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

“这就是我们在国民党反动政府时期‘话剧开天窗’的经历。我们虽然看上去在台前很风光,但却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啊。一个连阿Q都害怕的政府,一个一点艺术创作自由都没有的政府,它怎能不垮台呢?”

赵迅对李旷田说。他和他的剧艺社的朋友们,已经在一所中学里的学习班待了一个月了。除了演话剧的,还有旧时代搞写作的、唱花灯的、唱滇剧和京剧的、作曲的、画画的、写书法的,他们都是即将成立的省文联要团结招募的对象。大家过着准军事化集体生活,周末才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开初时人们兴致颇高,伙食很好,学习的内容很新颖,大食堂里一人端一大碗吃饭很热闹。早上六点半听着军号起床,七点出操跑步,七点半早餐,八点上课。一直到下午五点,课程都排得满满的,时事、政治、军事、抗美援朝、马列主义理论、联共(布)党史、中国革命史等,还有讨论、汇报、自我剖析、思想总结,常常晚上都在开会学习。新名词、新思想、新理论、新作风,源源不断地灌输给这些旧时代的艺人们。思想改造运动不仅要重新塑造人的灵魂,还要改变人的作风。连一向自由散漫惯了的阿Q,每天早上军号刚一响起,便一骨碌爬起来了,穿衣洗漱比哪个都快。因为他在刚进来的头一周就三次迟到,被请来操练他们的解放军教官一顿好训,罚他围操场跑十圈。那威严的教官大喊一声:“跑步——走!”可阿Q就是阿Q,他索性拢着手蹲在地上了,还用满不在乎的眼光瞥了教官一眼。这教官是个班长,人高马大,脾气火爆,是个久经战火的东北老兵,他当时气得解开了皮带。赵迅一看要出事,忙跑步过去,一把拽起阿Q,说憨狗日的阿Q,还不快跑。然后他带着阿Q一起跑,一边还喊着嘹亮的“一二一”。还是李旷田出来解了大家的围,诙谐地说共产党要把阿Q改造好,光靠跑步是不够的。可怜的阿Q才没有嘴里跑出白沫子来。

今天是赵迅个人的自我剖析,俗称叫“洗澡”。这样的“洗澡”每周都有,或大会上,或小组里。现在赵迅是面对组织,除了李旷田外,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他们表情严肃,坐在李旷田的两边,看上去像是从北方来的南下干部。他们一个姓黄,一个姓刘,不知道是什么职务,在学习班里,人们一律用“同志”相称谓。

“很好,赵迅同志的揭发有助于我们了解国统区的文艺黑暗和对艺术家的迫害。过去只知道他们经常强迫进步报纸‘开天窗’,原来他们连进步话剧也敢‘开天窗’。”李旷田同志总结道,“你可以把这一段经历写成一篇材料,用在学习班里供大家交流。昨天诗人亦夫同志控诉说在旧社会发表了一首诗还蹲了三年监牢呢。”

“你有没有组织你们剧艺社的演员们和国民党反动派做斗争?”黄同志问。

“斗争?”赵迅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国民党反动势力太强大了,党通局的那些人都有特务背景,属于中统‘CC系’的,我们经常被他们盯梢,尤其在《阿Q正传》禁演后,他们监控了我们三个月。每天回家身后都有‘尾巴。’”

“这就是你们斗争性不够强的表现。”黄同志指出,“反动派强迫你们在《阿Q正传》里加进他们的反动思想,你就不加鉴别地接受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你灵魂深处还是怕他们。因此对你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改造是非常有必要的。看看我们延安时期鲁艺出来的文艺家,哪个不是站在反帝反封建、反国民党独裁专制的第一线?”

赵迅连连点头称是,心里想哪个喜欢独裁专制呢?我要是上了鲁艺……

黄同志又说:“你们的自我剖析不能光讲自己怎么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迫害,还要分析出自己为什么没有反抗。都做顺民,只讲艺术,不讲政治,革命怎么能成功?”

“是,是是。为什么没有反抗呢?只想委曲求全,能演话剧就成。这是我们旧社会艺人的通病,我们思想觉悟不高,接受新民主主义的思想不够。我很羞愧,我真的很羞愧啊!为艺术而艺术是过时的……是资产阶级的艺术观。”

李旷田这时用肯定的口吻说:“赵迅同志作为学习班的副班长,在思想改造方面是积极要求进步的,这个我们大家都看得到。连张班长都说赵迅同志出操最积极,最守纪律,无论是队列还是内务都起到了表率作用。阿Q就是在他的以身作则下变得越来越好了嘛。”

赵迅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操练他们的解放军班长,有一天当众表扬赵迅,说他站似一根桩,行如一阵风,腰杆里始终有一根扁担,有军人作风。在食堂吃饭时张班长还问,赵同志当过兵?赵迅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我要当过解放军就好了。张班长又说,别看我这大老粗没有文化,但谁有没有军人做派,一个转身都可看出来。赵迅那一刻差点没有被一口饭噎住,半天才缓过气儿说,我们在舞台上的训练,其实也跟解放军一样的苦。从小压腿下腰走台步,那是童子功呢。

赵迅的“洗澡”比较顺利地过了关,生活开始向他展示阳光灿烂的一面。军区政治部文化部的一位姓冯的部长,有一天来到学习班作报告,冯部长三十年代时就是国统区的一名知名作家,后来又向往革命投奔了鲁艺,还在鲁艺戏剧文学系当过副主任。他的报告深入浅出,既有政治性又高瞻远瞩地指出了革命文艺发展的方向,让学员们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赵迅没有想到的是,报告结束后冯部长单独将他留了下来,问他在学习班结束后,愿不愿意参加解放军,到军区文化部工作。冯部长说,我看了你们演的《雷雨》,还在广播里听过你说的相声、快板,多才多艺嘛小鬼。把赵迅当时感动的,说自己做梦都想穿一身解放军的军装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李旷田又把赵迅找去,说新组建的文联里作家协会是最重要的,问赵迅是否愿意去作协工作,至于职务嘛,还是先当个副秘书长。赵迅如沐春风,再次激动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忙说,感谢组织信任,感谢旷田同志栽培。可是,可是军区文化部的冯部长想让我去他那儿效命呢。李旷田同志马上指出他得意忘形时的失态,什么“效命”“栽培”,都是干革命工作,国民党才说“效命”“效忠”啥的。冯部长那边我会去协商的,我们文联是新组建的单位,亟须人才,部队应该支持我们地方的工作。你不能走。

人才啊我是共产党的人才。天生我材必有用,赵迅你要好好干啊!赵迅做梦都在念叨。

周六一回到家里,赵迅一把将大着肚子迎上来的舒淑文抱住,“我洗过澡了!”

舒淑文误会赵迅了,略带娇羞地说:“看你猴急的,人家肚子里有孩子呢。”

赵迅仍然得意洋洋,“‘洗澡’过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舒淑文温柔地点了一下赵迅的额头:“才一星期呢,就那么慌啊?”

赵迅反应过来了,哈哈大笑。一把将妻子横抱起来,小心放在屋里的躺椅上,“文妹,你不知道‘洗澡’是学习班里的新名词,指我们这些旧社会的艺人清洗干净自己思想上的资产阶级污垢,改造好思想,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成为一个全新的、干净的革命文艺工作者。这个……这个,嗯,不是你要的那个意思呢。”

两人笑作一团,在躺椅上小心谨慎地亲热了一番。赵迅把头伏在妻子的肚子上,问:“他在里面有意见了呢。”

舒淑文说:“动得可厉害了。肯定是个小调皮鬼。”

赵迅说:“你要多多地吃,给我养个大胖儿子。对了,他将来会是一个作家的儿子。淑文,我要到作协干副秘书长了。”

舒淑文没有显得特别的高兴,“这么说,你洗干净自己了?”

赵迅愣了一下,“当然洗干净了。这是李旷田同志亲自告诉我的,还说作协工作任务重,我是个人才,军区文化部的冯部长来要我他们都不放呢。”

晚上,两人躺在**,对未来满是跌跌撞撞的憧憬。米线店不要再开了,厨师王师傅和四个伙计都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自谋出路;舒淑文的奶奶留给她的一根金条也捐给国家买飞机打美国鬼子去,学习班里好多艺人都捐了,咱们可不能落后。以后领政府的工资了,要像个国家干部,还顶着个小工商业者的帽子,将妨碍副秘书长的进步。家中的用人孙妈也辞退算了,现在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大家都平等了,家里还雇用人就是剥削了。旧时代的一切东西都要在家庭里“洗洗澡”,从穿的到用的,从花销到做派,都要适应新时代的风尚。赵迅的美军飞行夹克、凡尼丁毛料西装西裤,阴丹蓝布长衫,南洋风情的花衬衣,甚至礼帽、鸭舌帽都送给王师傅吧;舒淑文的旗袍、百褶裙、玻璃丝袜、香港定做的高跟鞋、水獭皮大衣,还有那些金银首饰、翡翠手镯、玉佩挂件,送给用人孙妈也不合适,那就都藏在箱子底吧。以后天天穿列宁装。过去舒家的老照片、旧书、杂志、老岳父写过的那些吟风弄月的古体诗(自印过一本《梅边吹笛》),家中还堆了近百册,还有和法国老板往来的信函(厚厚一大摞),在铁路上工作时的日志,都赶快烧了吧。尤其需要赶紧处理的是家中的那些耶稣像,圣母像,十字架,《圣经》,这些都是帝国主义的东西,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不会喜欢它们的。舒淑文期期艾艾地问,还有你给我姐姐写的那些情诗,我一直保存着呢。要不要烧?赵迅毫不犹豫地说,烧。都是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他看到妻子眉头皱了一下,好像真被那烧情诗的火烧着了,便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心中只有你,我早和过去一刀两断了。舒淑文叹了口气,我是为我姐姐惋惜呢。毕竟那是一段很真挚的情感。赵迅赶紧说,再不要提你的姐姐了,我在学习班里为你的家庭背书,差点过不了关,还是老韩他们帮我作证明,说你是个有进步思想的学生,为了迎接新中国才留下来的。

舒淑文最后问:“赵哥哥,你的那些勋章呢,烧不烧?”

赵迅就像被烫着了手一般松开了搂着妻子的手臂,脸上的疤痕急促地抖动起来,他翻身坐起来,像个苦苦冥思的哲人,又像个负债累累的商人,却被一枚过去时代的勋章压得喘不过气来。

“勋章,你烧不化的。把它们埋在那盆梅花下吧。”

在舒家的传世家业中,这盆据说是明朝时期就种下的梅花极为珍贵,堪称舒府的镇宅之宝。它栽在一个长宽各一丈二、深达两丈的大石缸里,至少传了七辈人以上。昆明本就是一春城,素无寒冬,梅花这种喜寒花卉在昆明也就更为珍贵了。过去舒家每年都会在梅花开放时,请高人韵士、至爱亲朋来家里赏梅,舒淑文的父亲舒惟麒的许多古体诗都是赞咏这盆“明梅”的。不过在抗战时期“明梅”不再开花,几百年的枯藤只发少许绿叶。舒惟麒曾经以梅咏志:“家国有难藤无语,河山光复梅先知。”神奇的是抗战胜利的当年,也就是1945年的冬天,明朝的梅花傲然绽放,团团血红色的花朵装点古藤,无意卖俏争春,唯报家国中兴。那年前来赏梅的朋友特别多,连报馆都派来记者采访,说是那枯藤上绽放的都是抗日将士的鲜血,河山光复在望,“明梅”报喜送春。到风云突变,狼烟四起时,“明梅”再度“无语”了。舒惟麒逃离自己的家园时,曾对舒淑文说:好好照看好我们的“明梅”,就像照看你的奶奶一样。

周一,学习班情形突变。先是刘国栋东窗事发,这个情场高手自进学习班以来,思想就不放在认真改造上,他和班里一个唱花灯的女演员从第一周起就眉来眼去,第二周就在周末暗度陈仓。终于在昨天在一家旅社被人捉了奸,捉奸者正是一直与他同居的富商姨太太以及发动起来了的街道群众。刘国栋至死都不明白,这点事情,何至于兴师动众。新社会了嘛,砸碎了封建牢笼,恋爱自由,谁和谁睡觉革命管得了吗?

在学习班的“洗澡会”上,刘国栋此言一出,就引起“群殴”式的批斗。首先站出来慷慨激昂发言的是杨小昆,他说刘国栋就是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嫖客,在旧社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曾经抽过大烟,还是国民党反动市长的女婿,又和反动资本家的姨太太长期姘居乱搞,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物,共产党好心好意地改造他,请他来学习班“洗澡”,可他不好好跟党“洗澡”,却和小烂屎在一起洗澡,搞女人搞到学习班来了。你以为这里是干什么吃的?党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改造旧社会遗留在我们脑子里的坏思想、旧作风,给我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让我们树立革命文艺思想。可他呢,和小烂屎滥吃滥嫖,把这里当成妓馆了!

杨小昆唾沫横飞、口诛手指。那是昆明街头泼妇骂街的惯常动作,手高高地抬起来,手腕却弯下去,食指高过对方的鼻子,有的还附带跷起的兰花指,形成居高临下之态,却隔得远远的,大约随时要提防被对方打一拳。连与会的李旷田也听不下去了,挥手制止他:同志们发言要注意文明礼貌。

这个迎春剧艺社的剧务,当年来投奔老韩时,老韩问他读过些什么书,他说七侠五义啥的都读过,老韩又让他念一段台词,听得在一边的刘国栋毫不客气地评价说,比结巴顺畅一点。老韩再问他知道田汉曹禺吗,知道巴金老舍吗。他挠了半天头说,种田的老汉他倒认识几个,老舍?老子就是舍命来演戏的嘛。老韩当时气得想踢他,说你演个屁的戏。你可晓得什么是表演?他回答说谁不认得表演?戏台上的人演的是假的,戏台下的人看着是真的。老韩当时要打发他走人,但这个家伙哀求说饿肚子已经好几天了,在剧社里不求别的,给碗饭吃就行。据杨小昆自己说他们家前清时还是很阔的,家里三进三院,用人都有七八个,只是在民国时家道中落了。赵迅来接手剧艺社时,杨小昆已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跑场地、和高利贷者打交道、摆平社会上地痞流氓的骚扰,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在剧社里,他既被人看不起,又离他不得。有人曾经看见他在服装间抱着舒菲菲换下的旗袍戏服**。舒菲菲曾跟赵迅抱怨说,只要一看见杨小昆色眯眯的眼神,就会常常忘记了台词。以至于每当有重大演出时,赵迅总是把杨小昆使得远远的。当初大家报名参加学习班时,他也来跟赵迅要一张表填。阿Q当时就说,这是共产党为搞艺术的人办的学习班,你来凑什么热闹。杨小昆的回答颇为理直气壮,共产党是为劳动人民翻身求解放的政党,我是地道饭都吃不饱的劳动人民,你阿Q都去得,我为哪样去不得?

第二天刘国栋就被人叫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

学习班风声鹤唳,天天晚上开会学习、揭发“洗澡”到十二点。人们不再在吃饭时和晚上散步时开玩笑说闲话,男同志和女同志们更是“授受不亲”,话都不敢多说两句。上面宣布说本周末不放假了,去炼钢厂义务劳动两天。赵迅心里暗自叫苦,原说星期天陪舒淑文去医院检查呢。那时他还不知道,生活从此将不一样了。

这天晚饭后老韩约赵迅出去散步,他们当然不能走出中学校的大门,只能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转,晚七点还要继续“洗澡”呢。

“老弟,没想到会这样。”老韩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了,老韩?还在想国栋的事?算了吧,他这样的人,就是花前鬼的命。”

“是我的命要背时了啊老赵!”老韩急得声音大了起来。

赵迅忙示意他小声点,两人紧张地往四周张望,暮色苍茫中有人在打球,有人在散步。但赵迅凭直觉感到有人在盯他们的稍,在试图听到他们的谈话。

下午老韩被叫到校务办公室“洗澡”,跟他谈话的是老黄同志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人向他出示了一份国民政府时期的黄色封皮的档案,也就是人们称的“敌伪档案”,里面有一份表格,上面清楚地写着韩三勤自愿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的申请,而另一份档案里,则是国民党昆明市党部任命韩三勤为三青团宣传股长的委任状。

“我当时都尿裤子了,那人是省公安厅的人。”老韩哭丧着脸说。

赵迅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冰凉了。“学习班‘洗澡’时,你为什么不交代?”

“我怎么说得清?”老韩声音又大了起来,“那时还不是为了方便拿到‘准演证’。人家给我情面我不领,我还想不想搞我的话剧?我们是演戏的人,人家是坐江山的人,谁坐那个位置上都要拉拢我们不是?”

赵迅当然清楚,曾经风光一时的三青团,在1948年国民党搞党团合并时,很多三青团员自动加入了国民党,也有不少的人因为厌恶打仗和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从此远离了这个组织。他和老韩交往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往国民党市党部的门多看一眼。老韩向来是个很清高的人,当年跟市党部宣传部和党通局的人打交道,他都把赵迅支到前面,还说我看见这些官僚就烦。老韩可能以为,不跟国民党沾边,这事就过去了。可现在赵迅越发感到,像他们这种人,过不去的坎会越来越多了。

“那他们……要你怎么说?”

“重新自我检查嘛,再洗一次澡。今晚……怕是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啊,我怎么洗得清自己?”

赵迅鬼使神差地说:“老韩,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暂时不说。”

“唉!”老韩眼里都是泪了,“赵老弟,我有件事得托付你。我老伴儿和孩子,他们回到家时,如果我不在,你得帮我照应照应。”

赵迅大吃一惊:“他们离开香港啦?”

“上周刚离开。唉,早一星期让我洗这个澡,我就让他们……”

这时有个人影远远跑来,是杨小昆。赵迅连忙示意老韩不要再说话。杨小昆很做作地和他们打招呼,说自己饭后运动运动,然后晃晃悠悠地跑开。老韩嘀咕了一句:“小人一个。我当初真是个东郭先生呀。”

赵迅鄙夷地说:“不用理他。我也是东郭先生,真不该让他来参加这个学习班,高抬他了。旷田同志上午还找我去问这人底细,让我以后提醒他注意说话方式。真给我们迎春剧艺社丢脸。”

“你要小心这头白眼狼,老弟。今天黄同志问了很多我们剧社的问题,好些大家私下说的话,他们都掌握了。尤其是阿Q和刘国栋的牢骚。谁会是告密者呢?”

“哦?”赵迅又吸了一口凉气,努力想自己在剧社里说过些什么不合适的话没有。

“老弟,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老韩,我们多年的患难兄弟了,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嫂子他们那边你放心,再说还不一定把你怎样呢。”

“不是我的事,是你的。”老韩定定地看着赵迅,“老弟,我也算是个久走江湖的人,从你来到剧社,我就把你当兄弟看,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赵迅笑笑,“兄长过奖了。我不过在你那儿讨到碗饭吃,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

老韩用忧伤的口吻说:“你还跟我装糊涂啊。你难道不晓得现在越不简单的人背景越复杂。凭你的县城小学教师的资历,就可以把我的剧社搞得那么红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谁都认识的?你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在这个时候可得小心。你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啊!我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韩三勤,就托孤于你了。”

晚风袭来,吹不掉老韩簌簌下落的眼泪,也吹不走赵迅内心的烦恼与恐惧。操场外有一条铁路,一辆货运火车轰隆隆开来,赵迅他们看不到火车,但听得见那尖锐粗犷的鸣叫,感受得到那车轮震撼着脚下的土地,仿佛从他们欲说还休、五味俱陈的心中碾压而过。

到周四,学习班外面忽然停下一辆吉普车,下来两个公安干部,宣读了对国民党三青团骨干分子韩三勤的逮捕令。老韩被带到教室门口时,回头用绝望的眼光望着赵迅,没有说一句话,但赵迅什么都明白了。

那时学习班上正在给阿Q“洗澡”,本来从这个家伙身上搓下来的“污秽”已经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了,老韩一被带走,教室瞬间变成一个大冰库,人人呼出的寒气都清晰可见。班上的几个积极分子,在埋头整理他们手中的“炮弹”,杨小昆跃跃欲试,正在默数笔记本上罗列的关于阿Q的罪状,似乎马上就要倾泻到那个倒霉鬼的头上了。

阿Q忽然干号一声,像在戏台上进入了角色一样,几步走到讲台一侧,“扑通”一下给大家跪下了,然后“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在大家的诧异中开始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自我表白。那真是需要极大的耐心才可以听得下去的一场思想剖析。他说自己从小有爹无娘,没娘的孩子有多苦啊!隔壁张七妈的奶水他吃过,张七妈的奶子大奶水多,奶急时滋出来三尺多远,她家小胖子和我加在一起都吃不完。拉牛车的简老汉有天还跟张七妈说,两个娃儿都吃饱了,你让我也吃一口,结果被张七妈满院子追着打(教室里有轻微的笑声,被会议主持人呵斥了下去,同时提醒阿Q忆苦不能光说吃奶的事情)。阿Q连忙说对对对,我们家那时穷啊,七岁时我都还是光屁股,去上国民小学了才第一回认得啥子是布。我还穿过高奶奶纳的鞋,唐家二媳妇做的衣服,猴子他爹老倌不要的棉袄,还和黄老财家的狗抢过饭吃。我在昆明的小巷子里长大,从小就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剥削和欺压,他们说我像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时总是让我扮强盗,他们扮官兵。那时我总感到屈辱,共产党来了,我才终于扬眉吐气起来。因为官兵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强盗就是造反的共产党,我就当然跟共产党一伙的了。现在要是还能跟儿时的伙伴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还当强盗,和国民党官兵做斗争。

(主持人再次打断他说,不要讲儿时的游戏了,谈谈你自己在旧社会的表现和对新社会的认识。)

旧社会?旧社会我表现得像劳动人民一样好,到处受人欺负,在学校老师同学都看不起我,嫌我穷呗。可是我会演戏,特别会演受苦的穷人,斯尼……坦尼……撕鸡吃的那个大师说的现实主义啥的,我都不需要去想去感受。我的现实可比台上的那些角色苦。学校书读完后找不到正经事情做,到处打流跑滩混饭吃(说到此处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后来碰到老韩,哦,韩三勤约我去他的剧社干,我在剧社演小角色、跑龙套、干最累的活计,只求有一碗饭吃。那些当红的女演员从来都不正眼瞧我们一眼……(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嗯,这个这个,杨小昆同志也是这样。他就跟我说过舒菲菲一向都讨厌他。是不是杨小昆?你别不高兴,在剧艺社你是和我一起受苦的底层职员,是劳动人民。舒菲菲追随她的资产阶级洋人主子去了,我们不追随,我们追随共产党,说明我们是一伙的。刘国栋、韩三勤、赵迅他们是一伙的。刘国栋进了学习班牢骚特别多啊。他说共产党的干部真是土包子,穿着大棉裤跳舞,却要求学习班去伴舞的女演员穿旗袍,看上去就像土老财搂着姨太太。当年国军军官……哦,不对,该死(抽自己一个嘴巴)!当年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去舞厅都是穿“罗斯福呢”的美式军礼服,裤子缝笔挺得割手,头发上沾不了苍蝇。看看,看看他们那时多么反动啊!他们倒是洋派了,可还不是打不赢穿大棉裤的解放军。女演员还不是喜欢人家的大棉裤,对不对?(有学员更正道,阿Q你不要乱说乱讲,人家不是喜欢大棉裤,是喜欢解放军。)对对对,是喜欢解放军。我还要揭发!在学习班里,有天我还听见韩三勤跟赵迅说反动话,说这是个什么学习班,光学政治,一点业务也不学。我们又不是搞政治的。当初真不该来,我们自己演自己的戏,活个自由自在。赵迅说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搞政治,政治反过来要搞你,因此你学点政治也是有用的。赵迅这个人表面很豪爽,很正直,其实特别阴,鬼心眼多。他让我演阿Q,要我在台上喊三民主义万岁,说“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狗屁台词。赵导演,我当时就向你指出这不是阿Q说的话。对不对?斯……妈的,撕鸡吃的大师也没有让阿Q这样说。可是你还是逼着要让我阿Q说。我阿Q是个多么热爱共产党的人,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

阿Q真的就是阿Q。在赵迅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如此利落地说这么长的表白。在赵迅排演《阿Q正传》之前,他一直在迎春剧艺社各种剧目中跑龙套。学习班对他的教育看来真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更管用。赵迅想起有一次阿Q对他说,赵导演,你成天找那些个记者采访舒菲菲,你都说我把阿Q演活了,是专演阿Q的大师,拜托你也找几个记者来采访采访阿Q大师吧。我要出名。

阿Q开了学习班思想改造靠自扇耳光、揭发他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过关的先河。所有准备砸向他的炮弹都哑火了,连积极分子杨小昆都被巧妙地拉拢,成了迎春剧艺社的劳动人民代表。赵迅想,这憨狗日的,看来我还得重新“洗一次澡”了。

赵迅想的太乐观了,要是他能预先看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危机,再洗多少次澡他都愿意。周六出完早操,大家啃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准备去炼钢厂义务劳动。有人来通知赵迅说,让他去李旷田同志办公室。赵迅当时心“咚咚咚”跳了三下,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厄运来敲门了。

他敲开了李旷田办公室的门,进去就看见李旷田满脸狐疑,又有些恼火生气,就像一个被撒谎的孩子欺骗了的家长;还看见里面不但有判官一样脸色的老黄和老刘,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穿土黄色军装的人。这时赵迅想到了老韩被带走时那双绝望的眼睛。

过去的历史就是你背时的命运,也是你永远挣不脱的阳光下的阴影。

没有过多的客套了,穿黄军装的两人中的一个用冷漠的声音说:“赵迅,今天叫你来,是要你向组织交代清楚,你和国民党中统特务钱基瑞的关系。”

赵迅稍稍松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我已经向组织交代过了,我在旧社会搞话剧期间,他是党通局的特派员,同时兼国民党市党部戏剧文艺审查委员会的主任。我们要上演的剧目都要报他那里审。他是一个压制民主自由和进步思想的文化刽子手。”

黄军装干部从棕黄色的档案袋——又是那样的袋子!天知道那里面装有多少事关个人生死的秘密——里拿出一份有三页纸的揭发材料,向赵迅扬了扬说:

“这是中统特务头子钱基瑞交代的1948年到1949年期间他在昆明参加‘寒梅会’的情况。这个‘寒梅会’跟你什么关系?”钱基瑞在1950年底作为国民党潜伏特务被捕,据说他统领着一个庞大的特务组织。

办公室里梅花溅泪,飞鸟惊心。审讯者把材料往桌子上轻轻地一扔,用早已洞悉一切的口吻说:

“你就老实向组织交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