花费这么多时间跟精力做这款游戏?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不劳而获……我虽然需要钱,但我不想被可怜、被施舍。”

“何必钻牛角尖?”姜河的声音淡淡的,“我做游戏只是为了向一个人证明自己。我们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证明自己?董叙阳想起刚才玩游戏时,姜河在对话框里敲下的那句话,下意识地问:“向你爸爸?”

姜河没有说话,董叙阳知道他是默认了。记得程深雪曾说姜河在读初中之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所以他是因为他爸爸认为他不够优秀、不愿意带他出国,才变成如今冷淡沉默的样子的吧?

“快点儿走吧!”姜河在前面催促道,“我只跟班主任请了半天假。对了,我是说你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所以这几天才没来上课,别人问起来你不要说露了。”

董叙阳点点头,停顿了一下,问道:“秦馨蓝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儿?”

“边走边说吧!”姜河扬了扬下巴。

吃过午饭,秦馨汀早早回到教室。窗外的梧桐树微微泛黄,仿若融化在了秋日午后灿烂的阳光里。秦馨汀微微眯起双眼,眼前浮现出妹妹从前天真可爱、古灵精怪的模样,心头便泛起一阵酸楚。

近几天,秦馨蓝呕吐的症状明显减轻,光溜溜的头皮上重新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脸色也比之前好看多了,这一切都说明,她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只要能在寻找到合适的骨髓之前不复发就能避免再次经受化疗的痛苦。听到这样的结果,爸爸妈妈和秦馨汀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馨蓝并没有因此感到开心,她反而显得更加沮丧和失落了。每天都要问秦馨汀很多遍“今天苦瓜哥哥会不会来”,秦馨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无法揣测那段日子里,董叙阳所扮演的轻松熊到底给妹妹带来了怎样不可取代并且意义非凡的安慰。

为了妹妹,秦馨汀本已做好哀求董叙阳的准备,可是从周一开始他就没有露面。是故意躲着自己吗?还是他真的打算再也不见自己了?秦馨汀不知道也猜不透,她曾在深夜鼓起勇气给董叙阳打电话,听到的却是已关机的冰冷提示。

秦馨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经意地转回目光,却对上了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董叙阳?”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她呆呆自语,要不是姜河站在董叙阳身后,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怎么来这么早?”姜河语调惊诧,“吃过午饭了?”

“嗯。”秦馨汀点头,视线仍未离开董叙阳。他看起来实在太狼狈了,白色T恤上染着一片片脏污,右腿牛仔裤的裤脚脱线了,走路的时候线头便会甩来甩去,秦馨汀真怕他一不留神踩到把自己绊倒。这样的他,又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那时,浑身湿漉漉的他,拖着缓慢的步伐行走在春雨飘洒的樱花树下。那个背影像烙印般打在了秦馨汀心里,所以,明明已经离开,明明知道事不关己,她还是不放心地折返了回去,管了闲事。

并不单是因为她心软。是那一刻的董叙阳,悲伤的背影上写满了求助。就像此时的他一样。所以,秦馨汀放下介怀和自尊心,主动起身迎上了刚好走到她座位旁的董叙阳。

“你怎么搞的呀苦瓜?”秦馨汀指了指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越发黝黑的面颊,努力扯出一丝微笑,说,“看起来像难民一样。”

“没什么。”董叙阳冷冷应道,瞬时躲开秦馨汀的手指,回到自己的座位。

直到董叙阳走远,秦馨汀的手指仍尴尬地留在半空中,而她整个人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的心里闪过三个念头:转身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和他争论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到底是谁做错了;哀求他原谅爸爸……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他不稀罕。他的动作、表情、姿态全部都在向她传达这个信息:他不稀罕继续维持与她的友谊。换言之,他放弃了,放弃了她,放弃了她的妹妹。

秦馨汀垂着头缓步走向教室门口,恰好和跑进教室的程深雪撞在了一起。

程深雪吃痛地叫了一声,抬起头时,秦馨汀已经走远了。

“馨汀,你去哪儿啊?等下就要上课了。”

秦馨汀没有理会她,径自向前走去。

姜河用手肘碰了碰趴在课桌上的董叙阳,语气里有一丝不满:“秦馨汀好意关心你,你这样对她有点儿过分吧?”

过分吗?董叙阳睁开眼睛,肘弯围拢起一圈黑暗,光从窗外斜射过来,他忍不住想:爸爸因为生病获得了出狱就医的机会,公平起见,命运便将他送进了监牢里,代替爸爸受刑。只不过,他所在的监牢没有镣铐也没有铁窗,甚至连牢门都敞开着,但他无法逃出去。因为,那座监牢建在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