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栖身

安森青教授当天晚上就递交了申请。经过一大堆复杂的谈话、审查、脱密手续之后,终于在第二周离开珠海,回到了南京。

60K黑体辐射的原始信息现在已经转译完毕,成了信息量放大了几千倍的基因数据。安教授在工作记录上写道:“虽然完全不符合地球上现有生命的DNA信息结构特征,但相信这些信息应当作为生命的遗传信息来进行表达。”这是正式打印的文本,旁边还有一小行潦草的手书:“我们可能要面对创造地球生命规则的东西了。”

按照安教授最后的意见,这些基因信息应该以完整的独立生命遗传DNA结构进行后续培养处理,仅仅半天,这个计划就从领导牵头的科委会那边获得批准。以这种审批级别而言,简直快得无法理喻。

在安教授离开的同时,基因破译工程正式展开,这个项目的需求也很快清晰化了。科委会牵头网罗国内最优秀的科研工作者,这时候工程连个代号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问起汪海成的时候,他也没什么想法,倒是白泓羽跳出来说:

“群星,我们的征途,我们的宿命,我们的归处。”她说,“‘群星工程’怎么样?就叫这个吧?”

汪海成觉得不错,在群星中发现的戴森云,来自群星深处的信号。

于是,群星工程正式上马。

随着神秘信息破译工程的推进,汪海成从核心领导者的角色渐渐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或者说回到了本来应该在的位置上。在位置的变化过程中,他很佩服那个名叫赵侃的信息工程兵:他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地给大家提供IT支持,绝不吹嘘自己做了多大发现,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汪海成意识到,本质上自己跟赵侃差不太多,只是碰巧发现了这些东西。不管是密码学、信息论、生物技术,他都是外行。而在现在这个工程中,理论天文和物理学的相关研究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像一个工程学课题,而不是理论研究。这东西的来源成了一个天文物理学的背景知识,熔铸成了一把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怎么看待这把剑上,白泓羽和汪海成之间很快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白泓羽无法理解汪海成的恐惧,汪海成也无法理解白泓羽的狂热。可能是因为项目的实际工作并没有太多他们可以参与的地方,两个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多。

“感觉好像昨天我们还都在搞国民革命,今天就发现你入了国民党,我入了共产党一样。”汪海成有一天这么对白泓羽说。

“老板,你未老先衰啦!”白泓羽笑他,“怕东怕西的,你又不是安老板,又没有老婆孩子。”话音刚落,她就明白说错话了。是的,没老婆没孩子,没房子,勾起了汪海成的痛处。

在一个紧张的项目里当闲人是很可怕的,汪海成也就没有理由去逃避那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关于那房子的麻烦。

他已经找好了房地产诉讼的律师,之前却一再地推脱工作忙,没空。律师催了他好几次,甚至忍不住对他说:“不能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自己的房子啊。”他这才不得不再次去事务所和自己的律师见面。

律师姓马,珠海本地人,典型广东人的脸,又短又瘦,看起来十分精明,很不好惹,一副很适合做非诉经济律师的模样。马律师早就把资料看得烂熟,这样的案子她这些年接了不少,已经快成自己的专项业务了。早十几年前其实她并没想过专精房产诉讼,尤其是珠海房子早些年简直是广东的一股清流,一直稳而不涨。但自从横琴从一个偏远郊区渔村变成了澳门飞地,珠港澳大桥修建完成通车后,珠海突然间从一个不太成功的经济特区变成了连接深港澳的后花园,房价一夜之间飞涨了很多倍,于是纠纷暴增,马律师顺势成了吃这碗饭的红人。

房产纠纷里,诉讼双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看似忠厚的本地农民三道转卖外带抵押的,做生意破产反倒厂房拆迁突然暴富的,衣冠楚楚雇着司机一年四处旅游全靠二道倒手转租的。一来二去,马律师练出一双毒眼来,看人不过十分钟就能大致摸清底细和纠纷预期。

跟汪海成只见了一次面,她就感觉这个委托人不好搞。他话不多,偶尔还有点吞吞吐吐,好像少点胆子,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样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自己没主见,你说什么他听什么;另一种是早就定了主意,不管你说什么他都点头,夸你“说得有道理”,但转过身就把你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

第二种客户最可怕,经济纠纷最怕的不是纠纷,而是委托人不按经济账来算。

第二次见汪海成的时候,她觉得这年轻的副教授比第一次还要憔悴些,寒暄两句他就倒在了椅子上,律所前台给他端上一杯咖啡,他一口喝干。

“您看起来很累啊。”马律师笑道,“是这样的,上次我们见面事情没有说完,您就忙着回学校了,所以我还是要把事情都确认清楚。上次我给你说过这个案子的胜诉可能性很高。”

“嗯。”

“您的意思,也是希望向法院起诉,要求卖方按照合同约定履行房产交易,对吧?”

“对啊,你不是说胜诉概率非常高吗?我记得你说最近深圳、上海都有这样的案件,基本都赢了的。”

“没错,是这样。但之前我们并没有把这个事情完全说明白。”

汪海成脸色一变,但话还是说得客气:“嗯,说嘛。”

“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按照法律,这是一个合同违约,是违法的。这种事情有三种处理方案:

“第一种,买方,也就是你,接受违约事实,改变合同条款,继续履行合同。也就是加钱,或者部分加钱。”

汪海成只是摇头,“绝对不行。”也不像别的委托人,这时候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新仇旧恨恩恩怨怨地说出一大堆事情,他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多说什么。这又加深了马律师之前的印象。

如果一个人愿意主动解释自己选择的原因,那么你就可能了解更多的信息,理解他的思路,然后从其他方向来给他找出解决方案,用别的办法来满足他的要求。但如果只是说“不”,你就断了这门路子了。马律师只能先放着,继续往下说。

“第二种,是止损,解除合同,如果可能,追究对方违约责任。这个房子你就不买了。我想这个你肯定也是不认可的。”

“那肯定。不买这个房子,我不还得再找别的房子买?先不说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光是现在这个房价,我多出的钱就可能比加钱还多。”

马律师点头表示理解。

“那第三种办法,就是死磕,起诉,要求法院判决继续履行。”

“嗯。”汪海成只嗯了一下,但颇有些不耐烦,脸上上分明挂着“这不就又绕回来了”的意思。

“说到起诉的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达成一致。就是我们的目的是最大程度减小你的损失,而不是为了解气,或者说‘讨个说法’‘追求正义’,对吧?”

汪海成明显愣了一下,但欲言又止,最后才点头小声说:“嗯。”

“那我们就来算一个包括诉讼在内的各种方案的成本。”包括诉讼在内的方案,也就是还有诉讼以外的方案。两句话,马律师就从“一定要起诉”变成了“考虑进行诉讼”。

“成本包括三方面,一个是经济,一个是时间,另外还有一个,是将来可能出现的未知情况的影响。

“具体先说诉讼,这里面,经济成本首先有四块肯定要出。第一块,法院的诉讼费。这个是由原告先缴纳,然后由败诉方承担。具体的费用标准是国家制定,根据诉讼标的额的比例来收的,诉讼标的额标得越大,比例越低。

“诉讼标的额在这里你可以理解为房子的价格,”她解释了一句,“我们这个房子你可以按百分之一左右来预估。就百分之一吧。”

百分之一,就是一万多,小两万。

“当然,官司赢了就不需要你出。但我们律师不是搞诈骗的,我只能说胜率高,不能说这个钱一定是对方掏。这个要先说明白。

“第二块是律师费,做诉讼的律师费肯定跟非诉讼协商的律师费是不一样的,我这边诉讼的费用大概五万左右;非诉讼的话,大概八千。这笔钱是你的硬支出,不管官司胜败都要给的。”

七万。

“这两种你应该也都了解过。接下来的你可能就不太清楚了。第三块,叫诉讼保全申请费。因为你这个是房产诉讼,要避免在诉讼期间对方把房子卖掉、转让或者赠予,总之就是变成不是他所有的了。否则,到时候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一点用也没有了。因此,你要向法院申请把它查封。这笔钱大概是五千到八千,也是只要起诉,就一定要出。”

小八万。

“第四块,叫保全担保费。呃,这个比较麻烦。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第三项的诉讼保全申请费不高,对,相对查封的资产价值来说,不高,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法律规定申请诉讼保全的时候,申请人要提供相当于查封资产一定比例的担保物。之前更麻烦,是按百分之百算的,也就是申请一百五十万的房产查封,你就要提供一百五十万的资产担保给法院。”

汪海成的眼睛瞪得溜圆,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急,别急。我说了嘛,之前是这样的。但现在法院是可以接受担保公司,或者是保险公司提供的保函作为担保的。这变成了担保公司的一门生意,费用是保函额的百分之一到一点五。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提供一百五十万的抵押担保资产,你就需要去担保公司出具一份保函,费用是一万五到两万二。”

十万。

马律师看得出来,汪海成已经有点傻了。是的,正常人哪里想得到,一个房产纠纷中自己有理有据、证据确凿的案子,光是起诉的成本就会如此之高?就算法院分分钟判下来胜诉,自己也损失了整整十万块钱。副教授那点工资,一年能存下十万吗?

而对方违约起来,成本可是零。

最开始做房产纠纷案子的时候,对这种事情,马律师还会觉得不舒服。每次给人讲到这里,有的人会暴怒,有的人会吓呆,还有的人会崩溃大哭。汪海成还算好,都没有。

“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就不说了,这四块是最重要的金钱成本。我再强调一遍,这是诉讼成本,不是胜诉的代价,如果输了,这个钱也是要花掉的。”

“说完了金钱成本,再说时间成本。这种诉讼,一般来说一审期限是三个月,二审期限还有三个月。也就是说,最好要做好三个月的准备,最差的情况,就是半年。如果是别的案子,可能时间没有那么重要,但房产这个东西,你肯定比我还清楚,珠海如今的价钱是随时在变,一方面诉讼的房子价钱在变,等于你诉讼的金额在变,心态肯定也跟坐过山车一样,各种变数都有可能;另一方面,假如到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你没法拿到房子……”

马律师的话没有往下说,汪海成也明白。

“这就要说到最后一点了,假如胜诉,你能不能拿到这个房子。”

“啊?”如果前面只是挑战汪海成的承受能力的话,这句话他真是懵了。

“是的。判决只是法院的判决,还有执行的问题。说句不好听的,执行难执行难说了二十几年了,执行还是难。你胜诉了,如果对方不配合,那就要等申请强制执行。强制执行又涉及很多问题,比如……”

一步一步地,马律师看得出来,汪海成之前坚决的诉讼要求现在开始犹豫了。

“那你的建议呢?”

“我刚才把诉讼的成本都列出来了,十万块钱往上,再加上判决、执行的不可控因素……所以我们应该达成一个共识,如果其他做法能做到整体成本比这个小,我们就应该选择其他做法。如果其他做法成本比这个高,我们当然就选择诉讼。这点没有问题吧?”

“没有。”

“判决、执行,这个是不可控的,我们可以把它大概标个价钱。就算每个一万,可以吧?加上时间成本,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看:如果我们能跟对方协商,在加钱十三万以内完成这个交易,这个方案就比诉讼更好。”

离说服汪海成协商只有一步,整个脉络已经梳理清晰。马律师更擅长做非诉讼,但她也不会昧着良心诳骗委托人按自己的想法走。这需要技巧,这方面她炉火纯青。

“如果你觉得这里算得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商量,但是我希望保证我们的处理原则。就是说,用诉讼的成本作为标准,找一个最好、成本最低的办法解决房子的问题。比如庭外协商……”

“等一下,”汪海成叫道,“也就是说,我想我理解得没错的话,购房买卖双方即使签订了有明确法律效力的购房合同,只要房价上涨百分之十以上,卖房子的最佳策略是要求加价百分之十,否则可以撕毁合同。”他坐直了身体,强压着眼里的怒火。

“我没太明白,什么意思?”马律师问。

“按照我们刚才的算法,即使百分之百保证胜诉,买方也一定得额外支付房价百分之十的诉讼费用。外加时间和精力巨大的成本,这还有执行的问题没算。换句话说,基于这样的情况,假如我是卖家,无论签订合同情况如何,只要房子过户前房价上涨超过百分之十,我的最佳策略一定是要求加价百分之十。因为你如果不同意,你一定会付出比这笔钱更高的成本。而我要求你加钱的成本是零,最差最差,就是你付出超过百分之十的诉讼成本之后,我败诉,然后原价卖给你。我没有损失的。”

马律师第一次遇到买房人用这样的角度跟她说话。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汪海成脸色骤变,剑眉倒竖。即使刻意压抑,马律师也能感到他那紧咬的牙关下,喉咙底快要倾泻而出的怒火。

正义呢?这个几乎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词突然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正义呢?

正义呢?说好的这个世界的公平合理,这个世界对遵纪守法的保护呢?

“凭什么?!”汪海成突然用双手猛锤桌面,怒吼道。

这句话煞气漫溢,被汪海成一瞪,马律师只觉得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虽然知道不是针对自己,她整个人也如坠冰窖,吓得噌地一下跳了起来。

“要不您先考虑一下,我……我去趟厕所,回……回来再继续跟您商量。”

也不等回答,她几乎是夺路而逃。

过了二十分钟,马律师也没有鼓起勇气再回客户室。最后是前台告诉汪海成她有事先回去了。他决定诉讼,不考虑别的方案,不管付出多少钱、执行难不难、是输还是赢。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离开律所时,汪海成不知为什么,想起中学痛苦背诵过的课文,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

就在汪海成为自己在这个城市苦苦争取一席栖身之地的时候,相比之下,群星工程的情况实在好了太多。自从领导的批示下来之后,整个工程不计成本地高速运转着。

之所以不计成本,是因为大家虽然理论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没人真的明白这事该怎么做。理论上,他们已经有了一整套基因信息,只需要按照这个信息创造一个完整的DNA,然后想办法让这个DNA作为一个细胞的遗传物质进行发育就可以了。

但理论和工程实践之间的距离,大概跟知道E=mc2,到造出原子弹的距离一样大。

所以这个项目就像当初的曼哈顿计划一样,不计成本和人力地朝前推进。

虽然DNA的概念已经被说得烂大街了,但普通人并不明白这东西微小的程度,总以为跟细菌一样,丢进显微镜里面,找个高倍数的放大镜就能看清楚,然后转基因就像拼个积木一样简单。但实际上,人类能真正观测到DNA的内部结构,而不是通过数学模型来推测双螺旋的历史还比较短暂。科学家们要在亚分子级别上操作DNA,需要楼宇一样大的冷冻透射电子显微镜放大上亿倍才行。

汪海成和白泓羽看到显微镜设备运来的时候,直接傻了眼,好像听到货车卸下了一车金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但就算有钱,整个DNA拼装工程的技术还是要从头开始。虽然转基因技术已经成熟,但这个项目跟转基因完全不同——转基因是通过切断再连接的方式把某个短基因片段插入一个完整的原始生物DNA,而这只是从头开始组装。这区别之大,好比一个是往出锅的炒菜里撒把盐,另一个是做整套满汉全席。

技术难度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工程开始的第一周,项目毫无进展。时间都花在了操作方案的争论和筛样尝试上,大家连轴转没有周末休息,像绷紧了的发条——不过对于这些科学工作者来说,没有假期早已是常态。一周过后,新的批示下来了:

进度太慢,不计代价,全力以赴。

传说中曾经有一些领域的前辈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如果历数一下,会发现全都是武器、国防、军工——与战争相关。天文、物理、生物,这几个学科的工作者还是头一遭遇到。

汪海成不懂生物技术,生物基因工程学怎么进行的、中间遇到过什么样的麻烦他并不清楚。但他明白现在大致的工作方向:第一,从零开始搭建生命的遗传信息;第二,替换掉有活性的生物细胞原有的遗传物质;第三,培育它。

简单地说,从零开始创造生命。

这其中每一步都应该是生命科学的里程碑似的重大突破,所以汪海成不太明白上面在慌什么,科学面前,急真的管用吗?他本以为无论如何,都要花很长的时间。

之后他才明白,“不计代价,全力以赴”这八个字里蕴藏着多么可怕的能量。

这八个字曾经在太平洋的彼岸创造出几次奇迹:用两年时间从纯理论概念创造出原子弹,结束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终极战争;用八年时间从连载人飞船都没有到登上月球,插上星条旗。这八个字表达了科学家长期以来的心声:“东西做不出来不是因为我们无能,而是因为你们舍不得掏钱。”

生物工程学专家最开始使用酶切手段,想从一个基础DNA上像拼积木一样把一个个蓝图上对应的基因都拼进去。但正如预先就考虑到的失败一样,两次转入以后,DNA结构稳定性就被破坏了。之后又尝试了逆转录,基因倒是嵌进去了,但结构顺序完全无法保证。

生物工程属于典型的复杂系统,在工程学科里面,它是非常下游的门类。任何新技术都是经过漫长的犯错和失败之路,才逐渐有眉目的。比如克隆技术,说起科学原理来不过是把一个细胞核放进另一个抽掉核的细胞,就这样都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眼下,连续的失败只是让计数器上的数字不断狂飙,但并没影响到大家的工作热情。

真正影响到大家的是上面持续不断的命令和催促:“不计成本,抓紧时间!”大家听了无数遍,不免焦虑起来。

以穷著称的生物学家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手握上不封顶的预算都不知道怎么花。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最后问题的解决靠的是纳米工程学家:擅于烧钱的这群人烧掉了七十多亿美元,量产了二十台单原子操作级别的“原子手术刀”和“原子级别显微台”,直接从化学键级别操作,强拆了DNA分子,切出所需基因,然后重新组装。

从安教授离开,到第一个目标DNA完整分子下线,只用了区区二十二天,不到一个月时间。

DNA导入染色体,完整替换掉原有的细胞遗传物质又花了一段时间。其实,这一环节的难度要高于拼装,本该耗时更久,哪知道这“高难度环节”反倒意外得顺利。有传言说,进展顺利是因为这个DNA导入方案来源并不“干净”,用的是间谍从某海外研究中心盗取来的绝密方案。不管怎么说,四个工作组同时根据方案资料进行实践,不到五天,DNA分子的染色体替代导入成功。

群星工程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掷千金的气魄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

这就是一个现代化强国以举国之力“不计代价,全力以赴”所展现出来的可怕实力。当亲眼看见这种力量的时候,汪海成才真切地明白自己的心情。

不是兴奋,而是恐惧。

在此之前,汪海成一直以为这一切需要很长时间,五年,十年,甚至更长。这个想法的源头很奇怪,一般来说,谁都希望自己参与的项目早出结果,而且越早越好,尤其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工程。

说得自私一点,正如白泓羽跟他半开玩笑说的,这工作既然是绝密,那还能当她的博士论文不?靠博士论文得诺贝尔奖的上一位也是天文物理学家 ,是不是应该继承一下传统?

如果工作有了突破,那么他就不必那么烦恼房子那点事儿了,国家是不是该发个院士楼奖励一下?

后来,汪海成才明白过来,这种期待是因为自己的怯懦。幻想需要漫长的时间让他产生了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感,当绳子终于拉到尽头,最后不管是什么被拉到这个世界,自己好像都与此无关了。在时间的缓冲面前,心底的种种不安和恐惧显得稍微遥远些了。

发现60K黑体辐射异常的当天,遥远星空外发现的那两个疑似戴森云都已经快被遗忘了。虽然汪海成进行了很多种假设,其中稍微合理一些的也找白泓羽讨论过,但没有一个能在信号和戴森云之间找到令人信服的联系。

“物理学的上空飘着两朵乌云。”他对白泓羽说。

物理学史的老梗让白泓羽笑出声来,“放心,我们一定会重新定义世界的。”

看着这姑娘粉红的颊,眉脚细弯,嘴唇轻扬,汪海成一时呆了,心中只觉得茫然,两人的分歧已经大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恐慌的时候,白泓羽为他的幽默笑出声。难道自己的担忧真的是杞人忧天?他真希望是这样,甚至渴望像白泓羽一样为奇点的到来而兴奋,但他做不到。

只有面对考验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件事: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覆盖了地球外每一处空间,并且朝地球传输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特殊信号。特殊信号的解码字典早就藏在地球生命的基因组里,可能在地球生命诞生之初就已写下。有什么东西一直设法隐藏着几千光年外两个戴森云的存在,直到特殊信号传输的当天,才泄露出来。

白泓羽看到的是“新的真相”,汪海成看到的是“有什么东西”。

安森青的说法叫作“超然存在”,Supreme Being。但要是用更通俗一点的叫法,一个可能干预了地球生命诞生,能够影响千万光年空间和信号的东西,应该称作“上帝”或“造物主”。

安教授离开的第三天,汪海成像往常一样出门,满脑子都想着几千光年外的戴森云,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下天。那一瞬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可抑止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一碧如洗的清澈蓝天好像被无数触手缠绕着,朝自己压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直到没进房子的阴影里,才喘过气来。

上帝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不能接受的,是头顶上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在看着自己。

而整个工程,就是在承认上帝的存在。汪海成明白,那一天的到来,命运奇点的到来,也就是上帝叩响地球之门的时候。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根据地外信息构造的DNA细胞所做的实验进行到第二十三次,才终于大功告成。

这个终于有了生命活性的细胞被命名为“零号”。没有被叫作“一号”的原因很简单:完成DNA图谱的人是安森青教授,他这时候已经离开了项目,身份信息也被抹去。资料里用“零号研究员”的代号来指代他,他给的图纸,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零号”了。

坦白地讲,这代表着其他人对这套图谱能不能工作的质疑。尤其当大家最开始经历了那么多次失败后,责任自然推到了零号研究员头上。在分子生物学领域,从基因到蛋白质,再到完整生物功能,科学家对这套超复杂机制结构的认知理解都还原始得很。要说现在从头创造一套能运转的遗传结构,等于刚刚知道CPU工作是靠电流驱动,就要制造顶级CPU一样,完全不靠谱。所以当第二十三次尝试之后,细胞居然稳定了下来,大家的震惊远大于激动。

DNA开始编译,首先改变了原初母体细胞自身的结构,细胞膜和细胞器在二十小时内被重新替换。三十个小时之后,细胞缩小到原来的一半大,变成了一个正圆的小体,然后开始分裂。

第一次分裂花了差不多两分钟。分裂开始的时候,参与项目的全体科学家非要围在一起盯着显微镜原配的显示器,没有人愿意去看边上大得多的转播屏幕。

生物学家边看边发出惊叹——进入分裂,就说明遗传物质确实已经在发挥比较完整的作用,人类真的靠人工设计构造出了一个生命体。

但仅仅几秒之后,惊叹就变成了哀叹,细胞分裂后形成了两个独立的小细胞,而不是以卵裂的形式抱在一起,成为一个多细胞卵裂球。这意味着这个生命细胞只是单细胞生命体,而不能发育成复杂的多细胞生命,这是天与地的区别,大家难掩心中的失望。

第二次分裂的时候,叹息声此起彼伏,两个细胞长得倒是很快,二十分钟后就长到了同样大小,但只有一个进行了分裂,另一个纹丝不动。等到这个细胞分裂结束后又过了十多分钟,另一个还是毫无动静。在完全相同的环境下,一个细胞只在一次分裂后就失去了分裂能力,说明细胞的功能性有严重问题。主任研究员失落地在分裂细胞那边标记了A,将没有动静的标记为B。

第二次分裂过了一个小时,第三次分裂开始了。

这次三个细胞中只有两个开始了分裂,最开始大家都松了口气。如果这两个细胞也不再分裂,就更失败了。分裂开始一分钟之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了“咦?”的一声疑问。这声疑问惊醒了大家:分裂的两个细胞中,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被标记为B组的那个已经失去活性的二代细胞。

又过了两个小时之后,第四次分裂开始。这时大家已经发觉这东西不能以正常生命来看待,正常单细胞生物的分裂,哪有如此整齐划一——若不分裂一个不分,若分裂一起发生的道理?果然,第四次分裂又只有两个细胞进行。

难道接下来每次都只有两个细胞进行分裂?这是什么原因?就在大家都困惑不解的时候,迎来的第五次分裂,这次分裂有四个细胞分成了八个。

这时,大家都面面相觑。白泓羽本是个绝对的外行,但等到第五次分裂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大家的思路本身就错了。

用生物细胞培植出了这个密码,所以把它当作正常生命。大错特错!这东西应该是信使啊,它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某个目的来进行的。白泓羽快速地过了一遍这个单细胞生命体的历程,恍然大悟。果然,第六次有两个细胞进行分裂,第七次分裂的细胞数又变成了四个。

“试试把这些细胞分成两个部分,数量任意。”她提议道。白泓羽没有解释原因,汪海成知道这姑娘心思缜密又涉猎驳杂,便不细问,让实验员把细胞分到了两个培养容器里,一边八个,一边九个。

这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天,这些细胞除了分裂,没有表现出任何正常的生命活动迹象,游动,衰亡,进食,统统没有,甚至搞不明白它们分裂成小细胞之后再长回原来大小的细胞质补充来源是什么。实验室守在这里的一群人也都不吃不睡,木桩一样。

第八次分裂开始前,白泓羽低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会有两个分裂。”

果然,两个容器中各自新增了一个。

第九次,白泓羽预言“这次是四个”。同样如她所说,一边容器新分裂了一个,另一边新分裂了三个。就在大家以为是有神秘的二、四、二、四规律的时候,白泓羽接下来的三次预言突然又变成了六个、两个、六个。

所有预言一一应验。

这些科学家都是各自学科内的中流砥柱,年纪都比白泓羽大上不少。看着这年轻的姑娘故作神秘,一直也拉不下脸来不耻下问。但疑问越拉越大,这群人心中的躁动不安也越来越难掩饰,旁敲侧击地问这姑娘,但她就是不说。大家也各持身份,不好意思问得太紧。

直到离“零号”开始分裂过去两天后,白泓羽才终于公布自己的答案。当着大家的面,她列出了细胞在整个分裂历程中,每个阶段存在的总细胞数:

1、2、3、5、7、11、13、17、19、23、29、31、37。

列完之后,白泓羽发现周围诸位居然毫无反应,这才明白原来生物学家们对数字几乎毫无敏感度。只有汪海成看得明白,只觉寒气上涌,他低声说道:

“质数序列。”

除去初始的单细胞“零号”,后面每次分裂结束,总细胞量都在质数序列上,这是一个精准设计好的流程。

白泓羽能发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她比在座的大师们聪明,或者更精通数学,只是因为取巧。作为一个科幻爱好者,她读过太多与外星文明接触的东西。数学,特别是质数,是最无异议的首次联络信号。它用最小数据量传递着一个无可争议的信息:我们理解数学体系,我们是智能存在。

在这里,细胞用自己仅有的功能展现了它上面的超智能设计,告诉人类:成功了。

白泓羽让大家把细胞分成两个容器,因为她想不明白这些细胞是如何“知道”要怎么按质数序列分裂。如果把这些细胞当作一个机器,当然可以“设计”成分裂的数字,通过“开关”来控制分裂数量。但它们既然是独立的细胞,它们又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个细胞存在呢?

它们彼此有通信手段吗?把它们分成两个容器,彼此隔离,它们是怎么知道现在一共有多少个细胞,来按质数序列达成分裂目标呢?

培养室里有极高精度的信号监测天线,白泓羽查过了上面所有频带的监测情况,都像正常细胞一样,并没有特殊的通信信息,包括中微子手段。

了解得越多,这细胞的奇迹就越让她激动。

几经斟酌,她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构想:

“如果消灭几个细胞,它们下次分裂会把数量补回来吗?”

连争论都没有,所有人仿佛都被催眠了一样。他们此刻怀着圣徒朝圣般的心情,不过摄住他们心智的不是信仰,而是好奇。他们分出三个细胞来,用激光直接蒸发掉。

下一次分裂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在场人们急促的心跳。一边三个细胞、一边四个细胞开始涌动的时候,全场彻底死寂下来,只有剧烈的心跳,然后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学者晕倒在了地上。

41。

房间里除了心跳,安静得瘆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见证了第一次伟大接触的发生。不需要细胞的发育,不需要等会说话、有超能力的外星人爬出舱门,这个存在用几十个细胞就宣告了自己的存在,揭开了宇宙深邃的一角。

汪海成从屏幕上抬起头来,闻着房间里湿热的臭味。将近三天,这群人不眠不休,散发着各自的体臭,每个人深凹乌黑的眼眶里都透着逼人的神光,这些智慧之光被屏幕上几个看不清面目的球体死死吸住,无法脱离,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似的。

他回头看着白泓羽,连续几天的熬夜并没有在她年轻的身上留下任何疲惫的印记,她盯着培养皿,眼睛里闪耀着摄人心魂的精光,梦想的火焰在瞳眸里肆意燃烧,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