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合体

她研究世间一切,并且无所不精:

社交、服饰、健身,**。

她研究我,研究我的喜好,研究我的表情与动作,

就好像我是她所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

然而事实上,我和她实验室中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

她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再夺走它们。

CHIMERA

生物学中一个常用术语,一般译为“嵌合体”,指的是来自不同个体的生物分子、细胞或组织被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生物体。

——百度百科

1.奇美拉(Chimera)

它有山羊的身体、狮子的头颅、蛇的尾巴,乃是妖王提丰与蛇妖艾奇德娜所生。

——古希腊《书库》第2书,第3章

我看着她走进来。

六年来我一直想知道,在这女妖柔软光洁的皮肤之下,究竟包裹着一台多么冷酷精确的机器。

她也看到了我,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没有一丝尴尬与愧疚。

“伊文。”她加快了脚步,走到我面前,“亲爱的,好久不见。”

当她靠近我时,衣袖间涌出轻柔的暖香,味道与当年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我们结婚后不久,她渐渐对我吐露心声时曾说过的话。

她说:“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够把自己的每一个表情都拍下来的话,那么就可以写出一篇博士论文了。《表情管理与社交应对》,这个题目怎么样?只拿微笑来说,我脑海中就有上千种微笑,每一种都要调动不同的肌肉群,每一种都可以应对多种环境,而它们的组合更是变化无穷!这里面唯一的难点就是要精确管理表情,这需要巨量的计算,简直太神奇了——伊文,不要这样看着我——够了。你看,你们音乐家总是会误解我们这些喜爱科学的人,我不是机器,图灵计算机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应该在什么环境里使用哪种微笑——我是人,伟大的人,这是生物学的议题。”

她严肃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头,然后扑哧笑了,甜美,天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瞧你,亲爱的,我在跟你开玩笑呢。”

此刻她站在我面前,身着质地上佳的羊绒大衣,脖颈间是内敛柔和的丝巾,大衣包裹着她定期锻炼的纤瘦身体。她研究世间一切,并且无所不精:社交、服饰、健身,**。她研究我,研究我的喜好,研究我的表情与动作,就好像我是她所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然而事实上,我和她实验室中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她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再夺走它们。

她看着我,唇角的愉悦恰到好处,无懈可击。但我却无法在面对自己的前妻时,依然像热恋期一般充满喜悦。

我疲惫不堪。“我只想跟你谈谈托尼。”

没有任何一个八卦小报的记者会相信这是真实的故事:一个母亲在生产的当天就抛弃了襁褓中的婴孩和无辜的丈夫,消失在世界的彼端,六年。

“我知道。”我终于从她的眼中读到了转瞬即逝的瑟缩,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我正是来同你谈他的。”

托尼今年六岁。

如果不是三个月之前的那场意外,我永远都不会再联系托尼的母亲。那天我带着他去公园,一辆暗红色的本田汽车毫无先兆地冲上人行道,然后把托尼卷到了车轮底下。在五天的抢救之后,他睁开了眼睛,但是肾脏却遭受了不可逆转的严重损伤。在确定他的体质不适宜接受外源肾脏移植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儿子将一辈子依靠每周三次的透析生存。在绝望之中,我查阅了所有的相关资料,却意外地发现了“再生医学”这个命题。“再生医学”的目标是用病人自己的干细胞来生成器官,然后将其移植到病人体内。在这个领域最前沿的科学家之中,我的前妻是一颗闪亮的新星,她目前负责一个专攻“嵌合体”的实验室,并且成功地让一只先天缺失胰脏的小鼠的身体里长了大鼠的胰脏,创造了一个自然界里从未存在过的嵌合体。在杂志的评论文章中,人们认为这个实验的成功意味着再生医学进入了新的阶段,因为在这个实验的基础上,“人-猪嵌合体”在理论上也有存活的可能。如今,我正是希望她能够让一只猪的身体里长出托尼的肾脏来,等它成年之后,就可以把肾脏移植到托尼身上。

眼前的她用小勺缓缓搅动着大吉岭红茶,低声说道:“我当然爱他,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么伤心。只是你邮件里提到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我读了你的论文,以及《细胞》杂志上的评论文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你的实验室有可能准确复制出一个托尼的肾脏。”我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补充道,“请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查阅资料和阅读科学论文的能力。”

“哦,我知道亲爱的,你那么聪明,只要你想做,当然能做到。”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讶异,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如果你已经读了我的论文,就会知道这件事只是理论上可行,‘大鼠-小鼠嵌合体’和‘人-猪嵌合体’显然是两回事,这就像……”她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又无奈地看向我,“就像你可以唱歌,也能够弹吉他,但却不能弹奏管风琴一样。”

“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做到。”我说,“它们的原理是相通的。”

她伸出手撑住额头,“上帝,这可真是一个糟糕的比喻。我该怎么跟你解释……我想你已经知道,我创造的那个嵌合体是如何诞生的。”

我打开iPad,那篇论文里已经有很多段落被我标记为亮黄色,于是我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我们把大鼠的诱导多能干细胞注射到缺少Pdx1基因的小鼠囊胚中,这种Pdx1基因缺失的小鼠是不能发育出正常胰腺的,而来源于大鼠的iPS细胞完全挽救了基因缺陷的受体小鼠囊胚。这些大鼠-小鼠嵌合体能够正常发育成长至成年,具有一个能正常行使功能的胰腺。”

她纤细的手指伸了过来,“哦,对的,就是这里,我想你一定知道大鼠和小鼠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对吧?在生物分类上,前者是家鼠属的,而后者是鼷鼠……”

我打断她,“当然!”

“抱歉。”她耸了耸肩,又指着屏幕上的那一行字,“你看这里,亲爱的,如果我们要用相似的实验方法来做一个人-猪的嵌合体,那么首先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缺失肾脏基因的猪囊胚,但是我们从哪里去找这个囊胚呢?又该如何去定位让肾脏发育的基因呢?这都是目前需要从头开始做的事情,而且没有人知道是否能够成功。”

“我只是请求你去试试看……”我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不论成功还是失败。”

“请不要用‘请求’这个词,托尼也是我的儿子,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她哀怨地看着我,眉尾下撇,充满无奈与伤感,“‘试试看’——你看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就算我们能够找到,并且准确地敲除掉这个猪囊胚上的所有导致肾脏发育的基因,然后呢?我可以把托尼的细胞注射进去吗?不能。使用人类的胚胎干细胞做实验是违法的,是违反科学伦理的。”

“你会在乎这个?”我惊诧地看着她,“你会在乎科学伦理?”

她把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你太大声了,亲爱的。”

我太清楚这个人了,如果她不想回应我的要求,那她根本就不会来见我,而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们之间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小秘密。

“告诉我,你怎么才肯尝试?”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对话。

她终于避开我的目光,转过头看向窗外。很久的沉默。我看着她的侧脸,那张精心保养的面孔和当年一样美丽,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在发光,就像教堂里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一座会呼吸的冷酷雕像。最后她笑了,转过头,对我说道:

“一个母亲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打破科学的禁忌,这个故事本身就足以让我去做任何事情,更何况我竟然有幸成为那位伟大的母亲。”

是的,这才是她。她的行为永远具有哲理和诗意,但她做出这些行为却建立在她意识到这件事会带给她哲学与诗意的基础之上。在她的世界里,她自己是隔绝于世界之外的,就像是一位俯瞰大地的神。她会做这件事情绝不是因为托尼是她的儿子,而是因为这件事会让她成为一个美好的传说。

这个自私可憎的妖怪。

她继续说道:“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成功的把握。人类实验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基础资料,说不准我会做出一头真正的怪物来——可这才是令人兴奋的地方,不是吗?我会去做,但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打听一下常规的肾脏移植……”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淋巴细胞毒交叉配合试验结果都是阳性。”

她茫然地看着我,“所以?”

“移植他人的肾脏很可能会导致超急性排异反应。”我说,“有可能他只能进行自体移植。”

“天哪!”她皱起眉。

“目前,我们只能靠透析来维持他的生命,你无法想象那有多痛苦。”我想起托尼的哭号,忍不住暗暗战栗了一下。

她眼里的光芒终于坚定起来,“我知道了,亲爱的,我会全力以赴。”

“谢谢你。”我说。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她起身走到我的椅子旁边,最后干脆坐在扶手上,捧起iPad找寻着另一段论文,“看这里。”

她的发丝垂到我的脸上,我努力盯着那些复杂的名词,但它们超越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这是另一篇评论,它指出这种嵌合体虽然在结果上是可行的,但它为什么可行的原理我们并不清楚,所以在这个实验中,嵌合的程度是不可控的,虽然目标只是要长出胰脏来,但是别的地方也会出现源于大鼠的细胞。”

“所以?”

“这就是我们不敢贸然用人类细胞进行研究的原因之一。”她说,“如果做‘人-猪嵌合体’实验,我无法控制那头猪的身体里有多少人类细胞。”

“我还是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想想看,伊文。”她把手按在我肩膀上,垂下头看着我,“这头猪可能会是第二个托尼,它的身体里藏着我们的儿子。等它长大了,我们会一起夺走它的肾脏,然后杀了它。”

A.“亚当”

林可躺在医院的手术室外。

已经晚了一个小时,麻醉师还没有来。她**的身体和走廊上往来的男女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白布,这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为什么还不开始手术?”她问护士。

对方的语调略显慌乱,“我们刚刚收到消息,您的器官培育订单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被取消了,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这简直毫无道理!她是飞船上最循规蹈矩的乘客了,一百多年来,她一直按时缴纳器官培育保险,从而保证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能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愤怒让她的心跳加速,而这正是她本次手术想要更换的部件之一。

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第一时间报警投诉,然后直接搭乘轨道交通到达七号甲板——按理说,她的新内脏就在那儿的“亚当”里。

“作为你们的顾客,”她向管理人员提出抗议,“我需要你们解释取消订单的原因,我可不想顶着这颗残破的心脏再等三年!”

“可您的订单好好的。”对方惊诧地回答道,他打开监控,里面正是器官培育舱内部的情景:一颗颗被薄膜包裹的人类内脏生长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管状物尽头,仿佛一串串等待收割的葡萄。而属于林可的那一颗心脏已然消失不见,并被标上了“已收割”的记号。

林可一怔,她再次查看了医院的信息平台,然后把那条主题为“订单取消”的信息转发给了面前的男人。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拒绝相信信息的真实性:“我们的监控平台不可能出错,女士。”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林可,她蓦地站起身来,“如果你们无法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我只能自己去看看。”

“当然,根据器官培育合约,这是您应有的权力。”管理员的语调没有丝毫退缩,“但请注意您只能查看,不能踏入舱门之内。”

十分钟之后,林可在机器警察的陪伴下打开了三十五号器官培育舱的舱门。恐怖的血腥气息只一瞬间便击溃了她的神经,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胸口狂暴的**和紧缩的钝痛。随后,她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骆明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类警官。

一片狼藉。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词语。在踏入三十五号舱后,他很难想象眼前如小山般堆积的血肉曾经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边后悔没有戴过滤口罩,一边压低了声音询问自己的“助手”艾德蒙——这个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人工智能是他最可靠的秘密伙伴。

“报案的林可女士由于受到巨大的惊吓,心脏病发作,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艾德蒙的声音从耳内扬声器传来,“她报案的理由是器官培育机构擅自违反合约,取消了她的订单。”

骆明咋舌道:“我眼前这些恐怕不只是撕毁合约啊。”

洁白光滑的地面上,黏稠的血液还在从直径近三米的内脏堆向外蔓延,有些地方的边缘已经干涸,变成乌黑的一片。在大约一米高的肉堆上,最外层的一些内脏看起来还很新鲜,甚至有几颗还在**蠕动着——如此看来,空气中隐约的腐臭气息,只能源于压在内里的器官了。

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内脏堆里的画面,骆明就感到头皮发麻,“我们最好确定一下这里面只有正在培育的人体器官……千万别还藏着一桩凶杀案。”骆明一边嘀咕,一边命令艾德蒙对其进行扫描,后者立刻通过微型无线网络控制了机器警察,并侵入其视觉系统来完成骆明交办的任务。

“每次看到你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控制它们,我都会有种不安的感觉。”骆明嘟囔道。他当然也能直接对机器警察下命令,但之后就要在整理和分析原始资料上浪费大量的时间。

“请不要再跟我叨唠你对人工智能的心理阴影了,”艾德蒙回应道,“我好像发现了让你更加不安的东西。”

原来骆明不幸言中,扫描显示内脏堆中还掩埋着两条手臂和半颗头颅,显然这三样东西都是不可能在“亚当”里自行生长出来的。

“好吧,看来我们又新增了一桩碎尸案。”骆明叹息道,“这下《伊甸日报》可以有好一阵子不用担心头条新闻了。”

骆明让艾德蒙对舱内的情况进行全面扫描和记录,然后接通了飞船大副秦威的视频电话,对方是“伊甸号”内部安全的最高管理者。

“这大概是我在船上一百零三年间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骆明在对他说话的同时,视线无意中对上了一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人类眼球,语调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您——最好亲自过来看一看。”

2. 艾奇德娜(Echidna)

凶残的神女艾奇德娜。她既不像会死的人类,也不似不死的神灵,她半是自然神女——目光炯炯、脸蛋漂亮,半是蟒蛇——庞大可怕、皮肤上斑斑点点。

——《神谱》,赫西俄德

“请问您是……”在观察了我二十分钟之后,身边的女士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提丰乐队的主唱伊文·李吗?”

“不。”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她飞快地说了一句“抱歉”,又补充道:“您和他长得真像。”

我用尽可能冷淡的语气回答道:“是吗?”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终结。很快空乘送来了饮料,我要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后是第二杯。狭小的经济舱座位让人从肉体上就深感局促,另外一些可怕的名词则在精神上给我戴上更为沉重的枷锁,例如“父亲”和“责任”。当我还是那个“伊文·李”的时候,享受和挥霍的日子似乎无穷无尽,直到她离开我,带走我一半的财产和所有的音乐灵感。

在分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她,分析她,研究她。我重新翻看八卦小报,捡起当年的狗仔趣闻,一遍遍地回放婚礼录像中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婚后每一次她为了配合我的宣传而出席公众场合的照片和录影。在最为黑暗的阴霾时光中,这些就是我曾经的辉煌带来的最大好处——足够的资料。就这样,我终于一点点靠近她完美外壳之下的那个魔鬼,靠近掩藏在那张美丽容颜之下的蛇妖半身。然而有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始终无法理解。

那就是她怀孕的时候。

怀孕只会是她计划中的事情。在我们婚姻的头三年,尽管很多次我告诉她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孩子,但她总会用“不要着急”外加一场特别的**来搪塞我——而当她决定要怀孕的时候,她是根本不会跟我商量的。

“伊文,你猜猜发生了什么?”那是巡演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我推开家门,就感觉到了特殊的节日气氛。

“我的小甜心为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吗?”我勾住她柔软的脖颈,亲吻她的嘴唇。

“一个孩子。”她笑着,眼睛弯起来,“亲爱的,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我一时惊呆了。在三年多的请求无果以后,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它已经三个月大了……”她把我的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就在这里。”

我的手掌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但是那一刻,“父亲”这个词突然砸中了我的心,让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狂喜。两个月之后,提丰的最后一张专辑《雷火》诞生,乐评人认为它“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爱和喜悦”。然而,就在主打曲拿下金曲榜冠军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事实上,那天是她实验室的同伴打电话给我,说她精神崩溃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妻子——在她身上,连“情绪不佳”这样轻微的负面词汇都很难出现,何况精神崩溃?

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放下电话,我赶忙冲到学校去。她的实验室位于林荫大道的尽头,成排的梧桐已经落尽了叶子,只剩下长长短短的枝条挂着圆圆的果实。刚走进那栋砖红色的小楼,她的一名学生立刻认出了我。

“李先生,您终于来了!”他的神情里混杂着激动、紧张和好奇,但谨慎地压抑在礼貌之下,“我是艾德蒙,博士在三层的动物室,我想您最好去那里看看她。”

“好的,艾德蒙,谢谢你。”我飞快地说道。

尽管学校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这却是我头一次踏进她的实验室。光洁的地面与医院相似,其上是一排排金属搁架,内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与通风系统相连的塑料笼子,这屋里可能有成千上万只老鼠!我在装满老鼠的搁架背后找到她时,她正抱着头坐在角落里,头发凌乱,肩膀耸动着,无声地哭泣。

“宝贝——”我被她的模样吓坏了,“亲爱的,你怎么了?”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碰触到她的那一秒,她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尖叫。我不禁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甜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缓慢地抬起头,眼里的惊慌失措是我在她身上从没有见过的。她咧开的嘴角抖动着,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吐出我的名字:“伊文……”

“是我,没错,亲爱的。”我自责极了,“我应该拦住你,不让你来实验室工作的。孩子已经快六个月大……”

“不!”她尖叫起来,“不!不要提它!不——”

“好的,亲爱的……我们不提孩子……”我伸出手,想要安抚她,但她全身发抖,挣扎着要逃开。这反应让我感到深深的挫败,我只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宝贝,我们一起唱《泰坦》好不好?”

她停止挣扎,茫然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

“荒野里的歌者,述说众神的故事……”

那是柔和的副歌,也是她最喜欢的旋律,我用最轻最轻的调子唱下去,几乎听不到歌词。音乐果然比语言更有效。她听我唱到一半,突然吸了吸鼻子,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我抚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试图温暖她恐惧的战栗。

“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我对她说。

她趴在我的怀里,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些不连贯的词汇,“那是一个……寄生的……寄生的……怪物……”

“什么?”

“我不想要那个孩子……伊文,我不要那个孩子寄生在我身体里!”

我吓了一大跳,“宝贝,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在把鼻涕蹭在我的衬衫上之后,她终于能够说出完整的话来,“这个孩子在夺走我的一切,它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它在控制我的思维,它命令我吃它需要的东西,命令我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命令我做它想要做的事情……这是个寄生在我身体里的怪物,一个怪物,它在吞食我,你明白吗?我无法控制自己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看不懂我的实验记录,我也不关心我的论文,我脑子里只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它更舒服一点!我被它寄生了,它已经钻到我脑子里了,你明白吗?”

我哑然失笑,“我的傻姑娘,这是怀孕妈妈最正常的反应了,这是因为你爱它——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不!”她惊恐地盯着我,“这一点都不正常!这完全不正常!你根本就不明白,因为它没有寄生在你身上!”

我忍住笑,用自己能够使用的最诚恳的语调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希望能够替你怀孕,宝贝,但是我做不到。坚强一点,你现在是个母亲了。”

于是她停止哭泣,有那么两三秒钟,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疯子。但很快她就变回了自己,平时的自己,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抬头略带尴尬地笑道:“哦天哪,我今天可真是发疯了。”

“这只是正常的神经紧张而已,宝贝。”

她靠在我肩膀上,“亲爱的,你说得对。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很正常的感觉,我需要适应它的存在。”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也有那么一两次,她表现出沮丧和闷闷不乐,但都没有实验室里那次严重。但这些迹象也让我开始警惕。我推掉了新一轮的巡演,尽可能多地陪伴她。大约是她怀孕三十九周的时候,我偶然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详尽地记录着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和她的每一次“对话”——从她上厕所的时间、睡眠中的梦境,到喜欢的食物以及音乐类型,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看到后面我仿佛理解了一点点那天她的反应,因为她记录下来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习惯和喜好,而是另一个人的。

那个逐渐成形的婴孩正在利用她的身体,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被吓坏了。

如果是一位普通母亲,大概会以“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她不会,情感于她只是外在的伪装色,让她看起来同其他人一样。所以,所有这些事情都只能从婴儿的视角来解释:这是一个怪物为了在她的身体里生存下去,采取的寄生和控制行为。

或许是飞机上的空调太冷,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想通她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她或许就会永远被托尼控制,永远失去自己的生活——正如现在的我。

“请您系好安全带,先生。”空乘走过来提醒我,“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我照做了。飞机不断下降,窗外广袤的沙漠中,一座城市围着绿洲铺展开来。

B.伊甸

在完成对事发现场的基因检测后,骆明收到了人工智能助手艾德蒙传来的阶段性报告。三十五号器官培育舱的断肢和头颅分属于三位已经去世的飞船乘客,他们的死亡原因都是毫无疑点的慢性疾病,并且都自愿选择为了这些病症的深入研究而捐献遗体。这个发现让骆明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

“没有凶杀案,”他这样对刚刚赶到现场的飞船大副秦威说道,“终归是一个好消息。”

与骆明和大部分“伊甸号”上的乘客一样,秦威也有近一百五十岁的年纪。此刻的他大概刚刚做过头皮置换手术,头顶上只有一层婴儿般柔软的细毛,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

“当然,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秦威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接下去的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了,“只是……这些断肢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骆明道:“遗体按理说应当被送到七号甲板地下的医学研究室,但不会是这里。”

“正是这样。”秦威这才看向骆明,“而且器官培育舱是飞船上监控最为严密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费解。有一点你可能不是很清楚:即便是警察也没有查看亚当相关资料的权限。”

骆明说:“如果您能够分享这些信息,或许会对案情的进展有帮助。”

“很抱歉骆警官,这些资料涉及‘伊甸号’飞船的核心机密。”秦威说道,“我想,既然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死亡事件,或许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比较好。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我和‘亚当’的管理人员吧。”

骆明立刻抓住了他话语里的含义,“您是说,这是一起普通的意外?”

秦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以往船上也发生过严重的器官培育失败事故,你知道,是舱内温度控制出现异常的缘故。”

骆明看了看他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先生,我明白了。”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骆明就在办公室收到了艾德蒙发来的“亚当”的资料包。

“你简直是个天才。”骆明一边赞叹着,一边打开了那份文件。当详实准确的内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骆明再一次叹息道:“如此轻易就能得到这些资料,看来这艘船的安全系统的确有很大的问题。”

“或许这得怪你违规带了一个人工智能上船吧?”艾德蒙的声音听起来混杂了得意和揶揄。

“最起码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你。” 骆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艾德蒙是很久以前他得到的一份礼物,这么多年来就像他的左右手一样不可分割。因此在得知“伊甸号”的人工智能禁令后,他还是选择将终端植入体内,偷偷把艾德蒙带上了飞船。

“那是因为这里的智能系统都太原始了。”艾德蒙说道,“不过你倒不用太担心这艘船,它的核心控制系统能隔绝外部网络,我从没找到过钻进去的缝隙。”

骆明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些繁杂的资料上。从这些文字来看,“伊甸号”事实上是一艘实验船,它为居住其中的数十万名乘客提供可置换的器官,从而大大延长它们的寿命。同时,它会将人群的健康和生育信息发送回地球,使母星上的人们能够预先获知大规模器官置换可能产生的问题。“伊甸号”沿彗星轨道在太阳系中飞行,每四年会与地球轨道交会一次,并且会在空间站停靠,从而完成人员和信息的交换。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远离太阳系。”骆明大为震惊,“而且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还可以下船!”

艾德蒙说道:“看来他们做了很好的保密工作,以免你们发觉自己其实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由此看来,器官培育舱的确是“伊甸号”的灵魂所在。它通常被人们称为“亚当”——那位在宗教故事中用自己的肋骨创造另一半的人类始祖。不过,如果要进行更精确的定义,器官培育舱中每一个单独孕育人体器官的黏膜囊状物,才是真正的亚当,它们彼此独立,各自携带着不同客户的基因,培育着不同的器官。在“伊甸号”最初的设计中,这些亚当是相互隔绝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管理者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同一舱室内的亚当在投入使用一段时间之后,一些细胞开始顺着营养管道向上生长,并最终相互连接,而这种行为非但没有造成器官培育的延迟或污染,反而提高了培育效率,缩短了器官成熟的时间。一些研究者认为,这种“基因网络化”的培育模式引发了亚当之间生长信息和生长激素的交流,从而加快了器官的成长速度。因此,在四十年前的培育舱更新工程中,管理人员干脆设置了让这些亚当彼此相连的通道,并且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果——在保证客户基因独立完整的前提下,大多数器官的培育时间都缩短了一半以上,就算是最慢的肺部培育也减少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资料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联。”骆明的心情略微有些烦躁,“我总觉得现场还有一些信息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

“我这里存有事发现场完整的扫描记录。”艾德蒙说道。

“或许……”骆明沉吟道,“问题并不只是出在培育舱内。”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报案人和亚当管理人员争执的焦点吗?”骆明说道。

“医院的信息显示林可女士的心脏订单被取消了,而亚当监控平台却显示一切正常。”

“没错,就是这点。”骆明说道,“按理说,亚当的安全级别应该远比医院要高,但为什么培育舱的管理人员反而不知道三十五号舱内的真实情况呢?”

“会不会是他们有意隐瞒?”艾德蒙问道。

“或许是这样……但目前我们也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些所谓的管理者——大副也好,培育舱管理员和研究员也好,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骆明把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为报案人林可与管理者争执的录像,“注意他的表情,他脸上的惊诧是真实的。”

“的确,我的微表情分析也证实了这一点。”艾德蒙说。

骆明说道:“不管怎样,从事发现场来看,这种情况最近很可能发生了不止一次,而只有这位于女士情绪激动地报了警,还打开了三十五号舱的舱门——这一条虽然写在合约里,但好像只有上船的头几年还有人来看。”

“你是说,事发地那些内脏都是被取消的订单?”

骆明眼前一亮,“我们不妨从这一点来查查看。艾德蒙,你是否能够侵入培育舱和医院这两个信息平台,然后调出相关记录?很有可能两者有出入的订单,就是我们在三十五号舱看到的那些器官。”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艾德蒙虽然这样说着,声音听起来却是兴奋雀跃的,“让我来试试看吧。”

3. 提丰(Typhon)

他所有可怕的脑袋发出各种不可名状的声音。有时这些声音神灵能理解,有时则如公牛在怒不可遏时的大声鸣叫,有时又如猛狮的吼声,有时也如怪异难听的狗吠,有时如回**山间的嘘嘘声。

——《神谱》,赫西俄德

时隔九年,我再次踏入她的实验室。艾德蒙已经从本科生成长为博士生,看我的眼神倒是丝毫未变,就像任何一位克制的乐迷,“李先生,教授在动物室等您。”

“谢谢你,艾德蒙。”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我。她正蹲在一头足有半米高的猪身边,专注而温柔地笑着,然后她把手机放在播放器上,音乐响起,竟然是我的《雷火》。

当我把它握在手中

日月颠倒,星辰陨落

战斗吧,破坏吧

众神之王不息的欲望,就在我手中

那头猪随着音乐用后腿站立起来,笨拙地摇摆扭动着,却慢慢跟上了节拍。她同它一起站起来,身子靠在书桌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猪仰头看向她,跳得更起劲了,节拍也踩得愈发准确。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这是一首快歌,而那头猪显然是在跳舞。

猪哼哼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略带嗔怒地用手戳了一下它的头,然后用我听过的最轻柔的语调说道:“坏家伙,不要吓我。”

于是,那猪的哼哼声听起来又带了几分委屈了。她揉了揉它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没事儿就好。”

眼前的一切实在有些古怪。我咳嗽了一声,她和那只猪一起回过头来看我,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怎么了,伊文?”她站起来。

——它长着一双托尼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托尼,所以或许她不知道这件事。但是那头一岁半的猪,它长着托尼的眼睛:浅棕色的瞳孔,混杂着一点点灰。或许还不只是眼睛,还有它目光深处别的什么东西。它看得我背脊发凉,让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那感觉就像是有一次我站在舞台中央,却发现自己突然忘记了关于歌曲的一切。电吉他的前奏变成了毫无规律的噪音,闪烁的镁光灯让我双腿发抖。

“你需要来杯咖啡吗?”她担忧地看着我,“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就算连开三场演唱会,我的嗓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调子。

“可我正想让你见见我们的猪。”她柔声说道,“它很健康,这真是太神奇太棒了,不是吗?”

我的目光再次与它相触,转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扯碎了。

“上帝啊……”

那头猪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我,就像它知道自己的命运。那是对痛苦无言的屈服与顺从,带着命运般的悲剧感,托尼在最近几次去做透析之前也这样看过我。

“好吧,亲爱的。”她走上前握住我颤抖的手,“我们换个地方。”

在走去她办公室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午后的阳光让一切阴暗都不见踪影,艾德蒙端了两个小小的圆杯子进来,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谢谢”,但直到艾德蒙离开后,她也没有对我开口。桌上的杯影被一点点拉长,我把已经变得冰凉苦涩的咖啡全都喝到嘴里,然后,她终于打破了一个下午的沉默。

“我以为你会想看看猪的资料。”

那个厚厚的文件夹就在我面前。我僵着手臂打开它,里面是与猪相关的实验记录,从胚胎开始,一直到今天。我只能看懂那些照片。它起初总是对着镜头笑,如果那种愉悦与依恋的表情可以被称为“笑”的话——近一个月来,它却不再笑了。最后一页是它眼睛的特写,翻到这一页之后,我实在难忍胃里的不适,猛地把文件夹摔到地上。

她起身把文件夹捡起来,淡淡地笑道:“还好我没有给你看电子文件,不然这会儿就得填写器材损失报告了。”

“伊文,我们得面对现实。”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恐怕是最好的情况了,猪目前完全符合移植所需要的条件——如果你让我来说的话,这次实验出奇的顺利,我们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路径,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你就算翻遍科学史,恐怕也找不到一条这么平顺的路……”

“你——”我打断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已经联系了我的朋友桑格医生,他是州立医院最好的肾外科大夫。”她的语调平稳而冷静,“我已经把猪的资料发给了他,他在仔细研究之后,认为手术的风险与常规的移植手术相仿。伊文,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有最后这一句透露出她压抑的愤怒,但只是这一丁点儿,就彻底挑起了我的恐惧和怒火。我把手机打开,桌面上的图片就是托尼的脸,他正无辜地看着我。

“够了。”我掀开文件夹,把手机放在那张特写照片上面,“我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对吗?这头猪的眼睛,和托尼——”

“一模一样。”她接了下去,“当然,我知道。那就是托尼的眼睛,那个部位的细胞是人类细胞。”

“……还有别的地方?”我震惊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她脸上读出来的信息。

“目前的结果是略微有点难堪的,它的神经系统几乎都是人类细胞。”她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拜托,别天真了伊文,从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嵌合程度是不可控的,但是谁都没有把它当回事。”

“神经系统?”

“大脑、小脑和脊髓,绝大部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用这样的语气就可以把她内心的毒液刻在我心上似的,“简而言之,这头猪的外壳里面就是我们的儿子。”

就算是看见托尼被卷进车轮底下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因为在那个时刻我是位父亲,而此刻我却即将成为一个罪人——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们把自己的儿子和猪融合在一起,现在我们要亲手去杀死它了!

见我没有说话,她放松了语气,“当然,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这些记录都不会出现在我的论文里。神经系统并不是这个实验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它的肾脏非常完美,伊文,这一点你绝对不用担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无法容忍她虚伪的平静,“杀死它是残忍的——是不道德的!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那头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吗?”

她无声地笑起来,“伊文,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

“你知道吗?已经快半个月了,我无法入睡。”她低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想用这头猪来报复我,因为我抛弃了托尼,所以你要用这样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来重新唤醒我心中作为母亲的天性。我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这不是托尼,这不是我的儿子,我甚至拒绝给它起名字,就是怕自己会把它当成一个人。可它永远超乎我的想象,在所有的研究员里它只同我亲近,在所有的音乐里它只喜欢你的曲子。”

她继续说道:“我曾经想过是不是我们应该停下,让托尼去承担他命中注定的痛苦,让猪生存下去。但当我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退路。”

她的目光几乎穿透了我,也让我终于看到她克制的战栗。她的恐惧和痛苦毫无疑问要比我深切得多,大约是因为想过太多次,才能够把它们深埋在平静的语调之下。毕竟我所做的只是看了那头猪一眼,而把它从一枚细胞养大的那个人是她。

如今我们当然没有退路,托尼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她的实验室在这头猪身上的巨大投入也不可能瞒过所有赞助人。一开始让她越过雷池的人就是我,这沉重的十字架也理应由我们一起来背负。

“……对。”我强迫自己忘记那头猪,“托尼最近的状况不太好,我会尽快把他接来,以免错过手术的最佳时期。”

“看来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她脸上的笑容抹去了神情中所有的不快,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用柔和的语调告诉我桑格医生的联系方式,仔细向我介绍了他的背景和资历,接着说起她自己对于移植手术的一些看法和建议。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她才停住了话头。“你得走了。”她微笑着提醒我,“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飞机。”

我看了一下时间,果真如此。起身的时候我犹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握手表示友好和感谢,但她把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完全没有这个需要。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我干巴巴地说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伊文,亲爱的,托尼也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要说谢谢?”

“是啊。”我也笑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实验室外,树影昏暗,把世界都罩在静夜里。我正要道别,她却先开口了:“我最初遇见你好像就是在那里吧……”她轻声说道,“那天你弹了一段很柔和的旋律,没想到最后录出来的歌却是那么疯狂。”

我知道她说的是《泰坦》。第一乐句的灵感正是我在这所学校演出时得到的,夜里竟如同毒瘾发作一般急切地需要一台钢琴,只求让音符从脑海中流淌出来凝为真实。于是,我跳窗摸回大门紧锁的礼堂,却不知外面有一个人在侧耳倾听。

我们被父辈憎恨

深埋地下,不见天日

以镰刀夺位,身负诅咒骂名

……

我们注定要反叛

击碎藩篱,不惜代价

让浓烟弥漫,让地火沸腾!

她唱着,忘了一段歌词,而且完全不在调子上,可我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哈哈大笑。

她转过头看向我,“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个奇妙的预言啊。”

后来她没有出现在州立医院,也没有参加托尼的康复派对。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同她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彻底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所以在接到她的电话那天,我是极为吃惊的。她希望我能够以托尼的名义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会,用于对儿童器官移植的资助,而这恰恰是我先前给她发了许多次“投递失败”的邮件中提出的请求。

“我感觉你打算做一件大事。”我说。

“的确。”她回答说,“我重新编程和设计了嵌合体细胞的基因调控网络,把它变成一个巨大的类囊胚……”

“抱歉,”我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我听不懂。”

“就是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从科学家切换到普通人的语言模式,“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在实验室里量产人体器官了。我用现有的嵌合体做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构架,只要加入新的人类细胞,就可以长出相应的器官来。”

“这真是不可思议!”

“伊文,你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让它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在基金会成立的同时,她终于在《细胞》杂志上发表了嵌合体实验的系列论文,从最初的人-猪嵌合体,到后期的再生医学实验室,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撼动了人们对“生命”的认知。我购买了那期杂志,里面的评论文章给予她夸张的赞美:“这是再生医学革命性的一步,它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或许就可以像更换零件那样更换自己的器官,从而获得更长的寿命,甚至永生。”

批评与争议随之而来。尽管人们都谅解了她作为一位母亲想要拯救儿子生命的迫切心情,但使用人类细胞来做实验,毫无疑问是踏入了科学的禁忌之门。然而,第三篇论文的发表有力地回应了铺天盖地的攻击,她向人们展示了器官生长的模具,她称之为“亚当”。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内里长了黏膜的小方盒子,完全脱离了生物形态。“亚当不会碰触任何科学伦理问题,”在一次访谈中,她这样说道,“它不会长出人的大脑,它不会思考,它没有感觉,因为我们没有给它设计感觉和思考的器官。它会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肋骨’去拯救需要它的人类。”

C.船长

骆明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凭借一封邮件踏进“伊甸号”的船长室——尽管这正是他写信的初衷。

面前的女士已然白发苍苍,她皮肤松弛、背脊佝偻,甚至连坐到沙发上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显得十分吃力。骆明对船长的外表感到些许惊奇,因为他平日所知的女性,似乎都会把与外在美相关的一切排在器官订单的前列。

“关于三十五号舱的意外事件,”与外表不同的是,船长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大副先生曾经表示这超过了我的权限。”骆明把双手放在身前,谨慎地回答道。

“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应该让更专业的人来参与案情分析。”船长指了指面前的扶手椅,示意骆明坐下,“只是鉴于培育舱的特殊性,调查的结果应当保密,我相信这一点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是的。”

骆明平视着船长的双眼,“正如邮件里提过的那样,我认为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而是一种有意识的犯罪行为。”

船长垂下眼帘,“但这和大副秦威给我的报告不符。”

“我相信您正是想听听另外的声音,才让我到这里来。”骆明留意了一下船长的神情,继续说下去,“我查看了最近三个月医院系统被无故取消的订单,其数量居然是以往相同时段的七倍之多。当我继续追踪这些器官的来源时,它们几乎都是在三十五号舱中进行培育,而那里的监控系统却显示一切正常。”

“这些就足以说明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吗?”船长问道,“也许这只是监控系统本身出了问题。”

“不仅仅是监控系统,阁下,还有培育舱本身,那些被意外‘收割’的器官究竟是怎么回事?”骆明说道,“除此以外,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培育舱监控平台和医院订单系统的信息错位问题。”

船长终于看向他,“说说看。”

“事实上,在今天见到您之前,我对自己的结论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骆明谦逊地笑了笑,“我曾经怀疑,这些错位的订单信息是管理者在刻意隐瞒真相。但您找我来,恰恰说明作为船长的您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只剩下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三十五号舱最近发生的意外,亚当的管理者是不知情的。由此,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猜到,始终显示一切正常的监控系统必定是被人为篡改了。”

“关于这一点,”船长的目光更为专注了,“我让大副秦威去查看过器官培育舱的监控系统,它似乎是被一种类似于绿幕的技术修改了,工作人员和机器警察进出培育舱都会正常显示在监控里,但是作为背景的亚当却会始终显示为原先的状态。”

“您是说,监控系统被部分篡改了?在显示器中所有亚当的状态都是不变的?”

“不是‘不变’,而是‘正常’。监控系统中的器官都在继续生长,并且在订单交付的时间点被‘正常收割’。”船长摇了摇头,“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篡改方式。”

这个信息加深了骆明的疑惑,“可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整起事件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的犯罪行为,那么这个罪犯已经完成了难度最高的一步——他彻底控制了飞船里安全等级最高的亚当监控系统,可他却忘记了最简单的医院平台。”

“我倒觉得这很容易想明白,罪犯无法给病人凭空变出他们想要的器官来,只好保留这些信息。”

骆明反驳道:“但是他完全可以用更高明的方法,例如,整体推迟订单的交付期限来避免人们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然而从医院的记录来看,医生和病人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得知正常的订单被延迟或取消,这些信息源头是医院的器官接收通道,而不是亚当。”

“对于一个如此费尽心机,甚至使用绿幕技术来修改监控系统的人来说,忘记医院平台是很奇怪的事情。他既然有足够的能力侵入医院信息平台,却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骆明自问自答,“一种可能性是他希望因此引起人们的注意;另一种可能是:他并不知道医院信息平台的存在。”

“这毫无道理。”船长道,“‘伊甸号’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平台。”

“当然,按常理说是这样,”骆明说道,“但总有一些人是不知道的。”

“我希望您给我明确的观点,而不是暗示或者猜测。”

“在这艘船上,哪些人不知道医院信息平台的存在?或者,谁没有订制过器官?”骆明看向船长,“我希望您能帮我收集到这份名单,这部分人就是有作案嫌疑的人。”

船长满是皱褶的手指轻轻敲着座椅的扶手,冷笑道:“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指控。”她对上他的视线,“我就没有更换过器官。”

4.俄耳托斯(Orthrus)

在赫西奥德的《神谱》中,双头狗俄耳托斯被认为是艾奇德娜所生的怪物之一。另一些传说则认为是他,而非提丰,和艾奇德娜生出了那些可怕的怪物:奇美拉和斯芬克斯。

——《伊利亚特》,荷马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说来也怪,在场的数万人中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而来,但却只有我看到她。她穿了一条黑色真丝长裙,纤细的脖颈间挂着一枚钻石戒指,面容看上去竟比我还要年轻。我不知道是面孔分辨训练还是母子间天然的联系,让我知道那就是她。然后,她也看到了我。

五秒钟之后,我收到一条定向信息:“葬礼结束后,希望能和你谈谈。”

我想起父亲临死之前嘱咐过我的话——“她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她给了你两次生命,感激她,不要怨恨她。”

于是,等人群散去,我坐上了她的车。她把目的地设定为朗内斯 机场,然后把椅子转向后方,面对着我。

“你好,托尼。”她说。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我了。自从我的父母合作创立“托尼·李慈善基金会”之后,我不得不为了保护自己的正常生活而改名换姓。

“妈妈?”说出这个词汇比我想象中容易,“你看上去真年轻。”

“对,是我。”她笑了,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们之间有一个小秘密,“我正在尝试一项新的实验,它能让我的细胞恢复年轻的状态。不过这是个很危险的实验,我们还不清楚副作用是什么——只可惜这一次我没有另一个儿子来当第一个试险者了。”

“是吗?”我尴尬地回应道。

“只是一份工作。”

她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做得很棒,托尼,我注意到你在对付人工智能犯罪,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总有一些事情科学家无法掌控。”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以母亲的身份关心我似的。

“正是如此。”她深深地点头,“有些时候我们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了解自己创造的东西。”

这话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真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又问道:“托尼,你是否有兴趣来参加我们的新发布会?我们要宣布一件大事。”

我当然听说过再生医学集团下个月的发布会,在七年的沉默之后,这一次她要说的事情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这可能关系到人类的未来。”车子开始减速,她望了一眼窗外,又看向我,“你一定会来,对吧?”

她笃定的语气激怒了我,我可不是我的父亲,不管什么时候都对她发了疯一般地着迷,“抱歉,恐怕我没有兴趣参与。”

“相信我亲爱的,你会感兴趣的。”车子停下了,她在手表上点了两下,于是我收到了一封邀请函和一个文件包,“发布会在下个月的十三号,不见不散。”

她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走向机场,午夜太阳把她的黑色裙摆映出一个锐利的轮廓。三小时四十分之后,她乘坐的空客A400型飞机一头扎进了大海。我提前结束休假参加了搜救行动,但是波罗的海卷走了她的踪迹。在浑浊的海水深处我见到了飞机的残骸,人们说那里掩埋着人类最疯狂的梦想。

救援结束那天,我再一次收到了发布会的邀请函。如今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我去了,就像是响应命运的召唤一般,我踏上一万多公里的旅途。在飞机上,我查看了她先前给我的文件包,里面是一头猪从小到大的照片,毫无疑问它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先后在阿姆斯特丹和纽约转机,最后到达一个沙漠中的小镇,父亲曾经跟我说过这里,它是我的肾脏的诞生地。

“托尼·李。”我对接机的人说道,那是邀请函上写的名字。

对方张大了嘴,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然后垂下了眼眸,“我是陈颖,我为你的家人感到非常抱歉。”

“谢谢。”

当我以这个身份踏入会场的时候,我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每个人好像都认识我,他们围住我,跟我谈论我的母亲和我的肾脏,但是,这两者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幸而发布会很快就开始了,逐渐暗淡的灯光让所有人都停止交谈,转头看向聚光灯下的舞台。

“我们将会再一次改变世界。”站在高处的一个中年男人这样开场。

艾德蒙是母亲创办的医疗集团的首席科学家,他曾经和她一起拿过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当人们安静下来,他再次开口: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从嵌合体实验,到第一例人类自体器官的成功培育,乃至于其后对再生医学的推广,我们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但也承受了很多争议。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们是否可以用人类做实验?”艾德蒙在人群中找到我,“很荣幸,托尼·李先生今天也在这里。他能够健康活着的这一事实,或许就是答案。”

掌声和聚光灯一起落到我身上,世界顿时惨白得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们的实验室一直在努力向公众阐明自己的立场,然而可惜的是,我们一直缺少一个决定性的结论,来证明让人类参与实验的正义性。”当艾德蒙继续演讲的时候,光柱终于从我身上移开去,“然而最新的一个发现,或许可以平息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科学伦理战争。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实验室最年轻也是最强大的一位朋友,量子计算机的拟人人格‘斯芬克斯’先生。”

光线在他的指尖聚拢,然后散开成为一个人类的形状。这是最新的立体影像技术,当然出于职业习惯,让我更为警惕的还是“拟人人格”这几个字,在处理过上百起人工智能犯罪案件之后,我对这种东西充满了不信任感——尤其是眼前这个还在运行量子算法。

斯芬克斯被设计为一名拥有小麦肤色的少年,当光线沉淀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是一个虚拟的影像。斯芬克斯脸上浮现出略带羞涩的笑容,恰到好处地让人们对他产生天真无害的印象。他开口说道:“大家晚上好。我这里有一个谜语……”

艾德蒙笑着打断他说:“难道还是‘什么东西早上是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的谜语?斯芬克斯,这太老套了,答案是人。”

“人类,是的,这个谜语是在以一天的时光来比喻人类的生命。”斯芬克斯说,“不过,我今天要问的是第二个谜题。”

“请说,斯芬克斯,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聪明的人。”艾德蒙说道。

斯芬克斯问道:“人类是如何诞生的?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里发生了什么?”

“进化论,斯芬克斯,我以为我教过你的。”艾德蒙无奈地叹息道。

“你要拿出证据,艾德蒙先生。”斯芬克斯说。

“当然,我们有大量的直立人和智人的化石,”艾德蒙停顿了一下,“但是……”

斯芬克斯接着说道:“但是,人类的化石出现了一个断层,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人类是由智人进化而来。”

“不,艾德蒙,”斯芬克斯说,“我已经有了证据,证明人类的祖先是一个嵌合体。”

大约有十秒钟艾德蒙没有说话,会场升腾起窃窃私语。

“嵌合体?”艾德蒙终于开口了,“斯芬克斯,你在开玩笑吗?!”

“我从不开玩笑。”斯芬克斯说道,“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量子计算的主要应用之一是量子算法,在它诞生之前,计算两个大质数的乘积对于普通计算机而言极其容易,但将这个乘积分解回质数却几乎不可能。这种原始的加密技术在量子计算机诞生之后不复存在,因为我和我的同伴可以通过量子算法轻易将其破解。在我加入实验室团队之后,艾德蒙博士有了一个新想法,就是让我来尝试分解人类的DNA。”

“简而言之,就是将一个人的DNA分解为其父母的DNA,完全是一名生物学家看到量子解密方法时的职业本能。”艾德蒙耸了耸肩,“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斯芬克斯做到了。”

斯芬克斯点头道:“是的,通过不断的算法改进和实验拟合,我可以保证非常高的还原度。也就是说,当我知道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DNA序列,我就可以知道你所有祖先的DNA序列。我可以还原出他们的肤色、血型、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给我一点时间,我甚至可以再造一个人类祖先。在得到各国医疗数据库的支持之后,很快我就拥有了人类的祖先基因库。”

“在分析人类的同时,”艾德蒙补充道,“我们也尽可能多地分析了其他生物,包括哺乳类、爬行类、鸟类、昆虫、软体以及包括植物在内的十一万五千种生物,我们也收集了它们的祖先库。为了完成这项庞大的计算工作,我们借用了量子云计算网络,同时简化了算法,专注于种群数量的演变而非每个个体的DNA序列。最终,我们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会场鸦雀无声。

“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它们的祖先库个体数量都会呈现出一种相似的演变趋势。”光芒再度在艾德蒙手中亮起,“请注意这张图表,它的横坐标是历史上各个阶段的基因样本数量,纵坐标则是时间,越往上,时间就越久远。让我们先来看看海雀,每一只海雀都有两个父母,我们剔除了父辈中相同的DNA个体,从而避免因为兄弟姐妹来自同一对父母的重复计算,确保每一个时间段样本种群的数量与实际相符。当时间向上推演,我们可以发现,不论这个种群维持了多久的相对稳定,总会有一个急速减少的阶段,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瓶颈地带’。瓶颈之上,是样本量的迅速增加。”

图像随着他的手慢慢升起,停在了中间位置,就像是一个沙漏。艾德蒙继续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我们顺着时间流淌的方向,从古至今来看,这就意味着海雀曾经因为某种原因大量死亡,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海雀,它们的生命都源于‘瓶颈地带’数量极少的海雀。”

艾德蒙的手向侧旁移动了一下,人类那一栏的图像向上稳定地升高了一点点之后,随即急速减少,最终收缩到一个几乎无法看清的点上。

“细得可怕的瓶颈地带,不是吗?”艾德蒙继续说道,“在我们谈论人类的过往之前,请允许我先把海雀的问题说完。如果我们不断向上追溯海雀的祖先种群数量,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历史是重复的。在瓶颈地带之上,是另一次繁荣,其上又是另一个瓶颈地带,如是往复。而当我们去计算别的生物,例如红松鼠,结果是相同的,总会有很多个瓶颈地带,这意味着它们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生存危机,少数存活下来,再次繁衍生息。长吻鳄、宽尾凤蝶、金线蛙……我们计算了十一万五千种生物在过去五十万年的演变,结果都是一样的。”

随着艾德蒙脚步的移动,一张又一张图像从地面上升起来,它们全都是相似的纺锤形上下叠合起来的形状,每一个最细处都代表着一次危机。

艾德蒙说:“这个现象很容易解释,因为只要一种生物在现今是存在的,那么就证明它的祖先成功地繁衍了后代,它们都成功地熬过了每一个最危险的‘瓶颈地带’。然而——”

他走回最初站立的位置,把手放在海雀旁边那个锐利的尖顶上,“然而,女士们先生们,这个是人类。”

他把手向上抬起,但图像却没有随之升高。它停在那里,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座伊斯兰文明的建筑尖顶。

“人类的图像说明什么呢?它说明在大约十八万年前,我们共同的祖先生下了她的孩子,然后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直到人类文明统治地球。”艾德蒙放慢了语速,“但是,请大家注意,这张图同样说明——人类的历史,只能追溯到这‘一个’共同的祖先。”

斯芬克斯插话道:“请允许我提醒您,艾德蒙博士,‘一个’是不可能繁衍的。”

“当然,‘一个’是不确切也是不可能的。除了这一名女性,我们共同的祖先还有四名男性,在早先的‘夏娃假说’中,他们没有被发现。但不论这个瓶颈地带究竟有几个人,这件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斯芬克斯告诉我说,我们的祖先之上,没有祖先。”

“正是如此。”斯芬克斯说。

“是我们的计算出现了错误吗?”艾德蒙说,“或者,是我们这位祖先发生了基因突变吗?我们用了快速繁殖的细菌,以及有着详尽基因记录的小鼠家族进行拟合,结果证明我们的算法都是正确的!斯芬克斯的计算没有错误,而其他生物也发生了基因突变,依然可以通过更多的样本计算出他们共同的父母——那么为什么,各位,请问为什么另外的十一万五千个物种都能够不断向上推演,而人类却不行?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那张不可思议的图表。从我先前听到的自我介绍来看,这间屋子里聚集着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医生、少数几位政治家和企业家,以及几家极具影响力的新闻媒体。所有人都希望从这张图表中找出漏洞来,但没有一个人张口说话。“嵌合体”——斯芬克斯在出场时说的话,像个幽灵一样飘浮在人们的头顶上。

“在我像各位一样不知所措的那一天,我给我的导师打了一个电话。她听完我的描述,只问了一个问题。她说:‘艾德蒙,你还记得那头猪吗?”艾德蒙看向我,“托尼,你还记得那头猪吗?”

极轻的讨论声。

艾德蒙摇摇头,“恐怕你不记得了。可我记得,在我读博士的时候,我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去喂那头猪。我负责记录它每一天的健康状况和成长状况,直到有一天它成年,直到它的肾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我一直以为,那是第一个带有人类细胞的嵌合体。但是我错了。

“我让斯芬克斯去推演了另外几个种群,这几个是几十年来我们培育的嵌合体种群,它们的类型并不算多,但是有一些大鼠-小鼠嵌合体家族已经繁衍了上百代,那么,计算它们的祖先基因库会发现什么呢?”

人类以外的图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个嵌合体种群,那些图像妖魔一般往上爬,然后一个个终结在或高或低的点上。

“它们和人类是一样的,这些嵌合体种群和人类是一样的。”艾德蒙停顿了一下,又提高了声调,“然而,这样就能证明人类源于嵌合体吗?当然不能!

“我让斯芬克斯往这个模型里加入了我们可以找到的所有智人和直立人的DNA,我想知道如果进行反向推演,我们也许有可能了解到瓶颈时代之前的人们是否和我们的祖先有血缘上的联系。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个的祖先。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之一并不是‘夏娃’的‘人类’丈夫,而是她和一个智人杂交而生的孩子。通过这个孩子和他身上的智人基因,我们用量子计算做了一次非常复杂的‘减法’,最终,我们得到了‘夏娃’身上不属于智人的DNA片段。”

连同斯芬克斯一起,所有的光点同时散开,然后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双螺旋结构,其中一部分用明度极高的白色标记出来。艾德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确信,这是一个嵌合体,这是一个跨物种的嵌合体。”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毫无缘由地浮现出母亲发给我的一张照片。在那个文件包里,那或许是最不起眼的一张,夹杂在无数张正式拍摄的嵌合体猪的实验记录之中。那是一张特写,一张它的眼睛的特写。我在飞机上只用了不到零点五秒钟翻看它,而此刻却发现它像诅咒一般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立体影像消失了,舞台上只有艾德蒙一个人。

“人类共同的祖先是一个嵌合体。这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这么多年所承受的伦理压力和攻击,从此都失去了立足之处。因为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人类诞生于实验室,证明我们是科学的产物,而不是自然的产物。”艾德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就目前的技术而言,我们无法得知人类是基于何种生物创造出来的,也无法知晓我们的创造者是谁。但是,嵌合体和再生医学的成功却让我们明白,我们距离自己的造物主只有一步之遥!所以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们是跨越这道伦理的障碍,大家自己选择是否加入其中;还是像所有生物必然经历的那样,迟疑等待着我们的文明迈入下一个瓶颈,回归原点甚至毁灭?各位,我们已经走到了科学和历史的岔路口,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我相信已经是时候,全面开启人类实验了!”

起初会场里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掌声逐渐汇聚起来,雷鸣一般从四方倾泻。我看到人们的脸上还留有质疑的神情,但同时也都带着叹服的钦佩。从那头猪诞生伊始,这座小城就是人类基因改造的最前沿战场,是所有生物学和医学从业者心目中的圣地。毫无疑问,今天的发布会让它再次向前迈了一步,甚至有可能带领人类跨进一个新的世界。

只可惜母亲没有能够看到这一幕。

正在此时,我收到了一条重要的定向信息,发件人的名字让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发布会结束后,我想和你谈谈。”

D.零号舱

“艾德蒙?”

无人应答。在与这个人工智能相伴的百年间,这样的状况似乎从未出现过,骆明四处看了看,提高了声调,叫道:“艾德蒙!”

他的助手终于出现,“我在这里。”

骆明急急问道:“怎么样,你在船长室里查到了什么?”

在与船长见面之前,骆明突然想到了这一招——踏进船长室,就有可能让植入他体内的人工智能终端侵入隔绝外部网络的核心控制系统,进而盗取所有最机密的资料。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只可惜他似乎无意中触怒了船长阁下,过早被赶了出来。

“正如你听到的那样,船长从未进行过器官置换。”艾德蒙说道,“她通过长时间的深度休眠来延缓衰老的速度,目前船上的技术能够在十五秒之内唤醒她,所以几乎不会影响到飞船的正常操控。”

“这不是关键,”骆明说道,“你还查到了什么?”

“我只来得及找到人口信息,船上有两万九千人没有进行过器官置换手术,其中绝大多数是三十周岁以下的年轻人,五十岁以上只有十五个人,八十岁以上则只有船长一人。但罪犯不可能是她,因为在过去的一个月她都处于休眠阶段,直到意外发生才被唤醒。”

“到现在,你还是认为罪犯是一个‘人类’吗?”

“这艘船上只有你一个人工智能,”骆明说道,“如果是你干的,现在是你自首的好机会。”

艾德蒙的声音放轻了,“这是一个糟糕的玩笑,因为我没有办法自证清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骆明赶忙解释道,“这真的……只是一个糟糕的玩笑。”

“我知道,我已经原谅你了。”艾德蒙宽容地回答道,“不过,我的确惹了一点麻烦。”

“发生了什么?”骆明转过脸,发现大副秦威正领着两名机器警察向他走来。

“可能因为我侵入飞船控制系统的缘故,船长发现了我。”艾德蒙略带歉意地说道。

“见鬼!”骆明皱起眉头,“我怎么才能把你关掉?”

“太晚了,我的一部分信息已经被锁死在船长室了。对方现在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艾德蒙顿了顿,“例如你的另一个名字。”

这大概是骆明第一次希望艾德蒙具有实实在在的形体,好让他可以狠狠瞪他一眼——不管是作为“人工”的部分,还是作为“智能”的部分,这家伙的保密性能未免都太糟糕了一点。

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责骂他了,秦威已经站在骆明面前,“骆先生,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怎么了?”骆明不动声色地问道。

“亚当发生了非常严重的连锁事件,我需要你的帮助。”秦威说道,飞快的语速透露出他的不安。

骆明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很乐意帮助您,大副先生。只是我记得关于亚当的资料超出了我的阅读权限。”

秦威伸出手打了个响指,骆明的信箱瞬间被巨大的文件包塞满。秦威冷淡地说道:“现在你有权限了。”说罢转身就走。

骆明赶忙追上去,用最恳切的语调说道:“请您告诉我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威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简单说就是,其他器官培养舱也陆续出现了和三十五号舱相同的状况。我们的订单被大量取消,医院瘫痪,目前船长已经宣布飞船进入紧急状态。”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更多现场信息发送给骆明,其中竟然包括连艾德蒙都没有找到的培育舱立体模拟图。从这份资料上看,椭圆形的七号甲板上,上百个器官培育舱彼此首尾相连,构成一条向内的螺旋线,仿佛是水波中的漩涡。

骆明忽然想起艾德蒙刚才的话,于是问道:“这些培育舱之间有联系吗?”

“营养通道是相通的,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它们并没有完全隔绝。”秦威这一次果然十分配合。

这个答案让骆明陷入沉思。五分钟后,两人到达七号甲板的封锁线外,白发苍苍的女船长站在成群的机器警察中间。看到骆明,她的神色明显有些不快,大声问秦威道:“你带他来做什么?”

船长颇有深意地看了骆明一眼,后者则借着查看事发现场的机会躲开了她的视线。“艾德蒙,”骆明轻声说道,“我记得你上次发来的资料里面,有一个培育舱是以神经系统为主的?”

没有回答,这一次艾德蒙消失得十分彻底。骆明不得不拿相同的问题去问秦威,这次大副爽快地开口了:“是零号舱。不过那里并不是培育舱,而是保存舱。它保存了一些特殊的大脑。”

“我记得大脑不在可替换的器官之列?”

“当然。”秦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亚当里培育出的大脑是没有记忆的,替换大脑会让人变成傻子……谁会这么做?”

恐怖的寒意顺着脊柱蹿上头顶,骆明感觉自己离答案已经非常近了,“那么零号舱里这些是——”

秦威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一些重要人士在临死之前,会把大脑寄存在这里,我们调节了零号舱里亚当的基因表达方式,使它们进入更为缓慢的衰老状态。”

“你是说这些人的肉体死去了,精神却活着?”

“他们的精神在休眠。”秦威有些不耐烦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想去零号舱看看。”

“零号舱一切正常。”秦威警惕地看向他,“船长亲自去确认过。”

骆明坚持道:“上一次您和船长也认为一切正常。”他看看秦威的神色,又道,“我很担心事情恶化的速度比我们想象中更快。”

或许是因为情况的确已经超出了秦威能够掌控的范围,他最终同意了骆明的请求。零号舱位于七号甲板的底部,在由培育舱共同构成的“漩涡”中央。当舱门被打开之后,骆明一时间无法形容自己眼前的一切。

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众多“亚当”薄膜之中,包裹着一条条人类脊髓和一颗颗大脑,在“亚当”中间,膜状物已经包裹了所有的串联通道,使其真正成了一张“网”——一张由神经元、脊髓以及大小脑构成的立体网络。而在地面上,则整整齐齐摆着两个“人”,其一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光洁、**、冰冷;另一个,则是一张鼓囊囊的人皮,敞开的腹部皮肤之下,是按次序“堆放”的内脏:大肠、胃、肝脏……

——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体零件。

“上帝,这又是什么啊……”秦威喃喃道。

骆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揭开覆盖在零散器官之上的人皮,在应该是胸腔的地方,有一截明晃晃的白骨,格外地森然恐怖。

“他的肋骨……亚当的肋骨。”骆明脱口而出,“他想要创造一个‘夏娃’。”

5. 阿耳戈斯(Argus)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头上有一百只眼睛,入睡时只闭上其中一两只。它最大的功绩是杀死了熟睡中的女妖艾奇德娜。

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开始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着她。她是不可控的、不可知的、不可预测的,但是当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她又是谦卑而温顺的,这矛盾的表里让她变得像魔鬼一样充满了**。此刻,她坐在一张黑色的巴塞罗那椅上,面色苍白,看起来几乎是个少女。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虚弱地笑了,“托尼,真是抱歉,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好像无论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会显得我很虚伪。于是我说道:“我去参与了救援,能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很高兴。”

“在朗内斯机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所以临时借用了朋友的飞机先回到实验室来。”她慢慢说道,“后来,我发现问题很可能无法解决,所以就干脆默认了空难的事情。”

我突然紧张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快要死了,托尼。”她坦然地看着我,“我用了十年来探索基因改造的另一种可能,我以为我已经解析了全部基因网络,但是我错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温柔地说道:“你看,这就是科学,大多数时候我们没有那么幸运。”

“妈妈……”

“当然因为这次失败,我对未来的计划也做出了一些调整,我想我们必须正视大规模实验的风险性,所以我就找了我的一个朋友,她正在投资一项星际移民计划。”她打开了一个通话器,一个人形的立体图像出现在我们面前,“陈颖,这是托尼,我想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眼前这位正是发布会那天来机场接我的女士。我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星际移民计划的投资人。

“你怎么样了?”陈颖完全忽略了我。

母亲答道:“不能更糟了。”然后又看向我,“托尼,这位是陈颖,这世界上最神秘的有钱人之一。我正在努力说服她把五艘星际移民船中的两艘作为实验船借给我几百年。”

“你不用说服,我已经同意了。”陈颖皱起眉毛看向她。

“对,但是你还没有听过具体的计划,我想把它们放在短周期彗星轨道上……”

“那并不重要。”陈颖打断她,“这些细节问题交给技术人员去处理,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母亲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好吧。”然后就结束了通话。

这段短暂的交谈在我看来过于亲密,也或许并非话语本身让我感到奇怪,而是陈颖的神色。显然母亲察觉到了我的疑问,但她没有回应,“我正在计划把最新一代的嵌合体实验室搬到飞船上去,这样就可以有效避免因意外而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伊甸号’是我们的一号飞船,它的研究方向更为保守,它搭载的嵌合体源于第一代的囊胚干细胞,也就是说,它的一部分源于你。”

她继续说道:“我们培养这个细胞已经有很多年了,非常奇怪的是,尽管后来我们也尝试使用别的人类细胞以及别的生物,但这个组合始终都是最稳定的,或者说我们一不小心从开始就创造了一个奇迹,托尼,你我都是幸运儿。”她似乎发现我在走神,于是换了一个话题,“说起来,你对发布会有什么想法?”

我回想着这几天看到的评论文章,“就目前我听到的来说,这个假设还有一些漏洞……”

“那些是我故意留给他们的。”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我就是要引起他们争吵,甚至是一场学术战争,这样才能掀起革命。”

“但现在似乎你处于下风。”

“托尼,看来你还不够了解人类。”她用手指抵住下巴,“只有争吵才能让人们做出选择,才能真正地触动他们,甚至让他们为之疯狂。随着战火扩大,事件会传播得更广,越多的人参与这场战争,就会有越多的人成为我的战士。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站出来保护我的信徒,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看来你手里早已握有反击的武器了。”

“不仅如此,托尼,”她柔声说道,“这一切都是我设的陷阱,为了把他们从真正的问题上引开。”

“真正的问题?”

“发布会上的一切都和我要进行的实验无关。这个实验的问题从来不是我们是否可以用人类做实验,托尼,从你六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踏入那片禁地了,这个实验的关键,是我们到底在这个实验中创造了什么。”

“嵌合体。”我脱口而出。

“嵌合体,当然。”她点头道,“但这个嵌合体究竟是什么——是他还是它?是人还是兽?这个嵌合体有没有思想,是否能够繁殖?嵌合体实验究竟是指向人类的进化之路,还是人类的灭亡?托尼,这些都是我身上致命的弱点,因为我不知道答案。从一开始我就不清楚嵌合体实验为什么会成功,我只是像任何一个捏泥巴的孩子一样,把各种颜色的土混合在一起,然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新的东西。但是我不会告诉人们我不知道,我会让他们盯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嵌合体祖先,一个我手里握着所有证据的论点,一个足够简单又足够深入人心的想法。你看着吧,他们会死死咬着这件事来攻击我,因为他们以为这是再生医疗集团的根本立足点。但是他们错了,一旦开始争吵,一旦挑起战火,获利的人只能是我。我的对手将因为他们在学术上的失败而威信扫地,我的战士则会在不断升级的战火中变得忠诚而愚蠢。托尼,这才是这场游戏的戏剧性和趣味所在。”

看着她因兴奋而发亮的双眼,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提起她时经常嘀咕的“妖怪”两个字,她简直比我遇到的所有人工智能加起来还可怕。我猜度着她的战术,“或许你打算继续让艾德蒙博士帮你冲锋陷阵?”

“发现什么?”

“发布会上的艾德蒙是个立体影像——真正的艾德蒙博士已经去世五年了。”她说。

我再一次被无力感包围,犹如一只落入蛛网的虫子,“我的确没有发现……”

“好吧,现在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了。”她俏皮地笑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发布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艾德蒙博士,站在那里遥控影像说话的人是我。”

“可你……为什么不公开他的死讯?”

“他和你父亲分别作为集团和基金会的代言人,这样会省去我很多麻烦,而且他也同意让我用他的身份来发声。”她耐心地解释道。

我注意到某一瞬间她期盼的目光,“难道——你想让我加入基金会?”

“这是最完美的结局,托尼·李当然是‘托尼·李慈善基金会’的最佳代言人。”她耸了耸肩,“但你不会加入。”

“为什么?”

“你的身体和表情出卖了你,托尼。”她说,“你不想这么做,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都希望你能够自己做出选择。从刚刚你的反应来看,你好像对飞船更感兴趣。”

我把双手从胸前放下,“实验船听上去的确很有意思。”

“也很疯狂。”她说,“如果从母亲的视角,我不希望你去,我不想再让你做一次实验品。”

她看向我的眼神仿佛真的带着深切的爱意,我实在有点儿搞不懂她,“抱歉——在这件事情上,我会自己做决定。”

“当然,我没有权利这么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托尼,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完美到让我害怕。”

“为什么?”

“每一次我看到你,听说你,甚至更早一些,在我怀孕的时候,我感觉到你,我都会觉得很害怕。”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因为当我转过头,看到我实验室里的那堆垃圾,就会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和曾经的那位造物主之间有多么巨大的差距。我就会担心,是否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因为我在破坏祂的规则。”

“你没有错,”我说,“你救了我的命。”

“可那是有代价的。”她的声音轻了下去,透着深深的疲惫,“你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社会上掀起了一轮又一轮对嵌合体和人类实验的热议,每一位政客和大学生好像都热衷对这个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这场世纪之争随着三年后艾德蒙博士的“死讯”而终结,这个消息连同一篇最新的论文一起,给予她的对手致命一击。革命派随之大肆收割胜利的果实,而保守派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变得软弱无力。陈颖适时抛出的实验船成为了他们最后的浮木,这个疯狂的计划轻易地获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永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船上的舱位甚至一票难求。

我终于还是登上了“伊甸号”。凭借着内心深处奇妙的冲动与向往,我就这样抛弃了家人、朋友、事业,抛弃了我在地球上拥有的一切。在启航仪式上,我看到陈颖以船长的身份出现,她说: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的船了。我最亲密的一位朋友将它命名为‘伊甸号’,因为它承载着人类最疯狂的梦想,更因为它会为人类带来新生。”

E.复杂嵌合体

“它还是个孩子……”骆明说,“这就足以解释一切了。”

“请你解释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秦威一脸茫然。

“亚当,”骆明回答道,“更确切地说,是一百零九个培育舱里所有的亚当,它们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意识、有呼吸、有血液的巨型生物,一个复杂嵌合体。”

秦威停顿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骆明在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是的,正是这样。原本它并没有意识,是你们把大脑放进它的身体里,让它再次有了知觉。所有的嵌合体实验必须严禁神经系统——这是亚当设计之初的基本规则,但你们却破坏了它。”骆明注意到船长在培育舱外停住脚步,她无疑听见了他说的话,“它非常的聪明,但同时又非常的天真。经过长期的观察之后,它的智慧足以侵入和控制培育舱的监控系统,但它却根本不知道医院订单平台的存在。现在它又在试图模仿我们,找来了人类的尸体加以分析和研究,同时还想用这些器官来制造一个自己——它以为它真的是传说中的亚当,所以想要在这里创造出一个夏娃……天哪,这简直太可笑了!”

“够了!”秦威几乎是在喊叫了,“我需要你给我证据,骆警官,而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我相信在每一间培育舱里都会凭空出现订单之外的感官器官,例如眼睛,因为它急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骆明飞快地说道,“请您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此外,它一定还有帮手把这些尸体和残肢搬运到培育舱里来,一些愚蠢的帮手,能够轻易被它控制的。”

骆明话音才落,一名机器警察就走了进来。它手里拎着一整副人类的肋骨。看到两人,它愣在原地,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早说船上的智能系统太落后了……”骆明无意间借用了艾德蒙曾经的话,“如果这个复杂嵌合体能够控制监控平台,那么操控这些机器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看着机器警察,秦威不得不尝试去接受一个可怕的现实: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导致器官培育市场崩溃的罪犯,就是培育舱里的亚当,“伊甸号”的灵魂——在一百多年的生长之后,它唤醒了保存在体内的大脑,有了自己的意识,并且试图要用自己培育的器官来创造出一个人类状态的“自我”。

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情况似乎不大妙,艾德蒙不知道去哪儿了,而眼前这名机器警察看起来比他有力得多。

“你发现了我。”机器警察开口了,“是因为你就是我吗?”

“你……是在借着这个家伙的嘴说话?”骆明终于找到了培育舱角落里的眼睛——那是一对浅棕色的眼睛,混杂着一点点灰。

“是的。”被嵌合体控制的机器警察回答道,“请回答我的问题,托尼·李。”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骆明反问道。

“第一次接到你的器官订单的时候,”对方说道,“你定制了眼睛,我的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骆明看着那对眼球,想起了记忆里封存的一张照片,一头猪的特写照片。

“原来是我激活了你的自我意识。”他轻轻叹了口气,“是的,我第一次踏进培育舱就感觉到你的存在,一切推理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开始的。”

“那么,我原本应当是你这个样子吗?”

“……我不知道。”

“我失败了,我没有创造出夏娃。”机器警察看向地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肋骨放在人皮上,“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这并不是人类创造生命的方式。”

“可这是你们创造我的方式。你们把不同的东西放在我身体里,然后我就成了我。”机器警察疑惑地看向他,“而且我还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不,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最初不是这样诞生的……甚至你也不是这样诞生的。”骆明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绕到舱门的方向。

“哪里不一样?我的细胞和你的相同。”那对眼球死死盯着骆明。

“只有部分相同……”骆明猛地把舱门撞开,毫不迟疑地跳了出去,身体才落地就大喊了一声,“艾德蒙!”

机器警察的身影定格在舱门旁边,艾德蒙终于及时出现控制了它。骆明低声道:“好样的。”

但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骆明敲了敲自己的耳朵,“这难道不是你干的吗?别躲起来!”

“是我让飞船控制系统锁定了所有的机器警察。”回答他的人是船长,“谢谢你帮我们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骆警官——或者我应该叫你托尼·李?”

“随你。”骆明看向她,“按理说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陈颖船长。”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容忍你在我的船上胡作非为?”陈颖怒视着他,“够了,不要摆出那张无辜的脸,你演戏的本事比你母亲差太多了——控制机器警察?嗯?盗取船长室里的信息——还要我一样样数出来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陈颖重重哼了一声,“在这一点上,你确实干得不错。”

骆明赶忙顺着她的话说:“谢谢您的肯定。”

陈颖摇了摇头,干脆忽略了他的厚脸皮,转而说道:“我已经命令让飞船靠岸,幸运的是我们正在驶向地球的航线上。再生医学集团会派科学家来研究这个复杂嵌合体,‘伊甸号’的实验使命完成了,我也算对你母亲有了交待。”

“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坏事。”骆明说道。

“你一直对我这么疏远,是因为我是你母亲的恋人吗?”陈颖忽然问道。

骆明忍不住笑了,“我想您搞错了一件事,我母亲从来不会‘爱恋’任何一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

“爱是陪伴,所有嘴上的爱都是虚伪的。”骆明说道,“她从不会浪费时间陪伴任何一个人。”

陈颖看着他,“你确定吗?”

6.尾声

离开“伊甸号”之前,我去找了陈颖。

“那年,你去见了你母亲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去世了。”陈颖说,“当然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我猜到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收到了人工智能艾德蒙这份礼物。

陈颖带我到七号甲板下方的医学研究室里,她真正的墓碑就藏在那儿,一只小小的白色盒子,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除了我和陈颖以外,再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她的希望?”我看着墓碑说道。

“是我自作主张在登船的时候把她带到这里来的。”陈颖苦笑道,“她是丝毫不会在意埋在哪里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放在飞船上……”我仔细想了想,“算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陈颖看向我,“谢谢你。”她顿了顿,又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为了我的船来的。”

这个话题让我很尴尬,“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事。”

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的家族是最早尝试把零件运送到太空组装的私人企业之一,并且也是最先制造出能够进行远距离移民的超大型飞船……你是不是不想听这些?”

“呃——”我迟疑了一下,“请说吧。”

“总之,遇见她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对飞船的设计和前期投资。她见我的第一面,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可以把船借给她做实验,我当时觉得她疯了——这可是造价上千亿美元的船!”

这倒像是她会做的事情,“我大概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然后她就换了另一种方法来改变我的想法……只能说同样疯狂。我比她小六岁,有两个孩子,只是没有结婚而已。我最初是把她当成笑话讲给男友听的。”

“但她成功了。”

陈颖叹了口气,“是啊。”

“她……非常的与众不同。” 陈颖顿了顿,又看向我,“在我犹豫是否接受她的时候,她说的一句话改变了我。她会把她的想法种到你的心里去,就像它是自己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的好奇战胜了尴尬,“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站在一个我看不到的笼子里,陈颖,而这个笼子外面有整个世界。我会在这里等着你走出来,然后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没什么可怕的。’”

这句话倒让我想起“托尼·李慈善基金会”成立不久的一段访谈录像,那是我的父母为了回应人们对嵌合体实验的抨击,在离婚后唯一一次共同出现在电视节目里。当时,主持人与母亲几番交锋都败下阵来,终于略带恶意地向父亲提问,“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同意与前任李夫人合作?我听闻是她离开了您和托尼。”

父亲想了想,开口道:“虽然在生活上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作为她的朋友,我始终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气。你需要明白,她和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是不同的。”

主持人追问道:“哪里不同?”

父亲慢慢说道:“我们通常会被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所束缚,但是她不会。她甚至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被这些规则所困,无法跟上她的脚步?婚姻也好,学术也罢,对她来说,都只是需要应对的问题。她像个好奇的孩童一般无所畏惧,时时刻刻想要知道围栏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而这就是她能够完成嵌合体实验的原因,也是她现在能够通过亚当来拯救生命的原因。”

在他说话的时候,镜头对准的却是母亲的脸。她完美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惊诧。可能是我看录像时随口问了艾德蒙一句,也可能他是自己跳出来发表意见,反正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他当时的评价。他说:

“她以为她看透了一切,却看不清她自己——只有你父亲读懂了她。”

F. 新生

最后离开“伊甸号”的乘客是林可——那位最初因为订单延误愤而报警、又在三十五号舱内受到过度惊吓导致心脏病发的女士。经过三天的抢救后,她的心脏还是因严重衰竭而面临不治,大脑也因为长期缺氧而陷入脑死亡的状态。在得到船长的准许之后,医生决定冒险在器官培育舱中找出另外两个淋巴细胞毒交叉配合试验 呈阴性的器官进行紧急移植。没想到竟然成功了。一周之后,林可在医生的搀扶之下走出“伊甸号”,与骆明一同等待飞行器接他们回地球。

两人的话题还是回到了培育舱的事件。

“这么说来,你解决了那个案子?”林可问道。

“是的。”骆明先前和她聊得十分投缘,便继续说了破案的一些细节,甚至包括所有亚当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嵌合体的事。

骆明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刚刚说什么?”

“我想我的脑子里好像混入了一些奇怪的信息,”她虚弱而腼腆地笑了,“假如照你说的,整个培育舱都是一个嵌合体的话,那么我的大脑恐怕也留有‘它’的一部分。”

这次轮到骆明表示惊奇了,“你移植了大脑?”

“啊,是的,医生说是为了救我的命。”她说,“说起来,这颗大脑应当在培育舱里待过好一阵子呢。”

骆明点点头,“这个举动真是够冒险的,还好你手术顺利。复杂嵌合体还在七号甲板上,现在‘伊甸号’里都是再生医学集团的科学家。”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你呢,回地球之后准备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周游世界吧,这么多年都被困在船上,实在是太无聊了。”

她微笑起来,“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飞行器到达了港口。骆明先一步走了进去,回过头却发现林可还站在原地。

“你需要帮助吗?”他问道。

她摆了摆手,“我决定留在船上了,托尼,这一次我不会再抛弃它了。”

骆明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陪伴了你一百多年,我想已经足够了。”她说,“这一次我必须得去帮助另一个孩子了。”

在骆明想要走向她之前,飞行器的舱门突然关闭了。他死死扣住那块金属面板,却无法撼动分毫,“见鬼!把门打开,请把门打开!”

但是,地面的震颤意味着它已经起飞了。骆明绝望地看向窗外,空间站已经在数公里之外,他当然不可能再看见“林可”。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在自己长长的通讯录中找到了她。

“你是谁?”骆明问道。

很快他就收到了一条定向信息: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托尼,根本就没有什么艾德蒙,一直都是我在遥控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