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宛若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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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腰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几乎有种隔世重来的感觉。那天,她搂着儿子吴青坐在八宝络丝软轿里,紧跟着建宁的朱轮华盖车一路招摇,只觉这情形好不熟悉。她想自己到底是等到这一天了,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名正言顺地做夫人——不,事实上她如今的境况和理想还有一点出入,就是她的身份是奴非主,仍然屈居于建宁之下。
她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日日夜夜想着的就是回到额驸府当家作主,如今这理想实现了一半,并不会使她见好就收,相反,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想象都是合情合理、切实可行的,而且也让她更加焦虑——成功在即比全无希望更令人迫切。现在离成功只差一步,这一步,要怎么样迈出去呢?绿腰将宝押在吴应熊父子身上。她很清楚建宁饶过自己是看在吴青份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灭的真理,满洲格格也不能例外,谁让她嫁给了汉人为妻呢。从前格格胆敢赐自己毒酒是因为自己还没生下吴青,现在自己做了吴家长子的娘,儿子就是自己的护身符,既然后顾无忧,那就前程在握了。不过如今额驸不在府里,自己总得稍忍时日,先站稳了脚跟,等到额驸回来才慢慢地设法,总有一天会除去建宁而代之,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吴夫人的。
重回额驸府,与建宁同室共处,平分秋色。绿腰为此早早地做好了诸如兵来将挡、逆来顺受的一切准备,然而进府后才发觉建宁并没有为难她,甚至不曾斥骂她。建宁照足汉人大户人家的规矩,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称她作“绿姨娘”,安排她住在厢房,却让吴青跟着自己住在上房,亲自教养。
那吴青也奇怪,自从住进额驸府,便每天粘着建宁,早晚请安,恭敬乖巧,凡读书写字一教就会,过目不忘,又特别喜欢看戏。虽只是三岁大的孩子,并不知戏文里说些什么,然而一听弦子响便手舞足蹈,若合音律,连红袖都说:“这孩子跟格格真是特别的投缘,不像庶出,倒像是嫡生的阿哥。”
绿腰听了,说不出是悲是喜,她希望儿子在府里的地位越牢靠越好,生怕家人轻视了他,不把他当少爷看待,知道儿子喜欢看戏,她心里是紧张的,生怕别人说他到底是戏子生的;可是后来发现并没有人把吴青的种种与她联系起来,就好像吴青跟她这个人没关系似的,又满心不是滋味儿,琢磨着格格莫不是想笼络了吴青,再对付自己吧?先把自己的儿子变成她的儿子,再把儿子的爹迷惑了心神,准是这样。她盼着额驸早些回来,等额驸回来了,一切便将水落石出。“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虽然格格为君,可是额驸是夫啊,只要额驸爷最疼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有机会占格格的上风。
如此相安三个多月,终于盼得吴应熊从云南回来,风尘仆仆,满面于思,倒像出门三年一般。建宁命绿腰母子暂不露面,自己率着家下人等迎进门来,侍候着洗脸更衣,在暖厅里设下宴席,接风洗尘,又令人捧出戏单子来,请额驸点戏。吴应熊笑道:“你明知我不擅此道,况且一路上兵荒马乱,正是头昏眼花,不如改日再唱吧。”
建宁道:“寡酒无欢,就算不唱全本,清唱两曲也好。我也知道你不大知道戏,所以替你点了两出,就是‘明修栈道’和‘暗渡陈仓’如何?”吴应熊笑道:“我虽不知戏,也知道些名目,格格说的这两个却是耳生得很,在戏里果真有吗?”建宁道:“怎么没有?不光这个,还有‘瞒天过海’和‘混水摸鱼’哪。”吴应熊道:“依格格说来,‘三十六计’竟条条都是戏目了。”
建宁冷笑道:“也不光是‘三十六计’,用诗题做戏目的也多着呢,额驸既知道戏目,应当听过‘楚王爱绿腰’和‘吴山数峰青’吧?”吴应熊听了这句,已知必有缘故,心下栗栗,便不答话。
红袖在一边故意笑道:“格格记性一向好,怎么独独记不住这一句?连奴才都知道是‘楚王爱细腰’。”建宁道:“明明是绿腰,你不知书,别胡说。”红袖笑道:“我虽不知书,却知道礼。要不,额驸评评看,到底是个什么‘妖’啊?要不就干脆是个‘狐妖’?”
两人一唱一和,吴应熊心知东窗事发,在劫难逃,只得勉强回道:“是‘楚王爱细腰’,格格记差了。”红袖将手一拍道:“是吧?我就说不是绿腰,是‘狐妖’。”建宁道:“说对一回,就兴头成这样儿?怎么又冒出个‘狐妖’来了?”红袖笑道:“格格说过,听戏要的是应景儿,楚王爱的是‘细腰’,可额驸爱的是‘狐妖’呀。”
吴应熊情知建宁必是得了什么信息,再装下去也是白饶,不知两人更要说出些什么羞人的话来,遂借酒盖脸,起身做了个大揖,拱手嘿笑道:“公主恕罪,看在微臣长途跋涉、一身风尘份儿上,就饶过这回吧。”红袖扑哧一笑,站在建宁身后将手指刮脸道:“额驸好甜的嘴儿,必是在南边又认得了什么‘细腰’、‘狐妖’,更长本事了吧?”建宁看吴应熊涨得满脸通红,遂向红袖使个眼色,笑道:“这丫头今儿疯了,连额驸也敢打趣。还不快把人请出来呢?”
红袖笑着走去,不一时领了绿腰母子两个,一齐上来与吴应熊见礼,吴应熊见了吴青,又惊又喜,又听他口口声声喊建宁“额娘”,更是意外,遂抱起吴青,赧然道:“几个月不见,又长大了许多。可有继续读书?”
吴青回道:“额娘把老师辞了,亲自教我,正在学千字文,刚念到‘芥菜生姜’,额娘叫厨房拿生姜来让我认,我吃了一口,好辣。”说着吐出舌头来,逗得众人都笑了。
吴应熊向建宁道:“格格费心了。若格格开门办学,少不得也是弟子三千,贤人无数。”建宁笑道:“无数不敢当,能有七十一个就好。”吴青不解道:“为什么是七十一个呢?”吴应熊将儿子抱至自己膝上,笑着解释给他听:“古往今来第一大圣人是孔夫子,他有弟子三千,其中有成就的共七十二人,你额娘自谦不敢超过孔圣人,所以说是七十一个。”吴青恍然道:“哦,孩儿明白了,那么额娘就是第二大圣人。”
众人益发大笑。惟有绿腰心中酸涩,看着他三人调笑,不敢插嘴,只在建宁身后站定了侍候,满腹委屈。撤了席,吴应熊随建宁回房说些别后情形,绿腰独自回房,沐浴薰香,一趟趟支使着自己的小丫头往上房打听着,开始听说上房亮着灯,额驸格格两个一直在说话儿,还想着哪来的这么多话,心指望说完了才肯过来;后来听说红袖往厨房里传夜宵儿去了,又想着吃完就该过来了;及至小丫头最后一次望风回来说,红袖送出碗碟关门熄灯了,绿腰这才死了心,知道吴应熊今晚是来不了了。想着从前在府里,自己刚被收房那会儿,额驸几乎夜夜都在自己房里歇息,上房里十天半月才点一次卯,今昔对比,何等凄凉!又想到今天在厅里,吴应熊当着建宁的面,自始至终不曾同自己交谈一语,连一个对视的眼神也没有,就只是抱着儿子逗弄亲热,又是何等无情!想来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只为惧于格格之威,方不得不如此。他冷落自己,是为了消除建宁的妒心,怕建宁对自己不利才不得不忍辱负重的;他疼惜儿子,其实就是在疼惜自己,借着对儿子的爱抚来间接传递与自己的亲热。
这样想着,绿腰一点点将对吴应熊的怨转移到对建宁的恨上来,觉得自己今天的处境都是因为建宁所至。虽然额驸从前说过不能给自己名份,但那是在府外头的时候,如今自己进了府,自己为自己挣到了名份,额驸反倒疏远起来,自然是因为查觉到建宁暗藏凶心的缘故。不然,为什么额驸表面上言笑晏晏,却时时流露出抑郁之色呢?
绿腰没有看错。吴应熊心里的确很抑郁。这次南下,他本来满心以为会见到明红颜一面。岂知到了云南才知道,父亲的军队与缅人势同水火,虽然奉旨暂停征战,却也列阵以待,虎视眈眈;而缅人外惧清军兵势,内忌永历余威,遂实行画地为牢之策,内外隔绝,消息不通,竟比战乱时防范更紧。
二哥先他一步到达,已经与朝廷取得联系,当下便一一告诉:“这缅地如今便和铜墙铁壁一般,既难进,亦难出。明姑娘飞鸽传书,说她每天保护在皇上左右,又要督促亲兵护卫队,又要与缅人周旋,轻易不敢离开,倘若冒险出来与我们相会,只怕再难回去;我们要想送粮草进去,也须得等些时日,或是边防松懈,装作贸易商户混入,或逢大小战事,趁乱攻进。总之一时三刻是办不成的。”
吴应熊听到红颜不能相见,大失所望。只得与二哥约定后会之法,且告辞回去。如此等了半月,始终未得其便。吴三桂倒疑心起来,反催促儿子回京,说是“咱们父子难得一聚,你不愿离去,我自然欢喜。奈何此地不宜久留,久留则朝廷必然起疑。当年皇上把你留在京城陪读,又把格格嫁入咱家,表面是信任,骨子里却是猜忌,要扣你为质,挟制于我;这次许你南下,焉知没有试探之意,你只管耽搁不去,那是将这许多年的小心都枉费了。”
如此催了几次,吴应熊只得实说来的时候答应替朋友押运一批货物入缅,如今双方罢战,严防谨守,难以交接,倒不好就回去的。官差办事或行军夹带私货赚外快原是军中常事,吴三桂向来知道儿子不擅这些经营之道,只当在京中居住日久,难免耳濡目染,不疑有他,反出主意说,这也好办,我与缅人尚有书信往来,就让信使把货带入境也是一样的。你派个妥当人跟着,把货物送到地方就是。不过你却不可进去,倘若走漏风声,被他们擒了扣下却是大事。旁的人纵然有些差错,我慢慢地疏通着,总会解决。
吴应熊无奈,只得向二哥说自己收买了平西王的信差,可以趁他送信给缅王时一同入境,不过自己不便同往。二哥早知吴应熊身份有异,非富则贵,并不深究,抱拳说:“有劳应公子谋此良策。老二这一去,也没打算再出来,就留在皇上身边效力也罢,不知应公子可有什么口信儿带与明姑娘?”
吴应熊垂首沉思半晌,虽有万语千言,却无一句可转托第三人代告。满腹酸楚,恨不得这便随二哥一同入境,从此留在明红颜身边,永不回京。转念想当真这般莽撞行事,父亲必定以为自己被扣为质,倘若发兵讨伐,岂不有违明红颜为永历朝廷争取时间、休养生息之本愿?遂只得交接了货物,亲自送到缅境驿栈,依依别去。
因此一番奔波,吴应熊回至京城,满心里俱是辛酸失落,见到绿腰母子,更觉错愕,哪里还有心情周旋安抚。既见建宁一切安排得妥当,况且本已理亏心虚,便都听之任之,不加置否。每日虽与绿腰早晚碰面,也不多做寒暄,只照旧一早上朝,各处寻亲访友,替父亲送些土仪给故旧同僚,闲时问问吴青功课便罢。
如此一连三日,建宁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到了第四晚,却撵着吴应熊往绿腰房里去,吴应熊反不好意思,捱炕沿儿坐着,待走不走,待歇不歇的,说不出什么。
建宁叹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怕我胡思乱想,又翻起旧账来。你在路上这些日子,我每天看着小青,惦记着你的平安,就想着,枪炮无眼,你可千万别遇上乱党强人什么的;那时候,可就只剩下吴青这一点骨血了。这么一想,看在孩子份儿上,就什么气都没有了,就只是替你担心。我在佛前许过愿,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什么事我都不计较。你回来这些天,我且不提这些,就是想让你静心想想,今后怎么打算?如今看你也是个没主意的,只好替你拿主意了,咱们呀,从前怎么样儿,往后还是怎么样儿吧。”
吴应熊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话说,惟有诺诺点头应承而已。当下别过建宁,遂往绿腰房里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仍往建宁房里来请安。
一时额驸府仿如又回到从前一妻一妾的格局,表面上倒也相安。既有时吴应熊闷闷不乐,书房独寝,建宁也并不追根问底,只一心照着汉人贤女传的三从四德做起,便如学做诗的一般,从头学起做人妻子的规矩来。常来府里的那些公子王孙见了,都赞叹公主贤德,又艳羡吴应熊治家有道。惟有吴应熊心中却自有一段固执念头,每每垂首不乐,只是无人倾诉。
不知不觉,腊尽春回,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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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顺治准了洪承畴之奏,令清兵暂停进缅,罢战养息,滇边遂得一年安靖。次年四月,户部上奏,计算云南一省每岁俸饷达九百余万,建议清兵还京,并裁绿旗兵两万。洪承畴、吴应熊等也都上书附议,请求息兵戈,减赋税,使黎民安居,百业复兴。吴三桂知悉后,上了一本著名的“三患二难疏”:
“永历在缅,李定国、白文选等分住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借永历以鼓惑众心,倘不乘胜大举入缅,以净根株,万一此辈复整败众,窥我边防,兵到则彼退藏,兵撤则彼复扰,此其患在门户。土司反复无定,惟利是趋,如我兵不动,逆党假永历以号召内外诸蛮,万一如前日元江之事,一被煽惑,遍地蜂起,此其患在肘腋。投诚官兵虽已安插,然革面尚未革心,永历在缅,于中岂无系念,万一边关有警,若辈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今滇中兵马云集,粮草取之民间,勿论各省饷运愆期,即到滇召买,民室方如悬罄,市中米价日增,公私交困,措粮之难如此。召买粮草,民间必须搬运交纳,年年召买,岁岁输将,民力尽于官粮,耕作荒于南亩,人无生趣,势必逃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培养之艰又如此。臣用是彻底筹划,惟有及时进兵,早收全局,诚使外孽一净,则边境无伺隙之虑,土司无簧惑之端,降人无观望之志,地方稍得苏息,民力略可宽纾,一举而数利存焉。窃谓求时之方,计在于此。”
顺治命司仪当朝念了吴三桂奏本,笑道:“平西王之疏直可作诗文赏鉴,韵律铿锵,而词藻华美,行文有行云流水之致,致使朕只顾欣赏文采,奏章里到底说的什么反倒忽略了。现下达政王、贝勒、大臣及户兵二部奇文共赏,并就此疏速议上奏。”
退朝后,顺治于养心殿单独召见吴应熊,议道:“你们父子二人倒是奇怪,你一力主张停战,令尊却执意进军,又各自都有一篇道理,朕反不得主意了。”
吴应熊拱手道:“皇上日理万机,胸有成竹,我父子虽各执己见,只为角度不同,忠于朝廷的心却是一样的。臣去年曾往滇边一行,眼见罢战之后,百姓虽已恢复耕作,却日夕担忧战火再起,惶惶不可终日。若能撤军返京,无异于遍告天下,从此兵戈不起,天下太平,是比安民告示更见成效,南北百姓,莫不念皇恩浩**。”
顺治笑道:“我说你们父子各执一辞,果然不错,你说是撤兵息战,方使百姓安居;平西王却说是早收全局,才能一劳永逸。听起来,倒是平西王的话更有道理。”
吴应熊道:“原来皇上心中已有定论,何以今日朝上仍令众大臣重议?”
顺治笑道:“你有所不知,虽说后宫嫔妃不可参政,但私下里有些议论也是难免的。皇贵妃就一直主张撤兵呢,可是太后向来主战,我不忍拂贵妃之请,更不便忤逆太后。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给群臣代朕决定。”
吴应熊听了,心中大不是滋味,百姓的祸福生死,原来不过决策于后宫的唇舌之间,这与草菅人命又有何异?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心中所想,顾自长叹道:“皇贵妃自从四阿哥出事后,表面上虽然言笑如常,但我深知她内心一直不能释怀,只是怕让朕难过,才不肯提起。岂知这样只会更加伤心亦且伤身,这两年来,太医往来不断,奈何皇贵妃只是一天天消损下去,朕看了好不焦虑。偏偏除夕畅春阁晚宴后,朕在前厅招待王公大臣,太后带着各位嫔妃贵人游园,远山贵人逞能说要亲手放炮仗,却毛手毛脚的烧着了皇贵妃的衣裳,懿靖太妃又乱喊乱叫的,竟把皇贵妃撞进湖里去,虽被太监及时救起,却害得病势更加重了。朕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后怕,若是皇贵妃有什么不策,却叫朕如何独活?如今皇贵妃不喜兴战,朕虽知不妥,却不愿拂其心意,故此为难。”
吴应熊心中一动,他虽然已经知道董鄂并非洪妍,然而猜测两人间必有些关连,不免爱屋及乌;且知道建宁一直深以佟妃冷落景仁宫而耿耿于怀,不如穿针引线,设法使顺治与佟妃见上一面,让佟妃来劝阻皇上,遂趁机道:“启禀皇上,其实微臣一直有件事瞒着皇上:上次三阿哥得痘,臣将其带入府里诊治,为免节外生枝,只回禀太后说是延请名医治愈的。其实,三阿哥的病是佟妃娘娘亲自医好的。佟妃娘娘的医术,与国手相比亦毫无逊色,且多偏方妙法,或于皇贵妃之症另有裨益也未可知。”
顺治诧异道:“朕一向知道佟妃博才多识,原来还精通歧黄之术,这倒不曾听说。难怪上次你们甘冒奇险也要把佟妃偷出宫去,又从公主坟接走了三阿哥,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朕就往景仁宫一行,若果然能令皇贵妃康复,你这荐举之功也是不可没的。”当下并不耽搁,即命吴良辅传旨,摆驾景仁宫。
平湖多年不见顺治,花朝月夕,未尝不后悔自己的固执自矜,揽镜自照,也想着这张脸纵不比当年娇艳,却也不失清秀,未必就不能面君了。然而终于等到这一天,顺治再次驾临景仁宫,平湖最先意识的却仍然是回避,心下还有一丝丝的怨恨,恨他冷落她这么多年,恨他任由太后杀了琴瑟筝笛,恨他偏宠皇贵妃与四阿哥,恨他纵使不能相见,竟连一句问候也无,今日突然驾临,提前又全无通报,都不给她一点时间梳妆准备。
因此,任由宫女们惊惶奔跑,催促叮咛,平湖却只命奴婢迎出宫外,自己在暖阁里坐定,垂下珠帘,放了纱帐,娇怯怯请了安,禀道:“请皇上恕罪,臣妾面貌惭陋,恐惊圣驾,就不出来奉迎了。”
顺治心中不悦,然而今日前来原是有事相求,不便相强,只得在外间坐了,款款说明来意。平湖听了,越发心如秋水,寂冷萧条——等了几年才等到他驾临,却原来是为了别的妃子。
然而这是皇上的亲口所托,她可以推辞他的邀请,却不能拒绝他的请求,这便是平湖心底里最深沉矛盾的爱情。她只有应承他:“臣妾不过会些雕虫小技,岂敢妄称‘医术’二字,只怕有负皇上所托。且太后吩咐臣妾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若皇贵妃不嫌敝处简陋,只好有劳芳驾。”
顺治隔着珠帘听她娇声低语,虽然谦逊,倒并不推辞,十分喜悦,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透帘而出,更觉别有情致。想到这许多年来将她冷落在此,忽感歉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去建福花园,看见桃花都落尽了,听花儿匠说你今年一次都没去过,虽说是养息,每天从早到晚只管呆在屋子里也没好处,起得了身,还是出门走走的好。若是嫌一个人闷得慌,我叫皇贵妃给你做伴儿。”
平湖不置可否,却道:“圣上驾临,臣妾无可侍奉,不如弹奏一曲,以谢诳驾之罪吧。”顺治意出望外,大喜道:“久不闻爱妃雅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侍女奉上香茶花糕来,顺治品茗尝糕,忽觉此情此景好不熟悉。未及想得清楚,忽听“铮琮”一声,琴声已起,虽近在咫尺,而如远隔天涯,声高韵雅,绕梁穿户,令闻者顿有今夕何昔,身在何处之感。顺治吃着茶,又听了这曲子,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不禁道:“朕幼时曾有一位忘年交,也为朕弹过这曲《苍梧谣》。自从这位故交仙逝,朕只当此曲已成绝响,孰料爱妃竟然怀此绝技,何以从前没听你弹过?”
平湖默然不答,半晌,方微微喘息道:“臣妾倦不可支,请皇上恕罪,不如改日再来吧。”
嫔妃拒绝见驾已是罕事,及至皇上亲临,还要隔帘相陪更非寻常,如今索性撵皇上走,这简直与欺君无异了。景仁宫婢女此时已经全部换过一新,还从未领教过佟妃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闻言都大惊失色,一齐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顺治虽觉平湖比前益发任性了,却不忍责备,倒是很听话地站起身来,笑道:“正是劳你废神,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叫皇贵妃来与你说话儿。”遂起驾回宫。众婢女叩头跪送,直等着圣驾走远了,犹瘫软在地,无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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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廷议,众大臣上疏,尽皆同意吴三桂进兵之请。顺治遂下旨,由户部拨给云南十七年八分兵饷银三百三十万两,复命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等前往云南与平西王面商机宜。吴应熊主动请缨,不予恩准。
吴应熊想起去年在云南,父亲曾经说过朝廷早有疑己之心,如今看来,竟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户部提意撤兵,想来便是为了牵制平西王兵力,不愿他长期霸居一方,羽翼长成。而吴三桂执意进军,群臣又一致附和,皇上虽然权衡利弊准其请奏,却必然更加猜忌,不许自己南下父子会合,便可窥一斑。至于昨天在养心殿说什么太后与皇贵妃之争,既便真有其事,也不过是借辞虚幌,其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试探自己父子是否故作不同政见来矫饰机心,另有谋图。从此往后,自己在上朝对答之际倒要加倍小心了。
退了朝,吴应熊即赶往二哥处报讯。虽然二哥南下未归,院中却留下一个老仆人打扫,眼神既差,耳朵且背,便在他耳边打雷也只是翻翻眼睛,再没一言半语回复,究竟是不是哑的也不知道。吴应熊也不理他,顾自进了房,从书案上取下一樽梅花瓶,在耳边微摇一摇,竟有声响,忙斜倾着一倒,果然从瓶中掉出一封信来。
这半年来,他一直用这种方法与南方保持联络,不过,总是他去的信多,明红颜回的信少,自是由于南北音讯不通之故。今儿竟有收获,可谓意外之喜。展开信来,红颜清秀的小楷蝴蝶般扑入眼帘,便像有生命的一样,更为意外的是,红颜说自从罢战以来,滇边安静,民生渐复,且听说户部有撤兵之议,估计短期内不会有战事,所以已经决定近日返京,并相约在崇祯陵见面。
吴应熊看到明红颜要回来的消息,起初一阵狂喜,然而接着便意识到:红颜打算回京,是因为不知道父亲吴三桂有“三患二难疏”。而自己刚刚写给红颜的信里,正是要告诉她清军即将进兵云南一事。如果红颜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打消返京的念头,留在云南永历帝身边准备应战。那样,自己就不能与她相见了。那么,自己还要不要通知她最新的变故呢?
他已经六年不见明红颜了。如今她终于要回到京城,并主动约他见面,倘若失去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然而如果用隐瞒消息的方式来博得见面机会,岂非对红颜不忠?他已经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隐瞒已婚的事实,难道还要隐瞒战局吗?更何况,那进兵云南的军队还是由父亲吴三桂带领的呢。
吴应熊一叹再叹,到底还是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信来,闭上眼睛,塞进了梅花樽里。如此,也就亲手断送了与红颜见面的机会。
这日早膳过后,董鄂妃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礼盒往景仁宫拜访。平湖亲自在门外迎接了,延入内室,诊脉观色, 董鄂千恩万谢了,忽然叹道:“我并不是怕死,可是心中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不能一时就死。有时候想想真划不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一旦大归,那些心事又同自己有什么相关呢?人生在世,时时事事都惦记着安身立命,倘若心愿不了,便至死不能瞑目。然而一口气不来,却又向何处安身立命?那些心愿,岂不都成了梦话?”
平湖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董鄂这番话是不是故意冲自己说的,然而她无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与她,都是生死不能由己的人,她们的身上,都有着太重的包袱,太多的心愿,至死不能消歇。她忽然有些明白顺治对董鄂妃的迷恋了。
当下平湖并不置可否,只命侍女传笔墨,亲自开了一张方子,又指定一日三餐饮食,叮嘱道:“除此之外,绝不可再用别食他药,亦不许随意加餐,按方用药,依时进膳,如此,不消两月,必可望好。”
董鄂妃谢了辞去,从此依方用药,果然不到半月,脸上已见光润,比前更觉娇艳。顺治大喜,后宫中连日欢宴,彩袖辉煌,笙歌弥漫,又打赏了景仁宫许多礼品,命吴良辅带人送去。过了片刻,仍旧捧回来,说是佟妃自谓奉旨试药乃是份内中事,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顺治无奈,唧咕道:“佟妃这脾气,竟是越来越古怪,天下人再没第二个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当亲自登门道谢,岂有反劳皇上赏赐之礼?难怪佟妃不喜欢。”当即打点了几色精致针线,别样糕点,命宫女捧着,亲自往景仁宫问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么礼物,只是亲手绣制的几样玩意儿,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来了。”平湖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来。
刚谈了几句,忽然慈宁宫女官忍冬走来,宣称太后娘娘诏见,又给两位娘娘见礼。董鄂与平湖都忙起身还礼,笑道:“有什么事,随便遣个宫女来告诉就是了,怎么劳姑姑亲自来传?”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见佟妃娘娘,着实惦记,要请娘娘过去说话儿。又怕娘娘身上不适,若是别个人来传,娘娘见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强撑着前往,岂不有违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来,若是娘娘精神还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见娘娘倦怠,就只是过来看看,说句话儿。这番意思,怕别的人不能体谅,反增娘娘烦恼。”
平湖与董鄂听了,俱各狐疑,却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个思虑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辞,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换过衣裳,且随忍冬往慈宁宫来。
宁妃、远山等正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忽见忍冬陪着佟妃走来,都觉诧异,满面笑容地站起来问好。平湖一一道谢,又给太后请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儿几个天天说笑,倒觉平常,佟妃难得来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远山忙站起来笑道:“太后娘娘说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们都是熟面老脸的,看得多了,倒生厌烦,还不快识趣回避了呢。”众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辞去。
大玉儿笑着点手召平湖坐近来,又命忍冬换茶。忍冬知机,忙带了众宫女出去,随手将门掩住。命众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间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佟妃心知有异,却不便动问,只得端坐着低头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并不绕圈子,开口便问:“我听说,皇贵妃请你治病,可有这事?”
平湖陪笑道:“不过是出主意请贵妃略改变些饮食习惯,并无‘治病’之说。”
太后笑道:“食疗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饮食令皇贵妃起死回生,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惊,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医往来,耳濡目染,略记了些饮食之法。皇贵妃身子原无大碍,只为四阿哥不幸夭逝,伤心郁结,故致梦醒颠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为调理饮食,岂有‘起死回生’之术?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缠绵病榻,能医者不自医了。”
太后道:“我说你‘起死回生’,并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宫暗布眼线,换掉贵妃之药,又常在饮食中做文章,这才使得皇贵妃日渐羸瘦,神思不属。若不是你为她开方调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过个一年半载,皇贵妃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是‘起死回生’么?”
平湖听了这一句,此前种种猜测尽成事实,见太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直说无讳,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
大玉儿笑道:“你心里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们捣鬼,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后宫兴风作浪,岂非借刀杀人,助纣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儿道:“是不敢,还是不赞成呢?”
平湖道:“太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测,又岂有不赞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测、不敢评论、不敢参与之意。”
大玉儿笑道:“好一个‘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般牙尖嘴利,言辞便给,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日看来,你倒是后宫里第一个耳聪目明,心清如镜之人。”
平湖既不便承认亦不好分辩,明知太后似褒实贬,语中有责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禀道:“谢太后过奖。惭愧臣妾近来愈感神倦体乏,不得不闭门养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诺,从此不理皇贵妃之病就是了,管她们下毒也好,放炮仗烧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会再加干涉,更不会告密给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满意,轻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难怪皇上对你一直另眼相看。我从前只道你来历不凡,是我一位故交之女,直至董鄂进宫,才知道此前竟是我弄错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亲汉远满,沉迷佛教,如此下去,只怕于国家社稷无益。故而我明知后宫中有人作法,却装聋作哑,任其自然。原以为四阿哥夭折,贵妃伤心之余,必会有所收敛;岂知她不知进退,越发引逗得皇上行为乖张,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长梦多,等到大错铸成,就悔之晚矣。不过,懿靖太妃那些人难成大事,各个都不及你一半聪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来,想你辅佐皇上,使他远离妖邪,归返正道。”
平湖闻言大惊,太后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亲自动手除去皇贵妃,将功赎罪。董鄂妃系南明永历帝暗置宫中之眼线,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替董鄂开方诊脉;如今果然惹火烧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这样当面鼓对面锣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竟然要她亲自出手,却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无疑,心中既为董鄂的命运惋惜,亦为顺治的处境悲伤,既不敢应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应,谢恩辞出。
回到景仁宫中,平湖亲自在案上设了香鼎,命奴婢尽皆退避,不许一个人打扰。自己浴手焚香,静坐沉思,足足想了整个下午。这次交手,教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才智心机,胆魄气势,自己都远远不是太后的对手,除却就范,无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杀人,谈何容易?殊不论自己与董鄂是友非敌,既便看在顺治待皇贵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愿成为杀害他心中至爱的凶手。
自从孙可望降清后,平湖对南明与大西军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将未来寄托在自己儿子玄烨的身上;然而董鄂的进宫让她知道,永历帝并没有对紫禁城死心,即便是困兽之争吧,亦还是勇气可嘉。她虽不愿再与他们联手,却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反而让她亲手杀死永历最后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来?
然而太后曾经怀疑过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释去前嫌,又将如此机密大事泄露于她,如若抗命,必定会成为太后眼中钉,大祸不日便要临头了。除非她去向顺治告密,如果是那样,结果会怎么样呢?顺治或者会为了董鄂向太后问罪,但满朝文武却不会为了个妃子与太后反目,只会一味死谏,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把所有最尖锐的矛盾暴露于阳光下,董鄂妃的来历会被张扬出来,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牵二连三,受累者何止千万。做大事者须丢卒保车,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筝、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为此。这一次,难道要为了皇贵妃而与太后正面为敌吗?
她从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并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剧的发生,那么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平湖的耳边忽然响起董鄂说过的那句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实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运,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会联合她对付董鄂,并不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而是因为把对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转到了董鄂的身上,这未尝不是一个将错就错移花接木的脱身良机。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会落到实处,再也不会捕风捉影猜忌于她了。那样,也许她就会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烨也就安全了。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痘疹之灾呢?
宫女已经带了玄烨进来,跪着给平湖请安。平湖看到儿子,几乎以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将玄烨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头问:“你怎么来了?”玄烨含泪道:“孩儿正在跤场练功,素玛嬷嬷过来传旨说,太后娘娘听说额娘身体不适,命我来给额娘请安,还叫我陪额娘用过晚膳才回去呢。”
平湖大喜过望,反而不敢当真,忙命侍女传了跟四哥来的奶母进来,问她:“三阿哥来这里的事,太后知道吗?”那奶母道:“回禀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儿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来与娘娘相见的。”平湖这才确信是真不是梦,转身抱住玄烨道:“从上次在吴额驸的府里见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见了,长高这么多。”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在这瞬间里,她已经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并施,无异于一种催促,一种承诺,一种命题——要么她杀了董鄂,作为回报,她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四阿哥;要么抗命不遵,则答案不问可知。
她没的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皇帝哥哥,对不起,你错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
4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她已经病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顺治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天妒红颜,而董鄂死于非命。承乾宫三十名太监、宫女悉被赐死,为皇贵妃殉葬,全国均须服丧,官吏一月,百姓三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命妇俱于景运门内外齐集哭临;他自己则辍朝五日,并改用蓝笔批阅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旧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丧,才会以蓝笔批本,并以二十七日为限;其余即便皇后之丧亦无此制,而董鄂不过是皇贵妃罢了,其礼制却远逾皇后丧仪,奏本用蓝笔批复长达四个多月。这还不算,顺治又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将其立为皇后而抱憾,遂于三日后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礼,又命众臣拟定谥号,从四个字加至十四个字,最终选定“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遗体于景山寿椿殿焚化,顺治又亲制《行状》,文中直以“后”来称呼董鄂妃,尽述其生平行止,充满溢美之辞。诵读已过,遂由群僧执烛念诵:“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其后,棺椁与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俱被焚毁,火光冲天,从黄昏一直烧至天明。
大玉儿特地向洪承畴要了顺治亲制的《行状》来看,看到“后妮静循礼,事皇太后,奉养甚至,左右趋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数声,道:“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贵妃服侍汤药,使她劳神才患病了。”
洪承畴忙赔笑道:“皇上至孝,哪里会有瞒怨太后之心呢?这篇《行状》原是皇上怀念皇贵妃,述其平生功绩,难免有溢美之处,况且皇贵妃曾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记此一笔,也是孝顺太后的意思。”
大玉儿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后至节俭,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已足业;习书,未久即精。朕喻以禅学,参究若有所省。后初病,皇太后使问安否,必对曰:‘安’。”等语,又不由连连冷笑,道:“既是‘至节俭,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监、女官生殉,烧了两座宫殿陪葬?”又指着最后一段道,“这里说,皇贵妃临死前对皇上说:‘吾殆将不起,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万一。妾殁,陛下宜自爱!惟皇太后必伤悼,奈何?’依大学士看,是什么意思?”
洪承畴强笑道:“自然是皇贵妃怕太后伤心,劝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为念,不可一味缅怀悼念。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儿笑道:“她会有这样孝心!死之前不想别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说起我这老太婆,岂不奇怪?皇上特地写了这些句子,不知道是给谁看?”
洪承畴听了,一声儿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挂名父亲,虽然太后未必知道这出偷龙转凤之计,皇上却是深信不疑,这段日子没少给他赏赐,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宫谈论皇贵妃之事,安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前他与太后原有肌肤之亲,然而这些年来南北征战,疾病满身,齿摇发落,耳鸣眼花,早就被太后所弃,另召入幕之宾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来,若非刺探,难道还是叙旧不成?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皇贵妃已去,死无对证,不论太后问什么,总之给她个抵死不认账就是了。
洪承畴明知顺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两处,太后眼线众多,必定早已知晓,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颁旨,故明陵每年春秋两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这时候出宫,大概顺路祭陵去了。”
大玉儿故意诧异道:“又祭陵?莫不是为皇贵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瘾?我听说他前日和大臣们合计着,说要替前朝太监王承恩也立个碑,这可真是稀奇,连太监也当成宝供奉起来了。说起来你和那些人更有渊源,皇上怎么倒不带你同去的?”
洪承畴这方知道太后诏见他的真正用意,闻言忙离座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臣虽曾效力于前明,然自从三官庙太后垂青,晓以大义,自此剃发易服,誓死相从,更未生过二心。还望太后明鉴。”
大玉儿听他提起三官庙旧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旧情,忙亲手扶起道:“我并无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只想你替我劝劝皇上,不可一味任性,当以社稷为重,私情为轻。佛法教义,也讲的是普渡众生,岂有为了参禅而荒废朝政、误尽苍生之理?”
洪承畴略作沉思道:“我与大觉禅师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辈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玉林秀大师前来,若由他劝谏皇上,或可见效。”
大玉儿点头道:“但愿你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着去办吧。果然能使皇上规引入正,我必重重谢你。”
洪承畴叩谢道:“忠言谏君是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谢?”遂辞去。却不还家,径往额附府吴应熊门上来,令门子通报进去。
稍顷,中门大开,吴应熊亲自迎出来,恭请入中堂用茶。建宁听说洪大学士来访,深以为罕,亦特地过来见礼,洪承畴欲跪不跪地,方说了句“微臣给公主请安”,建宁早已接连说了三四声“平身”,令吴应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盏茶功夫,即告辞入内,复命人传出话来,请大学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畴谢了,这方从从容容地与吴应熊说话,因道:“冒昧造访,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拜托世侄。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妥,攸关性命。然而举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无人可托。”吴应熊听他说得重大,谨慎问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辈可以效劳,虽死不敢辞。”洪承畴拈须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个女儿叫作洪妍,于崇祯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洪妍在京城?”吴应熊益发惊讶,只觉一身的血都涌上头来,不禁离座而起,接连问道,“她如今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你见到她了吗?为何我不知道?”
洪承畴见他这般冲动情急,倒觉诧异,一时瞠目无语。吴应熊亦自觉失态,索性离座长揖到地,恳切致辞:“实不相瞒,晚辈与令千金早有数面之缘,已成挚交。惟因洪姑娘从不肯在晚辈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辈也只得对师公隐瞒,还望师公恕罪。”
洪承畴初而大惊,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难怪当日你迎我入京时,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惊,满脸疑惑之色。原来,你早就知道董鄂妃并不是洪妍。我自谓此计万无一失,却原来早已被你看破。这许多年来,还要感谢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项上人头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当再有所隐瞒了。”因拉吴应熊坐下,将皇上如何钟情于洪妍、向自己索讨为妃、并命自己经略之余悉心寻访之事,从头细细说明,叹道:“那日我的部下在江南抓获一批抗清叛逆,本欲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门上报说有个女子来访。我寻找了女儿那么多年,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更没想到她竟然一直为永历做事,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与我同城相处,擦肩而过,这次若不是为了救她的同党,只怕还不肯露面呢。”
吴应熊早猜到洪妍已经与父亲相认,却也为这种相认的方式觉得惊诧,不禁“哦”一声,问道:“那么洪姑娘可知道圣上也在寻找她的事?”
洪承畴道:“岂会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荐给我的。她说自己另有要务,不便进京,董姑娘色艺双绝,必然能得到圣上的眷顾——事实上,皇上对皇贵妃的确情深义重,为了皇贵妃的死,几次三番想要削发出家。刚才太后召我去,谈的就是这件事。言语之间,太后分明对我已起了疑心,想来早已在我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性命事小,只怕宫中朝上牵连甚大,无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则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请世侄替我去见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势,嘱她早早离开,不可耽搁。”
吴应熊忽然想起一事,脱口道:“刚刚降了朝廷的义王孙可望前日突然暴毙,说是出猎时被箭射杀,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发,邸报上却语焉不详,弄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布,洪小姐此时来京,凶险实多。”
吴应熊若有所悟,遂细细问明赴会之所,想到即将可以与红颜见面,不禁心中怦怦乱跳,又命下人摆上酒菜来,陪洪承畴饮至夜深方散。
次日一早,吴应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条,自己出了门径往洪氏祖坟来,先毕恭毕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洒酒祭拜了,然后便坐下来静静等候。洪承畴告诉他见面的时间是午时朝散,然而他却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来到洪氏坟园坐定,才能静得下心听松风阵阵,落叶萧萧。
看着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战场上邂逅洪家祖孙的情形。那是他与明红颜的第二次相会,同初遇一样短暂而记忆深刻。他不能忘记明红颜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第一件事,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与眼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驰魂与,满心感激。是她让他知道,爱一个人至最深处,就是对她毫无所求,只要能有所赠予便是最欢喜的。他只恨可以为她做的并不多。
日上中天,看日影可知午时早已过了,然而红颜的芳踪依然不见。
吴应熊不死心,沉着气一直等到戌时,暮色四合了,这才相信红颜大概是不会来了。她是临时有事耽搁,还是看到自己改变了主意?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遇上了太后的眼线吧?
如此想着,便越觉忧心,吴应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红颜回京,除了洪氏祖坟和学士府外,应当还有一个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园,一路打马打奔至二哥处,只见院门虚掩着,应手推开,却并不见那位打扫看屋的老仆人。一直走进堂中来,只听窗里一个女子的声音虚弱地问:“是何叔吗?”
那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然而听在吴应熊耳中,却无异于雷霆霹雳一般,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连忙几步抢进屋中,只见窗边炕上,一个女子半倚半坐,鬓发散乱,脸色惨白,正是红颜!
明红颜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只略问了一句“是何叔吗”已经气喘吁吁,似乎连抬起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然而吴应熊的突然闯入还是迫使她抬眼注视。她看着他,却毫不惊讶,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来似的,她看着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来。
吴应熊接住那只手,辛酸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看到重伤的红颜,真让他又惊又喜,又痛又怜,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是她杀了孙可望,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重创,以至于不能按时赴约。他忍不住责备她:“做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代劳?”
吴应熊冲动之下,真想这就对她坦白一切,她已经与洪承畴相认,接受了那个汉奸的父亲,是否,也可以接受一个汉奸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经同她父亲交谈了一切,即使瞒着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胸臆,好过一直在隐瞒的阴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气道:“红颜,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
话未说完,却听见院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人进来。吴应熊忙拔剑在手,闪身窗后向外看去,却是那看屋的老仆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吴应熊心想,原来这个装聋作哑的老家伙姓何,只得开了门迎上去。
老何见着吴应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说话,径自往厨下生了火,将纸包里的药倒进吊子里,三碗水煎成一碗,双手端着过来。吴应熊接了,一勺一勺亲手喂进红颜口中,眼看她喝了药,阖眼朦胧欲睡,满腔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轻轻替她拉上被头盖至颈下,眼看着她睡熟了,仍不舍得离开。只呆呆地守候在榻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看着他心目中的女神,想象着她的梦里是不是有他。
这个晚上,吴应熊没有回去额驸府,他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每次面对明红颜,总有一种忐忑的感觉,仿佛他一转身,甚至一眨眼,她就会凭空消失,然后几年不见,凭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终于又重新见到她,听到她,而且是这样柔弱苍白的她,这样的伤痛,悲哀,他怎么可以离开。
他守候在她身旁,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心情异常平静。如果可以,他情愿就这样一直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那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快乐,除此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