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斑时间

FLARE TIME.

[美]拉里·尼文 Larry Niven 著

罗妍莉 译

系好安全带

戴上护目镜

且看硬科幻大师尼文

为你开启一段绚烂耀眼的异星往事

作者拉里·尼文(1938 —)是公认的科幻小说巨擘,世界科幻大会荣誉嘉宾,曾获得五次雨果奖和一次星云奖,还曾获得普罗米修斯奖、海因莱因奖、日本的星云赏和澳洲的迪特玛奖,并多次获得轨迹奖。 著有《环形世界》《上帝眼中的微尘》(与杰瑞·波奈尔合 著)、克孜人系列、《已知空间》系列等众多经典作品。在尼文的科幻作品中,对技术细节的描写绝不逊色于阿瑟·克拉克和哈尔·克莱门特。《耀斑时间》 著于1977年,收录于科幻大师哈兰·艾里森的《美狄亚星:哈兰的世界》短篇小说集,后者收录的小说背景均为艾里森所虚构的美狄亚星,其选取的作者不乏杰克·威廉森、弗兰克·赫伯特、哈尔·克莱门特、托马斯·迪许、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等科幻大师。《耀斑时间》不仅表现出尼文“硬派科幻作家”风范,也展现出其塑造人物性格和设置戏剧冲突的高超技艺。

对铜腿而言,星际飞船的到来即便没有别的意义,但至少有一点就足够了:他再次抬头仰望起天空。

在过去的一周里,浪游者们把着陆城走了个遍。这座五十年前建成的殖民地至今仍然很小,人们彼此熟悉。当地人并不太容易适应这些:一帮口音怪异的陌生人一拥而来,碍手碍脚的,一脸空洞的笑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惊奇和愉悦。甚至连美狄亚 上的人类也开始染上这个习惯。活了三十四个地球年,卡尔文·“铜腿”·米勒在美狄亚星上探索了一万五千平方英里,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没见过。但奇怪的是,让他抬头仰望天空的,居然是来自其他世界的一帮人。

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太阳在殖民地北面的荒野落下。远处的农田里,那些让地球植物保持生长的灯光将南方的群峰勾勒出淡淡的青白色。其余一切皆是红色,无穷无尽、深浅不一的红。朝向热侧这一边,平坦的地平线将阿尔戈星 那硕大的圆盘一分为二,你可以感觉到脸颊上扑面而来的热气,看着一片片阴沉灼烫的带状风暴云从这颗超级木星的炽热表面掠过;朝向寒侧那一边,有两个耀眼的粉色光点,那是佛里克索斯星和赫勒星 ,彼此相随,落到山脊。高速气流 在蔚蓝的天空中,笔直地延伸成一条粉白色云带,从地平线的一端横亘至另一端。在他脚下的山谷里,三四十个五颜六色的球囊体连成一片,落在漂满浮渣的积水池上觅食。

蓝幽幽的阴影笼罩山谷,三个人类身影正在橘红色的植被中移动。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铜腿仍能辨认出那是闪电·哈尼斯和格蕾丝·卡彭特,而第三个人略微有点儿驼背,头上戴着的金属头饰在乌黑的直发间微微闪亮。那应该是瑞秋·苏布拉马尼亚姆的记忆录制设备,她正不停地左右张望,渴望看到全新的风景。

铜腿笑了笑。他试着想象在浪游者眼里,在异星人眼里,这个世界该是怎样一番景象。他努力回忆,但只记起自己当时还是个孩子。这陌生的一切,触目皆是红色的世界。

他掉转嗥兽,继续往山上走去。

山顶上,一头福克斯正等着他,背后那轮粉红的太阳将她映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四条细腿,两根瘦胳膊,尖细的脸,细窄的躯干弓成L形——一个瘦削的标准半人马形状。

他爬上山顶,把嗥兽停在气垫上,那头福克斯向后退了几米。铜腿想了想为什么,然后就猜到了答案:不是因为他的气味。这些福克斯喜欢他的气味;她是好让山脊挡住着陆城里那些农用灯射出的刺眼白光。

“我是长鼻,”她说,“铜腿,我是特意来见你的。你们往热侧的探路怎么样了?”

“我们明天一大早出发。”

“你之前推迟过。”她这是在指责他。这些福克斯对守时有点强迫症,这是他们的铜器时代文化里的奇怪特征。正如人类的某些特征一样,这一点很可能也与他们的**方式有关。在福克斯分娩时,时间节点可能至关重要。

“来自星星的船来了,”他说,“我们等了一阵,想带个他们的人一起去,这一耽误正好可以重新检查一下车况。”

长鼻肤色黝黑,长着单调的暗红色斑纹。她肩上扛着一把长弓,后腰上挂着箭袋和铲子。她的口鼻很尖,但放在福克斯身上,倒也不算尖得出奇。她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可能是因为好奇心旺盛,或者嗅觉敏锐。她说:“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不光是探险,就算后男 也说不上来。”

“电力,”铜腿说,“也就是那些经过控制的闪电,在保持我们的机器运行,它们来自阿尔戈的光照。在热极,云层永远不会挡住阿尔戈,我们的闪电发生器可以一直工作。”

“那不如去北方,”长鼻说,“你会发现那边更安全,也更凉快。北方一直有风暴,我去过那里,闪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现在跟她说话的是闪电·哈尼斯,那她就要痛不欲生地忍受一个小时的科普了。比如,热能交换器是如何依靠反射镜聚焦的大量阿尔戈星的红外光运行的;比如,在美狄亚的天空中,阿尔戈总是处于同一位置,所以反射镜可以安装在一个山坡上,面对着热侧,永远不需要挪动;再比如,殖民地在不断壮大,而美狄亚上接连不断的风暴总会遮挡反射镜……但铜腿却只是冲她咧嘴一笑:“我们为什么不能按自己的方式来呢?都有谁要来?”

“只有我们六个。黑风的孩子们没有及时出现,神射手要提前离开我们,她一天以内就会分娩,必须留下来守……你们用的词是‘巢’吗?”

“没错。”在所有能用来描述福克斯生育方式的词汇中,“巢”这个词的含义算是最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了。

“所以当我们回来时,她会守卫她的‘巢’,到时候她就是男的了。嗅嗅打算今晚怀孕,她随后会与我们分开,如果我们需要的话,她会在我们返程时提供帮助。”

“好。”

“我们带上一个后男,收割者,和另一个六腿女,宽胁,有时候她能驮着他走。阿跛也想去,她会拖累我们吗?”

铜腿不禁莞尔。他知道阿跛,是个四腿雌性,年龄跟有些后天雄性都差不多大,拜那些来去如风的美狄亚怪物所赐,她失去了右前腿,那些怪物被人类称为B-70。尽管如此,阿跛依然相当敏捷。“在我们看来,她靠肚子爬也不碍事儿。拖咱们后腿的是履带车,还有动力装置。我们要运输很多机器:组合式动力装置、技术人员的住所、传感工具、挖掘工具……”

“我们应该带些什么工具?”

“好好武装一下。你们用不着水袋,我们自己可以生产水。我们拿反光镜布给你们做了些遮阳伞,可以帮你们撑过一段时间的高温。真到热得不行了,你们就必须坐进履带车。”

“天亮的时候,我们履带机上见。”长鼻转过身,往斜坡下走进一片橘红色树丛,姿势就像一只捕猎小鸟时做最后冲刺的猫:腿部弯曲,腹部贴地。

午后不久他们就一直在走:整整十二个小时,中间休息了很久用来吃午饭。闪电放下一路扛在肩上的农用灯,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格蕾丝帮他展开三脚架,张开底座,把那盏灯竖了起来,足有六米高。

瑞秋·苏布拉马尼亚姆在橙色的草地上坐下来,揉着脚,喘着粗气。

格蕾丝·卡彭特是一位美狄亚宇宙生物学家,四十出头,是个骨架粗大、身材魁梧的女人,像个农妇。闪电·哈尼斯高高瘦瘦,下巴突出,是个二十四岁的动力装置工程师。他们俩跟旁边的瑞秋一比,都苍白得像鬼一样。在美狄亚星上,只有农民才会晒黑。

瑞秋身材苗条,一部分记忆录制设备嵌入她背部的填充物中,让她看起来略微有些驼背。她的头部植入物附在一顶光滑闪亮的银帽子上,那是她的职业徽章。过去两年,她始终待在一艘冲压动力 网际飞船里,皮肤被透进船内的阳光晒成了古铜色。在瑞秋眼里,这帮白得瘆人的美狄亚星居民看起来都很孱弱,缺乏运动细胞,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现在她烦得很。在“莫文号”上,几乎没什么徒步锻炼的机会,但她可能已经注意到:在近来的殖民地上,肌肉和结实的双手都颇为常见。

闪电指着山上:“有伴了。”

在寒侧的山脊上,站着个形似蜘蛛的东西,在多个太阳的光照下,只看见黑黢黢的影子。瑞秋问:“那是什么?”

“福克斯。雌性,大约在七岁到十八岁之间,而且不是处。离得这么远,我只能看出这么多。”

瑞秋大为震惊,“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些的?”

“数腿啊。格蕾丝,你没跟她说过福克斯的事儿吗?”

格蕾丝咯咯笑了起来,“闪电这是跟你显摆呢。亲爱的,他们七岁左右就能生育了,一般来说,第一窝是到了年龄就下。他们的第一组后腿会跟着里头的蛋一起脱落,接着就得花半辈子时间来学习怎么四条腿走路。然后等到十七八岁,他们才会下第二窝,除非这个部落人丁单薄,这种情况也确实会发生。这次第二组后腿会脱落,男性器官就会露出来。”

“她有四条腿,所以‘不是处’。我还以为你有千里眼呢,闪电。”

“没那么厉害。”

“他们什么样?”

“好吧,”格蕾丝说,“后天雄性比较聪明。机灵,健谈,远远没有雌性那么……容易激动。让一头雌性长时间站着不动,可没那么容易。至于雄性嘛……刚下完第二窝的头三年里,倒是会有点儿疯狂。他们的部落会把他们关起来,雌性只有想怀孕的时候才会靠近他们。”

闪电已经把灯安好了,“在我开灯之前,先好好看看周围。你知道你会看到什么吗?”

瑞秋尽职尽责地扫视着周围,录入记忆。

着陆城四周到处都是农用灯,与其说这是一座城市,倒不如说是个被农田包围的村庄。一个多星期以来,瑞秋只看到了美狄亚星上被人类占领的极小一部分……直到这个漫长的美狄亚日的午后,她、格蕾丝和闪电离开了农田。红色的光线让她不自在了好一阵,但是有很多东西可以看。毕竟,这才是真正的美狄亚。

橙色的草足有齐膝高,草叶细窄,叶尖锐利而坚硬。大概有二十个疲软的彩色球囊体被类似蛛网的线串在一起,落在一片污浊的池塘上方。那里有一片类似树一般的丛林,与其说枝叶繁茂,倒不如说毛茸茸的,呈现一片秋日的颜色。其中最大的一棵是白色的,光秃秃的,似已枯朽。

空中乌泱泱都是小虫,聚积如云,无所不在,只是并不靠近人类。有一对生物溜进了虫云,在空中大快朵颐。它们的翼展长达五米,小小的躯干状如蝙蝠,头部硕大,几乎整个都是口器,头侧后有一道道张开的裂口——就是鱼身上鳃缝的位置,覆盖着绒毛,身体底部呈天蓝色。

一只六足动物,大小与绵羊相仿,正站起来搭在那棵枯死的树状物上,四肢抓着树身,似乎正在咀嚼。瑞秋很好奇它是不是在啃木头。然后,她便看到无数的黑点在白底上扩散开来,一条黏糊糊的长舌将那些黑点一啜而尽。

格蕾丝轻轻拍了拍瑞秋的胳膊,指向草丛。瑞秋看见一块武士的铜盾,上面绘有神秘的纹章:那其实是一块扁平的龟壳,那东西回过头来看她,黄色眼睛,脸上有喙,根本也不像乌龟,那长喙里还有个小小的东西正在挣扎。突然间,这只假乌龟猛一转身,八条腿飞快倒腾着,滋溜溜地跑开了,身体下方没有外壳阻碍腿的活动。

真正的美狄亚。

“就是现在。”闪电说。他打开了农用灯。

白光中,这片山谷忽然变得不那么像异星了。瑞秋感觉身体里一阵轻松……但在她周围,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扁扁的乌龟在刹那间停住了脚步,它囫囵吞下嘴里的东西,把脑袋和腿都缩进壳底。那对以虫为食的动物突然掉头使劲飞向毛茸茸的树林。虫云直接消失了。那只长舌兽放开了那棵树,转身在地上刨着,几秒钟内就不见了。

“这就是太阳耀斑发生时的情形,”闪电说,“这两个太阳都会发生耀斑,持续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大多数美狄亚动物会挖个洞躲起来,直到耀斑结束。许多植物会开始结籽,比如这种草——”

没错,细长的草叶变得如棉花般蓬松。但毛茸茸的树反应不同,反倒突然变细了,树叶紧紧地贴在树干上。球囊体则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闪电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太担心美狄亚生命攻击农作物的原因:这些灯可以把它们赶走。但也不是对所有的动物都管用——”

“在美狄亚,不管什么规则都总有例外。”格蕾丝说。

“是啊,看这儿,看看草底下。”闪电用手推开毛茸茸的草叶,空气中突然充斥着白色的绒毛。瑞秋看见较矮的茎干上,盖满了黑点。“我们管这个叫蝗虫,在耀斑时间里,它们会一窝蜂地出现,见什么吃什么。当然了,地球植物会让它们中毒而死,但它们还是会把作物啃坏。”

他让草叶重新合拢。此时已经到处都是白色的绒毛,就像一团低低贴地的大雾,在风中向东移去。“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看的?你盯着那些球囊体看看。对了,那玩意儿里有摄像头吗?”

瑞秋笑着摸了摸金属头盔。有时她会忘记自己正戴着头盔,但是她的脖子比一般女人的更粗,肌肉也更发达。“摄像头?算是吧。我的眼睛就是记忆录影带的摄像头。”

球囊体还停在原来的地方,人工耀斑没有对它们造成什么影响……等等,它们不再是刚才那副软趴趴的样子了。它们鼓起来了,绷得紧紧的,把它们固定在池塘底部的细根被拽得笔直。突然间,它们一下子全升起来了,仍然被蛛网连在一起。太美了!

“它们吸收紫外线的能量来制造氢气,”格蕾丝说,“紫外线不会对它们形成干扰,在高空,它们必须摄入更多的紫外线。”

“我听说过……它们是智慧生物吗?”

“球囊体吗?才不是呢!”格蕾丝哼了一声,“它们可不比海藻聪明多少……不过它们占据着整个星球。你知道,我们已经把探测器送到了热极,一路上都能看到球囊体,一直往寒侧……你们可能管那个方向叫西面……西至寒冰海,我们都能看到它们的踪影。我们连冰川边缘都还没有跨过去呢。”

“可是,你们已经在美狄亚上待了五十年了啊!”

“才刚开始呢。”闪电说着,他关掉了农用灯。

世界陷入了红色的幽暗之中。

蓬松的白草消失了,只余**的土壤,覆满黑色的斑点。毛茸茸的树逐渐松散开来,绒毛重新蓬松开。枯树旁边的土壤一阵翻动,食树兽从地底钻了出来。

格蕾丝捡起一些“蝗虫”,它们跟白蚁差不多大。凑近一看,每一只的背部都呈现出半透明的气泡。“它们成不了气候,”格蕾丝得意地说,“我们的耀斑时间不够长,它们制造不出足够的氢气。”

“有些可以。”闪电说,“有些黑色的斑点能在风中传播,但不是很多。”

“总是会有新鲜事儿。”格蕾丝说。

牵引探测器“朱尼尔号”正在向热极移动。前方是一片广阔的沙漠,比开水还要滚烫,中午时分,阿尔戈总是位于那个方向。那些奇形怪状的干枯植物已经丧失了抓地力,只留下光秃秃的岩石和尘土。在环形海尽头的岸边,层层海浪泛着泡沫,海水中含有盐,海岸上闪动着白花花的一片。潮湿灼热的风吹向热侧的内陆,然后气流上升,挟着成群结队的球囊体。

空中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圆点,都向上飞入平流层中。在探测器的视野上方可以看到一些较为脆弱的球囊体正在砰砰炸裂,但薄薄的膜状残骸仍然向天上飘去。

瑞秋在椅子上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她瞥见铜腿米勒正从附近的桌边看着她,于是报以露齿一笑,模样楚楚可怜。

她没有走完徒步行程。格蕾丝和闪电在搭建营地时,铜腿米勒刚好驾着嗥兽从山上下来。瑞秋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她跨在嗥兽的车座上,坐在铜腿背后,返回了着陆城。休息了一夜,她仍然浑身肌肉都在酸痛。

“这幅景色可真美,不是吗?”市长卷毛·杰克逊没有吃东西。他热切地观察着,双手托着毛茸茸的下巴,胳膊肘搁在大橡木桌上——这张供显贵们使用的桌子是美狄亚人的骄傲:这棵树足足花了四十年才长成。

美狄亚已然改变了这里的人民,甚至就连建筑物内部也与其他星球上不同。公共晚宴大厅是个巨大的穹顶建筑,穹顶最高处悬着一盏孤灯,照亮了整座大厅,灯光十分明亮,投下轮廓分明的阴影。可能是肆虐不断的光影现象给早期殖民者造成了阴影——爆发耀斑的太阳、蓝莹莹的农用灯、掠过阿尔戈的赤热风暴——于是,他们打造出仅有一个太阳的室内环境。但这个太阳更宽大、更寒冷,散发出的光线比浪游者所习惯的要偏黄一些。

一面巨大的弯曲墙壁形成了一块全息投影屏幕。牵引探测器正在循着探险队即将行进的路线前进,同时将视野中的景象同步到屏幕上。现在它移动到白色海盐堆积而成的山丘上方。随着探测器的摆动,画面也在倾斜抖动,跟着上升气流摇摆不定。

船长珍妮丝·博格一边举着一勺咖喱送到嘴边,一边贪婪地紧盯着屏幕,这时,卷毛市长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吓得她跳了起来。市长蓝眼睛,高鼻子,浓密的金色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皮肤被农用灯晒得黝黑。他不仅看管各个农场,还亲自耕种。“看到没,船长?这就是为什么环形海里主要是淡水。”

博格上尉红褐色的头发略有些发白。她的相貌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是俊美。发号施令时,她的声音如长鞭般有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不谈公事时,则是柔和宁谧的女低音。“是啊,是啊。海水总是往热极移动。它源自冰川,对吧?冰川在寒冰海中断裂,朝着热侧漂去。所有盐分也是如此。在热极,水沸腾汽化……就形成了潮汐,是不是?然后阿尔戈再轻微摆动?”

“呃,轻微摆动的是美狄亚,可是——”

“对,所以海水在涨潮时流进盐滩,在那里汽化,接着水蒸气又顺着高速气流回到冰川。”她突然转向瑞秋,大声说道,“这些你都记录下来了吗?”

瑞秋点了点头,忍着没笑。博格船长在贸易圈才巡游一遭,这些人类定居的星球上却早已过去两百多年了。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记忆录影带的概念。这些发明的年代都太近了。

瑞秋四下环顾公共晚宴厅,心里跟往常一样清楚,无数看不见的观众正通过她的眼睛观看,通过她的耳朵倾听,感受着这段费力的徒步带来的渐渐纾缓的疼痛,品尝着她口中热气腾腾的美狄亚咖喱。这一切全都进入了记忆录影带,用不着她做任何操作。

卷毛说:“在第一架探测器出故障之前,我们就已经给动力装置挑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在一座山的热侧斜坡上。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能看到。你想听这些吗?我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了?”

“这些我都想听。你试过那盘录影带了吗?”

市长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忽然有点躲闪。

“为什么?”

“嗯,”市长慢慢地说,“我有点儿担心自己可能会记住的事情。那些记忆都是经过你的大脑筛选的,对吧,瑞秋?”

“当然了。”

“我可不想大脑里存在当个女孩子的记忆。”

瑞秋有点惊讶。角色转换也算是过瘾之处: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美食家、肌肉超级发达的体育迷,还是高智商的幻想家;无论是天真孩童,还是耄耋老太。

……嗯,有些人是不喜欢。“我可以拿个男人的录影带给你啊,卷毛。我有麦考利夫搭乘球囊体进入太阳系气态巨行星的探险之旅。”

博格船长飞快地插话:“查尔斯·贝克·桑塔格的那盘怎么样?他在米拉蒙·卢阿戈尔星系环游了一年呢,卷毛。卢阿戈尔人干什么都用球囊体。你会喜欢的。”

卷毛一脸困惑,“是哪种球囊体……”

“不是指那种生物,卷毛。是充满气体的编织物。卢阿戈尔那儿有一颗红矮星,没有辐射风暴,也没多少紫外线。他们只好把自己的农场安置在轨道上,大部分生活都是在轨道上进行,全都是用膨胀的气球,就连宇宙飞船也一样。他们的行星主要是用来采矿和设厂,但风景还不错,所以他们也有些城市,一个个就吊在几百只气囊底下。”

牵引探测器在绵延不绝的粉红色幽暗盐丘上蹒跚穿行。瑞秋想起了“莫文号”上图书馆里的一盘记忆录影带:一位历史和诗歌老师对新老《埃达经》 的批判性阅读。不知美狄亚人会喜欢吗?这里也有霜巨人之地与火巨人之地,属于人类的尘世米德加德位于其间……环形海则正好算作米德加德的巨蛇……而且根据她所听说的,这里也并不缺少史诗级的怪物。

博格船长开口了,语气尖锐:“卷毛,来自诸星的这种腐化堕落的全新娱乐媒介,可没人逼着你用。”

“哦,现在,我不——”

“但你可能应该考虑一个问题。距离。”

“距离?”

“我们有个贸易圈。地球、图潘星、卢阿戈尔星、瑟蕾达星、霍文戴尔星、科舍伊星,然后又回到地球。六颗行星各自围绕着六颗恒星运转,彼此相隔几光年的距离。冲压动力网际飞船来回穿梭,贸易圈里的每个人都能获得新闻、娱乐、种子和蛋,还有新发明。那边是贸易圈,这边是美狄亚。你离霍文戴尔太远了,卷毛。”

“很稀奇吗?这些我们都知道,博格船长。”

“用不着气冲冲的吧。我只想说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宇宙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喜新厌旧综合征,就是我们当初来干浪游者这一行的原因。”博格船长没有加上利他主义,以及让世界保持文明状态的强烈意愿。“但我们还会继续来访吗?卷毛,在大气可以直接呼吸的星球当中,美狄亚算是最奇怪的地方了。这是个潜在的观光胜地。说不定每隔二十年就会有一艘冲压动力飞船经过呢!”

“我们需要这个。”

“没错,你们需要。请记住,星际飞船不是我们浪游者造的,是纳税人造的。他们要从中获得了什么呢?”

“记忆录影带?”

“没错。以前是全息图,不过时代变了。全息图的沉浸式体验比不上记忆录影带,而且观看全息图需要的时间也太长。所以现在是记忆录影带了。”

“那就是说我们也必须得用吗?”

“不是。”博格船长说。

“那么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试试你这个游客视角下的卢阿戈尔星系。”卷毛起身,“现在我得走了。再过二十五小时就该天亮了。”

“只需要十分钟。”瑞秋说。

“可是要多久才能恢复呢?要把别人整整一地球年的记忆转化成自己的,需要多久?我最好还是先等一等吧。”

等他走后,瑞秋才问:“给他那盘木星录影带有什么不行?”

“我记得麦考利夫是个同性恋。”

“那又怎么样?整个太空舱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卷毛这样的人来说,这可能很重要。我不是说一定会,只是说有可能。每个世界都不一样。”

“你应该知道的。”根据坊间传闻,卷毛市长和博格船长曾经同床共枕过。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

博格船长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是该知道,可我并不知道。”

“哦?”

“他……没有对我敞开。这是常见的问题。他看到我过了六七十年才回来,却只老了十岁,所以不想太投入吧。”

“珍妮丝?”

“见鬼,他们要是这么害怕改变,那他们的父母又何必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上来定居呢?改变是最重要的……嗯?你想问什么?”

“是你追的他,还是他追的你?”

博格船长皱起了眉头,“是他追的我。怎么了?”

“没人追过我。”瑞秋说。

“哦……这样啊,那你主动点儿呗。风俗不一样。”

“可是他追你了。”

“那是我太有魅力了,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也可能不是。瑞秋,我该问一下卷毛吗?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说不定是你的发型不对。”

瑞秋摇了摇头,“不是。”

“但是……好吧。其他那些船员好像没问题。”

黎明将至。空中乌云密布,但热侧的地平线清晰可见,阿尔戈已经几乎升起来了。那暗红色的圆盘永远不会完全升到地平线上方——至少在这里不会。它肯定已经开始下沉了。

此时正值人造地球夜,农用灯已经熄灭,庄稼和牲畜都遵照地球时间作息。一排排绿色植物伸向南方,在这样的光线下望去,几乎是黑漆漆的一片。在荒野和农田之间**的土地边界上,六头福克斯在练习投掷长矛。铜腿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人类在这片边界地区很少活动。他们把厕所里的东西都施在地里,以消灭美狄亚上的微生物,顺便为来年的农作物施肥。福克斯们似乎也不介意这些气味。

铜腿在嗥兽旁边耐心地等待着,他希望暴风也能跟他一般有耐心。

跟其他星球上一样,这两辆履带车足有房屋大小:长长的球形耐压车身安装在地面效应 底架上。这两台机器已经用了好几十年了,但一直保养得相当精心,借助氢燃料电池驱动。现在,其中一辆履带车上搭载了一台信号发射机,焊在车身顶上,可以将信号发射到目前正位于赤道轨道上的“莫文号”:又可以借机等待冲压动力网际飞船到达了。

第三辆也是最大的一辆车是动力装置本身,经过了完整组装和全面测试,安装在属于两辆履带车的地面效应系统上,前部焊接了一个履带车的控制舱,后面拖着一个筏台:另一套地面效应系统,搭载一个装有扶手的带垫平台,供福克斯们乘坐。

所有车辆早就提前装载完毕,人员也都早早上了车。暴风·沃海姆在里面走来走去,对眼前所见的实际情况逐一进行检查,按照她脑海中的各种清单一项项勾选着。这位身高腿长的红发女郎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在阿尔戈旁边,佛里克索斯(也可能是赫勒)突然出现在天空中,一个炽热的粉红光点。福克斯们举起长矛,向北小跑而去。铜腿将嗥兽升至气垫上,紧随着他们,背后那三台大车低声发动起来,暴风飞快地冲向她的嗥兽。

瑞秋坐在领头的那辆履带车的乘客座上,透过巨大的气泡挡风玻璃往外看。在热极,动力装置的工程师们会住在履带车里面。此时,车内塞满了各种设备。好几平方英里的薄镀银塑料板,用来固定它们的组合框架,两者可组装成太阳能反射镜。作为散热鳍片的黑色塑料及其他框架,会安装在热极那座山坡的后面,还有用于电力存储的一卷卷超导电缆和一只只飞轮。瑞秋坐在车上,胳膊肘总是会撞到一只板条箱角上。

粉红的日光渐渐黯淡下来,化为灰色。喷射气流蔓延开来,横亘天际。福克斯的队伍遥遥领先,没有明显的阵型。在这种光线下,他们犹如一群神话中的怪物:人首马身、八肢怪龙、畸形侏儒,其中侏儒的模样最为诡异。瑞秋曾经凑近看过:就像漫画里令人作呕的男人,一张狐狸脸,硕大的屁股,夸张的男性器官,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尺寸超过了他的身高(这颇为异常)。然而,收割者表情严肃,步伐缓慢,福克斯和人类双方似乎都对他很尊敬。

车队悄然前进,保持着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穿过橙色的草地向山上驶去,在毛茸茸的树木间曲折前行。天上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闪电·哈尼斯打开了雨刷。

瑞秋问:“这不是我们几天前经过的地方吗?”

“按美狄亚日计算,是昨天没错。”格蕾丝说。

“这很难讲。我们在往北方走,是吗?为什么不径直往东走?”

“部分原因是为了我们好,亲爱的。这么走,我们在宜居区逗留的时间会更长。我们会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我们俩都能学到更多。当我们转向热侧时,会离北极更近,不会热得那么快。”

“好吧。”

他们两侧是铜腿和一个瑞秋不认识的女人,各自乘坐一辆单座的地面效应车——也就是嗥兽。铜腿穿着短裤,他的腿确实是古铜色。种族上他虽然是黑人,但多年来在美狄亚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肤色已经白得跟瑞秋差不多了。瑞秋半自言自语地问:“为什么不干脆叫他铜人呢?”

格蕾丝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指的不是他的肤色。”

“什么?”

“这外号是福克斯给他起的,当时他的嗥兽抛锚了,他被困在距离文明区域足有四十英里远的地方。他就那样走着回来了,还扛着好些重家伙,有一群福克斯跟着他一块儿走,居然跟不上。他们虽然精力旺盛,持久力却不行,所以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铜腿。在我们来之前,他们一直以为铜就是世界上最坚硬的金属。”

雨已临近。一只像昨天那种以飞虫为食的野兽几乎就从胎面下方腾空而起。刹那间,它跟瑞秋面面相觑,惊惧之下,那硕大的眼睛和血盆大口都完全张开了。它连忙躲开,一侧翅膀还蹭上了挡风玻璃。

闪电骂了句脏话,打开大灯。大家好像事先商量过一样,嗥兽和后方的车辆忽然同时都亮起了灯。“我们不喜欢这么做。”闪电说。

“怎么做?”

“开大灯。每片区域都不一样。你永远也不知道在耀斑爆发的时候,当地的生物会是什么反应,除非你亲眼见过。这还算好的。没有比蝗虫更讨厌的了。”

瑞秋心想,就连车灯都泛着点儿黄澄澄的颜色。

前方灰色的悬崖绵延数百公里,分别向热侧和寒侧延伸开去。悬崖高度不超过几百英尺,却是新近才形成的。美狄亚在围绕阿尔戈运行的轨道上略有些摆动,潮汐力会引发强烈的地震。所有岩石都有着尖锐的棱角,风和生物还没来得及把这些棱角磨平。

就连这条窄路也是新近才有的,仿佛上帝用战斧劈断了新生山脉的脊梁。地面上满是碎石,车辆在碎石上方滑行,螺旋桨开到最大挡,如乘风破浪一般。

现在,地形缓缓向下方倾斜,探险队顺势前行。透过毛毛细雨,铜腿瞥见了一片毛茸茸的树林,跟着陆城附近的那些树木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这些树长得就像勺柄杵地的勺子,勺头冲着阿尔戈。地面上布满了蜷曲的黑色细丝状植物,颜色和质地跟铜腿本人的头发差不多。

他们已经进入了不同的区域。铜腿并没有来过这片地界,但他想起暴风原先来过。他呼叫她道:“这儿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吗?”

“有B-70。”

“他们确实会到处乱跑,对吧?还有别的吗?”

“到海边的这片斜坡很好走,”暴风说,“但那边又有一种寄生真菌漂浮在海面上,虽然伤不了我们,但用不了一小时就能杀死一只美狄亚动物。我告诉收割者了,他会让其他人等我们的。”

“好。”

他们在静默中行进了一会儿。细雨令视野模糊不清,不过铜腿倒并不担心。B-70见到他们的大灯就会躲得远远的。这片区域先前已经探索过了,即便他们离开这片区域,探测器也已经绘制好了他们的路线。

“不怎么了解。她怎么了?卷毛市长说,要对她有礼貌。”

“我什么时候无礼了?我又没跟她一块儿长大,铜腿。没人是跟她从小玩儿到大的。我们更了解的是福克斯,而不是浪游者,更何况她在浪游者里也算很特别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所有的隐私呢?”

“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在教堂里会怎么做。”

“至少她不会闭上眼睛。她是个献身于旅游事业的游客。你能想象吗 但她也可能没有完全陷进去。”他努力思索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试过一回那种记忆录影带。”

“什么?你吗?”

“《欧亚大陆核裂变时代的历史,1945—2010》,来自‘莫文号’上的图书馆。是教学资料,不是拿来娱乐的。”

“为什么啊?”

“心血**。”

“好吧,什么感觉?”

“就像……就像是我自己做了很多研究,得出了结论,还对它们进行了检验,有时候我也会改变想法,给我很大的满足感。还有一些未决问题,比如苏联是如何获得裂变式原子弹的,还有越南战争,以及阿美石油公司国有化。但我知道是谁在研究这些……就是这样,不过跟我并没有什么联系。就那么一大堆在我脑子里。还是挺好玩儿的,暴风,我没用上十分钟就全知道了。你想听一首恶搞花生总统 的歌吗?”

“不想。”

透过蒙蒙细雨,他们可以看到永远躁动不安的环形海。一队福克斯在沙滩上等待着。暴风拨转她的嗥兽,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掉头朝着履带车朦胧的大灯而去,在他们前方引路。铜腿熄灭车灯,向福克斯们所在的位置滑行而去。

他们选择了一处理想的休息地,远离危险的海岸,四周是一大片“黑人发丝”般的植物,凡有掠食者都必须得从其间穿过。大部分福克斯都躺下了。这只四条腿的雌性福克斯在六个美狄亚日之前就怀孕了,她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她用尖利的爪子挠着发痒的后半身。

收割者来见铜腿了。由于年纪渐长,这头两条腿的后天雄性福克斯动作有些迟缓,但并不笨拙,那条颀长的黑尾巴有利于他保持平衡,尾巴尖上镶有铜矛头。收割者问道:“我们是沿着海岸线走吗?如果我们来选的话,我们想让你们的车队走在我们跟海岸线之间。”

“我们打算径直穿过去,”铜腿告诉他,“你们就坐在那辆大车后面的筏子里。”

“水里的东西对我们很危险。”收割者说。他向海岸那边扫了一眼,又补充道:“有大的有小的。大的来了。”

铜腿只看了一眼,就马上伸手去拿对讲机,“闪电、毛茸、吉尔!把你们的探照灯打开,照一下那东西,快点儿!”

“这么说,给你们起绰号的是福克斯,”瑞秋说,“他们为什么管你叫闪电?”

“因为我负责看管机器,这些机器制造闪电,并通过金属线传输闪电。至少我们是这么跟福克斯解释的。至于暴风嘛——你看见另外那辆嗥兽上那个高个子红头发姑娘没?有一个地球夜,她值班,有一伙福克斯跑到小麦田里抄近路,她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肯定得有半个着陆城都听到了她弄出来的动静。”

“那你呢?格蕾丝。”

“我还年轻得多的时候,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格蕾丝瞪着闪电,他正忙着开车,显然没有在听,更没有在笑,“但他们可不叫我格蕾丝。福克斯觉得我们生儿育女的方式特别搞笑。”

瑞秋没问,她还是接着说:“他们叫我大咪咪。”

瑞秋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话题了,“闪电,你累不累?用不用我换换你?”

“我没事儿。你会开履带车?”

“说真的,我从来没开过。不过,我会开嗥兽,不管什么地形都可以。”

“说不定我们可以给你一台,等到……”

这时,对讲机里响起了铜腿的咆哮。

不知什么东西从海里钻出来了:一只巨大的胀鼓鼓的多爪怪,一条条带有关节的细小胳膊围在漏斗形的口器周围挥动,牙齿在喉咙里不停翻滚。

福克斯们投出长矛,便四散逃离。铜腿把收割者往胳膊底下一夹,向岸上飞奔,嗥兽向左倾斜。神射手掉了队,两个福克斯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就跑。

怪物冲上海滩,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的速度都快,丝毫不顾扎在自己身上的矛刺。

一盏、两盏、三盏探照灯接连在车上亮起,在那多足怪身上掠过。蓝幽幽的光束不像车灯。这是耀斑爆发时的阳光。

多足怪停下来,笨头笨脑地转过身,开始沿着海滩向海中撤退。就在几乎已经到达水面的时候,它的动作突然不再协调了,那些腿疯狂地扑腾着,却不起半点作用。瑞秋既害怕又着迷地看着,突然有好些东西从怪物身上钻了出来。

它们从它背后和侧面爬出来,数以百计,颜色深红,体形跟狗差不多大。它们并没有离开多足怪的身体,而是停留在它身上,啃食它。它的腿已经不动了。

三个福克斯快速冲到海滩上,抓起他们掉落的长矛,用同样的速度往回跑。此时,多足怪已经差不多只剩下一具骨架了,那些啃光了多足怪、跟狗一般大小的东西开始在沙滩上四散而去。

福克斯们爬上了移动动力装置后面拖着的气垫筏台。他们整理好行装,稳住自己。两辆履带车升到空中,滑向水面。闪电升起履带车,跟随其后。

瑞秋说:“但是——”

“格蕾丝,你跟他说啊!这儿还有喜欢探照灯的动物呢!”

格蕾丝轻拍了两下手。探险队开始穿越水面。

着陆城附近的殖民地占据了探入环形海深处的一座丰饶半岛上的一部分。探险队耗费了十二个小时,才渡过比墨西哥湾略小些的海湾。

一块块朱红的浮渣覆盖着水面,成群结队类似飞鱼的生物一看到颜色不对的大灯,便掉转方向,一头扎入水中。福克斯们紧贴在平台上……但是水面很平静,旅途也很顺畅,他们一路没有遭受任何攻击。

雨已经停了,佛里克索斯和赫勒高悬在早晨的天空中。透过一片破碎的云盖,可以看见高速气流,犹如一条高速公路。由于海里的生命好像都会避躲灯光,闪电和其他司机都没有关掉大灯。

中途,瑞秋放平她的座椅,在上面睡着了。

她醒来时,履带车已经停下来,车身倾斜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刚才忘了关掉记录仪,这干扰了她的睡眠。她睡觉的时候一般都会把记录仪关掉。梦属于隐私。

履带车的车门早已降下,形成一道阶梯,车里空无一人。瑞秋走了出去。

履带车、嗥兽、气垫筏台和移动动力装置停成一个圆圈,帐篷搭建在圈内。眼前一个活人也看不见。瑞秋耸耸肩,走到一台嗥兽和气垫筏台之间,停住脚步。

眼前的景色丝毫不像她之前见过的那个美狄亚星。

连绵起伏的山丘上覆盖着铬黄色的灌木,高度齐腰,茂盛稠密,以至于四下完全看不到地面。一团团昆虫云集,灌木丛中射出一道道黏糊糊的细丝,刺入飞虫云团里。

福克斯们已经给自己收拾出了一块空地,正在照看一个焦躁不安地抽搐着的同伴。铜腿米勒在他们中间跟她打了个招呼。

瑞秋费劲地穿过灌木丛,阻力很大,犹如身陷浓稠的柏油一般。虫子们在她身边散开。

“神射手生产的时间快到了,”铜腿说,“可怜的宝贝。我们要等她的‘巢’脱落,再继续前进。”

这个福克斯身上看不出任何因为怀孕而鼓起来的地方。瑞秋想起了先前听过的福克斯的生育方式,突然就不想旁观了。可她又怎么能走开呢?那样一来,她就错过了美狄亚星上的一项重大体验。

她妥协了,认真地低声问铜腿:“我们该待在这儿吗?他们会不会反对?”

他笑了,“我们之所以待在这儿,是因为可以发挥绝佳的驱虫作用。”

“不会反对,我们喜欢人类。”神射手的声音含糊不清。这时瑞秋才看清她的左眼是粉红色的,没有瞳孔,“你是去过群星之中的那个人吗?”

“是的。”

这个福克斯安静了片刻。一个六腿福克斯用沾了水的海绵状物擦拭着她的背部,看起来似乎是种美狄亚植物。神射手说:“我从人类身上学到,‘神射手’意思是‘目标精准’。我的目标就是要当最好的投矛手,在整个……”她的话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尖叫和嘶吼。那个怪模怪样的两腿福克斯在跟她说话,也许他是在安抚她。

神射手嚎叫起来——然后裂成两段。她向前爬去,手和前脚拼命扒拉着地面,后腿被抛在了身后。赤红的后腿,裂开处滴着血,尾巴从上面滑过:超过一米长的黑色粗尾巴,被血染成鲜红,跟收割者的尾巴一样长。其他的福克斯走上前来,有的过来照看神射手,有的则去检查后腿……腿上的肌肉仍然在抽搐。

十分钟后,神射手站了起来。他站立的过程看起来很轻松,考虑到那根尾巴和低重心,也许确实也不费力。他说起自己种族的语言,福克斯们列队走进黄黄的灌木丛。神射手改用人类的语言道:“我必须守卫我的巢,而且是独自。一路平安。”

“再见。”铜腿说,他带着瑞秋,跟在福克斯们背后离开了,“他现在不想要人陪。他会守好他的‘巢’,直到小家伙们吃掉它的大部分,然后钻出来。接着他会疯狂地想要**,但那时候我们就回来了。你感觉如何?”

“有点儿头晕,”瑞秋说,“太多血了。”

“抓住我的胳膊。”

他们二人手臂的颜色颇为相称。

“她在这儿安全吗?我是说,他。神射手。”

“他学会走路比你想象中更快,而且他还有矛呢。我们在周围没看到什么危险的东西。瑞秋,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成天担心安全问题。”

“我不明白。”

“有时候他们是会被杀死。没事儿,他们死也就死了。神射手有他留在这儿的理由。如果他的孩子们能活下来,他们就会变成这片地方的主人。有些成年福克斯会留下来帮助他们。这是他们获得新领地的方式。”

瑞秋满脑子困惑,“你是说,他们必须在这儿出生才行?”

“对。福克斯们只做逗留,从不征服。待上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一定得回家。格蕾丝还在努力研究这到底是生理机能还是社会性怪癖。不过他们在外地逗留期间,有时候会在当地生孩子,这就是他们获得新家园的方式。所以我不觉得福克斯会成为太空旅行者。”

“我们是容易些。”

“铜腿,我想和你**。”

他一脚踩空。他没有看她,“不行。抱歉。”

“那么,”她有点绝望地说,“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是哪儿出了问题?是我有什么礼节不周到的地方,还是我洗澡的次数太多了,或者别的什么?”

铜腿说:“我怯场。”

见她不明白,他叹了口气,“你看啊,一般来说,我希望咱们保留点儿隐私……这可不容易,因为在一片陌生的环境里脱掉你的衣服……不说这个了。我跟女人**的时候,不希望有几亿个陌生人对我的技术评头论足。”

“记忆录影带。”

“对。瑞秋,我不知道你上哪儿可以找到想出这种风头的男人。暴风和我倒是有一回让一个后天雄性旁观过……可毕竟,他们又不是人类。”

“我可以把录影带关掉。”

“这玩意儿会把你的记忆录制下来,对吧?除非你完全忘了我,但我觉得不可能,你会记住我,会被记录下来。对吧?”

她点了点头,走回履带车里睡觉。其他人都睡在帐篷里,她想一个人静静。

嗥兽的马达半旧半新。新零件都是一副手工制作的模样:外观笨重,带有锉刀留下的痕迹。其中一个螺旋桨比其他的更新、更糙、也更重。瑞秋只能寄希望于美狄亚人都擅长跟机器打交道。

那个样子挺厉害的红发女问道:“你确定你想坐着这个过去?”

瑞秋告诉她:“我在科舍伊星上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的嗥兽。”她挺起身子,翻身上了车座。嗥兽原先的软塑料座椅肯定是分解了,取而代之的座位看起来就像是晒黑了的皮肤,摸起来也像。“最高时速,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这个,超驰控制按钮,能助推螺旋桨,这样我就能升空了。它可以连续飞十分钟,然后电池就会断电,我就必须落地。地面效应裙板上有六个挡位,我可以选择任何方向。主要就是保持平衡,特别是在空中飞行的时候。”

暴风似乎还是不放心,“这台老机器有五十个年头了,可没有那么好的性能。对它温柔点儿。着急的时候就别飞,因为那样你会把大部分动力都浪费在维持高度上。还有两件事——”她伸出手,把瑞秋的手放到一个开关和一个旋钮上。暴风的手大而有力,青筋凸起,“探照灯。这个旋钮是让灯光来回转动,这个是让它升高和降低。这是你最好的武器。如果不起作用,就跑。第二件事是你的护目镜,得挂在脖子上。”

“护目镜在哪儿?”

暴风从嗥兽车座旁边的口袋里掏出护目镜:一根弹力带,两个硕大的红色玻璃半球。她自己脖子上也挂着类似的一副。

“在美狄亚星上,这样的问题你永远也不要再问第二次。给。”

此时是美狄亚日的午后。收割者坐在那头未生育过的六腿雌性“咯咯笑”身上,其余的福克斯都乘坐地面效应筏台。车队浩浩****地行驶在铬黄色灌木丛的上空。

暴风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我们要始终保持在履带车前方,各占一侧。我们要留意一切有危险的东西。如果你看到什么感到害怕的东西,就大声喊。不要等。”

瑞秋缓慢进入坐姿,逐渐找回骑嗥兽的感觉。尽管这台机器重达五百吨,但还是可以通过转移重心来实现一部分转向功能……

“暴风,你不累吗?”

“神射手后腿脱落那时候,我眯了一会儿。”

也许是暴风不太放心让其他人来盯着这位浪游者。瑞秋其实倒释然了。大多数美狄亚人已经丢失了太多“要担心安全”的观念了,这让她感到惊讶。

到了一条湍急的河边,灌木丛戛然而止,河面上覆盖着大片猩红色的浮渣,其中一些浮渣上盛开着让人惊诧的绿色花朵。收割者上了筏台,准备过河。

前方有一片麦田,但这些黄色植物却如羽毛般轻软,足有四米高。周围出现一些半球状的白色岩石,形状规整得令人生疑。探险队已经往北转向热侧。阿尔戈悬在一座圆形山脉的山峰之上。大量多足鸟乘着气流在他们上空飞翔。

瑞秋抬头看到一只鸟正朝她的脸扑来。

她能看到钩状的鸟喙和硕大的鸟爪,直奔她的眼睛而来。她用手指摸索着探照灯开关,打开探照灯,向上转动光束。跟激光炮一样:先开火,再瞄准。就现在,要冷静。

光束对准了那只鸟,蓝色的光焰照亮了它,那副尊容真是恐怖:翅膀像油光锃亮的皮革,弯曲的喙用来撕裂皮肉,前腿肌肉发达,脚爪修长,后腿又长又细,每个尖端都长有一只剑刃般的利爪。这些腿根本就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纯粹的武器。

那只鸟号叫着,紧紧闭上了眼睛,试图在空中转身。它的身子蜷成一团,裹在翅膀里。瑞秋降低光束,始终瞄准它,直到它重重地一头栽进麦地。

对讲机里传来声音:“干得漂亮。”

“谢谢。”瑞秋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口气。

“格蕾丝想让大家休息一会儿,”暴风说,“就在下一块圆石那儿。”

“好的。”

这些圆石的大小基本相同:相当规整的半球体,直径一点五米。

格蕾丝和铜腿从履带车里走出来,将各种仪器搬到推车上。他们从车上卸下一个箱子,放在圆石的一侧,格蕾丝随即忙活起来。铜腿把推车挪到圆石的另一侧,支起一块银色的屏幕。瑞秋准备说话,格蕾丝朝她嘘了一声。她拨弄了一会儿各种转盘,然后打开机器。

骨头呈阴影,血肉呈较浅的阴影。里面有四个超大的脑袋,大部分是下颌,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彼此重叠。边缘附近有四根尾巴,若干条腿和脊柱环绕其中,交织成错综复杂的一团。四只生物你缠着我,我缠着你,恰好把蛋壳里的空间填满。

“我就知道!”格蕾丝喊道,“它们的形状太规则了,肯定是蛋啊、巢啊、植物什么的,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暴风,亲爱的,如果我们把这堆玩意儿放回到手推车上,你能把它拖到下一块石头旁边去吗?”

他们真这么做了。下一块石头与先前那块非常相似:一个几乎完美的半球体,表面就像白色石膏。瑞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感觉像石头。然而,深层雷达的阴影显示出三个大脑袋的胚胎,把壳内填得满满的,还有个小胚胎没有顺利长大。

“嗯,它们似乎都处于同样的发育阶段。”格蕾丝评论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季节有关?”

瑞秋摇摇头,“每次你回来这里都不一样。天哪!你刚了解一个地方,走个几公里,就又得从头再来。格蕾丝,你就不觉得郁闷吗?你跑得再快,也快不过这里变化的速度!”

“我就喜欢。而且这里的变化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亲爱的。”格蕾丝把屏幕叠起来,堆到推车上,“各个地域本来就不会保持不变,加上其他地域的溢出效应,比如高速强风、潮汐晃动和生物迁徙。要我说,美狄亚星上的生态系统每隔十年就会被破坏殆尽,然后我又得从头学起。暴风,亲爱的,我还想再看一颗石头蛋。你能不能拖——”

暴风突然恶狠狠地发作了:“他妈的,格蕾丝,这不是我们计划的!搞生物学研究是回来以后的事儿!我们得先建好动力系统,然后我们才有机会找当地各种怪物去送死。”

格蕾丝的声音一冷,“亲爱的,在我看来,这点研究完全不会构成任何危害。”

“这会消耗时间和补给。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可以这么干,等我们确实有时间的时候。我们之前都是这样。把深层雷达收好,我们走。”

此时,长满羽毛状小麦的连绵山丘的坡度向一座被侵蚀的山脉缓缓抬高,峰顶似乎覆盖着粉色的棉花。三腿雌性福克斯阿跛跟在瑞秋旁一路小跑,谈论着星际旅行。她的步态很奇怪,起伏摇晃,但只要瑞秋把嗥兽速度降到跟动力装置一样的二十公里每小时,她就能跟得上。

她无法理解星际距离的概念,瑞秋也并不勉强。她转而说起了各种奇观:土星光环、卢阿戈尔星上的气球城市、匠人族,以及奇诡海洋里的鲸鱼和海豚殖民地。她说到了时间压缩——向瑟蕾达星馈赠原始蒸汽机设计图和无数晶片大小的计算机大脑,然后在返回的时候发现无处不在的蒸汽机器人:农田里,城市街道上,荒野中,人家里,还有迪斯尼乐园里。她还讲了那些在某个星球上风靡一时、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潮流事物,比如科舍伊上的烟斗、地球上的欧普艺术 服装,还有低重力星球霍文戴尔上的举重运动。

“我是我父母下的第二窝,我们一群福克斯搬到这里,研究你们人类,”阿跛说,“他们教会我们弓和箭,设计更好的铲子,还有其他东西。没有他们,我们可能会死去。”

“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第二窝,有区别吗?”

“有。只要你行,就能下第一窝。下第二窝,就要证明你的能力,你要活得足够久。第三窝,男的下窝,就必须要整个宗族同意。否则,男的不允许繁殖。”

“真是良好的基因学。”瑞秋见她一脸疑惑,“我的意思是,这个习俗可以让你们生出更优秀的福克斯。”

“是这样。我永远下不了第二窝。”阿跛说,“犯错误那会儿,我还小,但那很愚蠢。族群要得到改良。我不会去当独腿男。”

他们驶进被侵蚀的山脉中的一道裂缝,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变得清晰可见。山顶上果真覆盖着粉红色的棉花糖,而且那东西肯定也像棉花糖一样黏。瑞秋看到有好些动物被困在里面。阿跛不想惹麻烦,于是便退到后面,登上了筏台。

他们将螺旋桨轰到最大挡,从棉花糖上空飞过。一辆辆庞大的车子向四面八方吹起粉红色的泡沫。下面有东西在里面行动自如。那是一只扁平无比的巨型粉红蜗牛,背上自由自在地驮着一只完美的蜗牛壳,从棉花糖中穿过,身后拖着黏答答的痕迹,里面翻出气泡,膨胀成更多的粉红色泡沫。它直奔一具多足鸟的死尸而去,整个覆盖住,停在那里消化。

一种陌生感袭上瑞秋心头,这对她来说确实挺陌生的。她是个浪游者,在她的生命里,陌生是一种常态。她在一艘冲压动力飞船上出生,还不是“莫文号”,如今她已经绕贸易圈走完一周。浪游者即使回到一个曾经熟悉的世界,心里也知道那里肯定已经面目全非了。瑞秋心里也清楚。但美狄亚的陌生来得太急太快,叫她既咽不下,也吐不出。

她摆弄着对讲机,直到接通了格蕾丝。

“没错,亲爱的,我在开车。怎么了?”

“我心里很乱。格蕾丝,为什么不是所有的行星都像美狄亚一样呢?它们上面都有各种地域,对吧?有沙漠、雨林、山脉、极地和赤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听到了那位宇宙生物学家咯咯的笑声,“亲爱的,寒极上覆盖着凝固的二氧化碳,而我们要去的地方比沸水还热。在贸易圈的那些星球上,是什么把一片片地域分隔开的?山脉吗?还是吸收热量的大洋?温度、海拔、降水?这些美狄亚都有,再加上单向的风和单向的洋流。盐度从纯淡水到纯卤水。冰川携带一路路干冰奔向热侧,所以二氧化碳的分压会出现骤增。有些地方没有潮汐,而另外一些地方,阿尔戈的摆动足以造成可怕的潮汐晃动。而且,所有生物都必须适应太阳耀斑:有些动物有壳,有些海兽可以深潜,有些植物借机播撒种子,而另一些则会长出大大的叶片当作遮阳伞。”

“区别更大了,对吗?”

“抱歉,亲爱的……终于搞定了。狗娘养的,这狗娘养的顺风不刮倒好了。好了,你还记得我们昨晚让你看到的类似乌龟的东西吗?我们已经朝着寒侧的方向追踪了它六千公里。在寒冰海里,它会变得大得多,适合在海里远游;朝热侧追踪的时候,它变得更小、更活跃。我们猜测是因为食物供应的缘故。冰川搅动了海底,海洋生物很喜欢这种状态。在热侧这边,体型更大的动物会挨饿……有时候吧。但我们也可能想错了。也许是在更冷的气候条件下,它必须保存热量吧。我希望有一天能做些实验。”

在朝向热侧的山坡上,那些其实是巨蛋的白色大圆石变得更加密集;而在较低的斜坡上——这才算真的陌生。

山腰上到处飘扬着三角旗——成千上万的长旗飞舞着,呈橙色或铬黄色。瑞秋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可格蕾丝还在滔滔不绝,瑞秋开始觉得自己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

“你越是往热极看,会发现海洋生物的竞争就越激烈。新的生物不断地从寒侧涌来。所有的六肢和八肢生物,我们认为都是被迫爬上陆地的,是被体型更大或者脾气更差的家伙从海里赶出来的。在离开海洋之前,它们还没来得及演化成一般的鱼形,也就是四个鳍、一条尾巴。”

“格蕾丝,等一下,你是说……我们人……”

“没错,亲爱的。”瑞秋肯定没看见她得意的笑,“四肢和尾巴。我们的尾巴是没了,但人类的体形就是最完美的鱼形。”

瑞秋关掉了与她的通话。

山坡上的树木长有宽广的根系,像大力士的拳头一样牢牢抓住岩石,低矮的树干几乎呈圆锥形。每根树干的顶端都长出单独一片硕大的叶子,犹如一面舞动的旗帜,要么橙色,要么铬黄色,叶尖呈锯齿状。一面没有军队的旗帜。有些旗子被地面效应车队鼓起的空气冲击波撕裂了。瑞秋心想,也许这是它们播撒种子的方式,就像绦虫 。要问格蕾丝吗?她已经受够了,而且要问她的话,可能还得先跟她道个歉……

天色亮了起来,仿佛云翳从太阳前方撤去了一般。

山坡已逐渐变成了缓和的丘陵。阵阵狂风将一些飘扬的三角旗吹成一团团碎纸屑。径直穿过这阵纸屑暴雨,倒比在其中转向躲闪更容易。瑞秋抬起一只手做凉篷,这时天色变得极为明亮。她此时戴墨镜了吗?当然要戴,护目镜就在——

她果断低下眼,将红色的镜片拉到眼睛上,调整几下,然后才转头望去。两个太阳在她左肩后面,其中一个几乎已被另一个发出的耀眼白光完全掩盖。

铜腿在殿后的那辆履带车里,正在放平的乘客座椅上睡觉。他就像睡在一艘抛锚停泊的船上一样……但突如其来的强光立刻将他惊醒了。

下山的时候,为了更加安全起见,移动动力装置被调整在它的两架履带车中间行驶。下降的坡度并没有严重妨碍这台临时改造的笨重车辆。可谁知世事难料,耀斑来了!

福克斯们还在筏台上。如果他们在这样的车速下滚落,可能会受伤,但是每一丝本能都在命令他们赶紧跳下去,挖洞。铜腿把鼻子紧紧贴在挡风玻璃上。查尔斯·“毛茸”·麦克邦迪正在拼尽全力降低动力装置和筏台的速度,根本没空留意别的。肯定能找到地方停下来的。就近的地方,平坦的地方,得是土,不能是岩石,而且还他妈得快!那儿,左边?不够平,地方短了点儿,在悬崖边上?挺悬。铜腿按下对讲机的按钮,高喊道:“用力左转,毛茸,停的时候,要快!”

毛茸先他一步想到。筏子和动力装置的气垫裙上的喷气口已经打开。骤然失去了前方喷气口的推力,车身朝着左前方猛冲。铜腿上牙磨着下牙。筏子上已经张开了一面银色的遮阳伞,很可能是收割者的那面,五张福克斯的尖脸挤在伞底下,尾巴激动地扑腾着。

格蕾丝驾着履带车掉转方向,紧随其后,往左前方猛转,速度太快了,跟动力装置一样。毛茸现在已经开到岩架上了,他猛地一下关闭气垫。动力装置落地,裙板在岩石上蹭得吱嘎直响,尘土飞扬,眼看就要从边缘跌落,终于停了下来。福克斯们从筏台上一拥而下,举起了阳伞,开始挖洞。

格蕾丝关掉气垫时,履带车发出令人不适的震动。

她戴着宝石红的护目镜。铜腿也一样,他肯定完全是下意识地就套上了。他往福克斯他们那边又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张张银盘和扬起的一片棕色尘土。另一辆履带车也在斜坡上停了下来。

暴风的嗥兽斜停着,并没有在轰鸣,她自己则正朝着坡上飞跑。不错的,她应该能及时钻进一辆履带车里去。耀斑期间会出现各种诡异的事物。可另一台嗥兽的驾驶员在哪儿呢?

在坡底下老远的地方,情况很不妙。因为离得太远 ,根本不可能及时爬回坡上。是瑞秋,那个浪游者,对吧?本来只需稍有点儿技术,她就可以掉转嗥兽,借助更大的后喷气口开回坡上来。但她并没有展现那样的技术,她似乎是在倒车。这可一点儿都不妙。

“格蕾丝?我们能把履带车开到她那儿去吗?”

铜腿试了一下,“她的对讲机关掉了。”

“关掉了?真的吗?这个小白痴——”

“那她也注意不到那点儿不起眼的亮光。等等,她开过来了。”瑞秋的嗥兽借助紧急动力升了起来,盘旋着,然后开始爬坡。

格蕾丝说:“她着陆的时候可能会遇到麻烦的。”

接着铜腿看到了周围正在发生着什么。

在瑞秋看来,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恐慌。在她远处上方,履带车和动力装置都在尖锐刺耳的噪音中停了下来。厉害又能干的暴风已经弃车而逃,明明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不知道她是在害怕什么。而福克斯们,这些美狄亚星土 著则完全不见了踪影。难道他们全都知道什么瑞秋不知道的事?

她自己正面临着一堆麻烦。这台该死的嗥兽都老掉牙了,不肯倒车。它缓慢地向坡下滑去,仿佛失去了摩擦力,离安全地带越来越远。见鬼去吧她手指一弹,打开了超驰控制模式。

嗥兽升到空中。瑞秋竭力后仰,嗥兽随着她的动作倾斜,压低了高度,沿着上升的山势向上爬。要是动力提前丧失的话,她希望能找到机会着陆。但嗥兽表现良好,瑞秋集中注意力保持着平衡,车辆咕噜噜地爬着坡,速度加快了些。她勉强留意到,方才还是艳橙色的三角旗此刻全都变成了黑黢黢的绉纱色,有些白色圆石正在开裂,逐渐粉碎。

但等到圆石里的东西钻出来时,她尖叫起来。

电光火石间,山脉上匍匐了上千个怪物:白亮亮的皮肤,眼睛不过是头上的缝,而头上几乎全是牙。当瑞秋朝着头顶上那未必安全的履带车飞驰而去时,这些生物朝选中的目标聚拢而来。它们跑动起来,身子低伏,尾巴高抬,腿部呈模糊的一团。短短几秒钟,履带车停靠的那块小平地已然遍布石头里蹦出来的怪物。

那绝非安全之地。

她飞过履带车,瞥了一眼从挡风玻璃后往外凝视的面孔,继续往前开。山顶附近几乎没有圆石,而那些石头怪还没有赶到那里。当然,瑞秋也还没赶到。在嗥兽抛锚之前,她得尽量跑得越远越好。但是然后呢?

她打开了大灯和探照灯。虽然石头怪在耀斑期间疯狂发育,但即便这样它们也许会害怕过量的耀斑光线。这办法值得一试。

山的岩壁越来越陡峭。没有可以降落的地方,除非她能飞到山顶。螺旋桨尖声轰鸣着。

眼前就是山脊,地势逐渐平坦。瑞秋狠狠地骂着脏话。峰顶到处覆盖着黏糊糊的粉红棉花糖。这片地盘的主人已经缩回到巨大的蜗牛壳里去了。

螺旋桨的轰鸣声从女低音降成了男低音。

灰白色的六腿怪物们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寻找着肉食,当瑞秋的高度降低时,它们转动硕大的脑袋斜视着她。它们动了起来,身影模糊。

接着她穿过这一片泡沫,开始往下坡滑行,但现在为时已晚,来不及降落了。嗥兽在岩石上方几厘米处行驶,速度太快了,而且还在加速。斜坡变得更缓,她走的仍是先前美狄亚人监控着牵引探测器时挑好的一条路径。但是嗥兽滑行高度太低了,如果她打开一个档位来刹车,裙板会刮到岩石,嗥兽就会翻车。必须要找一处平坦的地方——

她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事实告诉她根本不能停车。有十几只石头怪已经穿过了棉花糖。很可能是趁自己的同胞被困住,直接就把它们当成了垫脚石!瑞秋艰难地保持着理智,把精力集中在不要翻车上。那些怪物在这场生死竞速中毫不落后,甚至还有可能逐渐追上来。

铜腿挤在板条箱和车顶之间,把头凑向履带车的观察圆罩。这地方足够容纳他的头和肩膀。他看到了一个石头怪,其前腿盘绕在圆罩上,挡住了他的部分视线,正在啃噬玻璃。

地面上挤满了石头怪。看不见福克斯们的身影,但在他们刚才打洞的地方,有几个石头怪躺在地上,安静得不似活物,铜腿看到混战中有一根长矛刺出来。他朝下喊道:“试试探照灯。”

“没用的。”格蕾丝回答,可她还是试了一下。其他探照灯也跟着亮起,同她的光束汇聚到一起。灯光照耀下,那些扑腾着的石头怪发出刺眼的强光,即便隔着护目镜,仍然刺得人眼睛疼。它们转过身来,眯眼看了下情况,然后全都飞快地冲了过来。收割者尾巴上的青铜矛头深深地扎进一只掉了队的家伙体内,石头怪的血喷出老远,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它几乎立刻就死掉了。

那些有点破破烂烂的银色遮阳伞底下,如果还有福克斯活着的话,那他们现在算是安全了。所有的石头怪都聚集在车辆探照灯周围。它们喜欢这种光。

格蕾丝哈哈大笑,“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

“我可不敢这么说。我现在觉得安全多了。”怪物们不再撕扯探照灯了,反而互相扭打起来,争夺灯光下的一席之地。

“它们以为自己这是在干吗?”

“我们以前见过这种反应。”格蕾丝答道,“美狄亚上的生命对耀斑要么喜欢,要么讨厌。所有喜欢耀斑的生命形式,在耀斑期间都会跟预先设定好的一样尽量待在没有阴影的地方。比如,山脉的阴面就不是天生适合它们的生活环境。它们当中大多数还有高血压,以及极佳的能量储备。它们必须要在耀斑发生的短短时间内完成很多任务:出生,进食,成长,**,繁殖——”

“为什么?这能有什么区别呢?”

“佛里克索斯的耀斑能持续三刻钟,赫勒的耀斑就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必须得等它结束。看看瑞秋有没有呼叫过任何人。”

“好的。”

对讲机里的谈话铜腿似听非听。在山脉朝向热侧的山坡上,黑色的旗帜 肆意飘扬,几乎就在铜腿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仿佛都还在变长,趁着耀斑制造糖分。探照灯的光束中,团团乱转的石头怪们现在已经饿得够呛了,开始真正互相攻击起来。一大群为数更多的石头怪已经完全抛弃了这片山坡,密密麻麻地径直冲到海岸边。海浪间到处漂浮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海怪,石头怪们正涉水而入,想要抓住它们。

格蕾丝呼叫了他:“瑞秋没有呼叫任何人。闪电说她越过了峰顶。”

“好。”

“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没人有多了解她。唔……她不会在棉花糖上降落的。她也很可能会,因为那些蜗牛多半正躲在壳里。对吗?”

“但她不会。那太脏了。她会在朝向寒侧的山坡上停下来,或者再往前,在任何可以安全等待耀斑结束的地方,要是有的话。你觉得她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吗?”

“她并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在离热侧这么近的地方,她根本找不到,哪儿不是挤着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玩意儿?越是靠近热侧,竞争就越凶残。”

“那她就会一直走。要是她没坠车身亡,她会一路开回着陆城。咱们等等,‘莫文号’现在位于这颗星球的另一边。假设它一小时之后升起来,我们就可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一来,只要她平安无事,我们差不多马上就能知道。格蕾丝,你觉得她会不会想办法跟我们重新会合?”

“她不会迷路,不会停下来,从五十英里外就可以看到着陆城。她会直接回家的。好吧……”格蕾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疑虑。她按下一个对讲机按钮,“闪电吗?是我。你看着瑞秋越过了山顶,对吧?当时她开大灯了吗?”

铜腿心里正在琢磨,如果瑞秋死了的话,那些浪游者该有多恼火。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格蕾丝话里的含意。

“探照灯也开着吗?好吧,闪电。远程信号发射器在你车顶上,我希望等‘莫文号’升起来的时候,发射器已经准备好给‘莫文号’发条信息了,大约用不了一个小时,方位在寒侧以南……不,现在先别出去。看那帮野兽这么转着圈子跑下去,应该很快就会死于热射病了。等它们从车顶上掉下来了,你再去。”

石头怪们顺着山势往下,一路尾随瑞秋足有十二公里,直到别的东西引开了它们。

状如飞马的凶猛鸟类不见了。起伏的山坡上原本覆盖的是羽毛一样的小麦,现在却只剩下犹如收割后的残株,残株上略微可见有什么东西在动,黑点时隐时现。兴许,那是无数只老鼠?

不管是什么——它们是肉。十二个石头怪四散分开,在残株间穿过,硕大的脑袋啪嗒啪嗒咬个不停。瑞秋身体前倾,靠上挡风玻璃,以加快速度。在她身后,三个石头怪聚集在一面金色的罗马盾边……那是一头隐藏在羽毛状小麦间的类似乌龟的生物,现在却暴露在外,束手待毙。石头怪们把它翻过来,撕成碎片吃掉,然后继续前进。

嗥兽穿过岸边,滑到流水上方。

每一片猩红色浮渣上都开出了一大朵绿花。瑞秋通过调整自身重心,在花茎之间游走。她的速度正在下降,但海岸现在已被她远远抛在身后了。

那十二个石头怪全都穿过了残株,飞也似的冲下坡,钻进水里。瑞秋屏住了呼吸。它们会游泳吗?它们潜在水下,可能是在喝水或散热,抑或两者兼而有之。现在,它们向上弓身,寻找空气。

嗥兽滑行到水中央,停了下来。

瑞秋鼓起勇气,关掉了超驰控制模式。嗥兽降落下来,在水面上方吹开一处浅凹,盘旋在空中,搅动起一层细细的水雾,很快便弄得瑞秋浑身湿淋淋的。她等待着。不管怎么样,至少电池在重新充电。只要给她时间,她就能拥有一台能开能飞的嗥兽。

朝向热侧的海岸一片漆黑,那是无数只跟老鼠差不多大的小动物。它们把羽状麦田啃得干干净净,但是现在它们在做什么呢?盯着瑞秋看吗?石头怪们注意到了。它们笨手笨脚地涉水而出,一旦上了岸,行动就看不清了。六条腿的白色掠食者和只有丁点大的黑色猎物把河岸搅成一团。

似乎是命运女神给了瑞秋一个喘息之机。水面看着空****的,唯见猩红的浮渣和上面巨大的花朵。但谁也说不准等到耀斑结束时,水底会挤满怎样的生物。瑞秋也可以等。寒侧的河岸看起来很是安全……尽管也跟先前不一样了。耀斑爆发之前,岸上覆盖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铬黄色矮树丛。此时灌木丛虽然还在,但顶端却被一层绵延的银色花朵所遮蔽。一团团昆虫聚集而成的云团也还在,不过昆虫的种类可能变了。

不知什么东西像是踩着高跷,正从上游向她走来。那东西泰然自若,走得不紧不慢,一路频频停下。瑞秋一边盯着它,一边试起了对讲机。

岸上,有两个石头怪首尾相接,正在**。

上游那东西似乎是一只巨大的银色盲蛛。它的腿很细,长得几乎可以在河上搭桥了,躯干却小得不成比例。它不时停下来,用前腿上没有拇指的手爪伸进水中深处。那些手又粗又短,包裹在外壳里,快得惊人。手探入水中,立刻便又抬起,抓着一个挣扎中的猎物,然后送到嘴边。那东西的脑袋宽宽扁扁,像一只眼睛鼓起的蛤蜊。它顺流而下,动作优美从容,仿佛有的是时间……而且比瑞秋方才以为的体型更大、速度更快。

休息得足够久了。她打开后喷气口。嗥兽滑过河流,上了河岸,停下来,推挤着灌木丛。

盲蜘蛛跟在她身后。先前那十二只石头怪里,有十只正在涉水过河。屁股一沾到水,这些六腿的野兽马上用四条腿站起来保持平衡,然后再变成双腿站立。两条腿站着时,它们稳得令人惊奇。也许它们把尾巴拖在河底的淤泥里,起到锚的作用。老鼠们也来了,成千上万,在一片片猩红浮渣间游动,如同一块黑色地毯。

瑞秋启用了升空模式,只用了十五秒,这足以让她飞到那片银花覆盖的灌木丛上方。在气流冲击下,形如睡莲叶的银花低头垂首,但地面效应却拖了她的后腿,让她提不起多高的速度。云集的飞虫将她团团围住。一道道黏稠的细丝从宽阔的银色莲叶间射出,有时会粘住虫子,有时则会撞上螺旋桨或是地面效应裙板。

她在寻找之前那片清理出来供福克斯扎营的场地。神射手,那只焦躁不安的守巢两足雄性动物,如果他还活着,他就应该还在那儿。她找不到灌木丛里的那片空地了。她忽然想起来,考虑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些怪物,神射手不在这儿倒是件幸事。

但她独自一人,深陷恐惧。

盲蜘蛛在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走着。灌木丛沙沙作响,显露出跟在她身后的十只石头怪的身影,它们在行走中突然转身,扑向花朵下方的不知什么东西,匆匆吃下,然后又沿原路前进。至于那些像老鼠又不是老鼠的食草动物则完全不见踪影,只是在她身后,到处都有一棵棵灌木倒下。

但是当燃料电池把动力注入嗥兽的电池时,它们就都被甩在身后。

瑞秋按照阿尔戈和高速气流作为指引,向南朝着寒侧而去。她累得不行。大地正在变暗,越来越红……她突然想起来,耀斑即将结束了。

他们周围到处都是六条腿的石头怪,车顶上还有几个。它们全都死了,死于中暑或脱水。数量多得多的石头怪正沿着环形海岸边聚集。现在它们向山坡上蜂拥而来,仿佛一道银浪。一边前进,一边结成对,两两在岩石间停下来**。

一波波石头怪数量在减少,从探险队周围扫过,逐渐消失。现在,山峦上布满了翻滚蠕动的形体: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它们变成十二条腿的怪兽啦,”铜腿说,“看看那些肚子有多大!嘿,格蕾丝,这些野兽本身是不是也比刚才大了?”

“必须的,它们得下蛋啊。你别分散我的注意力。”

对讲机亮起了。格蕾丝才不会留意这么不起眼的事儿。成对的石头怪们变得越来越安静,但彼此仍然头尾相连。铜腿打开了对讲机。

闪电的声音传来:“我连上了‘莫文号’飞船上的值班员托夫勒。”

“好的。托夫勒,我是米勒。我们有紧急情况。”

“真是遗憾。”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欲睡,“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呢?”

“你得呼叫着陆城。你能帮我接通吗?还是我录一条语音消息给你?”

“我们看一下……”声音消失了。铜腿看着附近的一对石头怪从彼此身上爬开,厚重的躯干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原本让躯干显得更长的胀鼓鼓的肚子,此时变成了位于中腿和后腿之间高高鼓起的一坨。变化的速度很快。怪物看起来相当瘦削,除了那坨硕大的圆球形肿块之外,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它们用前腿和中腿在地上刨着,挖个不停。

“米勒,你最好还是录音吧。等他们注意到我们信号的时候,都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我们差不多再过一小时就能联系上他们。”

“好——”

“但我也不知道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听着,米勒,我们的星际通讯激光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在这样的射程内,我们可以融化一座山,或者烧开一个湖,而且还能准确地——”

“该死,托夫勒,有麻烦的又不是我们!着陆城有麻烦了,而且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呢!”

“哦?好吧,那你录音给我。”

“致着陆城市长卷毛·杰克逊。我们已经平安度过耀斑期,但不知道福克斯们是否幸存。浪游者瑞秋·苏布拉马尼亚姆正驾驶嗥兽前往你处。虽然她毫无理由认为自己很危险,但她确实很危险。等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她了。如果你们行动不够迅速,美狄亚上的人类殖民地可能在年内就会消亡。你们要调度每一台能够调度的车辆……”

耀斑已经结束很久了。她驶过一如往常的红色地貌,大灯、尾灯和探照灯的白光形成一个圈,将车身笼罩其中。她如饥似渴地寻找着农用灯的灯光,那是太阳的颜色,是飞船上阳光的颜色,那标志着她即将回到着陆城。

但她更渴望着那些能够杀死石头怪和盲蛛的真菌。她憎恶它们不依不饶的追逐、怪异可怖的形状、想吞噬她的欲望。她憎恶的就是它们本身!让它们腐烂吧,无论是慢还是快。然后花三个小时横穿海湾,再花半个小时,找到那片遍布碎石的通道,沿路疾行,下山,往那片蓝白色的光芒而去。

前方就是海岸线。

不祥的血色怪兽在海岸线上团团乱转,一个接一个地转向嗥兽。

瑞秋胡乱咒骂了一通。她见过这些东西。探险队的探照灯之前盯死过一条巨大的多足怪,这些东西都是从它身上钻出来的,是一些跟狗差不多大、没有尾巴的四足兽。耀斑期间必定有众多身形庞大的多足怪遭了殃,致使大量寄生体活了过来,即便是在耀斑结束后这么久,依然有这么多活跃着。

不仅仅是活跃。它们像跳蚤一样蹦跶……朝瑞秋扑来。她转向热侧。现在她感觉有气无力,但凡有那么一只,就可以把她从车座上撞下来。

她背后的那帮尾随者也跟着转向。又有两个石头怪掉了队,还有八个在后面,接着是那只大蜘蛛,以及一大群甩不掉的原始老鼠,此处已经没了灌木丛,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成群的昆虫。瑞秋的理智告诉她,它们未必像自己想的那样,都是冲着她来的。可是它们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她又没多少肉,蜘蛛也没那么饿。它不时地往底下伸出爪去,薅起一只原始老鼠,有一回它甚至抓起一个石头怪,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石头怪咆哮着乱咬一通,虽然最终死在蜘蛛蛤蜊般的嘴里,但也刨出了蜘蛛的一只眼睛。

石头怪们在吃原始老鼠,但它们必须时不时飞跑到水里冷却一下,然后再从血红色的四足兽中间杀出一条血路,返回岸上,边杀边吃。老鼠们则在啃食那些黄色的矮树丛,至于那些小小的可能是虫子的玩意儿又是吃的什么,谁知道呢?它们到底想要瑞秋什么呢?

又走了几小时,海岸向南弯折,现在成了白花花一片,微微染了些其他颜色:那是绵延的盐壳。瑞秋的气候防护服效果很好,但脸和手还是觉得烫。刮来的风热乎乎的,那是阿尔戈发出的热量,加上之前耀斑的余热。盲蛛解决了热的问题。它涉水远离岸边,超过了那些红色寄生体的活动范围,对瑞秋视若无睹。

时间仍在流逝。她眼中所见的血红色寄生体数量变少了。有一次,她看见盲蛛的蛤蜊嘴里咬着另一个石头怪,那六条腿的怪物用牙齿撕扯着蜘蛛的脸……已经瞎了的那一边。喜欢耀斑的生命形式很快耗尽了自身。那些树……

瑞秋用探照灯扫了一圈:“黑人头发”般的地被植物不见了;昆虫聚成一团黑雾笼罩在**的泥土上;但这些树确实是毛茸茸的,轮廓形如汤匙。这些树在美狄亚上分布的有多广?她也可能跑错了地方……

她向左转,往山上驶去。

前方是低矮的山峦,是新生的,到处有棱有角。又走了不到一公里,瑞秋转向,与山脉平行行驶。这条通道原本就极为狭窄,她可能会直接错过。她放慢了速度,然后不耐烦起来,又再度提速。这条通道虽然很窄,却很笔直。也许她会在尽头看到一丝农用灯的光芒。她留意到云层正在堆积,于是开始咒骂,想赶走要下雨的念头。

光芒真的出现了,它绝非一丝微光。

她看见了一个太阳,一个白色的太阳,一个真正的太阳,照耀着山脉——仿若耀斑再临!但佛里克索斯和赫勒仍是两个正在西沉的粉红色光点。她猛地转向强光所在的方向。上升的地势减缓了她的速度,她想起那只蜘蛛还在背后不慌不忙地尾随,她没有回头看。

亮光变得异常耀眼。她进一步放慢了速度,既迷惑,又害怕。她把护目镜拉到眼睛上。现在好一点了,但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岩石通道尽头那道炫目的万丈光芒。

她驶入了通道,驶入了强光,驶入了那个地平线上的太阳。

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

石墙边布满了车辆:飞行车、牵引探测器、卡车、改装成消防车和救护车的履带车,凡是可以自行移动的东西都在那儿,每一辆上都堆满了农用灯和电池,所有的农用灯都亮着。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瑞秋沿着那条通道向前滑行。在前方那片红色幽暗中,她觉得自己辨认出了人形的身影。

他们是人类。看到浓密的灰白头发,她认出了卷毛·杰克逊市长。

最后,终于,她放慢了嗥兽,落到地上,然后跨下车座。那些人形朝她走来,其中一个正是卷毛市长。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死紧,就算疲劳令她的感受变得迟钝,也仍然被他捏得生疼。

她眨了下眼睛。

他怒骂着,放下她的胳膊,转过身面对着通道。着陆城有一半的人都站在这儿,往光亮的通道那头看去,不理会瑞秋……完全忽视她。她没有试图用肩膀在他们中间顶出条路来,而是爬上嗥兽的车座看去。

它们来了:六个石头怪聚集在蜘蛛的大长腿下,原始老鼠形成了一块黑地毯,全都裹在一团明亮的微粒中,是那些昆虫。怪物们沿着明亮的通道漫步而来,围观的人们向后退开。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到了亮光终止的地方,尾随瑞秋而来的怪物们也停下了脚步。

卷毛市长转过身来,“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下,说不定有什么东西会跟着你的光跑?你那灯跟耀斑的颜色一个样!你一路经过了六个地域,每一个地域都有独特的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结果你把它们都给带到这儿来了,你个没脑子的怂包!那乌泱泱的一团里边得有多少种昆虫?其中又有多少会把我们的庄稼啃个精光,然后再被毒死?地上那些黑不溜秋的小东西也是吃草的,对不对?这些全都是喜欢耀斑的生物,你倒是把它们全带到这里来繁殖!下一次耀斑发生的时候,也就是美狄亚星上的人类最后一次有东西吃的时候了!当然了,你自个儿是安全的。你只需要飞到另外一颗星球上去……”

把耳朵堵上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脑子给掐灭了。瑞秋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晕过去。她很可能是被带走的,而不是被扛走的。她的下一段记忆开始时,那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她置身于家里的灯光之下,四周充斥着家的声音和气息,在自由落体状态下系着安全带,她已经在冲压动力网际飞船“莫文号”上了。

沿着弯弯的墙,移动动力装置和其中一辆履带车终于离开结了盐壳的区域。他们现在行驶在被烤得滚烫的焦土上。嗥兽停在地面效应筏台中央,周围是一堆堆的板条箱,现在只有愿意穿宇航服的人才能用得上它了。剩下的四个福克斯都在履带车里。阿尔戈不在摄像头范围内,几乎是在头顶正上方。画面移动着,并随着殿后的那架履带车的动作而下降。

“不,那些畜生实际上并没有造成任何危害,我们自己造成的危害反而更大。”卷毛市长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博格上尉。他正在看全息投影墙,手里端着一杯凉了的咖啡,“我们把每一盏农用灯都从农田里搬了出来,全部放在通道上,对吧?而那些喜欢耀斑的生物就会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死掉。按照生理构造,它们其实承受不起超过几个小时以上的耀斑时间,也就是两个太阳同时爆发耀斑时所释放的照射剂量,而同时,它们的生理构造也不允许它们离开耀斑光线。也许有一部分昆虫确实繁殖了。也许体型大一些的生命形式在毛发中携带了种子和虫卵。我们知道,把灯一关,那些六条腿的动物就会想要产卵,可到那时它们并没有准备好。现在那并不要紧。我觉得我应该……”

“所以你们毫发无损地从那边出来了?”

“那倒也不是,蝗虫伤到我们了。我们搬走农用灯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可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灯放回原处。这么干不对。有些讨厌耀斑的虫子正等着尝尝咱们的玉米呢。”

“太糟糕了。”

“还有橡树林里头,一窝B-70杀死了两个孩子。”

博格船长明显心不在焉,“你可真把瑞秋整惨了。”

“那倒是。”卷毛说,既不得意,也没道歉。

“她差点得了紧张性精神症。在她肯跟任何人开口说话之前,我们只能把她送回到‘莫文号’上去。卷毛,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相信自己并不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呢?”

“我觉得我会说没有。谁会愿意那么干呢?”

博格船长改成发号施令的腔调:“我不喜欢说些很幼稚的话,尤其是在你面前,卷毛,但最好的办法可能是把她当孩子哄一哄。问题在于,瑞秋在美狄亚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你真是扎心了。”

“她甚至提都不提回来的事儿。她不喜欢美狄亚。她不喜欢这里的光线,不喜欢那些动物,也不喜欢福克斯的繁殖方式,太血腥了。她跟着你的动力装置探险队辛辛苦苦折腾了三十多个小时,回来累得要死,又一路被噩梦般的怪物追着跑,等她终于跑到了安全的地方,你还骂她是个既危险又没用的白痴,她还真的相信了。她甚至在美狄亚都没有跟谁上过床……”

“什么?”

“没关系,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当然也有可能,这细节至关重要,不过还是别讨论这个了。卷毛,我已经试过了官方发行的美狄亚记忆录影带,等咱们重返贸易圈,本来可以试着兜售一下的——”

卷毛的眼睛瞪大了,“哦哦哦——他妈的!”

“你想明白了,对吧?那盘录影带真是糟糕的体验:不愉快,不舒服,很丢脸,很累人,很可怕,而且还没有桃色桥段。那就是瑞秋对美狄亚的看法,再没别的了,没人会喜欢这儿的。”

卷毛脸都白了,“那咱们该怎么办?把瑞秋的设备放到别人身上?”

“我才不会戴呢。对于自己的隐私,没有哪个浪游者真的特别在意,但总也有点儿底线。那美狄亚人呢?”

“谁?”

“你就找不到一个有不出风头不舒服综合征的家伙吗?”

卷毛摇摇头,“我会四处打听一下,但是……不行,我可能不会。都没人愿意睡她,这样你还不明白吗?明知道她会把这段记忆兜售给千百万个陌生人,什么样的男人还肯跟这女人在一起?呵呵。”

履带车已经停下来了。人类的身影走出车外,穿着紧身压力服,头戴透明球形面罩。他们围着地面效应筏台走来走去,开始拆卸板条箱。

“她差一点儿就把我们都给灭了。”

“她会做一辈子录影带的。每当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起美狄亚的时候,每一个观众就都知道她对这个星球是怎么想的了。”

“那我们会怎么样?”

“哦……我们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见识过什么叫潮流事物。等到我们重返文明世界的时候,兴许这种什么记忆录影带都变成老古董了。”

文明?那反义词是什么呢?答案卷毛心里清楚。他转头继续盯着投影墙。

“就算没有……我也会回来的。我会带回来另外一个像瑞秋那种人形自走记忆体,但比她更灵光。行吗?”

“要多久?”

“转一圈,然后返回美狄亚。”

那是六七十个地球年。

“好。”卷毛说,因为肯定没办法说服她走更短的路线。他看着身穿银色衣服的人在给太阳能镜搭建框架。在热极甚至连风也没有,显然也根本没有生命。他们曾经为此担心过。但卷毛看到的是在未来的数百年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威胁到着陆城的电力供应。

“如果美狄亚会成为文明的一种回流,一片农民的土地,只要农田是安全的,那这就是件好事儿。”卷毛转身对珍妮丝·博格这样说。但是,这位浪游者的双眸中没有美狄亚上的任何东西,她的心已经飞向了霍文戴尔星。

Copyright? 1990 by Larry Ni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