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奖获奖作品 梵蒂冈喜讯

GOOD NEWS FROM THE VATICAN.

[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Robert Silverberg 著

刘为民 译

当机器人的发展足以掌控宗教领域,

人类的信仰和精神归属该何去何从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是名副其实的科幻巨匠之一。他曾多次斩获雨果奖和星云奖,2004年荣获星云奖颁发的大师奖。此外,他还曾担任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并荣登科幻与奇幻名人堂。本文是作者1971年的星云奖获奖作品。

这是万众期待的一个上午,机器人红衣主教终于当选了教皇,结果再也不容置疑。教皇选举会议陷入僵局已经很多天了,因为米兰红衣主教阿修加与热那亚红衣主教卡乔弗的拥趸都不肯让步。不过,有消息透露他们已达成妥协,各派均已同意推选机器人主教。今早我读了《罗马观察报》,上面说梵蒂冈电脑也参与了此次协商。电脑一直强烈主张机器人主教参选教皇。我想对于机器之间的忠诚,我们或许不必感到惊讶,也不必为此担忧,当然也绝不应该感到担忧。

“每个时代都应拥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教皇。”早餐时,菲茨帕特里克主教看起来有些阴郁,“我们这个时代,机器人教皇再合适不过了。将来的某一天,很可能会出现鲸鱼教皇、汽车教皇、猫教皇、山教皇。”菲茨帕特里克主教身高两米有余,病态和愁容是他的常态。所以每当他发表观点时,我们都无法确定那些话究竟是反映他对生存的绝望,还是代表他已平和地接受现实。多年前,他曾是圣十字优胜队的篮球明星,此次来罗马是为了研究圣马尔塞鲁斯教皇的生平。

我们一直在围观教皇选举这场大戏,看戏的地点是一家露天咖啡馆,距离圣彼得广场几个街区。我们原本都是来罗马度假的,没料到还有额外的好戏可看。前任教皇素来圣体康健,谁也没想到这个夏天竟要为他选择继任者。

我们住在威尼托大街的一家酒店,每天早晨乘出租车过来,然后便各就各位,围着我们的桌子坐好。从这里看过去,梵蒂冈的烟囱一览无余。焚烧选票的烟就从那根烟囱里冒出来,黑烟代表选举无果,白烟则代表选举成功。路易吉既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也是跑堂领班,没等我们开口,他便为我们端上了各自喜爱的酒水:菲茨帕特里克主教的佛南布兰卡酒、缪勒拉比 的肯巴利苏打、哈肖小姐的土耳其咖啡、肯尼斯和贝弗莉的柠檬汁,还有我的加冰潘诺酒。我们轮流做东,可肯尼斯一次都没付过钱。昨天轮到哈肖小姐破费,她倒空了手袋,可还是差了三百五十里拉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几张一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了。我们几个齐刷刷地盯着肯尼斯,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细细品味着柠檬汁,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紧张。最后,缪勒拉比拿出一枚五百里拉的银币,啪的一声狠狠拍在桌上。这位拉比是有名的暴脾气,年方二十八,总是穿着时尚的花格教袍,戴着镀银的太阳镜,经常吹嘘从未给自己在马里兰州 威科米科县的会众施行过受戒礼。他认为那套礼仪庸俗且过时,所以一直把这部分工作外包给一个获得授权的巡回教士团,让那帮人收钱办事。另外,缪勒拉比还是研究各类天使的权威。

对于该不该把机器人选为新教皇,我们几个意见不一。菲茨帕特里克主教、缪勒拉比和我赞成,哈肖小姐、肯尼斯和贝弗莉反对。有趣的是,我们当中的两位神职人员,虽然一位相当年长,另一位颇为年轻,但都支持这种反传统的惊人之举;反倒是我们当中的三位“潮人”都站在了对立面。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与革新派为伍。我已经到了非常成熟的年龄,处事相当稳重,从未关心过罗马教会的所作所为,不熟悉天主教教义,也不了解教会内部的种种新思潮。不过,自从教皇选举会议召开以来,我就一直希望机器人能当选。

但究竟是为什么?我也很纳闷。是因为一个金属生物坐在圣彼得宝座上的画面能够激发我的想象力,骚扰我对于不和谐之物的观感吗?或者说,我支持机器人纯粹是出于审美考虑?抑或是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我道德怯懦的表现?我是否暗中认为,这个举动会讨好机器人?我是否在心里对自己说:给它们教皇做,也许它们就会暂时收敛,而不做更多要求?不,我不相信自己会干出这种有损身份的事儿来。我之所以支持机器人,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他人的需求有着不同寻常的敏感。

“如果它当选,”缪勒拉比说道,“它会按计划立即与藏传佛教的领袖达成分时协议,并安装与希腊东正教主程序员的交互式插件,这才仅仅是开始。我听说它还会向犹太大拉比提议教会合一,这必定是值得所有人期待的。”

“我敢肯定很多统治惯例都将得到修正。”菲茨帕特里克主教侃侃而谈,“比方说,一旦梵蒂冈电脑更多地参与到教廷的运作当中,高级信息采集技术的应用就指日可待了。我可以举个例子……”

“这主意糟透了。”肯尼斯反对道。他年纪不大,穿着花哨,一头白发,眼珠红红的。贝弗莉不是他老婆就是他妹妹,她不大说话。肯尼斯很不庄重地随意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道:“以圣父、圣子、圣机器之名。”哈肖小姐咯咯笑了起来,可一看到我满脸不赞同,又赶紧收敛起来。

菲茨帕特里克主教看上去有些沮丧,但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说道:“我可以举个例子。昨天下午,我得到一组数据,是从《今日报》上读到的。天主教传教团的发言人称,南斯拉夫天主教徒在过去五年从19 381 403人增加到23 501 062人。可去年南斯拉夫政府的人口普查结果是23 575 194人。也就是说,只有区区74 132人信仰其他宗教或不信教。但南斯拉夫明明有人数众多的穆斯林嘛,所以我怀疑这些公开数据不准确,就咨询了圣彼得大教堂的电脑,对方告诉我……”主教顿了顿,拿出一条长长的打印纸,展开有大半张桌子那么长,“根据一年半前对南斯拉夫信徒做的最新统计,天主教徒有14 206 198人。所以,他们夸大了9 294 864人。真够荒唐的,还一直这样宣传,简直是胡说八道。”

“它看起来啥样?”哈肖小姐问道,“有谁知道吗?”

“和它的同类一样。”肯尼斯回答,“闪闪发光的金属盒子,下面有轮子,顶上有眼睛。”

“你并没有见过它。”菲茨帕特里克主教抢过话头,“我觉得你不该想当然地以为……”

“它们外表都很像。”肯尼斯说道,“你见过一个就等于见到全体了:闪耀的盒子、轮子、眼睛,说话声从肚子里传来,像是机器在打嗝一般,身体里全是齿轮和传动装置。”肯尼斯微微打了个寒战,“我可接受不了。咱们再喝一轮,咋样?”

缪勒拉比说道:“我碰巧亲眼见过它。”

“你见过?!”贝弗莉叫出声来。

肯尼斯冲她皱起了眉。这时候,路易吉端着大家的新饮料走来,我递给他一张五千里拉的钞票。缪勒拉比摘下太阳镜,对着耀眼的反光镜片哈了口气。他有一双灰色的小眼睛,水汪汪的,但斜视得厉害。他开口道:“去年的贝鲁特世界犹太人大会上,这位红衣主教发表了主题演讲《论机械控制下的当代教会合一运动》。我当时就在现场。我可以告诉你们,它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声音悦耳、笑容慈祥。它的神态有那么点天生的忧郁,让我想起我们这位主教朋友。它举止优雅,才思敏捷。”

“可它还是踩在轮子上,对不对?”肯尼斯不肯服输。

“是履带。”拉比回答,同时向肯尼斯投去愤然的一瞥,随后重新戴好太阳镜,“像拖拉机那样的履带。但我认为履带在精神上并不输给双脚,或者同理,也并不输给轮子。如果我是天主教徒,我会很骄傲有这样的人做我的教皇。”

“不是人。”哈肖小姐插了一嘴。每当她跟缪勒拉比说话,声音中就会多了些许轻佻,“是机器人。”她说道,“它不是人,忘了吗?”

“那就这么说,有这样的机器人做我的教皇。”缪勒拉比改口道,同时耸了耸肩。随后,他举起酒杯,“敬新教皇!”

“敬新教皇!”菲茨帕特里克主教大声应和道。

路易吉从咖啡馆里冲了出来,肯尼斯挥手示意他回去。“别急。”肯尼斯说,“选举还没结束。你们怎么能这么肯定?”

“《罗马观察报》。”我答道,“今早的报纸暗示一切都将在今天确定。卡乔弗红衣主教已同意有条件退出,回报是得到更多的实时配额,明年的教廷会议将颁布最新的相关政策。”

“换句话说,这里头有猫腻。”肯尼斯说道。

菲茨帕特里克主教悲哀地摇了摇头,“年轻人,你说话真不好听。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教皇了。我们需要教皇,这是主的意志。教皇选举会议在卡乔弗红衣主教和阿修加红衣主教之间僵持不下,这违背了主的意志。所以说,如果必要,我们必须坚决顺应每个时代的现实所需,这样才不会进一步违背主的意志。教皇选举会议迟迟未决已经不可原谅了。卡乔弗红衣主教牺牲了个人志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为了寻求私利。”

但肯尼斯依然继续抨击着可怜的卡乔弗退出的动机,贝弗莉不时为他的刻薄言论叫好,哈肖小姐还多次声称要退出机器人领导的教会。我感觉这场争论令人生厌,就把椅子从桌边移开,让自己能更好地欣赏梵蒂冈的美景。与此同时,红衣主教们正在西斯廷教堂里开会,我多么希望能置身其中!那间阴暗华丽的房间里正发生着精彩而神秘的事件!每一位红衣主教都坐在小小的宝座上,宝座上方罩着紫色的华盖。每个宝座前方都有几根锥形的油脂蜡烛在微微发亮。助祭们迈着方步走过宽阔的大厅,托着盛放空白选票的银盆,放置在圣坛前的桌上。红衣主教们依次走向桌前拿起选票,随后回到各自的桌旁。现在,他们举起鹅毛笔开始书写选票。“我,————红衣主教,选举最可敬的————红衣主教担任崇高的教皇职务。”他们会填上谁的大名呢?卡乔弗?阿修加?还是说反机器人派会在绝望中做最后挣扎,随意填上某个马德里或海德堡的无名又无能的高层教士之名?又或许,他们会写上它的名字?教堂里响起鹅毛笔尖唰唰的轻响,红衣主教们填好选票,封住两端,折叠、折叠再折叠,然后走上圣坛,投进巨大的金圣杯中。自从选举陷入僵局以来,他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如此重复几遍。

“我在几天前的《先驱论坛报》上读到,”哈肖小姐说,“爱荷华州 有二百五十名年轻的机器人天主教徒组成了代表团,在得梅因机场等待结果,如果自己人当选,它们就包机过来,请求教皇的首批接见。”

“毫无疑问,”菲茨帕特里克主教顺着她的话说道,“它的当选将使大量人造生物成为主的信徒。”

“同时赶走大批有血有肉的人类!”哈肖小姐尖声说道。

“对此我表示怀疑。”主教回答,“对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一开始肯定会感到某种震惊、沮丧、受伤或失落,但这些都会过去。缪勒拉比提到的新教皇的内在德行终将征服信众。我还相信每一个有技术头脑的年轻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将受到鼓舞并加入教会,一股不可抗拒的宗教热潮将席卷整个世界。”

“你们能想象二百五十名机器人丁零当啷地走进圣彼得大教堂吗?”哈肖小姐不依不饶。

我注视着远处的梵蒂冈。上午的阳光灿烂而耀眼,但那些聚集在高墙内、远离尘世的红衣主教却无法享受这阳光带来的盎然生机。现在,他们投完了票。今天上午抽签选出的三位红衣主教作为监票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人举起圣杯摇乱选票,然后把圣杯放在圣坛前的桌上。第二位监票人拿出选票开始计数,确定选票数与到场的红衣主教人数相同。这时,选票已被移进圣礼容器,这是一种高脚杯,通常用来盛放举行弥撒用的圣饼。第一位监票人抽出一张选票,打开后念出名字,递给第二位监票人让他念第二遍,又传给第三位监票人再大声念一遍。那名字是阿修加?卡乔弗?还是别的什么人?或者,是它的名字?

此时,缪勒拉比正在大谈天使:“于是我们有了宝座天使,也就是希伯来人说的座天使,一共七十位,主要以坚定不移而闻名,包括奥利菲尔、奥菲宁尔、萨基尔、约菲尔、安比尔、泰查加、巴拉尔、奎拉米亚、帕斯察、博埃尔、劳姆等诸天使。其中几位已经不在天堂了,而是成了地狱的堕落天使。”

“好一个坚定不移。”肯尼斯说道。

“另外,”拉比继续道,“还有圣临天使,显然在创造之初就被行了割礼,包括米迦勒、梅塔特隆、沙利叶、圣德芬、乌列、撒拉卡尔、阿斯坦菲斯、法鲁尔、亚豪尔、札格盖尔、耶斐法艾、阿卡多立艾尔。但在所有天使当中,我最喜欢的是欲望天使。《犹太法典》创世纪篇第八十五章提到过:当犹大即将……”

此时,他们肯定已经完成了计票。圣彼得广场早已人山人海,数百乃至数千颗钢铁脑袋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对于罗马的机器人群体而言,这必定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肉眼凡胎的人类仍然占据着广场上的大多数:身着黑衣的老太太、瘦削的年轻扒手、带着宠物狗的男孩、胖胖的香肠小贩,还有一群风格迥异的诗人、哲学家、将军、议员、游客和渔民。计票结果如何?很快就会有答案。如果未有候选人得到多数票,他们会在选票中混入湿稻草丢进教堂的火炉,黑烟就将从烟囱里滚滚而出。但如果选出了教皇,则会换成干稻草,烟就会是白色的。

这套体系明确而令人愉悦,我很喜欢,从中获得的满足堪比欣赏某种完美的艺术佳作,比如一段悠扬的特里斯坦和弦音,或是博斯的那幅《圣安东尼的**》里画的青蛙牙齿。我怀着万分的专注等待结果公布,对结局抱有很大把握。我感受到了对于宗教的不可抗拒的狂热正在内心苏醒,尽管同时还掺杂着对人类教皇时代的奇怪眷恋。明天的报纸将不会采访教皇那住在西西里岛上的年迈母亲,也不会采访他在旧金山的自豪的弟弟。像这样盛大的选举仪式以后还会有吗?既然这位即将上任的新教皇非常便于修理,那我们还需要另一位教皇吗?

啊,白烟!启示之时终于到来!

随后,圣彼得大教堂正面的中央阳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他铺开一块金灿灿的大布后便离开了。布面的反光有些刺眼,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像是亲吻着卡斯泰拉马莱小城 海面的冰冷月光,甚至是圣约翰岛沿岸加勒比海面反射的正午骄阳。此时,阳台上再次出现一个身影,他穿着红白配色的教袍。“这是红衣主教团的副主教。”菲茨帕特里克主教低声说道。一些人已经激动地晕了过去。路易吉站在我身侧,正用袖珍收音机收听广播。肯尼斯说道:“大局已定。”缪勒拉比则嘘他别出声。哈肖小姐开始抽泣。贝弗莉则轻声念着效忠誓词,还不停地画着十字。对我来说,这是个美好的时刻,我想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为现代化的时刻。

扩音器放大了红衣主教团副主教洪亮的声音:“我非常欣喜地宣布,我们有了新教皇!”

人群开始欢呼。在越来越热烈的欢呼声中,红衣主教团副主教告诉全世界,新选出的教皇是称职的红衣主教,他高尚而杰出、忧郁而简朴,由他执掌教廷是我们长久以来的热切期盼。“这位严于律己的教皇,”红衣主教团副主教说道,“他就是……”

欢呼声干扰了我,我转向路易吉,“谁?叫什么?”

“西斯都七世。”路易吉告诉我。

是的,它就在那儿,西斯都七世教皇,现在应该这样称呼它。这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身着白色与金色搭配的教皇礼袍,向人群张开双臂。就是它!阳光洒在它的两颊,照着它突出的额头闪闪发亮,放射着金属的光泽。路易吉已经跪在地上,我也挨着他跪下。哈肖小姐、贝弗莉、肯尼斯,甚至包括拉比都为了这确凿无疑的非凡事件跪了下来。教皇来到阳台前。现在,它将向全城乃至全世界送上传统而神圣的祝福。“我们以主之名帮助他人。”它庄严宣告,随后开启两臂下的喷气悬浮器,就算是从我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有两道烟喷了出来,又是白烟。它渐渐升空。“主创造了天地。愿全能的主、圣父、圣子、圣灵保佑你们。”它威严的声音滚滚而来,影子覆盖了整座广场。只见它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视线里。肯尼斯拍了拍路易吉,“再喝一轮。”说完,他把一张大额钞票按进这位店老板的肉掌。菲茨帕特里克主教落泪了,缪勒拉比拥抱着哈肖小姐。新教皇登基大吉,我心想。

Copyright? 1971 by Robert Silverbe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