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只要有人记得你,你就不会死。

1

“喂!老爸!这是什么呀?”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睛,辛怡正举着一个白晃晃的东西。

“什么?”我茫然地说。

“呀,我没看见你睡着了。”她吐了吐舌头,“抱歉。”

骤然惊醒,我一时有些迷糊。现在几点了?——是白天,窗外树影摇曳,透着暖意。我在哪儿?——这屋子像是被人洗劫了,所有的抽屉柜门全敞着,内里的东西全堆在地上。我动了动手指,又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站起来。

辛怡说:“你别动,我跟你说了,搬家的事儿交给我。”

哦,搬家啊。

有女儿在,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挪了挪屁股,让身体陷进沙发深处。辛怡蹲下,把两个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于是我终于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一个iPad。

“你小时候可爱玩儿iPad了,不记得了?”我问她。

“哎呀,我不是问你这个是什么!”她说着,把屏幕凑到我面前,“我是问你这张照片,你来过火星?”

屏幕上是一片广阔的荒漠,参差伫立着沙土山包,照片里的我正满脸焦急地看向远处:风沙乌压压卷了半边天,显然是要吹过来了。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是哪儿?

辛怡说:“我第一眼还以为是新京城呢,跟我家看出去特别像!”她用手在屏幕上点着,“我跟你说,我们那儿一年里得有四百天是这天气……老爸你这什么表情,你知道火星一年有六百多天吧?”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火星……是冷湖。”

“哦?冷湖在哪儿啊?”

“柴达木盆地……靠近敦煌。”

这些地名对辛怡来说,大概和天鹅座的小行星一样遥远。她怔了怔,“地球吗?地球上有这样的地方?”话音未落,又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去的?那时候你们用什么交通工具?”

我拨了下屏幕,切换到另一张照片,“开车。”

一辆越野吉普,车身上全是土,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我在敦煌机场租的,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经受住了考验。

“酷!我一直想开车!我浸入过赛车手的记忆,可好玩儿了。”她很兴奋,又用手去点那张图,图片毫无动静。辛怡震惊地看向我,哀叹:“不是吧!没有浸入式记忆就算了——连视频也没有啊?”

我说:“我们没拍。”

她皱了皱鼻子,又开始在屏幕上左拨右拨。我跟着这些照片,终于想起来:因为沙尘暴,我们临时取消了露营计划,可没走多远沙土就追上了我们的车,能见度剩下不到十米。我们只得停下,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城里。

“你跟谁一起去的呀?这张可不像是自拍。”辛怡指着一张我的照片问。

——谁?

她连珠炮似的说:“你别跟我说你自己去的啊——你又不玩无人机,又不爱背三脚架,肯定是有人给你拍的。”

谁拍了这些照片?

2

我想起一只手。

她的手。

她站在路边,伸出一只跷着大拇指的手。她的脸被一条橘色的大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戴了一副墨镜。我听说过有男人用这种打扮来假装女人搭顺风车抢钱抢车,但我还是停了下来。

“谢啦!”她问都没问,就打开车门,把巨大的背包往后座上一甩。然后看着我说:“你好!我是辛越。”

声音清脆,是个女的。

“那个……你打算去哪儿?”我只好问。

“火星。”辛越回答得格外简洁。她把墨镜摘下来,又开始用围巾擦脸。我很担忧,那围巾看着并不比她的脸干净,这种心情在当时有一个奇怪的形容,叫作“处女座”——这也是辛越后来经常翻着白眼对我说的三个字。

但那时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她见我没接话,又解释道:“我听说冷湖那边有个地方像火星。前阵子他们在那儿发现了异常光波辐射,里面有发给外星人的求救信号。”

“你是说地质公园?我正想去那儿……你还信这种新闻?”

“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呀!一起去吗?”她把脸从围巾里抬起来,露出一对大而黑的眼睛。期待的,羞涩的,小心翼翼的,像一只找寻饲主的小奶猫。我心中一动,咽了口唾沫,“好。”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计划对她和盘托出,“我计划去冷湖露营。”我听说那儿还有暗夜星空保护区,是拍银河的好地方。

她眼睛一亮,“我背帐篷了——还有相机!”指了指那背包,又抱怨,“可沉了!”

这就算说定了。我换挡给油,车启动的瞬间她松了一口气,把两只手往胸口一抱,终于不再扑腾了。我提醒她:“安全带。”

没反应,再去看她,竟然已经睡着了。我只好在路边停了车,帮她系好安全带。她身上有微微的汗味儿,但并不难闻。等她醒过来,我们离火星地质公园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路了。侧风越来越强,我得用两只手握着方向盘。然而天气看着还算晴朗。

辛越咕哝:“还没到?”

“快了。”我说,“你自己怎么走到那儿的?”

我“捡到”她的地方是在305省道,离敦煌还有足足一百二十公里,四面看去,除了枯山,就是戈壁。我刚刚一路开车都在想这个问题:她怎么会在那里拦车呢?

她伸了个懒腰,“我之前搭了另一辆车。”

我十分震惊,“那个司机——就把你放在那儿了?”

辛越说:“我在地图上看到有个湖,他们不想去,我就下车了。”

“那片基本就是无人区!很危险的!”

她被我吼得一哆嗦,然而只是淡淡答道:“哦。”

沉默了三分钟之后,我只好又开口:“你走到湖边了?”

她说:“当然没有。地图上看着近,下了车影子都没有。”

我忍不住又劝她:“所以说,你一个女生,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险,风景没看到,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那种地方,你要是热晕过去,或者没有水了、迷路了,可怎么办啊!”

“可我遇到你了啊。”她侧过脸,对我柔柔一笑,“你可比风景棒多了。”

3

“老爸,你去冷湖是干吗呀?去玩儿吗?”辛怡腾空了我的书柜,装了几只大箱子,累得满头汗,就端了杯水又跑我身边来。

我回答:“算是玩儿……也是为了工作。”

“别卖关子啦,快说。”

“我们当时在做一个保密项目……”

我才开口,就被辛怡打断:“保什么密啊,不就是火星新京城嘛——现在都建完了,你直接说呗。”

我说:“嗯,就是新京城。”那段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这个项目非常特殊,我们没办法去火星实地踏勘,在做规划的时候,很多情况都只能靠数据和想象。结果初稿的方案,被领导指出很多问题……”

辛怡耸耸肩,“这也正常啊,谁都没有在火星上建过城市。”

我说:“话是这样说。可我们不能把责任推出去,技术的难度太高了。火星建城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重力的问题怎么解决,安全如何保障,能量循环如何做到最高效,城市交通系统怎么构建,工作与生活的空间怎么安排,每一个研究方向都是全新的。然而时间上又太紧张了。太空货运的技术和经济关卡一突破,去火星建城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国际竞赛。如果我们不尽快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那么美俄就会抢占先机……”

辛怡说:“那就让他们占先机呗,我们是开工最晚的,可现在还是新京城发展得最好啊。”

想起那段日子,我还是忍不住皱眉头,“开工最晚——也就意味着压力最大。每一版方案提上去都有问题。领导跟我们说:‘不着急,慢慢来。’我们回来就连夜开会,研究什么样的工作进度叫作‘慢慢来’。”

辛怡大笑,又问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总能解决技术的偏差吧?”

我摇头,“不,真正的问题不是技术,也不是时间。”

“那是什么?”

“是理念。”直到现在,这个字眼依然带有一种奇异的重量。

辛怡不解,“理念?”

“嗯。”我点点头,“是我们为什么要去火星,我们要去火星做什么。我们在地球以外的第一座新城,要承载什么精神,要向世界展示什么,要把什么带向未来。”

“哇。”辛怡想了一会儿,“这个题目确实比较大。”

“我们卡在理念上了。我们说火星新城要安全,要生态,要传承中华文化,要生活便捷……专家点评说你们提的都对,然而这些是我们在地球上就讨论的话题,现在我们要在火星上建新城,它‘新’在哪里?有什么理念,是我们走出地球才能提出来的?不然的话,我们为什么花国家这么多钱,去太空里建一座新城?”

辛怡点头,“也对。”

我说:“所以我请了年假,想找个地方想想。网上说冷湖是最像火星的地方,我就飞到敦煌,租了辆车……”

辛怡听到这里,笑了,“然后碰到老妈。”

4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我问辛越。

我们才到火星地质公园,沙尘暴就扑了过来,然而躲到车上也能没跑出去多远。外面飞沙走石,什么都看不到。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黑暗降临,广播里也只剩下乌突突的杂音。我只好又把它关上,让车子陷入沉默。辛越看起来有些紧张,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缝。我必须说点儿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

“什么?”她没听清,外面风在尖叫。

“你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我提高了声调。

“哦……”风忽然安静下来,她又被我的嗓门吓到了,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忽然笑起来,“你的样子好傻啊。”

我被她没头没尾的话搞得有点儿恼火,“从来没有人说我傻。”

所幸她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跟我讨论,而是回答道:“因为我逃婚了。”看了看时间,又感叹了一句,“十二点了——现在本来应该是婚礼时间!”

这枚重磅炸弹抛下来,我一时真的“傻了”,半晌才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她说。

“还小啊,为什么……”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我身边凡学历高一些的,都不会这么早成家。可她身上的学生气太足了,更藏了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精明:她尚未陷进世俗的评价体系里,只在眼睛里藏着一把自己的刻度尺,随时用来丈量周遭的一切。

她对上我的视线,“别猜了。我读的少年班,两年前就博士毕业了……”我正要感叹说“原来如此”,她却先开口补了一句:“他是我硕士班的同学,比我大八岁。”

这个“他”的出现,让我一下子有些尴尬,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说:“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我咳嗽了一声,问:“我是说,你为什么要逃婚?”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些过分了。但她竟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他是一个目的性和行动力都很强的人,会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我一直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变得像他那样毫不犹豫,充满勇气。”

风小了一些,阳光正奋力撕扯着浓云,在混沌的天地中拉出几条金色的细线。她停下来,神色依然透着爱恋和崇拜。我只好问:“但是?”

“但当我真的站到他身边时,才明白我也是他的一个目标。我和一顶博士帽、一份奖学金、一届学生会长、一个高级职称没有什么区别。我是他身边的配角,他完美人生的装饰物。”她看向我,“他告诉我说,他追求我,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和他很般配。”

这种理由让我很难找到安慰她的话语,“可……你们好像也没有什么矛盾?”

“当然有!”她坚定地说,“我以为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但其实他的人生计划,全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肯定——他只做所有人眼中有用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那你想要什么?”

“我……”她被我问住了,咬着围巾的一角,努力寻找着答案,“我只知道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我扶额叹道:“所以你就逃婚,背个帐篷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你以为人生是闹着玩儿呐!”

她还是太年轻了。这种忽然热血冲上头顶,想要摆脱现实追寻人生意义的行为,在当时也有一个名词,叫作“中二病”。

“我没有闹着玩儿!我走进他的灵魂,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这是很可怕的!”她生气了,努力找寻恰当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前天大吵一架,因为火星新城计划!”

“啊?”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眼睛亮了,“对,就是火星!你看到那条新闻了吗?我们要在火星上建一座十万人的城市。我特别激动,他却嘲笑了好久,说建这座城完全是劳民伤财,一点儿用都没有。又问我,中国没地方放这十万人了吗?”

“呃……当然有。”

“那为什么要在火星上建一座新城?”

“因为……我们的技术能够在地外行星建设城市了……”

“如果技术是原因,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一万个理由来反对它: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安全风险?为什么花那么多钱?他们说那是人类走向太空的起点,但谁都知道那也很有可能是终点。”

我正被这几个问题纠缠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再开口时不由得嗓子发干:“那你觉得为什么?”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文明发展了一万年才让人类有了移民地外行星的能力,今天我们拥有这些技术,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火星新城是一座灯塔,它告诉所有人——未来的方向!”

“未来的……方向?”我咀嚼着这两个词。

风沙散开,乌云奔腾而去。远远近近的怪石从暗影中一个个蹦出来,仿若舞台布景一般,再度立在拉开幕布的大地之上。她的面孔映着太阳的暖光,“我们是人类,我们需要生命的目标与意义,我们得冒险,去做一些伟大但或许无用的事。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他只能看到娶妻生子、升职加薪。我不想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庸俗的‘完美人生’里,我需要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向未来远行。”

5

“好浪漫啊……”辛怡眼睛里闪着泪花。

屋子收拾了一半,我左手边空无一物,右手边却还是一片狼藉。辛怡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银河的照片——远景是灿烂星空,近景是两个人站立在雅丹地貌嶙峋山石之间的剪影。我也随之想起那天我和辛越回到火星地质公园,她跑前跑后无数趟才拍出这张照片。也应该是那个时刻,我悄悄下定了要把她追到手的决心。回北京之后,我们的关系发展虽然有些波折,但万幸她的前任未婚夫是一个骄傲的人,没有再纠缠她。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辛越也对我有了积极的评价:“你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就是‘共情’的能力特别强。”

我当时问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答:“说明你能够理解别人的感觉和情绪,这在男人里是很罕见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

“我平时也不太关心别人的感觉,”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你是例外。”

“好吧。”辛越笑得甜美极了,“那就说明你爱我。”

然而此刻,我却对女儿口中的“浪漫”评价不以为然,一边把自己的视线从银河照片上挪开,一边对她说:“火星没有大气层,你在家每天都能看见银河吧。”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辛怡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我是说,你们在那个时候,就预知了未来——这是时间维度上的浪漫!”

我说:“未来哪儿是那么容易预知的?你知道我们规划方案改了多少遍吗?”

她坐在我身边,“得,老爷子又要进行革命教育了。我洗耳恭听。”

我本意并没有要讲这一段,但难得她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便说道:“火星新城项目开展两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并不只有我们一个团队在做这个项目。领导也给人工智能团队布置了相同的任务。”

辛怡一愣,“他们也能做城市规划?”

“他们要规划的不是城市。事实上,当时上面还没有决定,新京城是给人住的城市,还是给人工智能的实验室。所以让我们背对背各自提方案。”就算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惊诧,两年多不分昼夜的奋斗,难以计数的研究、分析和论证,却可能连基石都是错误的——这个项目,或许都不需要规划专业的参与,因为其目标未必是要造一座让人生活的城市!

辛怡说道:“只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实验室?那就真的没有必要去火星上建了吧……”

“实验室是一个太保守的理念,这就意味着哪怕人类有了在火星上生存的能力,也不具备移民太空的勇气——就算是实验,也必须是城市实验,是人的生活方式的实验。不论文明发展到什么地方,人类都应该是文明的主导。这不只包括我们对人工智能的主导权,也包括我们的社会组织形式和生活方式的延续。我们早已在空间站和月球造船厂证明了人类可以在地球以外‘生存’,但火星新城应当将目标定在让人们‘生活’,甚至是‘繁衍’。”我看向辛怡,“这才是未来的方向。”

辛怡叹息道:“归根到底,还是一个理念的问题!”

“所幸领导接受了我们的意见,只是让我们以更少的人口来启动新城的建设。”

辛怡问:“那么就是成功了?”

“还差得远。虽然上面认可了我们的思路,但还是认为方案太过常规,要求我们结合人工智能团队的技术方法,提出新的方案。”

辛怡十分惊诧,“这怎么结合?你们的出发点都不一样啊!”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项目推进的过程就是把各种不可能变为可能。”我苦笑,“在明确联合工作后不久,老板把整个团队都带到冷湖,开始为期一年的‘封闭’工作。那里当时已经变成了火星新城建设指挥部。”

“又是冷湖?”

我点点头,“是的,冷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它与火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听说过。好像是最早对火星进行地质勘测的时候,先遣队就发现火星奥尔斯库陨坑的地质构造与柴达木盆地十分相似,甚至还找到了地球独有的第三纪泥岩。宇宙物理学家推测这里可能曾经有过一条虫洞,像一扇任意门一样,连通地球和火星。”

“这正是冷湖被命名为火星小镇的原因。”我说,“到冷湖封闭工作之后,我才知道当初新闻里的异常光波辐射,也是新京城选址的缘由。那一年各国都在秘密派遣队伍勘测火星,有一艘俄罗斯飞船遇到意外,发出的求救信号却在冷湖被接收到了。因为那次事件,人们才发现在柴达木盆地有一条量子信息通道,可以接收到火星奥尔斯库陨坑的所有数据,它或许就是你所说的虫洞坍塌后的残余。后来经过反复试验,确定这是一条双向通道,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在指挥部,就可以实现与新京城的实时通信,而不用等待光从地球到火星的十几分钟时间。”

辛怡问:“地球上只有冷湖可以?”

我回答道:“对。”

辛怡问:“所以我刚在火星的时候,你用远程三维投影陪我玩儿,都要从北京飞到冷湖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叹道:“也是到了冷湖,我才知道你妈妈在做的项目是什么。”

6

“妈,给宝宝留的奶我都贴了日期,您拿的时候别忘了看一下啊,从最早的开始喂。”辛越洗完澡,还没穿衣服就在浴室里对外面喊。她手忙脚乱地抄起一条黑色**,我赶忙阻止道:“穿浅色的。”

她愣了一下,才发现我的投影就在旁边,这种远程三维投影技术是浸入式记忆的前身,由于长期异地,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和宝宝的关心。

“你放在外面的那条裙子是米色的,”我说,“会透出来。”

辛越翻了个白眼,“处女座。”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到衣帽间刷地把连衣裙一套,就开始吹头发。我妈说了句什么,她赶忙关掉了吹风机电源,“怎么了?”

我妈在客厅里说:“你说她每天几点午睡?”

辛越说:“她以前都下午一点睡,三点起。这几天稍微晚一点儿,您还是别让她太晚了,不然夜里影响您休息。”随后又急急忙忙继续吹头发,“辅食您别加胡萝卜,她不喜欢。”

“好好,知道了。”我妈略有点不耐烦,“你说过两遍了。”

两千多公里外的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痛苦。我爱上辛越,想要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的渴望超越了生活本身。然而让她远离未来世界,把她拽到眼前这一地鸡毛中的,恰恰又是我们的婚姻。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说走就走”的少女了,她是一位有家庭有牵挂的母亲了——所以,是我折断了她的羽翼吗?

这种划过心尖的战栗和恐惧,大约就是她所说的“共情”,证明我还爱她。

她草草画了眉毛,走到客厅在宝宝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踩上皮鞋,拎起门口的行李箱,“杨铭,你知道吗?我这次出差是要去……”

“你身份证带了吗?”我问她。

她懊恼地揉了揉头发,又换了拖鞋冲回卧室,从抽屉里翻出证件,嘟囔着:“要赶不上飞机了!”

“没事儿,我帮你叫了出租车,师傅已经到楼下了。”我安慰她说。

她看了我的投影一眼,“爱你。”然后火急火燎地冲出家门。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搞清楚她要去哪里出差。辛越的研究方向是数据建模,然而她具体在做的课题,和我所在的火星项目一样,都是保密的。所以我们很有默契地都不去问对方工作的细节——譬如她一直以为我在冷湖的工作,是负责这里的特色小镇规划。

于是六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在冷湖火星镇的会议中心见面时,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可以称为“震惊”的表情。她看了我五秒钟,又扭头去看会议室里的名牌,才喃喃道:“天哪……你是火星新城的规划师?”

我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是……”

这时指挥部的林主任走进会议室,一拍我肩膀,“杨工,这是辛博士,‘智城’团队的最后撒手锏。把她请来可不容易啊,她家孩子还不到一岁,出这趟差是逼人家断奶呢!你们那方案调整可不能再拖了,上次会议的修改意见赶紧落实一下……”

我简直要爆炸,“这是我老婆!”

林主任怔住,“啊?”

这种故事当然迅速传遍了指挥部,尤其是大家意识到我是规划团队里负责建模的设计师,而辛越博士正是从北京来指导我工作的——一时间,各种消息段子在内部群里轮番轰炸,如果不是要保密,大概当天就会成为全行业的段子了。老板专门给大家开了个微信会议,肯定了我们两口子对彼此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要求指挥部里的其他同志都要学习。然而玩笑归玩笑,等到开始工作的时候,我才发现搭档是自己老婆,并不是什么值得欣慰的事情。

“我听说你在改我们的模型?”辛越问。

“你们的模型完全是电脑计算出来的。”我告诉她,“我们当然要做一些设计上的改动。”

“那么你需要改的就是模型的算法和前置条件,还有人工智能的训练计划。”辛越打开她的工作界面,“有一些你们之前提到的内容,比如城市功能的比例、人需要的空间尺度、新的交通模式,我们已经添加到算法里面了……”

她点了一个按钮,一座形状诡异的城市在屏幕上展开,枝叶缠绕,特别科幻。这东西有悖常识,完全没法建。我有点儿头大,“但我们要的不仅仅是‘完成’。”

她问我:“那你们要什么?”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和外行计较,然后打开另一张图,拿起绘图笔,飞快地在屏幕上画,“城市的结构与功能有关,空间尺度则与人的需求相关。从大的层面来说,我们需要更清晰的组团感,中央的轴线要清晰,两翼的形态也要有序,在城市的中心需要集中的公共活动场所,科研智造应该和居住在空间上有所混合。在微观层面上,单一组团的规模需要缩小……”

“你说慢一点儿……”她皱起眉头听我说,等我说完,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提出这些改动的逻辑是什么?”

我震惊地看着她——我的话没有逻辑吗?然后,我意识到她说的是计算逻辑,而不是设计逻辑。我得给她补上五年本科三年硕士的规划课程,再给她复述一遍这两年多以来我们开的所有会,才能说明白这里头的“逻辑”。

现在,我只好咬牙对她说道:“经验。”

她也看向我。这个眼神我特别熟悉,和她看见宝宝在沙发上撒尿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正在告诉自己,要容忍面前的傻子,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因为宝宝只有一岁,而我是她自己选的男人。

辛越温和地说:“我明白你们规划过很多城市。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对规划行业未来的信心,你说不管人工智能发展到哪一步,城市的规划都需要人来完成,因为城市本身过于复杂,有太多利益的纠缠,每一条政策的导向也不是‘合理计算’能够预测的——只有生活在真实社会中的人,才能理解和解决城市问题。我完全认同你的观点。但你们的经验都是在地球上的,太空中的建设是另一回事儿。我们面对的是一块完全空白的场地,技术本身的挑战是以前任何项目都无法相提并论的,这不是在图纸上凭经验就能完成的工作,我们需要人工智能的帮助。”

“但你们计算出来的方案总是非常……”我忍了忍,还是不小心吐槽,“奇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一起来训练人工智能,不管是你说的空间布局,还是水循环,都是你们的专业领域。你把思路和方法给我讲清楚,我再把这些内容转化为算法,让人工智能计算出正确的模型。你的帮助是很重要的,”她顿了顿,“不然我还得自己用两年时间去学。”

“八年。”我说,“城市规划专业至少要学八年,实践经验在这个领域非常重要,我觉得单凭计算很难解决问题。”

她睁大了眼睛——深呼吸,就像是把宝宝从沙发上抱走,然后把她尿湿的椅垫拆下来,“嗯,加上你们的实践经验,我还要学更久。所以你希望我们来配合你?”

“我们是联合团队,但我认为应该以规划为核心。”

辛越稍稍提高了声调,“那你希望我们扮演什么角色?是帮助你们做前期分析,还是在你们画好方案之后建模?”

这两者都是我以前跟她提起过的工作内容。她的嘴唇已经危险地抿成一条线,然而工作场所不是可以展示“求生欲”的地方。

“对。”我挺直背脊,坚定地吐出这个字。

辛越把两只手环抱在胸前,“杨铭,我觉得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如果你们能够解决问题,就不用我大老远飞到这里来了。月球造船厂的设计方案是基于我的博士研究成果,这也是目前规模最大、效率最高的太空设施。你不可能用工业革命时期的规划理念和技术方法,在地外行星上建造出一座可以生活的城市。我不会允许你在我的模型成果上,用你所谓的‘经验’,修改任何一条管线的走向,因为那是不科学的。我需要你拿出一点态度,更积极地配合我的工作。”

她放轻了语气,伸手在我的耳朵上捏了一把,“因为这才是未来的方向。”

7

“和老妈一起工作的感觉是不是很棒啊?”辛怡问。

天色已暗,房间里又多了几个满满当当的纸箱。辛怡打开灯,盘腿坐在箱子上面,身边放着宽胶带和剪刀——看起来马上就要完工了。

一起工作?那段时间我和辛越居然没有离婚,就足以证明我们之间确实是真爱。但我嘴上只回答女儿说:“嗯。”

“我刚去火星那会儿,就经常跟我的朋友说,这座城市是你们俩的作品呢!”

我纠正她,“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团队里的工作人员……”

“但最后的模型定稿是你们一起完成的呀。”辛怡说,“老妈跟我说过好几次。”

可能回忆总会美化一切过往。我这会儿闭上眼睛去想辛越,竟然是吵完架她脸红扑扑的样子,很可爱。我记得有一天我们一起校正模型,不小心吵了一通宵,嗓子都哑了,辛越忽然问我:“要不要去看日出?”

——这才是她!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去借了辆车,一路开到湖边。天际的颜色已经渐渐明亮,辛越急慌慌跳下车,拎起裙角就往芦苇丛里扎,活似一只看见鱼的灰鹤。我忙熄了火追上她。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的一刹那,恰恰看到一轮红日破空而出。长云横在灰蓝的天上,被东升的红日染成了温柔的橙红,又倒映在水中,变成一幅印象派的油画。真实与虚幻上下交错。我屏住呼吸,握住辛越冰冷的手——这一刻的存在,一定是有宿命的吧?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远远近近的鸟鸣。它们喧嚣鼓舞,赞叹着自然的光辉。一直等到返回温暖的车里,我才轻轻吐出胸口提着的气息。辛越转头对上我的目光,于是我们无声和解,决定彼此信任。

“老爸我跟你说,我人生最早的记忆,就是在冷湖。”辛怡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奶奶带我坐飞机去的,然后早上你抱着我去看日出。”

我说:“不可能吧……那会儿你才一岁。”

她笑道:“别人大概不行,可我的研究方向是记忆数据化。我读取的第一份记忆,就是自己在幼年的时光。”

这让我很感兴趣,“你还记得什么?”

“不是我‘记得’,是我的大脑里还有一些陈述性记忆的残留画面……”

我一听她这些专业名词,就觉得头疼,“杨辛怡,说简单点。”

“就是我可以解读出幼时让我印象深刻的记忆。”她说,“虽然很多我根本想不起来,但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是存在的,它们引发的情绪还储存在我的神经元里。当然,不重要的那些早就消失了。”她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开始工作,才发现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记忆,被我们如同珍宝一般藏在大脑无边的数据海洋里——对你来说,就是冷湖和老妈在一起的日子。”

——她怎么知道的?

我正要问,却见她眉梢悲伤地耷拉起来。这孩子在火星长大,几乎没有真实世界的朋友,所以总是比同龄人更情绪化。我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她会选择这个专业,因为那时候火星没有学校,她只能通过浸入式记忆读书,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火星的记忆数据库里体验不同的人生。

她忽然又抬起头,“但是,为什么你们会分开?”

我说出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理由:“我还要照顾你的爷爷奶奶。”

她还是不满足于我的答案,“你起码可以去火星一趟,去看看我们!”

你们也可以回来——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我只是同她说了真实的原因:“因为我做不到。”

8

林主任悄悄把我叫去指挥部办公室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项目出了什么问题,结果他让我去看他的电脑屏幕,上面是一份已批准的申请表——辛越要参加飞行模拟训练课。

这当然不是指开飞机,而是宇航员训练。距离新城方案定稿已经四年,一期建设也已接近尾声,领导亲自拍板,定了“新京城”这个名字,移民招募计划也同时向公众发布。

“这事儿我不能瞒着你。”林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辛越是在优先名单上的,上面想让她去火星负责二期施工。”

我对他说:“多谢。”

辛越要参加的飞行模拟训练,并不是申请火星移民的第一步。第一步是前庭训练和超重适应性训练,保证我们不会在航天飞机起飞途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之前老板安排我去尝试过,第一堂课就被淘汰了。当时教官对我说:“没事儿,好多人都做不到。”我也没太在意,去火星可不是出差,很有可能就意味着要抛弃地球上的一切:亲人,爱人,朋友,财产,地位。我既不想抛妻弃子,也不想生离死别。

然而这又太不可思议了,她三天前还在跟我商量要不要在宝宝上小学之前给她报个奥数班,因为她同事的孩子都去了。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辛博士,你有送她去的工夫,自己教不行吗?”

“不行,”她说,“万一教不会,我会觉得我的孩子是傻子。”

可能我才是傻子。从林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我给在北京的辛越打了个电话。

“我们单位今天报名,申请火星移民的名额。”我说。

“你们终于开始报名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我之前一直没法儿跟你说,我们领导非要保密——我早就报了。”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真的?你要去?”

她说:“当然了!我都带着杨辛怡参加好几次训练了。”

“你还要带宝宝?”

“火星上的未来城,我当然要带宝宝去!”她十分得意,“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她弄到名额,读书的事情也问清楚了,他们现在有一项新技术,叫浸入式记忆……”

“如果我……”我很艰难地开口,“去不了火星怎么办?”

她愣了一下,本能地回答道:“杨辛怡都能去。”

“我就是问如果。”

她过了好久才开口:“明天宝宝第一天上奥数班,我得去帮她预习功课了。”

放下电话,我的手在发抖。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回答。辛越计划的未来里,并不包括“为我留在地球上”这个选项,她根本就不想面对这件事。然而,第二天当我打开房门,看到站在那里的辛越时,我想,我还是低估了她。

“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在她开口之前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得试一试。

她很干脆地说:“走。”

于是,我们开车去了冷湖镇。我之前来过这里,但当我再次走进这座废弃的石油城市时,心中还是颇为悲凉。我问辛越:“你了解冷湖镇的历史么?”

见她没开口,我便继续说道:“这里曾经是中国第四大油田,十几万人为了开采石油,移居到这里。它也曾经承载人们的梦想,是未来的方向。”

在这样广阔而贫瘠的荒漠之中,建造出一座城市,需要何等的雄心?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又会是何等的艰辛?然而用再多人的青春和热血,为之奋斗终生,它最终也不过化为残垣断壁,尘归尘,土归土。

“你想说什么?”

“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只是未来,也是当下,是你与我,在此时此地。”我对她说,“对我来说,工作就是工作,我认真工作,对我的工作负责,但它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你和宝宝才是。未来可能会变,或许有一天,新京城也会像冷湖镇一样变成废墟。”

我并不擅长说这样的话,这几句几乎就掏空了我的全部,却不足以动摇她。

我们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了公墓边上,四百多个高高低低的坟包,一座高耸的纪念碑立在那里,上面写着“为发展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

我问她:“可我们真的要为它付出一辈子么?”

她看着那座被风沙打磨得无比粗糙的石碑,“我今天到了这里,才开始理解,为什么会在柴达木出现异常光波辐射,那条量子信息通道连通了我们脚下的火星小镇和火星上的新京城,这正是冷湖精神跨越时空的延续。这条通道在为我们指路——它指向火星,我们的未来。”

“但那里太危险了,也太艰苦了。留在地球,我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我说,“就算不说安全风险,不说物质条件,我们在这里有朋友,有亲人,可以旅行,去周游世界;而到了那儿,我们可能会被困在二十平方米的蜂巢里……”

她叹了口气,看起来疲惫又失望,“你还是不明白——你从一开始就不懂,你从来没有真正认同过火星新城的意义。你只是找到一个理念,拿去说服别人,完成你的工作……”

“不是这样的。”我也很失望,但我不想告诉她真实的原因:我愿意去火星,但我去不了。我不希望她和辛怡去那么遥远又危险的地方,而我自己却在另一颗星球上,无法保护她们。

辛越说:“我知道比起我,你和现实绑得更紧,但束缚是可以解开的,问题是可以想办法来解决的。我提交申请表的时候,也一直在想宝宝怎么办,但现在我能带她走。杨铭,你不是孩子,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她看向我,“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活有多奢侈,或者多安稳。我在乎的是我做了什么,我是否创造了有价值的未来,我有没有为自己的理想倾尽全力。”

她顿了顿,“我会等你,但我不会为你停下。”

看来是我多虑了,我并没有折断她的翅膀。她不曾为我改变,也不会因我改变。她始终是她,我只是她迷路时搭的一辆顺风车。

9

“所以你就放弃了?”辛怡问我。

天彻底黑了。辛怡连书柜都拆了,把它变成一堆木板,整整齐齐叠放在角落。屋子里空空****,我从未对自己的家如此陌生。辛怡蹲在沙发边上,看起来疲惫至极。

我苦笑了一下,对女儿说:“我还能怎么办?”我不可能强迫她,也不会去哀求她。我也是个骄傲的人。

我愣了一下,这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我疑惑地看向辛怡,对她说道:“我没法去火星啊……”

她闻言露出懊恼的神气,又立刻扯开嘴角笑道:“现在的航天飞机都有反重力舱,感觉就跟坐普通的飞机一样。”

“不是这件事儿——”我很努力地思考着,“搬家是怎么回事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搬到火星去的?”

辛怡一声哀号,“老爸,你别这会儿出尔反尔啊!我收拾得腰酸背痛——我容易嘛?!”

“你够了!”我沉下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屋子忽然消失了,世界陷入彻底的漆黑。我听到一群人忙乱的声音:“心跳没有了,除颤器!”

“医生,医生——”这是辛怡的声音,带着哭腔,“让我再问他一个问题……”

黑又忽然变成彻底的白。无边无际的白,分不出哪里是地,哪里是墙,哪里是天花板。我坐在中央,辛怡在我对面,“嘿,老爸。”

“怎么回事儿?”我问她,“这是哪儿?”

“你在医院。”她说,“这是你的意识空间。”

“意识?”

“你病得很重。我正在把你的记忆转移到火星记忆库里。”她说,“抱歉,我不是故意骗你,一般来说,用搬家这个场景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如果你知道真相而情绪激动,可能会加速病情的恶化……”

我听明白了,“我快死了。”

“只要有人记得你,你就不会死。”她说。

“所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问她,“你应该已经‘搬’完了吧?”

“记忆是生物电信号,每一个人的数据组合方式都不同,所以每一个人记忆数据的解读方式也各不相同。”辛怡说,“我需要你自己来告诉我,对你而言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因为它们牵扯出最激烈、最深刻也最真实的情绪。通过这份记忆,我就可以建立解读‘你的记忆’的基准算法,然后破解你脑海中留存的所有记忆数据。”

这听上去很有道理。我很欣慰。我的女儿在火星长大,她没有上过学,可她依然是个天才。

但我有些疲惫,没有再夸她,只说:“我明白了。”

辛怡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分开了,你会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但没想到是这一段——为什么,为什么它是最重要的,老爸?”

我愈发困倦。但我还是想告诉她一些话,所以我开口了:

“人生是一条很长的路,但值得记住的日子并不多。影响我们前行方向的瞬间,只有很少的几个。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天。我孤独地开着车,走在荒芜的沙漠之中,而这时你妈妈站在路边,对我伸出手,我选择停下。这一刻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当她不再咋咋呼呼的时候,声音很像她妈妈。我闭上眼睛,看到另一扇门打开,辛越站在那里:

杨铭,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