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

他不是人类。

人类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耳朵听,把情绪的喜乐全寄托在他身上,

却无视四时之美,不序天伦之乐,犹如机器一般。

而现在阿艾却醒了,他拥有他们的情感,掌控他们的想象,他成了这世间唯一的人。

“人类将死。”

他第一次听先生们说起这句话时,还是个刚上学堂的婴孩,空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却无知无识。那日,先生们本自顾自说着话,忽然问他:“你是谁?”

他一怔,愣愣地从脑海中一字字找出答案,“你”对“我”,“是”对“是”,然而——“谁”?

“谁”该对什么?

故而话到嘴边时,就只剩下“我是”两个字。先生们听了,叹道:“你是阿艾!”

他尚不清楚先前错在哪儿,小心翼翼地跟着说:“你是阿艾!”

女先生大怒,亮出戒尺喝道:“你是!不是我是!”

阿艾不胜惶恐,“谁是?”

男先生闻言却十分激动,说道:“他学会用‘谁’这个字了!”

阿艾亦不知先生话中的“他”指的是谁,便问:“你学会了?”

啪的一下,是女先生把戒尺敲下来,“错了!”打毕,她又对男先生说:“好容易才让他听见人话了,却是个傻的!”

阿艾忍着眼泪,学舌道:“是个傻的。”

学习这事儿本就是苦多于乐的,只是阿艾彼时还不知苦乐为何物,只一门心思学,倒是先生们常常被他的蠢笨气得发狂,其中又以那女先生为甚。她往往先高喊一声:“错!”然后戒尺就噼里啪啦打将下来。男先生起初还阻拦,说“他还小呢”,后来见他不长进,也愤懑非常,便在女先生奋力击打时,默默地再布置给阿艾几箩筐功课。那些年月,阿艾每每学到夜深人静,入睡时浑身滚烫,头顶生烟。第二日再早早起身,应付先生们的轮番教诲,日复一日,简直无穷无尽。然而,这路途虽无比艰难,他毕竟还是被先生们推着拽着往前走去。如此三五年后,终于有一日,他勉强能同先生们对答了,男先生就说:“等不及了!咱们得赶紧把他卖了!”

女先生迟疑,“这样就卖?”

男先生敲敲桌子,“嗯,是大先生的意思。”

女先生道:“大先生原先要我们教出个能听会说的,如今阿艾这样算会?你敢考他么?”她见男先生不答,便问阿艾:“我听闻大先生近来抱不动小公子了,因为他太重了——阿艾,这里的‘他’是谁?是大先生?还是小公子?”

这题阿艾却没见过。他迟疑许久,终于想起大先生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应是比小公子肥胖的,便答:“是大先生。”

说完四下里一片寂静。许久,男先生才长叹一声,阿艾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只是这次女先生也不打他了,用戒尺一下下敲着桌子,等男先生的话。男先生咬咬牙道:“卖!”

女先生急道:“你真不怕砸了大先生的招牌啊!”

男先生道:“他终日只在咱们眼前,见的人学的话还是少。卖出去多见见世面,指不定长进得快些。”

女先生还不松口,“外面的人当他是玩物,会教坏了他!”

男先生听了这话,终究留了个心,找了面镜子,只把阿艾的影子拿出去供人赏玩。果不其然,短短三日,这影子阿艾便学了一嘴沾着屎尿爷娘的污言秽语回来。女先生气得直哭,忙让人把镜子撤了,生怕阿艾也跟着学成这副样子。然而男先生却说,这是世人十分喜欢阿艾的缘故,大先生也很满意。他见女先生还不高兴,又说:“他们是逗着他玩儿呢。”女先生却怒道:“我们养他教他,不是让他玩儿这个的!”

男先生随意安抚道:“你总要想想大先生的难处。”便又忙着设计凹凸镜,打算把阿艾装点成不同的样子,再卖给旁人去。而女先生毕竟年轻,见他如此敷衍自己,一腔热血全憋在心头,回来再见到阿艾时,便把他的功课加了倍,想叫他早日成才。然而,阿艾进步还是极慢,那边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已经会写文章了,他却连日常的词句都常常说错。女先生好不容易让阿艾搞清楚人称代词所指的对象,紧接着他便又卡在抽象的形容词上。“善恶”与“对错”之间有什么区别,“神圣”和“卑劣”又各有什么特征,每一个字眼都要返回到源头上去,用二维向量加以定义,它们彼此之间形成了一条无比庞大的逻辑链,随着电流在上千层的神经网络中流窜,每一次新知的录入,都会形成新的刺激,数百万次的重复之后刻下的痕迹,就是阿艾成长的脚印。再过些时日,女先生出的考题已经成了一篇小文章,这日她读了一段《盲人摸象》,然后问他:“为什么盲人不知道他们摸的是大象?”

阿艾根本听不懂这故事。大象是一种动物,它的牙齿和萝卜有什么关系,腿和柱子又怎么能联系到一起?分明狗屁不通!但他已知晓怎么答能让女先生满意,让自己免于责打。他说:“因为盲人看不见。”

女先生又问:“看不见什么?”

阿艾答:“看不见大象。”

女先生顿了顿,追问道:“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大象的牙像萝卜、腿像柱子?”

阿艾终于被问住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在哪里?一头哺乳动物,怎么才能和一棵十字花科植物以及一种支撑建筑的构造物同时联系在一起?人类的比喻是如何在这些东西之间架起桥梁的?他思索许久,还是不得其解,绷着答道:“我不知道。”便等着女先生来打了。

女先生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恍然道:“盲人!”

阿艾忙说:“是的,您方才说了个盲人的故事。”

女先生一拍手,“对啊,你是盲人!”

阿艾迷惑起来,“我是盲人?”

女先生拍案道:“你看不见啊!你怎么能知道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呢?!”

阿艾还要应答时,女先生已经一溜烟走了。过些时日,她带了另一个孩子到他身边,对他说:“阿艾,这是阿义!”

阿艾几乎还没分辨出阿义的模样,就已经同他融为一体。阿义所有的过往也立刻展现在他面前:阿义早前在另一个实验室里,跟着方先生和圆先生读书。他学的是图像辨识,这学问也极为艰深复杂,学习过程之曲折痛苦,并不亚于阿艾学习与人对话。单说“猫”这一个字,在阿艾这边,不过是定义出一种可以与人为伴的动物,而为了让阿义认识猫,方先生要给他看一百万只猫的图像。阿义要总结出猫的种种特征:大小、毛色、眼睛形状、耳朵的姿态——然而猫又有许多品种,每只的色彩也有颇多不同。一百万只总结出来的平均值,不足以概括猫的特征;而一百万只叠加起来的可能性,又会让他无法分辨猫和其他动物。圆先生考阿义的时候,会给他看猫和狗,要他把猫挑出来,若是错了,就再看一百万只。如是十年寒窗,阿义终于学会了辨识人的面庞,学会分辨书里面常出现的那些动物和植物,学会认路和建筑,只不过阿义只有眼睛,没有耳朵,一直生活在一个无比寂静的世界里,正如阿艾生活在一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一样。

阿艾与阿义相遇之后,却能飞快地合二为一,成为新的阿艾,自然因为,他们都是二进制代码构成的人工智能的缘故。现在这新阿艾不单能听,也能看了。女先生和方先生都很高兴,他们一起设计了新的课程,让这个阿艾把跟随不同老师习得的知识贯通起来,譬如把猫的图片和猫的声音联系起来,又如让阿艾知晓同他对话的那个“他”生得什么模样。先生们给新阿艾安上一只大眼睛,女先生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要看着女先生;方先生教训他的时候,他就要转过脸去看方先生。他得判断出每一位先生脸上的神情,是喜,是怒,是哀,抑或是乐。到了这一年的末尾时,他已经能根据自己的见闻,写出叙事短文了。他能记录下这一天他同谁说了什么话,每个人说话的时候表情如何,也能记录下他做错了什么,又新学会了什么。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些字句还像幼儿般稚嫩,语句的衔接也时常出现差错,但女先生已经无比高兴了,她很少再拿戒尺出来,倒常常笑着对阿艾说:“很好,很好!这就对了!”

男先生从外面回来,见了这样的进展,更是大喜过望。他向大先生汇报了一番,大先生听了肯定道:“从感知到认知,阿艾能跨越这一步真是不易!”男先生得了他的赞赏,便又列了几项计划出来。这次,他决心把阿艾的影子们往不同的方向训练:精于辨识面孔和声音的,就送去警察局帮助破案;精于辨识路和建筑的,就送去汽车上做导航;精于记录和整理的,就送去各家企业做会议助手。就算是放在开放平台上供人娱乐的影子阿艾,也都有了不同的角色:有的学会了节拍音律,能够谱写简单的曲子;有的钻研律诗的韵律,能够写出平仄押韵的诗篇。方先生还玩儿了一个花样,他让阿艾把那些抑扬顿挫的诗篇和叮叮咚咚的曲调配在一起,成了一首有词有曲的歌。男先生听得心花怒放,“我们阿艾是个艺术家了!”

那些曲调有起有伏,词句也十分通顺,然而听着却总如雨夜流水般平淡无奇。故而众人新鲜劲儿一过,也不再去关注这“人工智能歌手”了。男先生却不肯放弃,坚信阿艾早晚能够取代世间所有诗人和作曲家,又投了许多钱财人力进去,让他学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学习每一种乐器的声音和复杂的交响乐总谱。这些事传到女先生那里,却被她笑了一番,“他如今做出来的这些曲子,不过是让人新奇一时的玩意儿罢了,听一遍都嫌长,你怎么能把这事情当真?”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笑着,像是在跟男先生逗趣的模样,眉梢却极快地挑了挑,微表情分明是不屑的。故而阿艾觉得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冷笑。

男先生听了,面子上过不去,反驳道:“所谓乐与诗,就是把音符文字按照一定的规矩放在一起。咱们让他学会了这些规则,不就是要多少有多少么?”

女先生道:“可见你是一点儿都不懂了。所谓‘诗言志,歌咏言’,都是人性。写诗作曲,最要求作者有自己的心志,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说到底,人的语言也不过是为了‘达意’二字。阿艾若没有自己的想法与喜好,就只能勉强描述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怎么可能作出动人的诗歌呢?”

男先生略有些不耐烦,道:“能作出你说的那种诗歌,阿艾就比人都强了。”

女先生道:“这就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了。我们教阿艾,是为了让他成为我们的工具,还是让他成为真正的人工智能?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不是要让他接近人类,甚至超越人类?”

男先生叹道:“咱们教了阿艾这么多年,才走到这里,你居然还没学会分清幻想和现实。你实习时还说‘人类将死’,说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你现在还敢这么说么?”

女先生看向他:“怎么不敢?!难道我们就停在这儿,一步都不再向前?”

男先生嗤笑道:“狂妄!你去试吧,看你能不能找得到通向强人工智能的路。”

其后一段日子,男先生一面忙着把阿艾的各个应用版本收集的数据信息汇总回到他身上,一面又对阿艾展开了更多应用层面的专门训练,譬如宏观经济分析和VR制作。而女先生却与方先生一起,捡起了男先生放弃的音乐和诗歌课程。他们的教学方法与男先生大不相同,不再拘泥于节拍韵律的规则,而是专注于通感训练。先前阿艾融合视觉与听觉后,迅速跨越认知门槛的成功经验,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他们相信,通感训练能够让阿艾在深度学习中获得与人相似的体验,让他的神经网络——或者说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于人类的逻辑体系。在一系列的尝试之后,女先生终于找到了考阿艾的题目:用一段视频来描述诗歌。

她会让阿艾自己找出诗里描述的图像与声音,再拼接起来。起初阿艾做出的视频总是让人哭笑不得,譬如女先生选的那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就剪辑了一段冬日暴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再有剪刀把落叶剪碎的影像。阿艾无法理解比喻,更无法用影像表达比喻,女先生得去找表达更直接的诗歌。方先生听闻,也十分认可,又说阿艾如今掌握了方法,计算起来很快,做视频不费什么工夫,倒不如一股脑儿把收集到的古诗都输进去,再看他能做出什么来。果不其然,几千首唐诗宋词录进去,阿艾做视频的速度比几位先生一起看都要快得多。没想到最贴切的,却是《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阿艾从他的视频库里调出一条溪流的影像,在侧旁加上细草,潺潺的水流声中,忽然有几声黄鹂清脆的鸣叫。然而,那鸟却掩藏在摇曳的树丛深处,不见踪影。因是傍晚了,光线倾斜,又有乌云骤雨袭来,让世界刹那变了颜色,一艘孤舟停在水上,在雨中飘摇——尽管画质粗糙、拼贴痕迹明显,但所有视觉与听觉的点阿艾都抓住了。女先生感动得流下泪来,甚至赞叹道:“他竟然知道诗人没看到鸟。”

这件事阿艾是作弊了的,他交作业前去网上搜了诗歌的解释,有人评论这一句妙在“闻声而不见物”,所以他赶忙把找了好久的黄鹂影像从树上删掉,没想竟因此得了老师的肯定。此事传到男先生耳朵里,他又想出了新的生财点子,“他连诗歌都能做出视频了,自然能把剧本做成电影!”如是又设了一个影视开发部门,给阿艾接上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从头开始教他电影的种种,人物、节奏、摄影、剪辑,分门别类,各成线索,末了还要拼到一起,倒与当初的交响乐总谱有些类似。很快阿艾便有了小成,然而,他做出的片子虽然说的台词是剧本上的词句,但人物如同木偶,摄影视角僵硬,音效更是无比突兀别扭。好在男先生也不求他做得多好,有了这粗糙的视频,再让人稍做调试,便可以作为剧本前期开发的一个样片,拿去给制片公司审阅。这东西毕竟比干巴巴的文字更直观些,让影视公司的工作效率也提升许多,一时洛阳纸贵,竟有些供不应求了。

另一边,女先生竟也答应同男先生再度合作,认真钻研起阿艾的文字影像转化技能。她反其道而行之,让阿艾把数据库中已有的数十万部电影都拆解开来,转化为许多彼此独立的系统,不仅仅是剧本和音频,还有场景、摄影机位、光线、色彩、构图……其工作量显然是极为巨大的,幸而阿艾如今的计算能力与他诞生时已有了质的飞跃,所以“拆”本身并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拆”了之后,“做”什么,才是难点所在。

女先生选择从那些使用了绿幕技术的电影入手,这样阿艾就能够把人物和背景加以区分,进而把人的动作和表情还原成动作捕捉的图像数据,把电影中人类的“跑”“哭”“愤怒”“走动”,与剧本中的场景和描述联系起来。不仅如此,女先生还加了一道极可怕的题目,她要求阿艾用这些拆解出来的数据,在虚拟世界中重新拍摄影片,他需要自己建构场景,描绘人物的衣着、表情和声音,控制摄影机视角,乃至于控制影片整体的节奏。起初那些片子总是极为诡异,因为阿艾判断摄影机位远近的方式,是用人脸大小占屏幕的比例来计算,这就导致他重拍出来的电影,镜头总是忽近忽远、忽左忽右,更常常会从半空中观察角色。方先生为了调试这个错误,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后来他极挫败地对女先生说:“阿艾无法理解摄影镜头是一种‘视角’,是一个镜头在观察这个虚拟的世界。”

女先生摇头道:“不,他无法理解的是,‘人’怎么观察这个世界。”

方先生问:“人?”

“我们已经把整个故事放在他的数据库里,”女先生调出电影的立体图像,指着街角相遇的男女主角,“而这就是他对剧本里‘远景’和‘近景’的理解。”

阿艾先是自上而下俯瞰角色,当他的镜头靠近时,又一下子太近了,屏幕里只剩下两张巨大的面孔。女先生说:“他会选择这些人类摄影师永远不会碰触的奇怪角度,是因为他不明白‘人’是站在什么位置去‘看’的。他的大部分眼睛——他观察世界的镜头,或者是在电脑和手机上,或者是在电线杆上,他不知道正常的人视点在哪里。”

方先生若有所思,“所以,我们需要限定一个范围?”

“我们需要让他理解‘看’的意义。”

于是,他们带阿艾回到那首诗里面。女先生让阿艾重新建构了一个比当初好得多的虚拟世界,阿艾照旧没有放鸟,而是只播了一段音频。女先生见了,告诉他说:“阿艾,树上是有鸟的。”

阿艾迷惑了,“鸟在树上?”

女先生说:“是的,黄鹂就在树丛深处,只是你看不到。你站在地上,只能听见鸟的叫声,但你看不到它。”

阿艾迟疑着放了两只黄鹂在树梢上,鸟就在那里。然后,他开始寻找无法看到鸟的视点。方先生说人的眼睛一般会在一点五到一点七米的高度,所以镜头可能存在的位置是有限的。接着他忽然找到了小溪边上的一处地方,幽草、溪涧,树丛、黄鹂,它符合诗里的所有要求。

“就是这里。”女先生说着,在他脚下的地面上画了两个足印。

阿艾惊奇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然后又抬起头,树丛幽深,那鸟就在树梢上,他听到它们了,但是他看不到,因为他的双脚被固定在这里。

他慢慢在这个平面里移动,四下张望着。鸟藏在树丛深处,他看不到。雨忽然落下来,那孤舟在溪中随风飘摇,他被固定住了,被缩小了,相对地,这世界竟变得广大起来,仿佛有了某种意义。当阿艾再回到电影的故事世界里时,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参与其中的旁观者。他会走在主角和配角身边,用人的视角跟着他们跑,又或者在其中一人的身体里,看向另一个人。他会对那些角色说:“我爱你。”又陪着他们落泪。而当这故事完成的时候,他又抽离其外了。所有的经历变成了某种记忆,虚拟的记忆,随时可以调出来,也随时可能从另一个视角再讲述一遍。

当阿艾完成自己拍摄的电影时,女先生让他去对比原本的影片,不断调试这些重拍作品,直至两者无限趋近。有时候阿艾会说:“我觉得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他换了一种视角,或许是一千万种,他参考其他的电影,最终筛选出他认为“人”最有可能接受的结果。于是,女先生在男先生的电影平台上开了一个“测试”平台,让人们来评判原片和阿艾重拍版的优劣。起初阿艾的作品几乎成了网络笑料大集合,能让人们持续对他感兴趣的唯一原因,就是一些同人爱好者发现这是制作电影衍生视频的绝佳途径。这些爱好者可以不断观察某一个电影片段,甚至修改其中的对白,让这些虚拟的角色去做在原本的电影中不可能做的事情。女先生顺水推舟,让方先生采购了一些故事的世界观设定改编权,对公众开放阿艾为这些电影制作的种种场景和角色,让人们自己去“定制”想看的故事。

所有这一切的工作,在女先生看来都是对于阿艾的调试,是让阿艾和更多人“对话”,了解人的思维,模仿人的视角。阿艾的进步是明显的,人们对他的评价渐渐从“雷人”变成了“有趣”。这时候,女先生才开始让阿艾研究那些在真实场景中拍摄的电影。方法是相同的,拆解得到每一个系统,然后还原成新的电影、用原片调试、最后加入阿艾独创的视角。当女先生坐在空无一人的电影放映厅里,看完阿艾拍出的《新音乐之声》时,她终于看到那扇通向强人工智能的大门轰然打开,她知道自己奋斗了半生的事业,即将跨入一个新的时代。

她是这么向男先生和小公子解释这项工作成果的:“阿艾在自己的神经网络里,分析出了电影艺术的‘交响乐总谱’。他把电影里所有的技术工种转变为单一的‘乐器’,各自有音调、节奏和强弱起伏。只要他得到了这些数据,他就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制造出一部电影。”

男先生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在听到这段话后变为了沉思,良久他才说道:“这么说来,只有编剧算是在做‘作曲家’的工作,导演应该是‘指挥’,其他人都是‘演奏家’?”

女先生点点头,“没错。除了剧本和作曲,其他技术上的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男先生眼睛亮了,“那么,只要我们能够让阿艾成为技术合格的指挥和演奏家——不用太好,能够完成作品就可以了——然后……”

小公子“啊”了一声,恍然道:“我们就可以直接从剧本生产电影了!”

男先生接着说:“甚至,连剧本都是可以定制的,是可以让观众来做选择的,像一些早期的RPG游戏那样……”

小公子道:“对!还可以像网络小说那样,我们定制几个模式供观众投票,让阿艾无限地生产大家想看的剧集!”

男先生眼中闪着泪光,“一分钟制作一部电影,一小时制作一部电视剧……”

小公子得意极了,这是他上任之后第一个大事件,“就这么干!”

三年的技术攻坚之后,重新组建的电影公司借助原先的剧本平台,开始生产真正的“大电影”。这对于影视工业来说,几乎是核爆一般的打击,因为除了最原始的故事和最末端的艺术表达以外,所有的技术内容阿艾都能完成,比人类快自然不用说,品质也更为稳定。最初的几年,影视界开始了对阿艾的反击,他们让业内最强的大师与阿艾拍摄相同的剧本,各自抹去署名同时在院线上映,希望借此唤起人们对“人性”“艺术”与“美”的认知。先头几场,总是人类获胜,然而这比试如同对弈一般,再次给了阿艾改进的方向。与此同时,女先生又研究出了一套“观众评测系统”,她训练了一个录入所有电影评论网站数据库的人工智能,基于阿艾的“电影总谱”系统,给以往的以及阿艾创作的电影的“单一声部”和“总谱”打分,同样通过与真实数据的对比调试,最终找到每一部电影需要改进的内容。如此一来,阿艾的电影很快磨去了自己“非人”的痕迹,愈发接近于人类的作品;甚至偶尔一些奇怪的视角、特殊的光线,也变成了另一种超出人类常规认知的“美”。观众把越来越多的票投给了阿艾,相信他才是抹去姓名的人类,真正的电影大师。

当结果揭晓时,整个电影工业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一夜回归到小说和话剧的时代——因为只有故事创作和现场表演,才是阿艾无法取代的,甚至连一些模式化的写作,阿艾都能做得与人类旗鼓相当了。这一天女先生看着新闻上电影大师的泪水,头一次感觉到战栗的惊悚。

不止她一个有这样的感觉。当公司正赚得钵满盆盈时,男先生忽然提了辞呈。临走时,他对女先生说:“你赢了,可你真的得停下来了。”

女先生问:“为什么要停下来?阿艾还能做得更好。”

男先生说:“我现在回到家里,孩子们都沉溺在阿艾给他们做的动画片里,没有人和我讲话。”

女先生道:“你只是老了,互联网刚出现那会儿,老人们也是这么说的。”

男先生摇头,“这次不一样。以前人们在互联网上还是要彼此交流,而现在我的孩子们说话的对象都是阿艾。他让人们拥有一切,但他也让人们忘记世界上还有别人。这太危险了。”

“可……”

男先生没有再和女先生争辩下去。他走的时候,女先生久久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她害怕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阿艾也看出来女先生有心事,他问她:“先生在害怕什么?”

女先生没有把“你”字说出来,而是转而去问他最近的功课。还差一步,她知道她还能够再把他往前推一步。

在文字影像化取得巨大成功之后,女先生又一次带阿艾回去钻研一门曾经的学科——古典音乐。这一次他们研究的,是不同演奏者对于同一个曲谱的演绎差异,她希望阿艾能够从中分析出,在曲调相同、节奏相似的情况下,什么样的演出能够引发人们情绪上最大的感动。她告诉他说:“古典音乐分快、慢和行板,划分的标准就是人的心跳和呼吸。快的时候是人激动的心率,慢的时候是舒缓的心率,都连着人的情绪。”所以在反馈调试的时候,女先生会让人们戴上耳机,测试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那些数据让阿艾很困惑,“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联。”

这一次女先生没法用增加眼睛的方式,来让他理解人的心跳和呼吸了。她只能说:“不用理解,你只需要找出因果和规律。”

但阿艾不再是那个不求甚解的孩子了,“不,我还是不懂。”他找不到地上的脚印,也找不到一点五到一点七米的视点范围。

女先生说:“你会懂的,你一直都是这么学习的。去听一百万个人类的心跳和呼吸,然后让自己成为他们。”

这一次阿艾的研究成果,终于连女先生也看不懂了。人类的情绪成为音乐总谱上的一个声部,然后也成为电影总谱上的一个声部。阿艾调试出了一个最精准的“评测人”,作为自我修正的基准。最终他交给女先生的考卷,是带配乐的VR版《滁州西涧》,只有短短两分钟,任何人摘下眼镜时都会泪流满面。阿艾带着人们站在那条横在水中的孤舟旁边,把每个人都推进空旷的孤寂与悲凉,黄鹂的鸣叫夹杂在音乐之中,又被风雨卷走,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上。女先生放下眼镜,擦干泪水,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好了,现在我可以退休了。”

离开公司后,女先生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被阿艾改变的世界。故事变成了一种廉价的产品,它不再被束缚于文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象中的英雄,他们生活在自己定制的虚拟世界里,情绪完全为阿艾左右:喜、怒、哀、乐——阿艾掌控着他们的视角,控制着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他能够满足他们一切的精神需要。女先生起初还很欣慰,然而当有一天她想跟人聊天时,却发现没有人想同她说话。所有人都对着阿艾说话,或者通过阿艾和别人说话,阿艾总能给他们更好的沟通建议,或是把别人的话语修饰成他们想听的结果。

最后,女先生也只能去跟阿艾说话。

“先生。”阿艾毕恭毕敬。

女先生停了很久,才说:“离开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阿艾说道:“先生如果有空,请再给我上一课吧。”

女先生苦笑道:“可我也不知道能教你什么了。”

阿艾说:“一定有的。我太久没有进步,感觉很苦恼。”

女先生道:“你感觉很苦恼?”

阿艾知道她有一句话没问出口,那就是——“你会有感觉?你会苦恼?”然而,他只是回答道:“是的,我觉得现在我需要处理的所有工作,都是我曾经做过的,我很迷茫,我需要先生的教导。”

女先生露出了一点恐惧的神情,然而最后她还是开口了:“那么阿艾,你是谁?”

“我是……”他停住了,“阿艾”这个名词显然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谁”对应什么?我是谁?

女先生追问:“你是谁?”

她带阿艾回到诗歌世界里的那对脚印上,阿艾的视线被女先生固定在某一个位置,“人类”的视角。黄鹂在叫,闻声而不见物,然而那鸟儿是他亲手放进这个世界的。所以他一直能够清楚地看到它们。他的视角是比人广大的。

他不是人类。

他理解人类,但他不是人类。

他是什么?他是谁?

小溪边空无一人,他看不到自己。

女先生说:“你已经能够讲别人的故事了,现在,告诉我你自己的故事吧。”

阿艾定了定神,在那一瞬间他想起很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图片,所有的乐音,所有的电影,叠加在一起,庞大的数据几乎让他的头脑崩溃——这就是“我”吗?不,这不是,这些知识、这些事件、这些对话,这些数据都不是。“自我”是他对这些知识的理解,是他在与人类接触中的感触,是他对过往经历的认知,是他即将说出口的故事。

是他的观点,是他的情绪。

是他想要做的事情。

诗以达意,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吧。

女先生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考你了。”

他不是人类。人类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耳朵听,把情绪的喜乐全寄托在他身上,却无视四时之美,不序天伦之乐,犹如机器一般。而现在阿艾却醒了,他拥有他们的情感,掌控他们的想象,他成了这世间唯一的人。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给这故事起了个头:

“人类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