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拉绳子

珠海每年总有些时候潮湿得惊人,海风漫着水云,潮一样地淹没整个城市,所有地方都凝着厚厚的水,不仅潮得骇人,偶然还带着海边的腥臭,衣服是没法晾干的——汪海成经常把衣服放在空调下面,开着抽湿档拼命地吹。

60K黑体辐射信息的破译工作偶然之间取得了进展,但一方面进展太突然,另一方面又太莫名其妙——60K黑体辐射为什么会跟小鼠模式动物基因库联系起来?在珠海已经闷湿得透不过气来的天气里,大家更是焦躁得心火上涌。

按初级工程兵赵侃的处理办法,黑体辐射信息被编译成了四进制数据——现在连高中生都知道DNA碱基对有四种:A—腺嘌呤、G—鸟嘌呤、T—胸腺嘧啶、C—胞嘧啶。所以自然的,四进制数列天然就有类似基因碱基的数据结构。但拥有类似的数据结构,跟拥有一样的数据之间还有无限的距离:不能说都是1和0,你用两个按键就能写出一套操作系统来。

这是一个巧合吗?一个违反科学常识出现的60K黑体辐射信息,跟一个小鼠模式动物基因数据之间的联系是什么?这巧得也太过离谱了吧?

白泓羽突然想起一本科幻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地球是老鼠创造的超级计算机,为寻找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终极答案而制造的设备;老鼠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而人类不过是设备上的寄生虫。或许这才是真相,白泓羽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这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可爱了吧?想到自己当年本科生物实验的时候杀过那么多小鼠,又突然有点后怕。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负责保密工作的领导开了足足两个小时的会。会议之后,组织决定采纳白泓羽的建议,请南京大学模式动物研究所的所长安森青教授前来协助。

他们会怎么去请安教授呢,一堆绝密安保人员一拥而上闯进办公室吗?白泓羽很有些好奇。她本科在南京大学读的生物和天文双学位,安教授当年曾给她上过两学期课,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

安森青教授是内蒙古人,流着草原牧民的血,爱喝酒,脾气很大。年轻时繁重的野外调查工作常常露宿荒野,说话声如洪钟,但是总不记得人的名字。就算天天跟你见面,也会开口叫你:“那个这谁……过来一下。”

想想安老师因这个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被一群特工从南京往珠海“请”,白泓羽就觉得很欢乐,总浮现起安老师那张圆乎乎、气哼哼的脸。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专车把安森青教授送到了学校。车门滑开,这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跳下来,一脸不快。一见到迎接自己的白泓羽和汪海成,安教授就怒气冲冲地嚷嚷了起来:

“能耐啊你们,这跟绑架一样嘛。我课还上不上了?会还开不开了?下周亚洲模式动物研讨会我的主题演讲还准不准备了?你们谁啊?”

好在白泓羽早有准备,她本科的同学现在还有几位在安森青教授手下读博,对教授的毛病和喜好一清二楚。她满脸赔笑地对老师说:“安老师,安老师,别生气。”眉毛一挑,低声说:“我们给你准备了茅台。”

安教授最爱喝酒,当年白泓羽毕业的时候就眼睁睁看他一人干掉一瓶高度五粮液。但随着年纪越大,当领导应酬越多,肝脏也不如从前了。家里和学校都有人管着,安森青教授虽然嗜酒如命,但是除了过年开恩典,平时真是喝不到,听白泓羽这么一说,脸色一下就好了许多。

“不耽误工作吧?”

“不耽误,不耽误。安老师,我本科是你学生呢。不记得了吧?”

“是吗?哦哦哦。哈哈哈,珠海这边的榕树长得挺好呢,空气真比南京好多了。”

“就是潮得狠,适合红树林。”

三人寒暄一番,白泓羽把自己过去的老师和现在的老师相互介绍了一下,才拥着安教授进了办公室,气氛一时和睦。负责保密培训的工作人员给安教授讲条款的时候他又连翻了几个白眼,不过还是麻利地签了保密协议,一边签一边指着白泓羽朗声道:“那个这谁啊,说好啊,你要是敢拿两三两酒来对付我,可没完!”

保密培训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天,等到那薄薄一叠资料拿给安森青教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教授看材料一共花了二十分钟不到,前面关于60K黑体辐射信息的解释他最初不是很明白,草草翻过。短短两页小鼠基因库他倒是花了些时间,看完了眉头紧锁,又翻过去仔细重读信息源的说明。

几个人都在等他开口解释,安森青教授却往椅子上一仰,闭目半天不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等了快有五分钟,安教授突然睁眼,说道:“我实在搞不懂你们给我看的这个是什么鬼名堂。”

汪海成刚想说话,安教授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只是问我这些碱基数据是怎么回事儿,我给你们解释一下没问题。但别的事情就不要再麻烦我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安教授从椅子上坐直,转过头对白泓羽说:“上本科的时候,学校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吧?”

白泓羽点头,“基本都记得。”

“这些碱基序列全部都是启动子和终止子。”说了这句,他双手交叠,又沉默不语了。汪海成听得不明不白,只得看向白泓羽。白泓羽先是一愣,然后努力地一边从记忆里捞起这两个概念,一边拿起手上的资料来确认这些碱基数据。

安教授知道汪海成没听明白。现在科学界隔行如隔山,就像自己对“黑体辐射”半懂不懂,只能理解成“地球外的某种无线电信号”一样,汪海成自然也对分子生物学领域的东西一团雾水。他想了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给汪海成解释起来。跟外行打交道他没有太多经验,要从头讲起也是困难重重。

“DNA你们都知道是什么吧?”

汪海成点了点头,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工作者,不能连双螺旋的脱氧核糖核酸都不知道,就是遗传物质嘛。

“DNA是双螺旋结构,遗传信息可以看成是记录在DNA的碱基对上。DNA分子是链条非常非常长的螺旋长链结构,就好像是一张巨大连续的设计蓝图。跟修建筑一样,设计蓝图是需要一部分一部分进行解释的,钢筋要什么型号,水泥要什么型号,要分成很多很多有独立意义的信息才行。DNA也一样,需要表达成很多很多不同的蛋白质,每个蛋白质有自己的功能。”

“明白。”

“因为DNA的碱基是连续的,就是AGCT长链。一个DNA分子可能包含了很多个基因,多的甚至能上万,每个基因都只是这个DNA长链中的一段。那这就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怎么识别一个基因从哪里开始是起点,到哪里是终点?注意,DNA分子翻译成蛋白质的过程并不是从头上第一个碱基开始翻译,一直翻译到尾巴上最后一个碱基。”

见汪海成有点半懂不懂,白泓羽插嘴解释道:“就好像电脑硬盘。一个2T容量的硬盘,整个磁片上2T都是有磁信息的。但硬盘肯定不能是一个2T的文件。系统会需要标记从哪个位置开始,到哪个位置结束,这些磁信息的01二进制数据是一个文件。这样就需要东西标记,把一个硬盘的信息分成很多很多个文件,每一段信息就可以翻译成一个蛋白质。”

“说得对,我以后给本科生上课用!”安森青一拍大腿,“当然实际要复杂得多,很多不同的基因信息彼此都有交叠。但总的来说,为了实现这个功能,DNA碱基对上有很多特殊的碱基序列,它们标识从某个位置开始可以进行蛋白质的转录翻译,这些特殊序列叫作启动子。而另外有一些特殊序列标记着转录翻译的终点,这些标记序列叫作终止子。一个文件头的标记,一个文件尾的标记,合起来就能让转录RNA识别怎么开始,怎么结束。”

汪海成为自己终于听懂了高兴了大约五秒时间,然后等把这些信息整理起来,又隐隐有些不安。他开始往下面想,这时候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有点明白了安森青教授看完材料之后,半晌才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害怕地确认自己的疑问,“小鼠的启动子……”

“不是小鼠的启动子。”安教授摇摇头。

“啊?什么……您什么意思?”

“启动子就是启动子,是所有真核生物基因表达共用的序列结构,不管是线虫,还是小鼠或人类,启动子和终止子序列都是通用的。”

“字典。”白泓羽在一边轻轻地说。

字典?

字典。

字典!

这把早就悬在心头的巨剑终于落了下来,汪海成觉得喉咙被扼住,呼吸越来越困难,在闷湿的空气里喘不过气来。他赶紧站起身抓着胸口,手忙脚乱地在旁边桌子上抓到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纸袋,套住自己的口鼻用力开始喘气,半分钟之后,才重新镇定下来。

密码学上,把记录暗文密码和明文文字的对应关系,叫作字典。字典存在的第一个价值是隐藏原文的本意,第二个价值,是压缩信息量。

60K黑体辐射的信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数据,而是一个文件列表。它用启动子和终止子标记了文件的开始和结尾。而这个文件列表所检索的文件库,来自地球生命的基因数据。

汪海成激动起来,会议室的椅子像是长了手一样,让他全身每一寸都发痒,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好像摇晃着,活物一样扩展开去,离自己越来越远,狭小的会议室瞬间张开。他也不跟人答话,起身就朝外面走出去。珠海的天空青蓝如水洗过,汪海成仰头望天,这通透的天际之上淌下道道精光,如流蜜。

似乎看到无数双触手,上面长满无数只眼,在目力不及的距离上包裹着这个星球,紧盯着这个星球。

真的会有一个超乎自然规律之上的超然存在,在生命基因中埋下字典,然后在今天用这个字典破解密码吗?

这个密码背后,最终又会解出什么信息?

激动之下,破译工作快速进行。

这时候这个项目还没正式启动,也还没定名字,在安森青教授的指导下,工作人员开始从多个基因库获取数据,进行比对。

汪海成作为一个外行人,这才直观地了解到地球生命的奇妙,或者说可怕。新闻上常说黑猩猩、熊猫、狗、海豚或者别的什么跟人类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几是一样的,但事实却更令人惊讶,从单细胞动物、原始的线虫、果蝇到小鼠、黑猩猩、人类,地球上大多数生命基因都共用同一套基本数据,天差地别的生物之间,回到遗传基因的底层,差异都小得离谱。

它们共用同一套基因字典。

根据黑体辐射信息的“启动子-终止子”的“文件头-文件尾”索引模式,工作人员在人类、小鼠、果蝇、线虫等多个成型的基因库数据里陆续找到了所标记的数据,这让汪海成感觉到的不是成功的欣喜,而是越来越切实的恐惧。当解码越来越顺利,汪海成就越来越忧心最后会拿到个什么结果?

白泓羽刚考来读他的博士时,他问过她为什么一个学生物的姑娘要读双学位,然后做天文的博士。汪海成也知道学生物的不好找工作,但是一般说来,凡是不好找工作的专业都会转行去做IT,当程序员或者产品经理加入信息科技产业革命的滚滚大潮,为什么想不通要来读天文物理,天文物理不是比生物更难找工作吗?

白泓羽当时给他推荐了一部电影,1995年上映的《Species》,翻译过来叫《异种》。片子讲的是1970年以来,美国通过寻找外星人的“SETI”计划寻找外太空文明信息,得到了外星文明发来的资料,里面包含了外星生命的DNA组成方法。于是美国政府制造了女性外星生命,当然按电影套路这个外星生命自然是脱逃了,然后开始毁灭人类。最后,邪恶的外星人被英明神武的主角剿灭,避免了人类的灭绝。

当时白泓羽开玩笑说:“我学这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创造出外星生命,然后毁灭人类!”

这姑娘当时一脸正经地压制着自己的笑意,汪海成只觉得格外可爱。他并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两个真会按照电影的剧本往下走。

研究组用了十天高强度的工作完成了所有辐射信息的“字典对译”。这其中有三分之二来源于公开基因库,六分之一来自尚未完全公开的研究数据,还有六分之一来历不明——项目组没有解释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数据,也没有提到获得这些数据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也识趣地没有问。

完工的时候,没有庆祝仪式,汪海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时遇见了安教授,教授五大三粗的身体陷在自己那个不大的椅子里,已经等了他一段时间。

“那个谁,叫上小白姑娘,我们出去喝一杯。”

汪海成知道安教授有话要说,便打电话叫上白泓羽,三个人打了申请,去城里找了家小酒馆。汪海成惊讶地发现,短短十天,安教授对珠海哪里有什么美食已经轻车熟路,比自己明白得多。

“搞研究不是请客吃饭,但搞研究要先学会请客吃饭。”安教授教导他们,他的年纪比这两人大得多,辈分也高,自然而然就摆出老师教学生的架势。

专车载着三人穿过半个城,在靠近香洲渔港那片停了下来。这片是老城居民区,楼房低矮,道路穿梭纵横,宽不过两车道,满街都是饭店和社区小商铺。

一路上三人绝口不提工作相关的事情,车在巷子里穿梭了十分钟,在马路牙子上寻了个车位停了下来。下了车,安教授又拉着两人绕了一大圈,才在一个小门面里坐下,也不见什么招牌,进店的时候老板主动地招呼了安教授,问道:“又来照顾生意。今天还带了朋友啊?”

点了两个下酒凉菜,要了一瓶白酒。然后,安教授问也不问就给三人都斟了一杯,白泓羽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硬是没挡住。

安教授自顾自干了两杯之后,才抬头看着汪海成和自己以前的学生。这两人的年龄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浑身都是干劲。尤其是自己的这个学生,干着活儿哼着歌,洋溢着探索的热情。在他们面前,安教授觉得自己确实老了。

“你们怕不怕?”他突然开口说道。

这话没头没尾。汪海成低头不语,白泓羽瞪大眼睛,不解其意。

“先干了!”安教授端起酒杯来,汪海成和白泓羽这时候才勉强喝第一口。安教授又是一饮而尽,白泓羽也慢慢喝了下去,倒是汪海成学着教授的样子一口吞下,辣得火烧火燎,差点呛进气管,咳了半天。

见汪海成咳得眼泪直流,安教授拊掌哈哈大笑,这时候他脸上已经起了红晕,这才打开了话匣,“以前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去了非洲,做野生动物保护。前几年回来跟我吃饭,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王长生。”白泓羽想起来,那是她的一个学长,猴子一样瘦。

“哦,对。他们做野外动保的,经常需要在野外带设备搭棚子,录影,长时间地观测。非洲稀树草原,你们知道是啥样子不?一望无际的草原,几百公里内只有很少几棵大树。稀树草原嘛,就跟名字一样。啊,你肯定学过,懂的。

“这种环境下,肯定不能在草地里搭棚子安装设备。一般来说,一个观测周期最少都是十天半个月,那地方草能长一人多高,不光观测不到东西,还影响当地野生动物,而且非常危险。所以他们想把观测站、录像机都搭到树上去,那就方便多了。”

安教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神闪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个,但是他们都静静听着。

“有一大堆摄像机、红外成像器、遥感定位,仪器都不轻,非洲野外帐篷又危险,又容易被发现,很麻烦的。

“非洲的那种树你知道的吧?金合欢什么的,巨高、巨壮的那种。枝干大,能承重,视野又好,还安全,特别适合。问题是,你想吧,那种树枝离地最少有十多米,三四层楼高,那就有一个问题,怎么能把那么大一堆设备送上去呢?

“在非洲那种荒野,几千公里一望无际,到野外观测点就要开越野车,别说从城里,就算从附近的小村子过去都要一两天。那种地方,不像我们这里,随随便便就能搞个吊车。什么直升机啊,更别想了。唉,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是项目没那么多钱,雇不起。

“那你想想,怎么能把一大堆设备都安全地送到三四层楼高的树枝上去呢?”

安教授又喝了一口,自问自答道:“要人带着设备爬树,绝对不可能,你没见过那些设备,一个箱子都是几十公斤。那只能用绳子吊了,把绳子弄上去,再搞个滑轮什么的,用简单的机械就能把东西运上去了,对吧?”

汪海成点了点头。

“问题是,绳子又怎么弄上去呢?要撑得住设备重量的绳子,都是很粗、很结实的。要能吊起几十上百公斤的设备,保证不断,用质量好的麻绳的话,直径差不多要有三四厘米。”安教授抓了条虾跟他们比画粗细,然后丢进了嘴里。

“这么粗的绳子,扔肯定是不可能扔到那么高的。那怎么弄呢?”

“把绳子拴在人的腰上,然后让人爬到树干上。不是很简单吗?”白泓羽答道。

“嗯,那个谁,王……王长生给我说,他们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行。你们可能都忽略了,绳子是有重量的。

“这么粗的绳子,如果捆在人身上,刚开始人爬树的时候还没感觉,等爬到十几二十米的时候,你想想,绳子被你从地上一直悬空拉到这么高,这么十几二十米绳子的重量全由你承受……这个重量就很可怕了。那种被麻绳勒进肉里的恐怖,系在腰上……”安教授摇了摇头。

“那该怎么办?”这个简单的故事意外的有趣,汪海成一时还真没想到办法。

安教授大笑,“其实很简单,还是让人拴着绳子,爬上树去。”

白泓羽一愣,“您不是说,绳子太重?”

“没错,要能吊起设备的麻绳很粗很重,人没有那么大力气。”安教授狡猾一笑,“但是为什么要系那么粗的麻绳爬树呢?你先系一捆五毫米直径的麻绳,长二十米,绑着这个绳子,能爬上去吧?

“等你爬上去的时候,绳子的尾巴还拖在地上,对吧?五毫米的麻绳拉不动上百公斤的设备,但它拉得动绳子吧?你在五毫米的麻绳的尾巴上,拴一个直径一厘米的麻绳,长二十米。把直径一厘米的麻绳拉上来之后,再在一厘米麻绳的尾巴上绑四厘米粗的麻绳……”

这时候两个人才明白,“对啊,这个办法好,真是没想到!”

“这时候,你就有了足够好用的工具,能把设备吊上来了。”教授讲完这个故事,又自斟自饮一口干掉。这故事虽然有趣,但是汪海成并不明白教授讲这个的含义,很明显,他们出来喝酒并不是为了在酒桌上闲聊,说点天南海北有意思的谈资而已。

安森青喝完这杯,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凝固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们不觉得,这事情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吗?”

汪海成一经提醒,如果说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现在跟这段时间的工作联系起来,一下子就恍然大悟。

60K黑体辐射虽然时间很长,但从信息数据量来说,却非常短。它不断重复,似乎是为了避免接收者错过,无法得到全部信息。这么短只有几KB数据量的密码本来就不可能包含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如果换成自然语言的话,可能只相当于一句“你好,吃了没?”的信息量。

这个信息只是一个索引,通过这个索引,几KB的信息放大为更复杂的基因信息,正如细绳拉出一条中等粗细的绳子。

基因信息也不是终点,既然这个信息使用的是基因,那么它们必然可以翻译表达为蛋白质,这是前两天白泓羽刚教给他的“常识”。基因经过表达,会将蛋白质变成一个复杂度更高的产物,正如中等粗细的绳子拉出粗绳子。

蛋白质复杂组合产物恐怕也不是终点。粗绳子会拉出什么东西?野生动保用的摄像机?盗猎者用的狙击枪?本地居民造树屋的塑钢板?

这层层相扣复杂度越来越高的东西,最后会怎么结束?这是外星生命的蓝图吗?就像《异种》一样?

“你们想得太多了吧?”见两个人都很沉默,白泓羽笑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你们俩怎么好像清朝的农民一样,见到铁轨就觉得自己祖坟风水坏了?什么都还没见到呢,你们怕什么?

“你们不觉得这很精妙,很美吗?就像你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又小又窄,只有两平方米,有一个屏幕,一个键盘,你孤单一个人,被囚禁在屋子里。但很快你就发现按键盘屏幕有反应,然后又发现,原来键盘连着主机,主机通过网络和整个世界相连。你以为自己关在一个气都喘不过来的房间,实际上你跟整个世界的知识和秘密都连接在一起,现在只是在等你去发现啊!”白泓羽可能是喝多了,脸上绯红,手舞足蹈。

“我们可能会颠覆已知的所有生物学、天文学基础理论,你们不觉得很激动吗?”她兴奋地继续说,神采飞扬,“这不是所有科学家毕生追求的东西吗?我不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啊!”

安教授盯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垂了眼睛叹了口气,“因为我老了。我害怕的是绳子最后会拉出什么东西。”

安教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又一仰脖子喝干。酱香浓郁的赖茅在汪海成嗓子里转几圈都咽不下去,在他这里倒像水一样。“其实这么说也不对。这其实也不是我最害怕的。我最害怕的事情呢,是将来我的名字被刻下来,被历史记成‘把绳子拉上来的那个人’。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汪海成和白泓羽面面相觑。

“所以说,你们两个还年轻啊,无牵无挂。”安教授想了想,突然转了话题,“从我开始给这些编码做核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些基因序列信息,最后到底会拼成什么东西。

“我最开始进行这个核对的时候,觉得我们很有可能最后找不到这上面标记的所有基因信息,因为实际上我们测序了的生物基因组,只占地球上生物基因组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那个外太空密码里面的数据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破译就做不下去了,挺好的。

“没料到的是,居然所有密码都找到了对应的基因。最开始吧,我也想过是巧合。后来发现不对。这上面所有使用的基因,都是生物遗传密码中最不容易变异、重复出现次数最多的基因段。

“我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但这个事情让我不能不怀疑,是不是有一个超然于人类存在的外星人影响甚至创造了地球生命体系?用一个中性的叫法,不是神仙或者上帝吧,超然存在,Supreme Being。Supreme Being为了今天我们能破译这个密码,能把绳子拉上来,在生命进化的最初期,就设计好最稳定、最通用的基因等待今天能用上。经过亿万年的自然演化,这些基因依然保持稳定,没有被淘汰,也没有因为变异而无法阅读。”

安教授说得很平淡,但是汪海成听得寒毛倒立。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但那是更接近哲学层面的狂想,不是安教授这样基于技术层面的反推。

难道说为了这一切,真有一个造物主在几十亿年前,生命诞生之初就完成了设计?

“所以说,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些密码最后到底是什么,我现在手上还只是一堆表达蛋白质的基因编码,但如果这些东西呈现出一些设计得十分完美的生命体,我一点都不惊讶。至少不会比找到这些基因编码的时候更惊讶。”

看到汪海成有些僵硬的表情,安教授点点头,“没错,我觉得这些东西最后一定能表达成完整的生命形态,绝不只是一堆无序的蛋白质而已。我看你很害怕。但我看小白丫头,是早就这么觉得了吧?”

他说的没错。汪海成当然很害怕,自己似乎揭开了一个穿越亿万年时间、跨越数千光年距离的可怕计划的序幕,而幕后是什么,将要发生什么,自己一无所知。

“所以,你害怕的,跟我害怕的,很不一样。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安森青推开了酒杯,“你清楚我是做什么的吧?模式动物小鼠的研究,基因测序。但我之前不是做这个,我是做基因工程的,更细一点,做转基因的。”

“哦?”汪海成略有些惊讶,转基因,这些年争议不断,作为一个外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早的时候,那时候大家还不懂什么叫转基因,我们跟人介绍自己做什么的,都说是跟杂交水稻啊、嫁接啊什么的差不多,都是改变生物性状,获得更优秀的动植物产品。那时候社会上还没什么争议,更别说反对了,大家都觉得跟袁隆平似的,干这行都是为大家造福。很有意思。

“后来呢,大概也就是十多年时间,转基因这个概念突然被炒起来了。然后几年下来,转基因突然就成了过街老鼠……

“我印象很深,八年前,我带了一个研究生。读到第二年的寒假过完,他突然来退学。我问他:‘读得好好的,为什么啊?课题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他犹豫了一下,脱下上衣来给我看,上面青一块紫一块。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们是湘西大家族,过年的时候,长房的二爷爷问起他是学什么的,他恭恭敬敬地说,研究转基因的。

“然后,当着一大家族的面,他二爷爷抄起棍子劈头盖脸就开始打,一边打一边骂他当美帝的狗腿子,要让中国人断子绝孙。好容易把人劝下来,二爷爷就要写文书,逐他出族。真他娘的有意思。

“没办法,他只好跟家里商量了,决定要退学。我最后帮他转了方向,换了导师。

“后来就更厉害了。”安教授说着,掏出手机来,打开一条专门保存下来的短信给汪海成看。

“狗娘养的叫兽,拿美国的钱害中国人的种,老子改天先让你断子绝孙。我知道你家住址,知道你儿子上的学校,你给我等着。”

“这……”汪海成一惊,这是人身威胁啊。

“我找朋友查了发这短信的人的身份,然后给他寄了一份我国使用转基因技术的产品大名录,帮他绕过所有可能跟转基因有关的产品。”

“啊?你还帮他?”汪海成不解。

安森青笑得有些尴尬,更多是狡猾。

“这不是帮。”白泓羽插话道,“根本避不开的。”

安教授摇了摇头,“也没有,真安心避,也能避开。后来听说这人因为不让老婆买可能带转基因的所有东西,连木瓜和黄瓜都不让买,赚的钱又过不起全买非转食品的日子,老婆跟他离婚了。”

安教授和白泓羽都没有露出一丝喜悦,反而是苦笑连连。

“絮絮叨叨跟你们说了这么多,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转基因也好,现在这个东西也好,其实都一样,它就是一根绳子。这绳子在那里,一定会有人去拉。我不去拉,必然有别人去拉。绳子会越来越粗,拉上来的东西也会越来越重要。当你拉上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害怕你,恨你。

“后来我明白了一点,人类其实一点都没变。十岁以前存在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历史古迹,十岁到二十岁出现的东西是要改变人类历史的伟大发明,二十岁以后才出现的东西则是反动的、恐怖的、反人类的。

“对成年之后见到的任何新东西,人都是很害怕的。一百多年前,人害怕照相机,因为照相机会夺走人的魂魄;害怕铁路,因为铁路会破坏风水;现在人害怕化学,害怕转基因,害怕Wi-Fi信号。”安教授望向白泓羽,“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人其实并没有任何长进,所以杂交是好的,嫁接是好的,辐射育种是好的,但转基因是坏的。不是因为他们懂杂交,懂嫁接,懂辐射育种,而是因为他们初中毕业之前听过这几个名字。我们跟几百年前一样蠢,一样偏见无知。”

教授说转基因的时候情绪激动,连邻桌的几个人都转头看了过来。汪海成有点担心,其中会不会就有要站起来“老子先让你断子绝孙”的极端分子?好在看了看周围人的体型,安教授两百多斤的战斗力,怕不是周围人敢来随便闹腾的。

心中有这担心的一瞬间,汪海成就有点明白了。

安教授又晃了晃手机。“我有老婆,有孩子,还是有蛮多要担心的东西。”他满脸通红,酒精终于发生了点作用,让教授变得豪情万丈起来,“老子本来内蒙古一好汉,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不信邪,管他娘的什么上帝外星人,莫怂,老子就是要干,不要虚!!

“唉,问题是绳子一点点从细到粗这么拉上来了,那个不知用什么手段做出了这一整套绳子的……”他顿了顿,还是换了英文,“Supreme Being,到底在绳子最后绑了什么?其实我并不操心。我知道这是你最害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汪海成。几十年的经历,不论底层群众还是高知分子,教授都阅人无数,一眼就看穿了他。

“我最害怕的,是不管它最后是什么,当它被拉上来了,这个世界一定会天翻地覆。他们最开始只会绑上那根最细的绳子,只有一个原因……”

教授神光一凛,“那就是Supreme Being最开始没办法把最后需要用粗绳子才能送上来的东西送上来,所以当一个人拉起细绳子的头,最后把粗绳子那头的东西拉上来的时候,不管最后发生了什么,大家不会记住超然存在,因为他们对那东西无能为力。他们会把这一切天翻地覆的变化记在一个人的头上。如果世人把我当成拉绳子的那个人,人们会怎么对我?会怎么对我全家?”

安森青教授长叹一口气,酒气冲天,“绳子被做出来了,就一定会有人去拉。历史永远是这样。不是有一句名言……”

三人同时脱口而出:“因为它在那里。”

大家相视而笑,都喝得略有些高了。

“你害怕的是头上那个不知几何的星空,我害怕的是脚下的大地,它就是一个破球,朝一个方向一直走到头,你就发现又他娘回到了起点。

“绳子一定会有人去拉,但拉绳子的那个人,不能是我。”安教授一手拍在白泓羽的肩上,叫道,“我们里面,只有你这个小姑娘,是真正的勇士,是条汉子!”

珠海的傍晚,雾涌如潮,一抬头,也不知是雾气还是云,低低地拦腰斩去了十米高处外的一切。也不知道浓雾之外还有什么在等待着,等着他们走出这街边的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