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黑暗降临 01.

LEST DARKNESS FALL 01.

[美]L.斯普拉格·德·坎普 L. Sprague de Camp 著

华龙 译

穿越题材开山之作,

带你经历一场罗马的趣味冒险。

L.斯普拉格·德·坎普是位造诣极高的科幻作家。他创作了很多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不管是科幻、奇幻小说,还是诗歌、评论、历史,但凡你能想得到的文类,他都有所涉猎。1966年,德·坎普受邀担任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1979年,他成为有史以来第四位获得星云奖大师奖的作家;1984年,他获得了世界奇幻终身成就奖;1996年,他被授予侧面或然历史奖*特别成就奖;1997年,他凭借自传《时间与机遇》摘得雨果奖非虚构类作品奖。德·坎普的写作生涯跨越六十余年,独自或者与他人合作创作了一百余本 著作,包括与林·卡特共同编辑、整理、续写的罗伯特·E.霍华德的《野蛮人柯南》系列。

从本辑开始,我们将为大家连载德·坎普的长篇小说《唯恐黑暗降临》。这部作品首发于1939年,当时只是一个短篇小说,扩写后的完整版本于1941年出版,是举世公认的或然历史类型开山作之一,对这一类型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 Sidewise Award for Alternate History,侧面或然历史奖,简称“侧面奖”,是一个专门针对或然历史类型小说的幻想小说奖项,始于1995年。下设长篇小说奖、中短篇小说奖和特别奖。特别奖迄今只颁发过三次,第一次就是以“终生成就奖”的形式颁给了德·坎普。

第一章

唐克莱迪又一次松开了方向盘,双手在空中舞动起来,“……所以我挺嫉妒你的,帕德维博士。在这里,罗马,我们仍有工作要做。可是,啊呸!那都是些勾边儿填缝的活儿,没有要紧事儿,没有新发现。再说这修复工作,简直就是建筑承包商的活儿。我呸!”

“唐克莱迪教授,”马丁·帕德维耐心地回应道,“正如我所说,我不是博士。我倒是希望能很快成为博士,如果能利用此次黎巴嫩的挖掘工作写出一篇论文来……” 帕德维可谓是那种最谨小慎微的司机了,此时此刻,他正用力抓住这辆菲亚特小轿车的门边扶手稳住身子,手指节都发白了,右脚使劲蹬着车厢底板,脚下已然开始隐隐作痛。

突然,唐克莱迪抓住方向盘及时躲开了一辆超豪华伊索塔轿车,两车在毫厘间擦身而过。那辆伊索塔自顾自地继续前进,车里的人准在破口大骂了。“噢,那有什么不同呢?这里每个人都是博士,不管事实如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像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我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看你要重提哪个话头了。”就在一位行人侥幸脱离生命危险的时候,帕德维闭上了眼睛,“你说了伊特鲁里亚 碑文,然后又讲了时间的本质,还有罗马考古……”

“啊,没错,时间的本质。这只是我的一个愚蠢的想法,你懂的。我说了所有那些失踪的人,他们其实是滑进了树里。”

“什么?”

“我是说树干。时间之树的树干。当他们停止滑动的时候,就回到了某个以前的时间点。不过,等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就会改变之后所有的历史。”

“听上去像个悖论。”帕德维评论道。

“噢,不,树干一直存在,但是在他们停下的地方,会冒出一条新的枝杈。必须那样,否则我们全都会消失,因为历史会改变,而我们的父母可能从未相遇。”

“有道理。”帕德维说道,“知道太阳可能会变成新星就够糟的了,但如果我们还有可能消失,就是因为有人回到十二世纪搞了一些事情……”

“不,那种事从未发生过。我们从未消失,对吧?懂了吗,博士?我们继续存在着,不过另一种历史已经开始了。也许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情况,全都存在于某些地方,也许就跟我们所处的历史没什么区别;也许那人落在了大海中间。然后呢?鱼把他吃了,事情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也许当地人认为他是个疯子,把他关起来或是杀了。于是,还是没什么变化。不过,假设他变成一位国王或是领袖了呢?然后会怎么样?

“说变就变,我们有了新的历史!历史是一张四维大网,一张结实的网。不过,它也有弱点,就在结合点的位置——有人把它叫作会聚点——很脆弱。如果确实能在时间里往回滑落,那就会是在这些位置上。”

帕德维问道:“你说的会聚点是什么意思?这词儿听着就像是多音节的废话。”

“噢,就是像罗马这样的地方,许多世界 著名的事件都在此交叠。还有伊斯坦布尔,或者巴比伦。你记得吗?那个考古学家,斯科泽图斯基,1936年他在巴比伦失踪了。”

“我想他是被阿拉伯盗匪杀害了。”

“可他们从未找到他的尸体!现在,罗马可能很快又会成为重大事件的交叠点。那就意味着,这张网在这里正再次变得脆弱起来。”

“希望他们别炸了广场。”帕德维说道。

“哦,不会是那个样子的。不会有更大的战争,每个人都知道那太危险了。不过,咱们还是别谈政治了。至于这张网嘛,就像我说的,很结实。如果一个人滑落回去,那得费很大力气才会对它造成干扰,就跟苍蝇落进满是蛛网的屋子里一个道理。”

“有意思的想法。”帕德维应道。

“难道不是吗?”唐克莱迪转头冲他一咧嘴,然后猛地踩下刹车。只见这个意大利人身子探出车窗,冲着行人破口大骂起来。

随后,他又转过头冲帕德维说道:“明晚来我家吃顿饭好吗?”

“噢……什么?这……当然好了,我很乐意。我下周就要搭船……”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给你看看我的一些运算结果。能量肯定会被保存下来,甚至在改变一个人的时间时也不例外。不过,这些事儿可别告诉我的同事。你懂的。”这个肤色蜡黄的小个子男人双手松开方向盘,两根食指对着帕德维左右晃了晃,“这是个无害的癖好。但我的专业声望绝不能因此受损。”

“哎呀!”帕德维忽然大叫起来。

唐克莱迪全身的重量猛地压在刹车上,将车嘎吱一声刹在了一辆卡车后边,正好就在麦尔大街和阿拉克里广场的交界处。“我要说什么来着?”他问道。

帕德维回答:“无害的癖好。”他感觉应该把唐克莱迪教授的驾驶行为列在自己那份有害行为明细上,但这家伙对他还是蛮客气的。

“啊,是的。一有事情,免不了闲言碎语。考古学家嘴碎得要命,比大多数人都厉害。你结婚了吗?”

“什么?”帕德维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家伙的说话方式,但其实并没有,“怎么……结了啊。”

“太棒了。那带上你妻子一起啰。你们会见识到真正的意大利美食,可绝不是意大利面加肉丸能比得了的。”

“她回芝加哥了。”帕德维感觉自己没必要坦白跟妻子已经分居一年多了。

现在他能想通了,这并不全是贝蒂的错。对于拥有她那样背景和品位的人来说,他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作为一个大男人,跳舞很差劲,不愿打桥牌,所谓的娱乐无非就是召集几个同类,整晚谈论资本主义的未来或者牛蛙的爱情生活之类无聊又乏味的话题。一开始,贝蒂听说能去许多地方旅行,难免激动万分,但是在尝试过帐篷生活,并看着丈夫面对陶片上的铭文喃喃自语后,她便彻底没了兴致。

而且帕德维貌不惊人——超大号的鼻子和耳朵,再加上不够潇洒的言谈举止,就更显得矮人一头了。上大学时,大家都叫他“耗子帕德维”。哦,好吧,无论如何,常年做野外勘察工作的人结婚就是犯傻。看看他们的离婚率就知道了——就是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以及那些……

“你能否载我到万神庙下车?”他问道,“我还从没近距离欣赏过它呢,而且那儿离我住的酒店也就几个路口。”

“没问题,博士,但我担心你会淋湿的。看起来要下雨了,是吗?”

“没关系。这件衣服是防水的。”

唐克莱迪耸了耸肩。他们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大街猛地一顿,尖啸着转弯上了切斯塔利街。帕德维在万神庙广场下了车,唐克莱迪驾车离去,挥舞着双臂高喊道:“明晚八点,不见不散,说定了!”

帕德维细细打量着这座建筑,足足看了好几分钟。他一直觉得这座建筑太丑陋了,砖砌的圆形建筑前面嵌着古希腊式立柱。当然了,要把那混凝土构造的宏伟穹顶竖立起来,也是要费尽心思去设计、施工的。就在此时,一个穿着军装的人骑着一辆摩托疾驰而来,帕德维赶紧往旁边一蹦,担心被地上的积水溅到。

他走向柱廊,这里到处都是闲庭信步的游客。意大利有一件事是他挺中意的——相对而言,他在这里算是身材高大的了。突然,身后传来隆隆的雷声,雨点霎时落在他的手上。帕德维迈开大步,就算这件风衣是防水的,他也不想让那顶新买的价格不菲的名牌礼帽被淋湿。他很喜欢那顶帽子。

他如飞的思绪被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打断,闪电正好打在他右边的广场上,脚下的人行道轰然一声塌落下去,就像地面开了一扇翻板门。

他的双脚登时悬空,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网膜上只留下一片紫红色的残影,头顶的雷声一阵响过一阵。

这感觉是最令人不安的,上下左右哪儿都挨不着任何东西,也没有坠入井里时的那种上升气流。他觉着这一定就跟爱丽丝从容不迫地落入兔子洞时的感觉差不多,只是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甚至都想象不出这事儿发生得有多快。

然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撞到了他的鞋底。他差点摔倒,那冲击力就像是从半米高的地方落下。他往旁边一个趔趄,小腿撞到了什么东西,不由得大叫一声。

片刻后,他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了。他正站在塌方造成的坑洞里,脚下就是塌落下来的一大块圆形路面。

此刻大雨瓢泼。他从坑里爬出来跑到了万神庙的柱廊下。天色很黑,建筑里的灯本应亮起来了,可到处都没有灯光。

帕德维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这座圆形建筑的红砖墙上贴着一层大理石板。他心想:那正是唐克莱迪抱怨过的修复工作之一。

帕德维的双眼随意扫过近旁的一些游人。他们转瞬之间已经变了模样,有个男人,穿的不是外套和长裤,而是一件脏乎乎的白色羊毛束腰短袍。

太古怪了。但如果那男人就是喜欢这身打扮,那也不关帕德维的事儿。

昏暗的天色微微亮了起来。帕德维的目光开始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穿着束腰短袍。那些在柱廊下避雨的人也穿着束腰短袍,有些还披着雨披一样的斗篷。

其中几个人盯着帕德维,但他们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几分钟后,雨势渐缓,他们仍在互相打量。帕德维心中渐渐生出一丝恐惧。

束腰短袍倒没怎么吓到他,顶多算是眼前一个不协调的现象,应该有办法进行解释,哪怕有点玄妙晦涩,却也应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周围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这类现象比比皆是,让他应接不暇。帕德维没法儿就这样一下子全都消化掉。

混凝土走道已经变成了岩板路。

广场周围还有不少建筑,可它们全都变了样。帕德维扫过那些低矮的建筑,却发现参议院和交通部都不见了——那可是两栋相当惹眼的建筑呢。

四周的声音也不一样了。他没有听见出租车的喇叭声。街道上一辆出租车也没有。相反,两辆牛车正吱吱呀呀地在密涅瓦街上缓缓前进。帕德维抽了抽鼻子。现代罗马空气中充斥的大蒜和汽油味儿已杳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以马匹气味为主调的乡村气息。另外,还有焚香的气味从万神庙的门里飘出来。

此时,太阳从云层间探了出来。帕德维走到阳光下。没错,柱廊上仍然刻着其建造者M. 阿格里帕的大名。

帕德维环顾一圈,确定没有人盯着自己,于是走到一根柱子前,狠狠砸了一拳。确实很疼。

“天呐!”帕德维说着,看了看自己青紫的指节。

他心想,我这可不是睡着了。这一切都很真实,不会是梦,午后的阳光和广场上那些邋里邋遢的人都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如果他没有睡着,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他疯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就不会如此理智地提出这一假设了。

对了,还有唐克莱迪那个在时间中往回滑落的理论。他是不是滑落了或者,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想象自己滑落了?时间旅行的概念对帕德维并不具有吸引力,听起来挺玄的,而他是个坚定的经验主义者。

还有可能是他患上了健忘症。假设闪电击中了他,让他的记忆回到了某一时间段;然后又有什么东西将某些记忆释放出来——就在他被闪电击中和来到这个翻版的古罗马之间,他的记忆出现了裂痕。在此期间,可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可能闯进了电影片场,或者是因为墨索里尼 ,他长久以来都暗自深信自己是尤利乌斯·恺撒转世,所以可能是他决定让臣民都穿上经典的罗马服饰。

这似乎颇有说服力。然而,事实却让这一推论不攻自破,他依旧穿着遭遇闪电之前的衣服,口袋里也还装着同样的东西。

他听了听几位游客的对话。不客气地说,帕德维的意大利语说得很好,但他却不太能搞明白那些人在说什么。在跳跃的音节之间,他常常能捕捉到一系列熟悉的发音组合,但每次听到的又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发音对于英语国家的人来说,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假装很懂低地德语。

他联想到了拉丁语。于是,这些游客的口语就立刻变得更加熟悉了。他们说的并不是经典的拉丁语。不过,帕德维发现如果从他们的话里抽出一句来,先与意大利语做比对,再跟拉丁语对照一番,他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判断这些人讲的是通俗拉丁语的一种后期形式,更像是西塞罗到但丁 时期之间的语言。他还从未尝试过讲这种混合语。不过,凭借挖掘记忆中有关发音变化的知识,他倒是能试着听听看:Omnia Gallia e devisa en parte trei, quaro una encolont Belge, alia……

那两名游客早就注意到他在旁边偷听。他们皱着眉,压低了声音,渐渐走开了。

不,虽说自己患上精神错乱的假设是有些不着边际,但总比“在时间中滑落”的说法靠谱些吧。

如果他正处于幻想之中,那他是不是真的站在万神庙前面,幻想着那些人的穿衣风格、言谈举止都是公元三百年到九百年的样子?抑或是他因遭受雷击,正躺在病**等待康复,从而产生了站在万神庙前的幻觉?若是前一种情况,那他应该找个警察带自己去医院;若是后一种情况,那这么做就多余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假定前一种情况吧。

毫无疑问,这些人中间应该真能找到头戴锃亮帽子的警察。但究竟什么是“真”?还是让伯特兰·罗素和阿尔弗雷德·科尔泽布斯基 来操这份儿心吧。话说回来,该怎么找到……

帕德维注意到有个乞丐已经冲着自己嚷嚷了好一会儿,但他装聋作哑的本领无可挑剔,于是,那个有点驼背的乞丐悻悻地走开了。此时,又有人冲他开口了。那人左手捧着一串珠链,上面挂着一枚十字架,在手心里聚成一小堆。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珠串的扣环,然后抬高右手让整串珠链垂挂下来,搭在左手上,随后又往上一提,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

不管这到底是在哪个年代,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的动作都让帕德维确信自己仍然在意大利。

帕德维用意大利语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警察?”

那人停止了游说,耸了耸肩,然后答道:“我不明白。”

他正要走,帕德维连忙喊道:“嗨!”让那人停了下来。帕德维聚精会神地把自己想说的话翻 译成了通俗拉丁语,希望自己没说错。

那人想了想,然后说他不知道。

帕德维准备去别处问问,但那位珠串小贩朝另一位商贩喊道:“马尔科这位绅士要找警察探子。”

“这位绅士真有勇气。他也真够疯的。”马尔科答道。

卖珠串的小贩大笑起来,还有几个人也笑了起来。帕德维跟着咧嘴一笑;就算这些人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还是人类同胞。他又说道:“求求你们,我……真的……很想……知道。”

第二位商贩的脖子上挂着货盘,上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黄铜饰物。他耸了耸肩,脱口说了一大段话,帕德维的思维根本就跟不上。

帕德维放慢语速问那名珠串小贩:“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珠串小贩答道,“我也不知道。”

帕德维正要迈步走开,但珠串小贩在他身后叫道:“先生。”

“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找地方行政长官的探子?”

“是的。”

“马尔科,这位绅士到哪里能找到地方行政长官的探子?”

“我不知道。”马尔科答道。

珠串小贩耸肩道:“抱歉,我也不知道。”

如果这是二十世纪的罗马,要找警察简直易如反掌。而且就算是墨索里尼也不可能让整座城市都变了语言。所以,他必定是处于下面几种情况之一:1.在电影片场里;2.在古罗马(根据唐克莱迪的假说);或者3. 在自己幻想里。

他开始信步而行。谈话太费劲了。

没过多久,身处电影片场的希望就破灭了,他发现这座所谓的古城往各个方向都延伸出去数千米,而且街道规划也与现代罗马极为不同。帕德维发现口袋里的那张小地图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商铺招牌上写的经典拉丁语还算好懂,拼写方式就是恺撒时期的,但不知道发音是否一样。

街道很窄,但大多不算拥挤。整座城市透着一股慵懒、浮华、颓败的气质,就像美国费城那样。

在一个相对繁忙的路口,帕德维看到有人正骑着马指挥交通,他抬起手让一辆牛车停下,又示意一顶轿子通行。那人穿着一身花哨的条纹衫,裤子是皮革的,看上去更像是中北欧人,而不像意大利人。

帕德维倚墙而立,侧耳静听。人们讲话都太快了,他没法儿跟上。那感觉就像是鱼饵被吃光了,鱼却从不咬钩。帕德维努力集中精神,强迫自己用拉丁语思考。他对主格、宾格、所有格与单数、复数都不进行严格区分,只让自己集中于简单的句型,然后词汇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几个小男孩好奇地盯着他。但他一转过去看他们,男孩们便叽叽咕咕地笑着跑开了。

帕德维不由想起美国政府实施的移民城市复原计划 ,就像威廉斯堡那样的。但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如此真实。没有哪个复原项目还包括复原所有的垃圾、疾病、侮辱和争吵的,帕德维走了一个小时,时不时就能听到或看到这类东西。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假设了:精神错乱或时间滑落。目前看来,精神错乱的可能性不大,否则他就会认为眼前的一切本该如此。

他不能没完没了地站在那里,必须得问些问题,让自己拿准方向。这个念头让帕德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最怕跟陌生人搭话了。他试着张了两次嘴,但话到嘴边,又害怕地咽了回去。

来吧,帕德维,加把劲儿。“请原谅,打扰一下,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个人一脸和善,胳膊下面夹着一条面包,他停下脚步,看上去一脸茫然,“什么?”

“我是说,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皱起了眉,是不高兴了吗?不过,他只是说道:“我不明白。”帕德维又问了一遍,说得很慢很慢。但那人还是说他听不懂。

接着,帕德维摸出了他的日程簿和铅笔,在一页纸上写下他想知道的,然后举了起来。

那人盯着看了半天,嘴唇动了动,脸色渐渐明朗起来,说道:“噢,你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对,日子。”

那人冲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不知说的是哪个穷乡僻壤的方言。帕德维双手挥舞着,大叫起来:“请慢点儿!”

那人又从头说了一遍:“我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认为应该是十月九日,但又不能确定,因为我记不清母亲的婚礼纪念日是在三天前还是四天前了。”

“那这是什么年份呢?”

“什么年份?”

“对,今年是什么年份?”

“罗马建城1288年。”

这回轮到帕德维糊涂了,“拜托,那按照基督纪元 来算呢?”

“你是说,基督出生后多少年?”

“是的……没错。”

“唔,这个吗……我不知道。五百来年吧。最好去问牧师,外乡人。”

“我会的。”帕德维回答,“谢谢您。”

“没什么。”那人说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尽管那人并没有揍帕德维,还尽可能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帕德维还是觉得双膝发软。他也算是一个性情平和的人,但似乎却没能来到一个和平的年代。

他该怎么办呢?好吧,在这种情况下,理智的人会怎么做?他得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想办法活下去。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唐克莱迪的理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惊。

他信步走到一条小巷里,躲开别人的视线,开始在口袋里翻找起来。那卷意大利钞票顶多能买个五分钱的捕鼠器,而且还是坏了的。不,连那都不值,坏了的捕鼠器至少还能修修接着用呢。口袋里还有一本美国通运公司的旅行支票,一张罗马街车的转车票,一本伊利诺伊州的驾照,一个挂满了钥匙的皮夹子——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他的钢笔、铅笔、打火机倒是挺有用,但也仅限于墨水、铅芯、打火机油用完为止。他的小刀和手表无疑价值连城,不过,他想尽可能地物尽其用。

他数了数那一小把零钱,也就二十枚硬币,包括四枚十里拉 的银币。总共加起来是四十九里拉八意分,大约相当于五美元。银币和铜币应该可以进行兑换。至于五十意分和二十意分面值的镍币么,那得随机应变了。帕德维收好东西继续出发。

他在一家商号跟前停下脚步,招牌上写着“S. 登泰图斯,金匠兼钱币兑换”。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位S. 登泰图斯长着一张青蛙脸。帕德维掏出零钱说道:“我……我想把这些换成本地的钱,拜托。”跟之前一样,他不得不再三重复着句子,好让对方听懂。

S. 登泰图斯眨巴眼睛看着硬币。他一枚枚捏起来,用一把尖尖的工具刮了刮。“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他粗声问道。

“美国。”

“从没听说过。”

“那地方很远。”

“嗯……这些是用什么做的?锡?”商人指着那四枚镍币。

“是镍。”

“那是什么?你们国家某种奇特的金属?”

“正是。”

“值多少钱?”

帕德维想了想,打算开出个异想天开的高价。他正给自己鼓着劲儿,却被S. 登泰图斯打断了思绪:

“没关系,因为我不打算碰这玩意儿。这东西没市场。不过其他这些么……我看看……”他取出天平称了称铜币,然后又称了称银币。接着,他在一个小小的青铜算盘上扒拉起沟槽里的算珠,然后说道:“它们正好差一点能值一枚金币,但还是给你一枚金币好了。”

帕德维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不喜欢讨价还价,而且也不知道现时钱币的价格。不过,为了争个脸面,他必须得摆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

此时,一个人走到柜台前站在他身边。那是一个身形壮硕、面色红润的男人,留着招摇的褐色小胡子,头发稍有些长,或者说是留着齐耳短发。他穿着亚麻衬衫和长皮裤,冲着帕德维咧嘴一笑,张嘴就说道:“Ho, frijond, habais faurthei! Alai skalljans sind waidedjans.”

哦,天呐,是另一种语言!帕德维答道:“我……很抱歉,可我听不懂。”

那人脸色微微一沉,随后用拉丁语说道:“抱歉,我以为你是从克森尼索 来的,看衣服感觉是。眼看一个哥特同胞的钱被骗,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呢,哈哈。”

这个哥特人突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把帕德维吓了一跳。他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我很感激。这些东西价值多少呢?”

“他给你开的什么价?”帕德维告诉了他。“好吧,”那人说道,“就连我都能看出你被诈了。登泰图斯,你给他开个公道的价钱,否则我就让你把自己的货全都吃了。那一定很有意思,哈哈。”

S. 登泰图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噢,好吧,这些能值一个半金币。我可怎么活啊,你们这些家伙,总是干涉正经的生意。按照如今的兑换率,你可以换一枚金币和三十一枚银币。”

“兑换率是怎么回事儿?”帕德维问道。

哥特人回答:“金银兑换率。金子在过去几个月跌了。”

帕德维说道:“那我想把它全换成银币。”

登泰图斯一脸苦相地数出九十三枚银币,哥特人趁机问帕德维:“你是从哪儿来的?匈奴的什么地方吗?”

“不,”帕德维回答,“那地方可要远得多,叫作美国。你从没听说过吧?”

“没有,不过似乎挺有意思的。很高兴能遇见你,年轻人,让我有新鲜事能跟妻子分享了。她以为我每次到城里来,都是迫不及待地去逛窑子,哈哈哈!”他在手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枚巨大的金戒指和一颗未经雕琢的宝石,“登泰图斯,这东西又掉下来了。把它修好,行吗?注意,别调包。”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哥特人压低嗓音告诉帕德维:“我之所以很高兴来城里,是因为有人对我的房子下了咒。”

“下咒?什么样的咒?”

哥特人郁闷地点了点头,“让我呼吸困难的诅咒。我在家的时候无法呼吸,就像这样……”他像哮喘犯了似的喘了几口气,“不过,一等我离开家门,就一点事儿都没了。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

“去年,我回绝了两笔打算赎回的抵押契约。对于之前的财产所有者,我虽然找不到证据,不过嘛……”他冲着帕德维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跟我说说,”帕德维问道,“你房子里有什么动物吗?”

“两只狗。当然了,还有牲口,但不会让它们进屋的。不过,昨天有只山羊跑了进去,还叼走了我的一只鞋,害我不得不跑遍那该死的农场去追它。我当时一定很好笑,哈哈哈!”

“这个嘛,”帕德维说道,“试试让狗一直待在外面,屋子每天都进行彻底的清扫。这么做也许能让你的……嗯……气喘病不再犯。”

“哦,有意思。你真觉得能管用吗?”

“不知道。有些人确实会因为狗毛而呼吸困难。试两个月看看呗。”

“我还是觉得这是诅咒,年轻人。不过,我会试试你的办法。我已经试过各种方法了,不管是请希腊医生,还是用圣人的牙齿辟邪,都没一个管用的。”他稍微一顿,“如果你不介意,能说说在你们那儿你是做什么的吗?”

帕德维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在伊利诺伊州南部有几亩地,于是说道:“我有一座农场。”

“很好!”哥特人高喊道,用力在帕德维后背拍了几下,“我有一个与人为乐的灵魂,但却不想与那些地位远高于我或是远低于我的人混在一起,哈哈哈!我叫内维塔,谷芒德之子。如果你有机会路过弗莱米尼亚路,来我家坐坐。我住在北边,离这儿五罗里 远。”

“谢谢。我叫马丁·帕德维。在哪里租房子比较让人放心?”

“看情况啦。如果不想花太多钱,就沿河去下游找个地方。往维秘纳尔山那边走,有不少寄宿屋。说起来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帮你找找看好了。”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然后喊道:“赫尔曼,快过来!”

赫尔曼一身穿着打扮跟他的主人差不多,从路边起身一路小跑而来,手里还牵着两匹马。他跑步的时候,皮裤发出独特的噗噗声。

内维塔快步在前面走着,赫尔曼牵着马跟在后面。随后,内维塔问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马丁·帕德维——叫我马蒂内斯也行。”帕德维入乡随俗,按照当地口音把自己的名字又念了一遍。

帕德维不想利用内维塔的好心,但希望能尽可能获得最有用的信息。他想了想,然后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几个罗马人的名字?律师、医生之类的,我在需要的时候好去找他们。”

“这是当然。如果你要找律师,特别是关乎外国人事务的,瓦勒利乌斯·穆米乌斯值得信赖。他的办公室就紧挨着艾米利安大教堂。要是找医生么,那就是我的朋友里奥·威考斯了。他是个不错的希腊小伙儿。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研制的草药和饮料跟圣徒的遗骸圣物一样没什么用处。”

“这倒不假。”帕德维说着,把那些名字都记在了自己的日程簿上,“那银行家呢?”

“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我讨厌欠债的感觉。不过,要是你想要个名字,那就是叙利亚人索玛苏斯了,他就在艾米利安大桥附近。要是跟他打交道,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儿。”

“怎么?他不老实吗?”

“索玛苏斯?他的确是个老实人。但你就是得盯着点儿,就那么回事儿。这里么,倒是个你能待的地儿。”内维塔捶了几下门,一位邋遢的房东把门开了一道缝。

这家伙有间房子,没错。很小,光线昏暗,还飘着一股臭味儿。不过,整个罗马都是如此。房东想要一天七枚银币的租金。

“给他一半就行。”内维塔冲帕德维低声说道,但有意让对方也听到。

帕德维依言行事,这般砍价让房东十分不满,就连帕德维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了。结果,他以五枚银币的价钱租了这间房。

内维塔将帕德维的手抓在他那双红润的大手里使劲握了握,“别忘了,马蒂内斯,抽空来看看我。听到有人说拉丁语的口音比我的还差,总是让我很高兴的,哈哈哈!”随后,他和赫尔曼跨上坐骑疾驰而去。

帕德维真不想看着他们离开。不过,内维塔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帕德维目送那粗壮的身影转过街角,然后走进自己那间阴暗破败的寄宿板房。

第二章

帕德维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嘴里带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肚子里就像有蝗虫在翻江倒海。也许是因为昨天那顿晚餐——吃着倒是不赖,但口味很陌生——基本上就是用韭葱焖煮出来的。帕德维的双手在餐桌上四处划拉时,店主肯定大惑不解,其实他是在无意识地去摸吃饭用的刀叉,可惜,桌上并没有这些家什。

头一次睡麦秸铺的床垫,谁都睡不好。可就这条件也要让他每天多花一枚银币。帕德维的身上瘙痒不止,他不停地伸手往内衣里抓挠,肚子上那排小红疙瘩清楚表明:他并不是独自睡在这张**。

起床之后,他用头天晚上买的肥皂洗漱了一番。让他颇感惊喜的是,肥皂已经发明出来了。这肥皂有点儿像是陈年的南瓜饼,但当他掰下一小块来,却发现里头软黏黏的,里面的碱性苏打根本没有反应完全。更糟糕的是,这肥皂的碱性也太大了,他本想好好洗洗手和脸,却感觉就像是用砂纸在打磨一样。

他知道自己手头很紧,这些钱撑不过一个星期——要是省着点儿,也许能多撑几天。

如果一个人预先知道自己会被卷回到过去,那他好歹还能为自己准备一切必备的零七八碎,比如百科全书、冶金学资料、数学手册、医药用品、计算尺等等。还要有一支手枪,且弹药充足。

不过,帕德维没有枪,也没有百科全书,除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世纪男人日常装在衣服口袋里的东西,他一无所有。哦,倒是比那要多点儿,因为他当时正在旅行,有些东西还是准备了的,比如旅行支票、一张二十世纪罗马的街道地图,还有一本护照。

而且他还有一肚子学问。这对他太有用了。

问题在于,要找到什么路子让自己怀揣的二十世纪学问派上用场,既能让他有个生活的倚靠,还得避免惹上什么麻烦。比方说,不能动手去造一辆汽车。那得花费好几辈子时间去搜集所需的原材料,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搞清楚具体如何操作、怎么让它们成型,更别说如何解决燃料问题呢。

空气暖暖的,他本想把帽子和马甲留在屋里,但那扇门上的锁出奇地简陋,配套的青铜钥匙大得堪比市长颁发给荣誉市民的纪念品了。帕德维很确定,自己用小刀就能把锁拨开,所以他还是浑身上下穿戴整齐。他又去了之前用餐的那家餐馆吃早饭。柜台上挂着一张告示:“勿谈宗教。”帕德维向店主询问叙利亚人索玛苏斯的地址。

店主回答:“你顺着长街一直走,走到君士坦丁凯旋门,然后顺着新街一直到朱利安大教堂,再往左转去托斯卡纳大街,然后再……”

帕德维让他反复说了两遍,可即便如此,也花了大半个早晨去寻找目的地。他一路步行,经过了大广场,那里到处都是神庙,可许多柱子都已被挪去他处——被五个大的以及三十来个小的教堂据为己用,这些教堂就散布在城市各处。所以,这里的神庙看上去惨不忍睹,就像贵气的门童被扒掉了裤子。

这时候,乌尔比安图书馆 映入眼帘,帕德维激动不已,不由得想抛开手头的事情扎进图书馆里。他很享受沉溺于图书馆的感觉,而且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跟一位陌生的银行家讨论莫名其妙的问题。事实上,一想到这些事儿,他就会莫名感到害怕。不过,每当他紧张到几乎要崩溃时,反而会产生巨大的勇气。于是,他闷闷不乐地继续往台伯河走去。

索玛苏斯住在一栋破陋的两层建筑里。门前有个黑人——自然是奴隶了——他将帕德维引进客厅。不多时,银行家就现身了。索玛苏斯大腹便便,是个秃顶,左眼患有白内障。他把破旧的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坐下后说道:“什么事,年轻人?”

“多少?”

“我还没想好。我想开始做门生意,但得先调查一下价格和行情。”

“你想开办一桩新的买卖?在罗马?嗯……”索玛苏斯双手搓了搓,“你拿什么做担保呢?”

“什么都没有。”

“什么?”

“我是说,什么都没有。恐怕你得在我身上押一笔了。”

“但是……但是,我亲爱的先生,你在城里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我认识一位哥特农夫,叫内维塔,谷芒德之子。是他介绍我来此处的。”

“噢,好的,内维塔。我跟他多少打过些交道。他会帮你签借据吗?”

帕德维想了想。尽管内维塔为人豪爽,可留给他的印象嘛,如果涉及钱,那手也是相当紧的。“不,”他说道,“我想他不会签字的。”

索玛苏斯双眼一翻,“上帝啊,你听到了吗?这人跑到这儿来,这么一个野人,几乎不懂拉丁语,直截了当地说他没有抵押物,也没有担保人,还想让我借钱给他!你听说过这种事儿吗?”

“我认为能改变您的想法。”帕德维说道。

索玛苏斯摇着头直咂舌头,“你非常有自信,年轻人,这我承认。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帕德维就按告诉内维塔的那样告诉了他。“好吧,你的计划是怎样的?”

帕德维回答道:“正如您直言的那样,”他希望清晰地展现出自己的尊严与热诚,“我是个外国人,刚刚从一个名叫美国的地方来到此地。那可是一段遥远的路途,自然了,风俗习惯也与罗马大相径庭。所以,如果您能资助我生产一些我们那儿的特产,本地从未听说过的商品……”

“天呐!”索玛苏斯高举双手大喊起来,“上帝呀,你听到了吗?他不想让我资助他做一些广为人知的买卖。噢,不。他想让我另辟蹊径,弄某种从未有人听说过的新鲜玩意儿!我可没法儿考虑这种事情,马蒂内斯。你到底在想什么?”

“好吧,我们有种饮品是用葡萄酒酿造出来的,叫白兰地,那东西应该很好卖。”

“不,我不会考虑的。尽管我承认罗马十分需要生产制造业。当首都搬迁到拉韦纳之后,来自皇室的收益就全都没了,这也是为什么上世纪人口会大规模缩减。这座城市地理位置太差,根本成不了气候。不过,这事儿你跟谁说都没用。狄奥达哈德国王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写他的拉丁诗歌。诗歌啊!但是不行,年轻人,我不能把钱投给一个疯狂的计划,去制造某种野蛮人喝的古怪饮料。”

六世纪的历史渐渐在帕德维心中浮现出来。他问道:“说起狄奥达哈德,阿玛拉逊莎女王是否已经遇害?”

帕德维又问道:“你……你是否介意让我坐下?”

索玛苏斯表示不介意,于是,帕德维几乎一下子就瘫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膝盖很虚弱。到目前为止,他的这次历险就像是一场繁杂难缠的化装舞会。他那关于阿玛拉逊莎女王遇害的问题立刻让他回想起:在这个世界里,生命是多么脆弱,要经历多么可怕的危难。

片刻后,索玛苏斯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年轻人,你为什么那样问?”

帕德维无辜地答道:“我怎样问了?”他察觉自己可能言多有失了。

“你问她是不是已经遇害了,听上去就像是你早就知道她会被人杀害。你是预言师吗?”

索玛苏斯可真够精明的。帕德维想起内维塔曾忠告自己,要把眼睛擦亮。

他耸了耸肩,答道:“并非如此。我在来这儿之前就听说这两位哥特君主之间素有嫌隙,狄奥达哈德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除掉那位与他分庭抗礼的掌权者。我呢……嗯……就是好奇事情会怎么收场,就这样。”

“没错,”叙利亚人说道,“这真是耻辱。她是个贤德的女人,容貌也很动人,即使已经年过四十。去年夏天,他们趁她洗澡的时候,把她抓起来杀害了。我个人认为,是狄奥达哈德的妻子古德琳达怂恿那个老窝囊废干的这事儿。他自己可没有那份勇气。”

“也许她是嫉妒。”帕德维说道,“好了,关于那种野蛮人饮料的生产制造,正如您所说……”

“什么?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这事儿免谈。要在罗马做生意,必须得小心谨慎。这可不是什么新兴的小镇。但如果是在君士坦丁堡……”他叹了口气,“要是去东部的话,还真能赚到钱。不过,我倒不想去那里,查士丁尼让异教徒过得太有声有色了,他就是这么称呼那帮人的。顺便问一句,你信什么教?”

“您呢?这种事儿对我来说没什么忌讳。”

“聂斯托利派 。”

“好的,”帕德维认真地说,“我属于我们那儿所说的公理会教友。”(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他估摸着一个不可知论者 在这个神学横行的世界恐怕是没什么出路的。)“在我的国家,这是最接近聂斯托利派的了。不过,关于白兰地的生产制造……”

“门儿都没有,年轻人。绝对不行。你需要多少投资才能开张啊?”

“噢,得有一口大号的铜壶和很多铜管,还要有一批葡萄酒做原料。但不一定非得是上等的葡萄酒。要是有几个人帮忙,我能更早开张。”

“这么着,索玛苏斯,如果我能证明,花一半时间就能理清你的账目,你会有兴趣吗?”

“你是说,你是个数学天才之类的?”

“不,不过我有一套系统可以教给你的伙计。”

索玛苏斯闭上眼,那样子就像是某种神像,“好吧……如果你需要不超过五十枚金……”

“任何生意都是冒险,你知道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么……我可以同意,如果你的那套记账系统真像你说的那样好。”

“利息怎么算?”帕德维问道。

“百分之三。”

帕德维吃了一惊,然后问道:“怎么个百分之三法?”

“当然是月息啦。”

“太高了。”

“那你还想怎样?”

“在我的国家,年息百分之六就被认为是高得离谱了。”

“你是说,你指望让我以那个利率借给你钱?天呐!上帝,你听到了吗 年轻人,你应该跟野蛮的撒克逊人生活在一起,教他们如何打家劫舍。不过,我看你挺顺眼的,所以就给你每年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吧。”

“还是太高了。要是七点五我还能接受。”

“你真滑稽。少于二十,我绝不考虑。”

“不行。要不,百分之九好了。”

“我真没兴趣了。真可惜,跟你做生意应该挺不错的。十五。”

“这不可能,索玛苏斯。九点五。”

“上帝啊,你听到了吗?他是想让我把自己的生意拱手相让呀!走吧,马蒂内斯。你在这儿是浪费时间。我不可能再降了。十二点五。这绝对是底线。”

“十。”

“你听不懂拉丁语吗?我说这是底线了。再会,很高兴见到你。”等帕德维起身的时候,银行家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他粗声粗气地说道:“十一。”

“十点五。”

“你介不介意把你的牙露出来让我瞧瞧?我的天呐,你竟然是人类啊。我还以为你长着鲨鱼的牙齿。噢,好吧,好吧。我这么仗义疏财、慷慨大方,一定会败家的。现在,让我看看你那套记账系统吧。”

一个小时之后,三位哭丧着脸的会计坐成一排,盯着帕德维。三人的脸色各有千秋,一个一脸惊叹,一个满是不解,还有一个毫无疑问透着十足的厌恶。帕德维只不过是用阿拉伯数字做了个简单的长除法而已,而这段时间里,这三位只会用罗马数字的会计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有入门。帕德维将他的答案翻 译成罗马数字,写在写字板上,然后递给索玛苏斯。

“你看,”他说道,“让一个伙计来检查一下,用除数跟商数相乘看看。也许你得让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了,这题目会让他们忙一晚上的。”

“绝非如此。”帕德维彬彬有礼地说道,“我可以把这些诀窍全教给你。”

“什么?一个穿长裤的野蛮人就想给我上课?我……”他还想说什么,但索玛苏斯打断了他,让他要按吩咐做,不许顶嘴。“是吗?”这位伙计嗤笑一声,“我可是罗马的自由公民,而且算账都算了二十多年了。我想我很了解自己的手艺。如果你想要人使用那种异教徒的算术体系,还是去买个卑躬屈膝的希腊奴隶吧。我不干了!”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在会计从衣帽钉上拿起外套大步而出的时候,索玛苏斯叫道,“我还得再雇别人,而这用工荒……”

“没问题的。”帕德维安慰道,“这两个小伙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三个人的活儿,只要他们学会了美国算术。这还不是全部,我们还有一种记账方法叫作复式记账法,它能让你随时了解自己的财务状况,而且能找出错误……”

“上帝啊,听到了吗?他想要颠覆整个银行业!求求你了,亲爱的先生,一次只办一件事,否则你会让我们发疯的!我会给你贷款的,我会帮你购置设备。只是你那些革命性的新玩意儿,现在暂时不要再往外蹦了!”索玛苏斯缓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我发现,你时不时就会看一眼那根手链,那究竟是什么?”

帕德维伸出手腕,“这是一种便携式的日晷。我们叫它手表。”

“搜镖?这发音真奇怪。嗯?看上去像是魔法。你敢肯定你真不是巫师吗?”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绝不是。”帕德维说道,“这只是个简单的机械装置,就像是……一座水钟。”

“啊,我懂了。不过,为什么有一根指针每小时要跳六十下?不会有哪个正常人想要知道这么紧凑的时间吧。”

“我们发现那很有用。”

“噢,好吧,另一个地方,另一种风俗。那么,快给我的伙计们上一课,学学美国算术,怎么样?确保我们用起来跟你宣扬的一样好。”

“没问题。给我一块写字板。”帕德维在蜡上画出1到9的数字符号,并逐一解释。“注意,”他说道,“这是最重要的部分。”他画了一个圆圈,“这个符号表示什么都没有。”

较年轻的会计挠了挠头,“你是说,这个符号什么意义都没有?那它有什么用?”

“我可没说它没有意义。它表示无,表示零……当你把二去掉二之后,剩下的就是它了。”

“你们有相应的词语来表示它,对吧?实际上,不止一个词语。而且你知道它们都很有用,对吧?”

“我想是的。”年长的会计回答,“但我们计算的时候不会用到‘什么都没有’。谁听说过贷款的利息是百分之无?或者租一间房子住零星期?”

年轻的会计笑道:“也许,这位可敬的先生能告诉我们如何靠零销售盈利……”

帕德维厉声道:“要是没人插嘴,我能更快解释清楚。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符号零的意义所在。”

帕德维花了一个小时,讲解了加法的要素。随后,他告诉两位会计一天学这么多就够了,他们应该每天花些时间练习,直到比用罗马数字运算更快。他实在是累坏了。对于一个天生语速就快的人来说,用这种不怎么熟练的语言一字一句地讲话,真是要让他发疯了。

“太妙了,马蒂内斯。”银行家喘着气说道,“还有,现在要说说贷款的细节。你说利息不能超过十点五,其实并不是认真的……”

“怎么?你这该死的家伙说对了,我当然是认真的!而且你同意了……”

“哦,马蒂内斯。我的意思是,等我的会计学会你的系统,如果那套东西跟你宣扬的一样好的话,我就会考虑那个利率。不过,在此期间你别指望我会给你……”

帕德维蹦了起来,“你……你真是……哦,该死,拉丁语的‘狡诈’怎么说?如果你不……”

“别急嘛,我年轻的朋友。毕竟你给我的伙计开了头,如果情况所需,他们就能独自挑起大梁了。所以,也许你确实……”

“好吧,那你就让他们从此开始努力好了。我会另找一位银行家,好好教教他的会计减法、乘法、除……”

“天呐!”索玛苏斯大叫起来,“你不能把这秘密传遍罗马!那对我太不公平了!”

“哦,我不能吗?走着瞧。我甚至能凭着教课过上好日子呢。如果你认为……”

“等等,等等,咱们先别赌气。咱们好好回忆一下基督如何教导世人要有耐心。我会做出特殊的让步,因为你是刚刚开始做生意……”

帕德维如愿拿到了贷款,利息是十点五。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不将自己的算术法展现给其他人,直到还清第一笔贷款。

帕德维在一家类似旧货店的地方买了口铜壶。不过,从没有人听说过铜管。他在索玛苏斯的房子和城南那片货仓聚集的区域之间来回寻找,还叫上了索玛苏斯,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搜遍了二手金属店,却始终一无所获。后来,他干脆开始找铜匠了。可就算铜匠也没听说过铜管,虽然其中几人说可以试着做做,但都开价不菲。

“那玩意儿倒是不错,”帕德维回答,“可是有个问题,铅可能会让顾客中毒。那样的话,名声可就砸了,你懂的。”

“好吧,我看你到哪儿都搞不到那东西的。”

帕德维思考了片刻,索玛苏斯和他的黑人奴隶阿亚克斯在一旁盯着,黑人还扛着那口铜壶。“如果我能雇个人,而他善于使用各种工具,并且有金属加工的经验,那我就能向他说明如何制造铜管了。你去四处找找,雇这么个人怎么样?”

“雇不到的。”索玛苏斯说道,“只能碰碰运气。可以买个奴隶——但你没那么多钱。我倒是不介意抬高价钱弄个好奴隶投到你的冒险中。但就算是一个技术娴熟的工头,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让奴隶为他造出一件有利可图的新鲜物件。”

帕德维问道:“要是在你的门前挂一个招牌怎样?声明要广纳贤才。”

“什么?”银行家叫出了声,“上帝啊,你听到了吗?他先是用这么个发疯的计划拐走了我的钱,现在又想在我的房子上挂招牌!还有没有王法……”

“索玛苏斯,别这么激动嘛。用不着很大的一个招牌,而且是非常有美感的。我会亲手绘制。你也想让我成功的,对吧?”

“那也没用,我跟你说。工人基本上都不识字。而且我也不想让你放低姿态去做手工。这太荒谬了,我不会考虑的。至于说招牌做多大,你有想法吗?”

帕德维用过晚餐后,就瘫倒在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根本没有办法返回自己所属的年代。他再也享受不到《美国考古学杂志》、米老鼠和抽水马桶带来的乐趣了,也再无可能自在地说着简洁、丰富、细腻的英语了……

在他与叙利亚人索玛苏斯第一次会面后的第三天,帕德维雇到了人。这是一个肤色黝黑、颇有些自大的小个子,来自西西里岛,名叫汉尼拔·西庇阿。

在此期间,帕德维已经在奎里纳尔山上短租了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搜集了他觉得有用的家什和一些个人物品。他买了一件短袖束腰短袍套在长裤上面,认为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惹眼。在这座鱼龙混杂的城市里,成年人倒不怎么注意他,但小孩子却总跟着他一路走街串巷,让他颇为头痛。他坚持要给上衣缝上充足的口袋,不顾裁缝怨声载道地指责他用野蛮人的花样毁了这么好的一件时尚衣物。

帕德维用木头削了一根芯轴,向汉尼拔·西庇阿演示如何把铜皮缠在上面。汉尼拔声称对于焊接了如指掌,但当帕德维试着把管子弯曲成蒸馏器所需的形状时,焊缝不费吹灰之力就迸开了。在此之后,汉尼拔的自负稍有收敛——不过,也就那么一小会儿。

“难道不应该念些咒语什么的吗?”叙利亚人索玛苏斯问道。

“不用。”帕德维回答,“我已经说过三遍了,这不是魔法。”话虽如此,但他四下看了看,觉得还是有些装神弄鬼的氛围:月黑风高的夜里,一间嘎吱作响的老房子里面,正在生产第一批成品,油灯的火苗闪烁迷离,只有索玛苏斯、汉尼拔·西庇阿和阿亚克斯静候一旁。这三位全都一脸惶惑,而那个黑人似乎就只剩牙齿和眼珠能看得清,他盯着蒸馏器,仿佛是在等它随时制造出成车成车的妖魔鬼怪。

“花了不少时间了,对吗?”索玛苏斯说着,紧张地搓了搓他那双短胖的手。他那只健全的右眼闪着光,目送一滴滴黄色的**从喷嘴里滴下来。

“我想这足够了。”帕德维说道,“要是继续下去,出来的就大都是水了。”他示意汉尼拔把铜壶挪开,再把收集瓶里的东西倒进一只酒瓶里。“我最好先试一下。”他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闻了闻,然后品了一小口。这真算不上什么好的白兰地。不过,总算做成了。

“来点儿吗?”他问银行家。

“先给阿亚克斯来点儿吧。”

阿亚克斯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举在身前,黄色的手心向外翻着,“不要啊,求你,主人……”

他似乎很惊恐,于是索玛苏斯作罢了,“汉尼拔,你呢?”

“噢,不。”汉尼拔说道,“并非有意无礼,可我的肠胃很差。哪怕是一点点这种东西都会让它崩溃的。另外,要是您完事儿了,我想回家去了。昨晚我一点儿都没睡好。”他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帕德维让他走了,然后又品了一口。

“好吧,”索玛苏斯说道,“如果你确定这东西不会害我,我也可以来那么一点儿。”他只品了一小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杯里的酒洒出来好几滴,“好家伙,我说,你的五脏六腑都是什么做的?这简直就是熔岩!”等他的咳嗽平缓下来,脸上却浮现出陶醉的神情,“话说回来,这东西让你的身子从里到外地暖了起来,是吗?”他仰起脸,鼓足勇气,一口干掉了杯中物。

“嗨,”帕德维说道,“悠着点儿。这可不是葡萄酒。”

“哦,不用担心。世上没有能醉倒我的东西。”

帕德维又倒了一杯,然后坐了下来,“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情,我还没搞明白呢。在我的国家,我们是从基督诞生那年开始纪年的。在我到达此地的那天,我问一个人今年是哪年,他说是建城后1288年。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罗马城是在基督诞生前多少年建成的?我都记不清了。”

“多谢。希望吧。”

“奇妙的发明。它将是一大成功。由不得它不成功。一项巨大的成就。你在听吗?上帝?噢,请确保让我的朋友马蒂内斯获得巨大的成功。

“我只要看一个人一眼,就知道他能不能成功,马蒂内斯。多年来,我阅人无数,就是这样在银行业获得成功的。成功……成功……咱们为了成功要畅饮一番。成功多么美丽,成功多么绝妙!

“我知道该怎么做,马蒂内斯。咱们得去个地方。别在这老旧的废墟里为成功干杯。你知道的,要有气氛。找个有音乐的地方。你还剩下多少白兰地?很好,带上那瓶。”

一行人去了卡比托利欧山 北侧的剧院区。一位年轻的女子献上了音乐,她弹拨着竖琴,用方言吟唱着歌曲,那些花钱享受的客人似乎获得了不少乐趣。

“让我们痛饮庆祝……”索玛苏斯正要第三十次说“成功”,但他脑筋突然一转,“马蒂内斯,我们最好买些这地方的下等葡萄酒,否则店家会把我们扔出去的。这玩意儿能跟葡萄酒混着喝吗?”他看到帕德维的表情,转而说道,“别紧张,马蒂内斯,老朋友,这酒算我的。好几年也没有过这么痛快的夜晚了,你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啊。”他朝侍者使了使眼色,打了个响指,小小地慷慨了一把后,说道:“等一下,马蒂内斯,老朋友,我看到一个欠我钱的家伙,马上回来。”他东倒西歪地往屋子那头去了。

此时,邻桌的人突然问帕德维:“你跟那个老独眼龙喝的是什么东西,朋友?”

“哦,就是一种外国的酒水,叫白兰地。”帕德维有些摇摇晃晃地回答。

“那就对了,你是外国人,对吧?我从你的口音就能听出来。”他扬起脸,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你是波斯人。我听得出波斯口音。”

“其实不然。”帕德维回答,“可比那地方远多了。”

“是吗?你喜欢罗马吗?”那人的眉毛乌黑浓密。

“总的来说,还不赖。”

“好吧,你所见有限啊。”那人继续道,“自从哥特人到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记住我的话,局势不会一直都如现在这般!”

“你不喜欢哥特人?”

“当然不喜欢!更不用说我们还得遭受迫害呢!”

“宗教迫害。我们永远都不会支持它的。”

“我以为哥特人是允许所有人自由信教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东正教徒被迫站在一边,忍受阿里乌派 、聂斯托利派,甚至是犹太教徒无忧无虑地做着各自的事情,就好像他们掌管着这个国家似的。如果这都不算迫害,我倒想知道怎样才算!”

“你的意思是,你遭受迫害的原因是异端教徒没被迫害?”

“当然了,这不是明摆着吗?我们不会支持……顺便问一下,你信什么教?”

“哦,”帕德维说道,“我是公理会教友,在我的国家是这么叫的。这是我们那儿最接近东正教的了。”

“嗯……也许我们会让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天主教徒。只要你不是那些异端教派的教徒,比如聂斯托利派……”

“聂斯托利派怎么了?”索玛苏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我们对于圣子的本性有着合乎逻辑的观点——圣父的力量永存其身……”

“胡扯!”浓眉汉厉声喝道,“那就是你们这些一知半解的神学者所希望的。我们的观点——圣子的人、神二性二位——已经无可辩驳地得到了印证……”

“上帝啊,听到了吗?他说的好像二性论真有其事似的……”

“你们全都疯了!”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阴郁的男人大叫起来。他一头稀疏的黄发,一对蓝眼珠十分清澈,口音很重,“我们阿里乌派最讨厌神学上的争论,我们是最理智的。但如果你们想要一个关于圣子神性最理智的观点……”

“你是哥特人?”浓眉汉厉声咆哮起来。

“不,我是汪达尔人 ,从非洲流落至此。不过,正如我所言……”他开始掰起了手指头,“……圣子要么是人,要么是神,要么就介于两者之间。好吧,现在,我们承认他不是人。而神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所以圣子就不是神。所以他肯定就是……”

这时候,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帕德维所能接受的程度。浓眉汉蹦起身连吼带叫,仿佛着了魔。帕德维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注意到一个词:“臭名昭 著的异教徒”,几乎每句话里都有。黄发男子冲他吼了回去,屋子里其他人也在四面八方呐喊助威:“野蛮人,把他灭了!”“这可是东正教国家,不喜欢的人赶紧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去……”“二性论真够无知的!我们一性论者……”“我可是雅各派 教徒,三下五除二就能打败任何一个人!”“把所有的异教徒都扔出去!”“我是优诺米派 的,我能三下五除二打败任何两个人!”

帕德维看到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身子赶紧一缩,一只大酒扎从他头顶飞驰而过。等他再抬眼时,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浓眉汉正揪着那个自称是雅各派家伙的头发,捶他的脸。黄发男子挥舞着一把凳子,四条凳子腿在他脑袋周围飞舞着,还一直在高吼汪达尔战歌。帕德维在一位东正教拥护者的肚子上揍了一拳,他很快就遭到了报应,另一个家伙在他的肚子上也揍了一拳。紧接着,他们就被卷入到一伙人的缠斗当中。

这些异教徒似乎处于少数,随着他们一个个被打倒、扔到阴暗的角落,这伙人越来越少。帕德维的眼睛捕捉到刀光一闪,心中却只想着自己早过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他本就不是个信教的人,对于这些什么一性论、二性论或是任何关于基督神性的争论,他都没兴趣。帕德维发现叙利亚人索玛苏斯藏身在桌子下面,于是尝试着把他拉出来,可银行家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死死抱住桌腿,就像是在海上漂了六个月的水手终于抱住了一个女人似的。帕德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松了手。

那个黄头发的汪达尔人仍在挥舞着板凳。帕德维冲他喊了一声。嘈杂中那人听不明白,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看到帕德维指了指门口,他便明白了。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杀出了一条血路。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路都是推推搡搡往外挤的人。一出门,他们拔腿就跑,背后传来的号叫声让他们加紧步伐、豁出命来跑,后来意识到那人是阿亚克斯,才放慢了脚步等他赶上来。

最后,他们在战神广场边缘的长凳上坐下休息。这里距离万神庙只有几个街口,帕德维就是在此地第一次目睹了这座罗马城昔日帝都的景象。索玛苏斯喘过气来后说道:“马蒂内斯啊,你怎么让我喝了那么多蛮族的酒?噢,我的脑袋啊!我要是没醉,就不会那么不理智地去探讨什么神学问题了。”

“我让你慢点儿喝的。”帕德维委婉地说道,“可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应该阻止我,别让我喝那么多嘛,如果有必要就来硬的。我的脑袋啊!我妻子会怎么说呀?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种蛮族的劣等酒水了!顺便问问,那瓶剩下的在哪儿呢?”

“我在混战中弄丢了。不过,里边也没剩多少。”帕德维转身看着汪达尔人,“我想我欠你的,多谢你帮我们这么快脱身。”

那人捋了捋垂下的髭须,“我很乐意效劳,朋友。体面之人不屑于宗教争论。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弗莱瑟瑞克,斯泰凡之子。”他缓缓地说着,偶尔会顿一顿,斟酌一下字词,“我曾经也是出自名门望族,可现在只是个可怜的流浪汉。生活对我而言再没什么意义。”月光下,帕德维看到了闪烁的泪光。

弗莱瑟瑞克长叹一声,“没错,我的财产在迦太基 算得上数一数二,那是在希腊人到来之前。国王盖利墨逃跑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四散崩溃。我逃到了西班牙,从此四处漂泊,去年流落到了此地。”

“你现在做些什么呢?”

“唉,我现在什么都没做。上星期之前,我一直给一位罗马贵族当保镖。想想吧……一名汪达尔贵族沦落成一个保镖!而我的雇主竟想方设法要让我皈依东正教。这个嘛,”弗莱瑟瑞克庄严地说,“我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等钱花光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我会杀死自己。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现在并不打算找一个优秀可靠的保镖,对吧?”

“目前不找。”帕德维说道,“不过几星期后可能就需要了。你可以至少把自杀推迟到那时候吗?”

“我不知道。那要看我手里有多少钱了。我对钱没什么概念。生于贵族之家,对钱向来无知无觉。我都说不准你还能不能再见到活着的我。”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索玛苏斯说道,“有很多事你可以去做呢。”

“不,”弗莱瑟瑞克悲伤地说,“你不懂,朋友。这关乎荣耀。不管怎样,生活还能给予我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说,过些日子可能会雇我?”他问帕德维。帕德维说是的,并给了他地址。“太好了,朋友,过不了两个星期,我也许就会躺在一座无名的孤坟里。不过,要是没那么惨,我就过来看看。”

第三章

到了这星期的周末,帕德维高兴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凭空消失掉,而且货架上又多了一溜瓶子,自己的财务状况也算理想。算上头一个月五枚金币的房租,再加上六枚金币购置仪器设备的花销、汉尼拔的工钱,还有他自己的生活用度,借来的那五十枚金币还有三十多枚结余。而且至少在几个星期之内,都不用再考虑头两项的开支了。

“那东西你打算开价多少?”索玛苏斯问道。

帕德维想了想,回答:“那可是奢侈品,显而易见嘛。如果能给高档餐厅供货,我看每瓶卖两枚金币应该都不成问题。至少在有人弄清楚配方并跟我们竞争之前都没问题。”

索玛苏斯双手交握在一起,“按那个赚头,你头一个星期就能还清贷款了。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急。你先用来给这门买卖做进一步的投资更好。我们要看看怎么把它做起来。我想我知道应该从哪家餐厅入手了。”

帕德维一想到要向餐厅兜售营销就头痛。他可不是天生的销售人员,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

他问道:“我怎么才能让他们买下这东西呢?我对你们罗马的生意经可不怎么在行。”

事情正如银行家所说的那样。那家餐厅的主人是个体型臃肿的男人,名叫盖尤斯·阿塔洛斯,刚开始还有点儿愤愤然。帕德维请他品尝了一点白兰地后,他们就热络了起来。在阿塔洛斯同意按照帕德维的价钱进六瓶酒之前,索玛苏斯有些不安,前后两次询问上帝是否在听着。

整个早晨,帕德维都过得极不自在、窘迫难安,可等他们从餐厅出来时,他已经开心得红光满面,兜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金子。

“我想,”索玛苏斯说道,“如果你打算把钱放在那间屋子里,最好雇那个汪达尔小子。要是我,就会花钱买个结结实实的箱子。”

所以,当汉尼拔·西庇阿告诉帕德维:“有个身材高大、面色阴郁的家伙在外面,说是您让他来见您的。”他赶紧就让那个汪达尔人进来,并几乎当即就雇下了他。

帕德维问弗莱瑟瑞克,他要如何开展保镖工作,弗莱瑟瑞克看上去有些尴尬,拨弄着他的髭须,最后说道:“我有一把很好的宝剑,但为了生存我把它当了。在我和孤坟之间,就只剩下那东西了。也许我迟早会了结在其中一个上面。”他叹了口气。

“别再想坟墓了。”帕德维打断了他,“跟我说说,要赎回你的宝剑得多少钱。”

“四十枚金币。”

“嗨哟!那是用金子做的还是什么?”

“不。不过那是世界顶级的大马士革钢,剑柄镶着宝石。在我非洲那些绝美的财宝当中,那是我唯一抢救下来的一件。你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地方,我……”

“好了,好了!”帕德维说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哭了!这是五枚金币,紧着用这些钱去给自己买一把最好的宝剑。这钱我会从你的工钱里扣出来。如果想攒钱赎回你那把镶了宝石的菜刀,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于是,弗莱瑟瑞克转身离去,片刻后再次出现时,腰上挂了把二手宝剑。

“这是我用那点儿钱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他解释说,“卖家一再宣称这是大马士革的手艺,但你看得出,刀身上的大马士革花纹是假造的。这种本地钢材很软,但我看也就只能这样了。当我在非洲拥有那些绝美的财宝时,最优秀的钢材都不会放在眼里。”他连连叹息,无比惆怅。

帕德维看了一下那把宝剑,是典型的六世纪斯帕达长剑,宽阔的单刃剑身足有七十厘米长。实际上,这把剑很像去掉了护手的苏格兰大砍刀。他还注意到,尽管弗莱瑟瑞克跟往常一样凄凄切切的,可有了这把宝剑后,他腰板挺直了,脚下的步伐也更加坚定了。帕德维心想,没有宝剑,这人肯定觉得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般。

“你雇我是做保镖的,不是来当女佣,我的马蒂内斯主人。我有自尊。”

“噢,真是的,老伙计。我一直都是自己做饭吃,不过那太浪费时间了。如果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在乎?所以,再问一下,你会做饭吗?”

弗莱瑟瑞克捋了捋胡须,“哦……会的。”

“是嘛,比方说什么呢?”

“我会做肉排,会煎培根。”

“别的呢?”

“没别的了。我以前就偶尔做过这些。上等的红肉对于战士来说,是很好的食物。我吃不下这些意大利人吃的素食。”

帕德维叹了口气。他只能任由自己靠着不平衡的膳食来过活了,直到……等等。为什么不呢?他至少可以打听打听请仆人的花销。

索玛苏斯为他找了一位侍女,她会做饭、打扫房间,还能不计较少得可怜的工钱来整理床铺。侍女名叫茱莉娅,是从阿普利亚 来的,说着一口方言。她二十来岁,肤色黝黑,身材矮小敦实,看样子在未来几年里还会愈加壮硕。女孩一身线条简单的衣物,赤着一双大脚,在屋里四下走动时噗噗作响。她时不时会突然讲个笑话,可是说得太快,帕德维根本无从领会,而她自己却笑得地动山摇。她干活倒是很卖力,不过帕德维不得不把自己的观念从最基础的开始灌输给她。他第一次给房子做烟熏消毒时,她几乎快吓得精神失常了,二氧化硫的气味让她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一路尖叫着说魔鬼撒旦来了。

帕德维决定在他来到罗马后的第五个星期天暂歇一下。他一天从早忙到大半夜,已经这样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帮着汉尼拔操作蒸馏器,对它进行清理,一桶一桶地倒葡萄酒,亲眼看着不断有餐馆老板找上门来,因为有不少顾客在打听他的新型酒水。

物以稀为贵,他意识到,只要商品流行起来,就没必要劳心费力地招揽顾客了。他谋划着再向索玛苏斯要一笔贷款,建造第二台蒸馏器。这次他要造一套滚板机,利用圆棍自己压制薄铜板,而不是把这些手工敲打出来的、不规整的东西拼凑在一起。

不过,此时此刻,帕德维打心眼儿里厌倦了做生意。他想找点儿乐子,而那就意味着得去乌尔比安图书馆。他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他骨子里并没有多大改变。他不喜欢讨价还价,更别说是对着一群陌生人了。不过,单看外表,就算是帕德维以前的朋友,恐怕也已经认不出他了,因为他留起了短短的红胡子。一部分原因是他来此之前,从未用过无防护的剃刀刮胡子,这玩意儿让他心惊胆战的。一方面在于,他内心深处对于大胡子其实还挺向往的,这样能让他超大号的鼻子不那么显眼。

穿戴整齐后,帕德维对自己颇为满意。他得承认,能找到索玛苏斯是自己之幸,这个叙利亚人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他离图书馆越来越近了,激动而迫切的心情仿佛热恋中的人赶去幽会。而且,他也并没有失望。光是在书架周围扫了一眼,就让他激动得想要狂呼乱叫起来。他看到了贝罗苏斯的《迦勒底历史》,蒂托·李维的全部作品,塔西佗的《不列颠征服史》,卡西奥多罗斯最近出版的《哥特人历史》全集 。为了得到这些,二十世纪的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就算是犯下谋杀罪也会再所不惜。

有好一阵,他都愣在原地,就像是夹在鱼和熊掌之间一样,不知所措。后来,他认为卡西奥多罗斯的书能提供最有价值的信息,因为其中涉及的内容与他所处的环境最为接近。于是,他搬出这套巨 著开始用功阅读。即便对于一个懂拉丁语的人,这也是件辛苦活儿。这些书都是用半草书的小字写的,所有词的笔画都连在一起。不过,作者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冗长啰唆和矫情的行文风格倒是没有他之前阅读英语版时那么令人生厌。要知道,他现在关注的是里边的事实。

“抱歉,打扰了,先生。”一位图书管理员说道,“那位身材高大、留着黄胡须的野蛮人是你的人吗?”

“我想是的。”帕德维回答,“怎么了?”

“他在东方文献图书区睡着了,而且还打呼噜,让读者们很不满。”

“我会招呼他的。”帕德维说道。

他过去叫醒了弗莱瑟瑞克,“你不会读书吗?”

“不会。”弗莱瑟瑞克倒是直截了当,“我为什么要读?当我在非洲拥有那些美妙的财宝时,根本没有时间……”

“是的,我知道你那些美妙的财宝,老伙计。不过,你必须要学会读书,不然就到外面去打呼噜。”

弗莱瑟瑞克有些怒气冲冲地去了外面,嘴里嘀咕着家乡的东日耳曼方言。帕德维猜想,他是在嘟囔着说看书是娘娘腔干的事儿。

帕德维回到自己的桌旁,发现一位衣着简洁优雅的意大利老人正在看他翻开的书。那人抬头看了看,说道:“我很抱歉,是你在看这些吗?”

“没错。”帕德维回答,“我不用全都看。如果你不需要第一卷的话……”

“当然,当然,我亲爱的年轻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应该提醒你,把它放回原位时要小心。要是有人把书放错了地方,我们那位令人尊敬的图书管理员发起火来,可不是小事呐。对了,我能不能问问,你对于我们这位杰出的执政官的作品有何感想?”

“此话怎讲?”

“我是说,不用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修辞。”

“噢,不过,我亲爱的年轻人呐!我们这代人终于有了这么一位能与伟大的李维 比肩的历史学家了,而你却说你不喜欢……”他抬眼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身子向前一倚,“想想他那精妙的意象,那么博学多才!那么独树一帜!那么智慧卓群!”

“但那正是问题所在。相比波利比乌斯 ,或者甚至是尤利乌斯·恺撒的……”

“尤利乌斯·恺撒!每个人都知道他不会写东西!人们把他的《高卢战记》用作外国人学拉丁语的基础课本!对于那些披着兽皮的野蛮人来说是好得很,那些野蛮人只知道在阴暗的北方森林里追捕凶残的野猪和可怖的黑熊。不过,对于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来说……我得问问你,亲爱的年轻人!噢,”他面露尴尬之色,“你应该理解我刚才提到外国人时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在针对谁。我看得出你是个外地人,而且显然很有教养,又博学多才。也许你碰巧是从印度某个传奇之地而来?那里到处都是浑身缀满了珍珠的少女和大象吧?”

帕德维回答:“不,比那里远多了。”他知道自己惊动了一位咬文嚼字的罗马贵族,这类人要说句话,非得裹上三层双关语、四重神学影射,再配上一篇古文论文才行,“那地方叫美国。我怀疑自己是否还回得去。”

“啊,你真是太正确了!一个人若是能生活在罗马,又何苦要生活在别处?不过,你也许能告诉我一些那个遥远的中国的奇观,那里有黄金铺就的街道!”

“这个嘛,有件事我倒是能跟你说一说。”帕德维谨慎地回答,“那儿的街道可不是黄金铺的。实际上,他们的街道基本上就没有铺路石。”

“真让人失望!不过,我猜想要是有一个实话实说的愣头青从天堂返回的话,肯定会宣称天堂的妙境其实是被大大高估了的。我们一定要好好聚聚,杰出的年轻人。我是科内琉斯·阿尼修斯。”

帕德维心想,他显然应该表现得对科内琉斯·阿尼修斯的大名如雷贯耳才合适。他也做了自我介绍,眼神转动之间,他感觉自己坠入了爱河。只见一位身材苗条、肤色黝黑的可爱姑娘走了过来,她唤阿尼修斯为“父亲”,还说她无法找到古罗马诗人佩尔修斯·弗莱库斯的萨贝利语 版本的书。

“一定是正有人在看呢。”阿尼修斯说,“马蒂内斯,这是我的女儿多萝西娅。有这么个女儿,堪称拥有国王王冠上璀璨的珍珠——尽管作为她的父亲,这么说可能有些偏爱了。”那姑娘冲帕德维甜甜一笑,随即告退了。

帕德维想都没想,就回答自己是做生意的。

“真的吗?哪类生意?”

帕德维告诉了他。等这位贵族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后,面色立刻冷淡了下来。虽然他仍然很礼貌,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已经不一样了。

“好,好,好,真有趣。非常有趣。我猜那生意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别扭,就像是基督教青年会的秘书在做性教育,“我看,我们不应该抱怨上帝为我们安排的营生。不过糟糕的是,你居然没有尝试去做公众服务事务。要想提升一个人的地位,那是唯一的渠道,像你这样有才干的年轻人,理应向那方面发展。现在嘛,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阅读了。”

帕德维一直期待阿尼修斯能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不过,现在阿尼修斯知道他只是个俗不可耐的手艺人,也就不可能邀请了。帕德维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于是,他出去叫醒了弗莱瑟瑞克。

汪达尔人打了个哈欠,“找到你要找的所有书了吗?马蒂内斯,我正做梦呢,梦到我那美妙的财宝……”

“真要命……”帕德维大叫一声,随即闭上了嘴。

“怎么了?”弗莱瑟瑞克问道,“难道我都不能在梦中享受一下我的富有和尊贵吗?那并不十分……”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是说你。”

“那就好。时至今日,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的回忆了。不过,你为什么那么生气?马蒂内斯,看上去都能把钉子咬成两截了。”看着没有得到回答,他继续道,“肯定是因为那些书里的什么东西。我很高兴自己从未学习过阅读。你因为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而大动肝火,而我宁愿做梦享受我那美妙的……噢!抱歉,老板,我不再提这事儿了。”

帕德维和叙利亚人索玛苏斯与数百位一丝不挂的罗马人坐在一起,享受着戴克里先大浴场里热腾腾的水和蒸汽。银行家四下看了看,眯缝着眼说道:“我听说早些年间,他们也让女人到这些浴池里来,就跟男人混在一起。当然了,那是异教徒时期,现在没有那种事了。”

“毫无疑问,基督教的道德观。”帕德维干巴巴地说。

“不错。”索玛苏斯呵呵直笑,“我们现代人都是有道德的人。你知道狄奥多拉皇后 当初怎么抱怨的吗?”

帕德维回答“知道啊”,然后告诉索玛苏斯皇后都抱怨了些什么。

“该死的!”索玛苏斯大叫起来,“每次我有个荤笑话,你不是听过,就是知道个更带劲儿的。”

帕德维方才告诉他的,其实是出自一本书——普罗柯比 的《秘史》,其中有好些不堪入目的情节。可他觉得,要是向这位银行家透露自己读过一本此时还没写出来的书,就太不合适了。

“我们和帝国之间?”

“哥特人和帝国之间。自从阿玛拉逊莎遇害之后,双方就结下了不解之怨。狄奥达哈德自然想逃脱干系,可我认为这位老迈的诗人国王已经无计可施了。”

帕德维说道:“达尔马提亚和西西里这两个地方,在今年年底之前……”他赶忙住了嘴。

“这是要做点小小的预言吗?”

“不,就是一种看法。”

透过四周萦绕的水蒸气,索玛苏斯那只健全的右眼朝帕德维忽闪忽闪,黝黑而深邃,还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马蒂内斯,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你身上有一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光是你表达某件事的滑稽方式。你阐述的都是最令人惊诧的知识,就像是魔法师从帽子里揪出兔子。可每当我打听你们国家的事情,或者你是怎么来到此地的,你就会岔开话头儿。”

“哦……”帕德维盘算着这谎话该怎么编。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一个的的确确真实的答案,索玛苏斯绝不会再做他想,“你看,我是着急忙慌地离开自己那个国家的。”

“噢。是出于健康原因?我不会因为你在这种事儿上谨小慎微而怪你的。”索玛苏斯眨了眨眼。

他们来到长街,向帕德维的那间屋子走去,这时候,索玛苏斯问起了生意。帕德维告诉他:“很不错。新的蒸馏器下星期就能好了。我还把一些铜皮卖给了去西班牙的商人。现在,我正在等着出人命呢。”

“出人命?”

“是的,弗莱瑟瑞克和汉尼拔·西庇阿合不来。自从汉尼拔手下有了几个伙计后,他就比以往更加傲慢自大,骑到了弗莱瑟瑞克头上。”

“骑到他的头上?”

“我们那儿的俗语,按字面翻 译就是这么说的,意思是没完没了地嘲弄和羞辱他。顺便说说,待会儿我们到家,我就还清你的贷款。”

“全部?”

“没错。钱就在那只结实的箱子里等着呢。”

“太妙了,我亲爱的马蒂内斯!不过,你需要再贷一笔吗?”

“我不确定。”帕德维说道。事实上,他很确定自己需要,“我正在考虑扩建酿酒厂。”

“这是个好主意。当然了,现在你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我们的贷款也应该按照生意的……”

帕德维接过话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利率必须调整。你知道,一般的利率应该高得多……”

“哈哈!”帕德维回答,“你想的跟我一样。不过,现在你知道了这生意很有赚头,肯定就能以更低的利率给我投钱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不借呗。还有不少银行家呐,他们很乐意学习美国算术……”

“上帝啊,听听他说的!这就是敲竹杠!这就是敲诈!我永远不会让步!去找你那些别的银行家吧,看看我在不在乎!”

三轮交战下来,利率降到了百分之十,索玛苏斯说这简直就是把他的心挖出来,放在友谊的祭坛上用火烧。

帕德维说起要出人命的时候,他可不是后知后觉,也不是想要做预言游戏。实际上,当他们走进那间巨大的车间,发现弗莱瑟瑞克和汉尼拔就像两只互不待见的狗一样对峙着,他甚至比索玛苏斯更为惊讶。汉尼拔的两个助手正靠着门看热闹,因此谁都没看到有人进来了。

汉尼拔喝道:“什么意思?你这猪头!你整天就知道躺着打盹儿,懒得都不愿意翻身,就你这样还敢鄙视我……”

汪达尔人操着笨拙而又经过深思熟虑的拉丁文吼道:“意思就是,等我下次逮住你,就揭发你!我说到做到!”

“你要是敢,我就割开你那个肮脏的喉咙!”汉尼拔大喊起来。

紧接着,弗莱瑟瑞克对这位西西里人的**进行了一番简短而刻薄的挖苦。汉尼拔抽出一把匕首,向弗莱瑟瑞克捅去。他的动作如响尾蛇一样迅速,不过凭的是本能,而不是训练有素的格斗。他手心朝下,刺出的动作十分鲁莽。弗莱瑟瑞克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猛击他的手腕,结果没有击中,汉尼拔的刀尖刺入了汪达尔人的小臂。

汉尼拔手臂向上一挥,打算再来一下,但帕德维及时赶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将这个小个子一把拖到旁边,同时随时警惕,生怕自己也挨一刀枉送了性命。汉尼拔用西西里方言破口大骂,口沫横飞。帕德维看出他想要杀了自己。只见汉尼拔伸出左手,脏乎乎的指甲抓向他的鼻子,帕德维赶紧把脸扭向一旁,要抓住这大鼻子可一点儿都不难。

随后砰的一声,汉尼拔就瘫软在地,扔下了匕首。帕德维任由他倒在地上,看到年岁较大的那个助手涅尔瓦手里正攥着板凳的一条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弗莱瑟瑞克方才还在弯腰去捡木板当武器,索玛苏斯和另一个工人卡波仍然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帕德维对涅尔瓦说道:“你就是我的下一任工头了。这是怎么回事?弗莱瑟瑞克?”

弗莱瑟瑞克并没有回答,他迈步走向不省人事的汉尼拔,满脸杀气。

“够了!弗莱瑟瑞克!”帕德维厉声道,“别再鲁莽行事了,不然把你也解雇了!”他站到了两人中间,“他到底干了什么?”

汪达尔人这才回过神来,“他从货仓里偷铜料去卖。我本想私下里阻止他。你知道的,要是与你共事的伙计认为你在监视他们,结果会是怎样。求你了,老板,就让我狠狠揍他一下。我也许是个可怜的流亡者,但这种希腊小娈童可不会……”

弗莱瑟瑞克说道:“我觉得这是个错误,马蒂内斯。我可以把他的尸体沉入台伯河,不会有人知道。他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帕德维觉得最后一句话挺有道理。不过,他只是回答:“我们最好赶紧把你的胳膊包扎一下。你的袖子都让血浸透了。茱莉娅,找一条亚麻布来,用开水煮煮。没错,煮一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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