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流云旧事
“你喜欢上了杨云清,对不对?”
杜薄云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阿朱的心里涌起波澜。
虽然阿朱没有任何回应,但杜薄云还是从阿朱眼底掠过的一丝慌乱中揣测出了他的心意。
“看来我说对了。”杜薄云的语气变得冰冷,眼里也闪过一丝寒光。
“这与你无关。”
“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杨云清非常可疑吗?”杜薄云靠近阿朱,“他怎么会那么巧,突然出现救了你和陆九渊?而且还和你们一起来抢夺秘籍,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更何况,他有这么高的武功,为什么江湖上却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号?阿朱,这个杨云清绝对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你不要太单纯,被他骗了!”
“住口!”阿朱眉头紧锁,柔美的面孔也因愤怒而变得充满攻击性,“杨大哥为人光明磊落,岂是你这等小人能够污蔑的?他胸怀大志,智勇双全,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
“你果真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乱了心智!”杜薄云想起前日自己跟随燕尧光追查豪格等人行踪时,目睹了豪格与阿朱如此亲密的样子。在他眼里,阿朱一直都是个恬静而又冷淡,永远带有一种难以接近气质的女孩。可是,她竟然会在豪格面前表现出如此娇羞纯真的一面。杜薄云对此感到极度的不快。
“杜薄云,我对杨大哥只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并不夹杂着任何男女之情。更何况,我是否心有所属,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背叛了神机门,我与你们便不再是同门,而是敌人。请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这只会让我更加瞧不起你。”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背叛了神机门,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继续寄希望于朝廷,无异于坐以待毙。整个京城都在通缉我们,你想看到神机门就此覆灭吗?我相信荣先生的选择,他是会重振神机门的人。”
“重振神机门?”阿朱的笑容里满是讥讽,“如果师父他们知道,你们会为了所谓的‘重振神机门’而投靠咱们最大的敌人,他们一定会回来杀了你们。”
阿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刃一般扎在杜薄云心头,杜薄云攥紧了拳头,表情开始变得狰狞。
“好啊,阿朱,那咱们走着瞧。不过,就算左氏兄弟会回来杀我们,在那之前,我也会先取走杨云清的性命。”
“你真的打算一错再错吗?”
杜薄云冷笑道:“反正在你眼里,我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混蛋。我是恶,你才是正义。既然如此,我就多做些恶人该做的事吧。”
说罢,杜薄云将碗和馒头放在阿朱身边,自己起身离去。
“呦,看来是碰了一鼻子灰啊。”见杜薄云黑着脸回来,刘景便阴阳怪气地嘲讽了起来,“咱们杜兄一片痴心,那婆娘竟然如此不识抬举,真让我替杜兄不平啊。”
杜薄云瞪了刘景一眼,什么也没说,兀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刘景素来不服杜薄云,眼下杜薄云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让他极为不悦。刘景搓了搓手掌,咧开嘴笑道:“那婆娘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还有几分姿色。既然她不愿意从了杜兄,不如让兄弟们好好品尝品尝。反正杀了陆九渊和杨云清之后,这女人也是要死的。”
“刘景,你若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杜薄云怒火中烧,他无法容忍阿朱被任何人轻薄。
“怎么,你以为老子怕你不成?就怕你是个怂包,在外边打不过杨云清,回来也就敢在俺老刘面前呈呈威风,真动起手来,指不定吓得屁滚尿流了。”
刘景知道杜薄云恨杨云清入骨,所以故意以此来激他。
杜薄云气得双目赤红,按在腰刀上的手已在不住地颤抖。
“真的怂了?”刘景哈哈大笑,“姓杜的,你还是爷们儿不?难怪那姑娘看不上你。”
“你住口!”杜薄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他拔出腰刀,直朝刘景面门劈来。然而一杆烟斗却飞旋而至,将杜薄云手中的刀打落在地。
“荣先生……”杜薄云惊愕地望着荣轻诺,压抑的情感刚要释放,却又瞬间被重新禁锢。
“够了。”烟斗重新飞回荣轻诺手中,他捋了捋胡须,呵斥道:“你们两个若继续胡闹,就别怪我无情。”
“是……”杜薄云和刘景各自诺诺而退。
荣轻诺狞笑道:“我已经派尧光去给陆九渊和杨云清送信了,他们绝对不会放着这丫头不管。他们只要敢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荣先生,您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最后会留下阿朱的性命……”
“薄云,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变卦。你只需为我命是从,凡是你想要的,都可以到手。”
密林深处。
陆九渊与豪格骑马并行,二人整夜未眠。陆九渊纵使精力过人,长时间让精神高度集中,身体也有些吃不消。豪格的眼皮止不住的打架,他感到身体很是沉重。若是现在突然有敌人出现,恐怕二人着实难以应对。
“休息休息吧。”陆九渊突然勒住了马。
“你累了?”豪格笑问道。
“小弟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看杨兄面露疲态,急需修整,所以才打算暂停赶路。”
“你小子。”豪格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亲切,仿佛陆九渊是他的血亲兄弟。“这样也好,我这精神也确实有些遭不住了。”
于是,二人寻觅了一个隐蔽之处,面对面坐在两棵树下,强烈的困意瞬时袭来,片刻便与周公相会。
在梦中,豪格来到了一座偌大的花园,千百种花在一起争奇斗艳,一排排参天大树为他恭敬地奉上阴凉。豪格身着华丽的服饰,他的身后是为其庆贺的文武官员。豪格向着花园深处走去,愈往里走,景色便愈是动人。豪格发觉自己已经陷在这美景之中无法自拔,但他并不排斥这种感受。
“这一切,都是我爱新觉罗·豪格追求已久的!我是你们最杰出的领袖!”
这时,豪格注意到那百花深处,一道倩影一闪而过。豪格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受到那寂寥的背影与这似锦的繁花格格不入。
“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朝花园的更深处走去。
“我命你站住!”
如同完全听不见一样,她的身影缓缓而动,逐渐消失在百花丛中。
豪格急忙追了上去,但眼前的美景顷刻间化为一片虚无,只剩下阵阵花瓣随风飘落。
其中一片花瓣落到豪格的脸上,那触感却是无比真实……
“是谁?”天生的警觉让豪格立刻惊醒,一片绿叶从他的脸上轻轻滑落。豪格猛地抬起头,发现燕尧光正站在树上,手中的利刃闪着冰冷的光。
“去死吧。”
燕尧光手持短刀,俯冲下来,直取豪格。豪格勉强躲过,那利刃却将树皮砍下一大块。
“九渊,有危险,快起来!”豪格刚刚睡醒,身体的反应还不是很灵活,燕尧光一刀挥向豪格咽喉,豪格顺势后仰,这一刀再次落空。燕尧光趁豪格尚未站稳,立即补上一记侧踢,正中豪格右肩,豪格被踢出数步之远,重重摔在地上。
“杨兄!”陆九渊闻音醒来,见豪格被燕尧光击倒,急忙端起连珠铳,对准敌人。两发弹丸从燕尧光身边擦过,将对面的树干轰出两个大洞,原本停歇在树上的鸟儿受到惊吓,纷纷四散而逃。
燕尧光本身也不是为取二人性命而来,自然无需拼尽全力。他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向陆九渊。陆九渊唯恐是暗器,猛地闪到一旁,随即发现一切都平安无事。
“九渊,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要杀你们,无需如此谨慎。”陆九渊抬起头时,燕尧光已经重新站在树枝上,神情傲慢地看着二人,“往东走十五里有一间破庙,你们要救的丫头就在里面。想让她活的话,明日午时,我们恭候二位到来。杨云清,我很期待与你有一场正大光明的较量。”
说罢,燕尧光拍了拍粘在衣袖上的尘土,随着树叶相互摩擦的声响,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兄,你没事吧?”陆九渊放下连珠铳,跑过去将豪格扶起。
“一点小伤。”豪格面无表情,“他没有使出全力。”
“他偷袭你,已经被你察觉了。就算他燕尧光再强,有咱们两个联手,他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也许吧。”豪格指着陆九渊身后,“刚刚他丢给你的是什么?”
陆九渊转身将那地上的东西拾起,神色瞬间凝重起来:“是阿朱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
“看来荣轻诺是想先给我们施加压力啊。”
“不过话说回来,杨兄还真是神机妙算啊。你怎么会知道荣轻诺一定会派人来告诉我们他们的动向?”
豪格回想起杜薄云当时的话:“今天,就算是为了阿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这一路上,自己和阿朱相处融洽,甚至在有意的接近她。豪格能够感觉出,阿朱对自己的戒心在逐渐消除。其实,她根本不像外表那样待人冷漠,只要取得阿朱的信任,她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需要保护的少女罢了。杜薄云会因为阿朱想杀自己,只可能是他目睹了自己与阿朱亲密交流的样子,从而心生嫉妒。想必他们三个的行踪早就已经被荣轻诺的人发现了,所以,才会早早设下圈套。
豪格其实根本没有把杜薄云放在眼里。论武功,杜薄云远不是自己的对手,论智谋,更是让人哂笑。为了女人而冲昏头脑,这是豪格完全理解不了的。他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对他而言,乌那希也好,阿朱也罢,都不过是前进路上的工具罢了。如果不能再为他的利益和做出贡献,豪格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之抛弃。
“杨兄,杨兄?”见豪格突然发起了呆,陆九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豪格方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
“没事,可能还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咱们抓紧赶路吧,多活动一下,我就又能恢复精神了。”
“哎,可是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判断出荣轻诺会派人来告诉我们,阿朱关在哪啊?”
“江湖经验罢了,我比你多走的这三年的路,还是有用处的。”说完,豪格便向拴在一旁的坐骑走去,只留下陆九渊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夜里,杜薄云独自一人坐在庙宇前面的石阶上。他没有任何的睡意,凝望着清冷的明月,他想起来,自己刚到神机门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度过的。
杜薄云并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凄苦。尽管自小便是京城街头上的混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但他会偷、会抢,再加上会几手武功,倒也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无赖,衙门对他这种年纪不大的泼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五年前,有名口音奇怪的男子让他潜入袁崇焕将军的府第,盗取一幅卷轴,事成之后,会付给他巨额的报酬。十五岁的杜薄云做梦都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银两,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尽管,对方是何人,要他盗取的卷轴是何物,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一概不知。
将军府戒备森严,纵使杜薄云本领非凡,也还是连卷轴在哪里都没摸清,便被府上的守卫抓住了。作为京城街头赫赫有名的混混,杜薄云立即被认了出来,他一口咬定自己手头吃紧,潜入府中盗取钱财。可是将军府的人如何会信他的说辞,先将其打得半死,再押着他前往衙门。路上,杜薄云趁他们不注意,用尽力气逃了出来。勉强甩掉了追赶他的人,浑身是血的杜薄云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了一条他从未走过的石板路上。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杜薄云想到他还没有得到那诱人的酬劳,竟然就连命都搭上了,不禁自嘲了起来。
是那个身材枯瘦,双目细长的男人将他捡回去的。
“你是什么人……”杜薄云有气无力地问道。
荣轻诺并不回头看他,只是略带奚落地答道:“小子,算你命好。我看你有几分本事,从今往后,你就替我效劳吧,好处少不了你的。”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叫我荣先生。”
回到神机门后,荣轻诺让杜薄云在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坐着,他去找人为其疗伤。杜薄云倚在墙角,右腿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极度的疲惫让他的意识趋于模糊。
忽然,他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触碰他的伤口,尽管那力道很轻,但他还是痛得发出一声呻吟。
“对不起,我好像太用力了。”
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她的声音柔和却又夹杂着一丝冰冷,虽说有种强烈的距离感,但听起来很舒服。
杜薄云艰难地睁开眼睛,那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半跪在地上,用一方杏黄色的手帕为他包扎右腿的伤口。
“不要乱动,我只能暂时帮你止一下血,你浑身都是伤,还是要等郎中来帮你调治。”
“啊……好。”
杜薄云盯着少女稚气的面容,有些出神。这些年来,从未有人关心过他,别说是女孩了,像他这种混混,无论是谁都避之不及。
她是如此美丽脱俗,清冷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一定是个大家闺秀。杜薄云想知道她的名字,但短短的一句话却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好了。”她抬起头,叮嘱道:“你还是不可以乱动,伤口很深,非常容易撕裂。你在这里等着,郎中很快就到了。”
“谢谢……”这是杜薄云平生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那个,姑娘你的……”
“阿朱,该走了,师父还在等咱们呢。”一位俊朗的少年在不远处喊道。
“来了,陆大哥。”阿朱冲杜薄云点了下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原来她叫阿朱啊。”杜薄云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愿意留在神机门,只要能经常见到阿朱。
那晚,他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望着皎洁的月光,心里想的都是那个他一见钟情的女孩。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与杜薄云的憧憬背道而驰。
杜薄云加入了神机门,却并没有得到多数人的认可,这也难怪,像他这种臭名昭著的无赖,能有个容身之处就不错了。荣轻诺不仅救了他的命,还传授给他机关术,杜薄云对其感恩戴德,不遗余力地为其效命,甚至还做了不少让人不齿的勾当,并卷入了荣轻诺与戴诸葛之间的明争暗斗。
但是,当杜薄云满怀期待地冲荣轻诺喊出“师父”二字时,迎接他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天资愚鲁,纵使付出超过常人的努力,也难成大器。”荣轻诺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金烟斗,语气甚是轻蔑,“我从未说过要收你为徒,教你机关术,也只是让你替我更好的办事。只要你老老实实,我就绝对不会亏待你。另外,给我记住,你对我的称呼只有一个,那就是‘荣先生’。”
脸上火辣辣的疼,皮肤明明因羞耻而滚烫,但感受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是……荣先生。”
即便这样又如何呢?杜薄云不在乎,正如他从来不把别人对他的评价放在心上一样。
除了阿朱。
杜薄云不止一次地向阿朱表达爱意,得到的都是毫不犹豫的回绝。阿朱根本不想与杜薄云有更多的交流,她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无比冷漠。杜薄云觉得,这个女孩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心酸的经历。她对他愈冷漠,他就愈想接近她。他想看到阿朱露出与她年纪相称的纯真笑容。
“杜薄云,请你离阿朱远一点。”陆九渊将阿朱护在身后,与杜薄云对峙着。
“陆九渊,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光明正大的追求阿朱,你凭什么百般阻拦?”
“杜薄云,阿朱与我情如兄妹,你心术不正,胡作非为,我自然不允许你对阿朱有任何非分之想。”
杜薄云闻言大怒,与陆九渊撕扯在一起。他一拳打在陆九渊的鼻梁上,陆九渊胡乱擦了擦流下来的鼻血,也开始展开猛烈地还击。
“你们两个住手!”阿朱焦灼的声音划过耳畔。
杜薄云松开陆九渊,来到阿朱面前,冲她热情地傻笑。
“杜薄云,你我同是神机门的弟子,这是我们唯一的关系,不可能有任何的逾越。”
杜薄云的笑容缓缓凝固,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大哥,咱们走吧。”
望着阿朱与陆九渊渐渐远去的背影,杜薄云声嘶力竭地大喊:“阿朱,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吗?荣先生救了我的命,我为了他办事,我有什么错?”
阿朱只停了一下脚步,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杜薄云从怀中掏出那方杏黄色的手帕,尽管上面的血迹根本无法洗掉,但他还是将之视若至宝一般地随身携带,就放在胸前的内兜里。此时此刻,他感到万念俱灰,手帕被他狠狠抓在手心,随着他的手不住颤抖。杜薄云想将它撕得粉碎,却终究也下不去手。
“唉……”杜薄云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回忆这些让人不快的往事。他抬起头,刚刚还十分明朗的夜空此刻已经阴云密布,估计不久就会下雨。杜薄云回到庙内,见大家都早已鼾声如雷,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强迫自己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薄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起身的声音。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是刘景正朝殿外走去。杜薄云只当他是去外边解手,并不想理会,打算好好睡一觉,保持好体力,手刃杨云清。
可是,刘景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杜薄云猛然想起白天他对自己的挑衅,心中暗叫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