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势力 地穹

THE EARTHVAULT.

罗 夏

Luo Xia

当地球失去了引力,

人类文明将何去何从

作者罗夏,曾用笔名赤膊书生,一个想让科幻流行起来的创作者。已有数篇科幻小说收录于《流浪星球》《作品》,《冥王星密室杀人事件》入选《2016年中国悬疑小说精选》。

天空流浪者

“林,你为什么想回去?”这是林今晚听到的第一句话,布仁楚古拉毫无征兆地发问。当时林正在墙上行走,巡视整个洞穴。几十支火把斜插在石缝中,火焰扭曲成直角,像伏倒的金色麦穗。

“不安全感。所有人都飘着的不安全感,我受不了这个。”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布仁楚古拉,发现他的腰间没系安全绳。他的心理素质还真是硬,林想。

“难道就没有让你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吗?”布仁蹙眉。

林出神地望向山外的夜空,有些心不在焉,“你有吗?”

“当然有,我想回去看看草原。”

林轻笑一声,“连蒙古话都不会说的蒙古人就不要这么情怀了吧……我敢打赌,真正的草原你一次都没见过。”

布仁的眼神黯淡下来,“正因为没见过才想见。”他停顿一下,声音更低了,仿佛自言自语:“以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真正蒙古人的生活:一个人骑着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什么也不带,只背一条羊腿。黄昏时随便找一个蒙古包投宿,主人把他背上的羊腿解下来,然后杀自己的羊待客。第二天主人送客时,又给他换一条新的羊腿背上。这人在草原上走一大圈,回家的时候还是背着一条羊腿。 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不过应该没机会了吧……”

林愣怔了一会儿,说:“说起来我也算有理由的,我想找到渊龙,算吗?”

“渊龙……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说?”

林说:“总要有希望,我不想大家这辈子都这么飘来飘去。”

林其实真的没对渊龙的真实性报以期待。没人知道渊龙具体是什么东西,它只是一个代号,或是一个传说。有人说渊龙是一种活跃在地层深处的怪兽;有人说渊龙是一种未知的自然现象;还有人说渊龙只是天空流浪者编出来自我安慰的谎言。不管哪种说法,渊龙都指向那个斥力产生的终极秘密。人们坚信,斥力的出现是因为有个东西在地底深处作祟。

其实像今晚这样的对谈是很少的,林和布仁从不闲聊,连必要的交流也尽量从简。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极力避免被他人看穿。

大多数时候,布仁楚古拉都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像一块阴影中的石头,沉默而坚硬。当他坦诚地和林交流时,或许意味着他真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果然,一阵默契的沉默后,布仁收起刚才无意间流露的一丝脆弱,脸上瞬间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他开口了,口吻严峻:“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瓦斯储量越来越少。”

林说:“食物也不多了。”

“还有药品,尤其缺扶他林和吗啡。生病的人数在增加。”

林摇摇头,“所有东西都缺。但这不是重点,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林转过身去,指着洞穴中熟睡的众人。布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牢牢贴在墙上,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摁住。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盖着棉被,其余的则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着。

布仁楚古拉说:“我也感觉到了,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别说他们,连我这样的身体到晚上都有些吃不消。”

林说:“我下过命令,只有老人和孩子可以得到棉被。但作为族长,你也有一床棉被的使用权。”

布仁楚古拉摇摇头说:“不用。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软弱的人。”

林愣了一下,心里晃过张禹的身影——那个危险的身影。他明白布仁楚古拉的意思——他说的“他们”,不仅仅指族人。这个肤色黑里透红、像棕熊一样壮硕的蒙古汉子,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粗糙。

林把心绪收拢,然后轻叹一口气,继续讨论当前的困境:“其实这是我的失误,我在制订战略时忘了考虑一个重要因素——由于臭氧吸收紫外线的原因,同温层并不同温,实际上热下冷。我们越往下走,气温就会越低……如果原计划不改变的话,可能会发生大幅度减员。毕竟我们部族老人和孩子的比例很大。”

布仁楚古拉说:“要不干脆停下来。过去五个月我们才往下走了不到三公里,不急这一时。”

林说:“停下来也不是办法。根据我测算的历法,一周以后就要迎来下一次潮汐。目前平衡点的质量太小,不足以抵挡潮汐,它会被潮汐冲到更高的地方。我建议暂时把老人和孩子留在根据地,派遣精锐继续向下界进发,等找到更稳定的平衡点之后再派人回来接他们。”

正常情况下,物体受到的斥力是均匀的,不同质量的物体拥有不同的悬浮高度,在这个高度上,该物体的斥力和引力达到平衡,因此被称为平衡点。处在平衡点上的物体,向更低处运动时,将会明显感受到斥力的阻挠;而向更高处运动时,则会缓慢回落到平衡点,这说明引力仍在起作用,只是由于地球本身质量减小而变小了。

但平衡点的高度并非是完全固定的,根据林的测算,每七天会有一次斥力大爆发,这被林称为“潮汐”。斥力潮汐就像从大地弥漫向天空的洪水,会将既有的平衡点抬高。一旦平衡点上升,那他们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林将他的分析告诉了布仁,并提出了权宜之计。布仁楚古拉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他们暂时留下后,一旦遭遇其他部族的劫掠,那他们性命难保。”

听到布仁的回答,林既觉得遗憾,又有些庆幸,在他潜意识里,这条“弃卒保车”之计,颇有考验的成分。只有对伙伴不离不弃的人,才有资格做首领。

林点点头说:“确实如此,但一周时间根本不够我们找到拥有更低平衡点的岩体。”

“实在不行,升高就升高吧,又不是没升高过,大不了重来。”布仁楚古拉有些无奈地说。

林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还有一个办法,但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什么办法?”

“算了,斥候小队还没回来,我的推论没办法验证。”

“斥候小队……”布仁艰难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知道布仁想说什么——斥候小队已经出去太久了,按惯例他们两天前就该回来。布仁摆了摆手,“你先说办法,凡事都要验证就来不及了。”

看着布仁焦灼的样子,林终于说出了关键计划:“天峡。”

天峡的质量足够大,抵挡一次潮汐肯定没问题。布仁的声音兴奋起来:“你是说我们现在身处天峡附近?你找到定位方法了?”

林摇了摇头,“我们只有一个温度计,能大概推算高度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做到精确定位?这个定位是别人做的。上次大战之后,我在洞穴里找到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这个洞穴的位置。”

布仁惊疑道:“你是说上一个在这里的部落研究出了定位方法?”

林说:“是的,标注显示我们离天峡不远。”

两周之前,这个洞穴还被另一个部落占据着。布仁楚古拉带领手下的战士打了一场硬仗,把这个洞穴抢了过来。大战结束之后,大家都在忙着抢食物、饮用水和瓦斯背包,只有林拿着敌人留下的地图详细研究。

布仁说:“怎么不早告诉我?具体距离有多远?”

林说:“据比例尺测算,直线距离大概七十八公里。”

布仁笑了:“这还叫不远?瓦斯背包根本就不够飞七八十公里。”

林说:“派一个最能飞的人,带上三个瓦斯背包换着飞。他身上绑一根大号麻绳,等他飞到天峡,用麻绳牵一座桥,我们沿着绳子爬过去。”

“哪怕绳索储量够,又有斥力加持,这种长度的绳索重量依然惊人。”布仁苦笑了一下,“而且,明确告诉你没人能带着三个背包飞那么远,因为我就是最能飞的人。”

林说:“那还是算了,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沉默再一次降临,两人都感觉到了情势的严峻。

布仁突然猛拍一下林的肩膀,说:“放轻松,只要我们不倒下,什么事儿都能趟过去。你先去睡,今晚我来值夜。”

林没有跟布仁客气,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休息了。他走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岩壁上躺下,将腰间的安全绳又紧了两圈。他其实知道安全绳并不安全,在这个地方,没什么是真正安全的。

一股寒气袭来,林强忍着不用棉被御寒。在闭上眼的一刹那,他看见与月亮反方向的夜空中升起一道彩虹。由月照产生的月虹原本是极为罕见的大气现象,但现在,在这距离地面两万米的高空中却并不鲜见。清朗的夜空就像一块法兰绒衬布,衬出那道月虹边缘蒙蒙的白光,显出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美。

对天空流浪者来说,这是一种别样的安慰。

预 兆

这天晚上,林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曾经的林和现在很不一样。

那时,他在西南山区的一所学校念书。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智商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他还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那个地方的,所以他选择用一种极度轻蔑的姿态与周围的人相处——从不主动与人交谈,对别人说的话也漠不关心,只是一个人默默读着书,似乎只有那些孕育思想的人,才能真正与他沟通。久而久之,大家都疏远他,就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仿佛他只是跟第一名捆绑在一起的某个名字。

直到那天清晨,天上胧月微明,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在山间回**。林拒绝做操,坐在单杠上看那些年轻的肢体在风中起伏。随着那些扬起的手臂,他的目光忽然被西北方向的低空天际所吸引。那里出现了一条白中带蓝的弧状光带,颜色和电焊发出的光差不多。那光带并不宽广,但在尚且昏沉的天空中已足够显眼。

接着,操场上的很多孩子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们也注意到了那条狭长的光带。这让他们感到好奇,开始交头接耳。守操的班主任们却没有太在意这些,他们只顾着训斥停止做操的学生。那光带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坟茔上的鬼火,林不禁看得入神。那是什么?无数学生和林一样疑惑着。这时,林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如同一道闪电在心中炸裂。

地震光!这三个字差点直接从他嘴里蹦出来。

书中的文字清晰地浮上心头:地震光是一种地震先兆现象,是岩层在巨大应力作用下积累大量静电时造成的空气电离导致的。当以极高的速度将两侧岩层挤压到一起时,这一过程中释放的大量电荷将以等离子体放电的形式显示出来。

地震光的出现意味着强震级、高烈度的特大地震即将到来。

林从单杠上跳下来,一路飞奔到操场。他大吼大叫,声嘶力竭,告诉所有人地震要来了。但根本没人愿意听他说什么,他们本能地厌恶这个读了很多书的异类,觉得他口中那一大串听不懂的科学名词是对自己智力的羞辱。

地震光越来越炽盛,林知道时间不多了。他不想死在这儿,他是要离开这里去做一番大事的人。

于是,他决定独自逃跑,为了心中那个说起来很自私的信念。

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朝远离学校的方向跑。没跑出多远,大地就开始剧烈晃动。

最终的结局比他预判的还要惨烈。在地震中,周围一座山的山体发生整体断裂,形成一块比整个学校还要大的巨石。那块山岩在气流作用下滑翔了四百米,正好砸在了学校的操场上。林是唯一的幸存者。

之后的许多年里,那些罹难同学的姓名和模样他都忘了。唯独记得某个年轻的班主任,他在逃出校门时跟她偶然的匆匆对视。她看起来刚刚大学毕业,穿着一件土气的黄色毛衣,但从眼神里,林看得出来老师跟自己是同一类人,渴望走出大山。

林成功逃了出来,她永远留在了那里。

在媒体的采访里,林没有提到他曾预测了地震的发生,却没救下哪怕一个人。但他常常想,也许当时换一个人去告诉大家,结局就会不一样吧。后来的小城生活中,虽然没人知道当时的真相,但每当别人议论到这件事时,都会将他置于舆论的风暴中。这些议论甚至给他一种错觉:他应该死在那场地震中,似乎这样才是正确的。

后来林就变了。特别是在博士毕业后,他放弃了在名牌大学搞物理研究的机会,而是去做了野外求生教练。这是从前的他绝对不会考虑从事的职业,但现在只有这份职业能给他成就感。在漫长的人生中,他改掉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开始学习如何与身边的人相处,如何在自己的底线内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们的需求,进而学习如何控制他们、如何让他们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当他下定决心做这件事的时候,发现这其实很简单。他很快就做到了——无论走到任何地方,他都是人群的中心,对纷繁现实的每一个变量都充满惊人的控制力。但他做这些不是为了权力欲之类的东西,而是不想重温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以及它所带来的绝望。

那时他交往过一个女孩儿,但女孩儿最终离开了他,理由是他“对身边的一切有一种病态的保护欲”。

也许那女孩儿说得没错,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如果不想让悲伤的事情发生,那就学着去主宰一切。

接着,梦里的场景倏忽变换,他看见自己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进入了另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斥力潮汐初次爆发的那一夜。

人潮涌动。面前是巨大的银石大厦,霓虹灯发出雾蒙蒙的光。他感觉有点眩晕,身体好像变轻了。一声地崩山摧般的巨响,眼前的银石大厦像一棵垂死的树一样被连根拔起。他看到了商场和地面的接驳处被撕裂,钢筋被拉扯得狰狞虬结,碎石横飞。当钢筋承受不住巨大的应力而断裂时,三十层高的大楼冲天而起,像一枚火箭,射入茫茫夜空。

所有的人造物,连同厚厚的土壤层、植被,但凡地表能看到的一切,都被斥力冲向了天空。当然,还有人类本身。那晚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飞。数不清的沙石、砾岩朝上方喷涌。

痛苦和死亡的交响乐在天空中奏响。

由于人也在高速上升,相对于那些砾石的速度较低,使那些沙石看上去如同静止了一样,宛若一堵高墙。林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身处一口纵贯天地的深井中。他努力想从这口井爬出去,但每爬一步,井口也随之升高。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爬出去了,一股溺水般的窒息感向他袭来……

这时,林被人推醒了。

只见布仁的瞳孔布满血丝,面容是尘土一样的颜色,一种极端愤怒的情绪爬满他的脸,像冰封湖面上开裂的纹路。林注意到,这种愤怒的情绪下,还夹杂着焦虑,甚至是恐惧。

他说:“出事了,你出来看看。”

林站起身,沿着墙壁走到洞口。布仁递给他一个瓦斯背包,这种背包有大号篮球包那么大,底部是个像氧气罐一样的圆柱形金属罐子,上面布满斑驳的铁锈。布仁将看上去新一点的那个给了林。

林拧开背包底部的红色安全阀,摁住把手上的开关,一股气体从背包后部喷出,他跟在布仁后面飞出山洞。刚一出洞口,林就感受到了明显来自大地方向的斥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不断往天上推,他加大了气体的喷出量,艰难地稳住身形,悬停在半空中。

布仁的飞行技巧则要娴熟许多,他已经飞出了些许距离,在前方不断朝林招手。林赶了上去。

今天阳光很好,晨雾很快散了。放眼望去,空中飘浮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峦。在飞离地面的那一天它们大都解体了,所以看上去有些奇形怪状。

天空成了大地,大地成了苍穹,林的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大约飞行了二十分钟,林停了下来。他在心里精确计算着时间,如果再飞下去,瓦斯的存量就不足以让他们返回了。布仁也停了下来,他用手指向九点钟方向。林望过去,看到了布仁想让他看的东西。

那是一座悬在空中的小山包,似乎是从山脊上断裂下来的一部分。上面杂花生树,几具尸体挂在空中丫杈的枝条上,像树上结出的硕大饱满的果实。由于树枝的牵绊,他们没有被斥力吹向更高的地方,但身体中的血液在斥力作用下向外喷出,形成一朵朵烟雾状的红霞。

他忽然明白梦中那古怪的窒息感从何而来——那是某种预兆,现在应验了。

安 安

斥候小队一共八个人,林飞近一点数了数,只有七具尸体,还有一具应该没被树枝挂住,被斥力冲到更高的地方去了。

他们都是部族的精英。自从上一次出去探路后就没回来过,现在林找到他们了。布仁楚古拉用冰冷的声音说:“林,你验一下尸吧。”

林先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小咕噜、赵煜平、申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过去,不会有错。他觉得一阵胸闷,因为这群人是他派出去的。

他小心翼翼转过头去,不让布仁看见他的眼睛。

死者致死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些身中箭伤,有些则是割喉。那些插在尸体上的箭枝也很奇怪,它们尾部的翎毛是赤红色的。林熟悉的部落中没有一个使用这样的箭。

更奇怪的是,这些尸体出现的位置很蹊跷,正常情况下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里距离根据地如此之近,没有任何一支武装力量可以在这儿无声无息地杀死八个人。而如果他们是在别处被杀,在空中失去瓦斯推力的他们则会被斥力推到更高的地方,而不是平行移动到这里。因此,这里绝对不是他们遇害的第一现场。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更低处遇害,被斥力推到目前的高度,然后被树枝挂住。但林清晰地记得自己给他们的命令:只准在水平方向移动,不许进行沉降操作,“高度”是天空流浪者最敏感的一个参数,随意向更低处进发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不清楚低处的岩体分布状况,一旦找不到落脚点而又把瓦斯用尽的话,很可能被斥力推到外层空间的无氧区域,因为人体质量对应的平衡点位于外层空间,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

难道是被风吹过来的?林在心里考量着这种可能。随即他否定了这个想法:这里处于无风带,他们不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林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画面:一群敌人背着死去的人在大雾中飞行,趁着众人熟睡之际把尸体挂在树上。敌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示威吗?

林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目光忽然被远处树枝上影影绰绰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操控背包飞过去扶住树枝稳住身形,发现树枝上还挂着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女孩儿,林不认识。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她一袭黑色紧身衣,肤色白皙如盐,几缕乌黑的耳发微卷,背后的双刀用绶带紧紧地绑在身上。她的眼睛大而黑,像葱茏的灌木,那双眼睛盯着林,冷漠又警惕。林注意到女孩儿的侧脸沾了些血污。

林一手抓住树枝,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到身前,示意自己没带武器。然后他控制着瓦斯背包,慢慢向少女靠拢。但那少女还是猛地抽出了双刀,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林的眼睛。

还没等林开口,少女率先说道:“这些人不是我杀的。”

林微微一笑,“我有说是你杀的吗?”他故意把目光扫到别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可以叫我林。你的名字是什么?”

眼见林的反应比较淡定,女孩儿紧绷的双肩也略微放松下来,她说:“我叫安安,平安的安。”

林点点头,说:“这些死去的人是我的朋友,你认识他们吗?”

安安说:“不认识。”她的语气显示出她对这些人的生死毫不关心。

林又问:“你为什么独身一人,你的部族呢?”

安安说:“我没有部族,向来一个人。”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的瓦斯耗尽了,被风吹过来的。”

林知道她在说谎。第一,平流层的流浪者基本都会加入某个部族,单打独斗是很难活下来的;第二,这里是无风带。但林没有拆穿她,继续问道:“你被吹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儿了吗?”

安安点点头,“对,那时他们已经死了。”

这时林听到周围响起了窸窣人声,很多族人听说了消息,已经陆续赶到。布仁正指挥他们把尸体运回山洞中。林扫了一眼赶到的众人,果然有那张他不愿见到的面孔。于是他对安安说:“既然人不是你杀的,就走吧。我把背包给你,待会儿我让他们来接我。”

根据既有的线索,他基本可以确定人不是安安杀的,如果现在不放她,待会儿她就走不了了。

安安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正当她要攀着树枝爬过来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像刀锋一样冷冽的声音:“林,你这是在怜香惜玉吗?你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

林转过身去,看见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他的肌肉虬结,浑身充满爆炸般的力量感,一头火红的头发,右脸有一条猩红的血痕,看不出是文身还是刀疤——

张禹,地位仅次于族长布仁楚古拉的战士。他在部族中有着很多支持者,如果布仁出现闪失,他将变成新的领袖。

而且,他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语气平和地说:“人不是她杀的。死去兄弟们身上的伤口尺寸不一,显然受到不同武器的攻击,但她只有两把长刀。而且一个少女再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干掉全副武装的斥候小队。如果她真杀了人,她也没必要留在这儿等我们来抓。”

“所以你就放她走?”张禹斜觑着安安,夸张地笑着,仿佛林在说一个笑话。天空上的最高生存法则是掠夺。这个少女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又孤身一人,任何部族见到都会生出据为己有的欲望,张禹没理由放过她。他按动瓦斯背包的开关,猛然加速向安安袭来。

林松开树枝,将瓦斯背包功率全开,身体如一柄长枪电射而出,横在张禹和少女之间。

张禹压低声音,显然在努力克制情绪:“林,你是有头脑,可你不是战士,你绝对挡不住我。”

面对张禹的挑衅,林选择沉默以对,眼神里的温度已经降至冰点。现在,布仁楚古拉已经在往回搬运战友尸体的路上了。除了布仁,没人能在空中格斗中正面对抗张禹。

所以,他只能凭权威来限制张禹的行动。

张禹扫视着四周,见大家都在忙着搬运,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于是眼中的凶光肆意地渗了出来。他拔出身后的刀,缓缓朝林飞来。

林虽然掌握了不少空中格斗技巧,但跟张禹相比还是有明显的差距,于是想尽量拖延时间。

这时,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搭在了林的肩头,是安安。她不做商量就将林的背包卸下背到自己背上,林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冲着张禹挑衅似的冷笑一声:“想让我做你的女奴吗?那就打赢我!”

喷射功率骤然飙至最大,巨量瓦斯喷出,发出爆炸般的轰鸣。安安冲天而起,双刀在空中舞出一片雪亮的刀花,皎如明月。

张禹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实打实的格斗。他掉转喷口,开始朝反方向冲刺。这并不是为了逃走,而是进行“低位反跑”——空中格斗的基础操作。这种操作又被称为“抢占制低点”:借助低位处更大的斥力,在反弹的时候获得更快的初速度,使杀伤冲击力变大。

安安也进行了低位反跑,林一眼看出她的喷口角度更刁钻,虽然比张禹起步得晚,却反而领先了他小半个身位。林还注意到,她并不是一直开着喷口,而是时开时关,同时还精细地调整着喷出气流的强弱。毫无疑问,安安是一个有着娴熟空中格斗技巧的高手。

张禹向下俯冲了数秒,发现对方比自己更擅长反跑,如果继续俯冲下去,制低点将被对方占据,于是他改变了策略:立即结束反跑,将瓦斯喷射的功率开到最大。瓦斯是没有颜色的,但巨大的冲力撕裂了空气,发出的巨响宛如龙吟。张禹借着微弱的低位优势向安安冲来,长刀直刺,像一颗流星。

安安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就像根本没看见张禹的攻击一样。在长刀刺到她姣好面容前的一刹那,她脖颈后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轻盈地避过那一刺。

就算淡定如林,也忍不住在心头叫一声好。他从没见过有人能用瓦斯背包做出这么细腻花哨的动作,这个女孩儿对于瓦斯动力的精确控制已妙到毫巅。但张禹显然留有后手,一击不中,马上变招,长刀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劈下来。安安却像早已知道张禹的招数一样,双刀交叉,格住那一劈,随即整个人**开去。

张禹咬牙怒喝一声,操控背包突进,接连砍出数十刀,刀刀指向安安要害。刚才他还有些怜香惜玉之心,现在明白对手有多强,于是使出全力。他知道不太可能直接击中安安,于是开始预判安安的闪避方向,用刀在空中形成一个刃风牢笼,不断地封锁着安安的走位。但每次张禹以为安安避无可避的时候,她总能奇迹般地找到一条出路,从那刀的囚笼中逃脱。

空中格斗拼的不是刀术,而是瓦斯背包操控技术和理解应用斥力。与其说是身体对抗,倒不如说是智力对抗。张禹本来深谙此道,在与其他部族的战斗中,他也常常战绩彪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比自己强太多。她甚至不怎么主动攻击,只是不断以逸待劳,以此消耗张禹的瓦斯储量。等到他的瓦斯所剩无几时,就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这几乎是空中格斗中最嚣张却也最稳妥的制敌方式——需要对自身的闪避技巧极度自信。

短短时间,张禹已经攻击了上百次。瓦斯存量越来越少,他暗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求胜欲激发了他的阴险本色——他佯装向安安冲去,等到安安后退的时候,却突然掉转方向朝林袭来!

张禹料想林刚才放走安安,她应该会心存感激,不至于置林的死活于不顾。他可以借攻击林来牵制安安。如果安安真的不管林,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林,反正他早有篡权之意,而现在又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杀完人之后他还能嫁祸于安安这个陌生人,将一切推得一干二净。而布仁失去了林这条左膀右臂,实力大降,也不敢和他撕破脸。

就算看破这一切,林却毫无办法——他没有了瓦斯背包,对这狠辣的一击根本避无可避。眼见张禹用长刀刺向胸口,林只能洒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咻!

林的耳边忽然听到一阵风声。他睁开眼,只见张禹的长刀被一支铁箭硬生生撞开,火花迸溅而出。在斥力作用下射箭是一件难度很高的事,因为箭会产生很大的偏移。就算这样还能准头极佳的,只有一个人——

布仁楚古拉悬浮在空中,手挽一张半人高的大铁弓,金刚怒目。

第二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直直地瞄准着张禹。“张禹,你要造反?”布仁声音森寒。

林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不愧是多年搭档,布仁察觉异状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张禹将长刀回鞘,邪邪一笑说:“这是一种策略,为了抓那个女人,是吧林。”

林看见张禹那几位随后赶来的心腹紧紧地攥着刀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向布仁解释了为什么打算放走安安。

“你确定要放她走?”布仁听完林的陈述,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安安。

“是。”林说。

“她身上有很多谜团,我能感觉到。”布仁说。

“那也是她自己的秘密,与我们无关。”林淡淡地说,他看向安安,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走了。

但安安没有动,她看着林,双眸更加灵动明亮,她说:“我改主意了,本来我打算继续一个人的,现在我想加入你们。”

“为什么?”林问道。

“你们培养了这么多精良斥候,从装备来看,除了勘察敌情,还负担有沉降作业的任务吧。别以为你们绷着一张脸,我就不知道你们是想要回到地面。”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像一只可爱狡黠的精灵,“正好我的目标也是,可一个人走太难了,也许我该试着加入一个部族。”

“恰好你这人还不错。”安安说话时略带调侃,但望着林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信任和欣赏。张禹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眼见这一幕,把刀柄握得更紧了。

林却沉吟片刻,摇摇头说:“如果只是放你走,我不会过问那么多。但你要留下来,我就必须弄清你的来历。”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流浪者,和你们一样。”安安狡黠一笑。

“我的部族容不下秘密,如果你不说实话,就别跟着我们。”林说。

“也许你该仔细考虑一下,林。她是一名战士,比我们都强。我敢说,比布仁还强。”张禹忽然帮腔,伴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说的是真的?”张禹这句话确实有效,立刻勾起了布仁的好奇心,一个娇小的女孩竟然会比他强?

林说:“正因为是真的,更要弄清她的来头。”

“机会多着呢,林,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毕竟,路还很长不是吗?”

她脸上的血污并未擦净,却在日光的映照下平添一抹鲜妍的英气。

鬼神之军

林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带上安安。事后他努力说服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出于部族的需要,而不愿意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曾希望安安留下来。在刀枪箭雨中求生的林,习惯于时刻审查自己的思想,把那些不够理智的想法通通斩断。

“留下来可以,但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报告。”林板着脸,就像家长管教自己的孩子。

“知道啦。”安安轻抚耳发,笑容乖巧得浑然天成。

夕照下,空中群山寂静无声,它们大多仍覆盖着植被,显出一种幽深的苍翠与神秘。部族众人踏上归途,他们接下来将为死去的同伴举行天葬——清洁遗体,举行简单的入殓仪式,将遗体装进粗陋的自制棺材,然后任由他们飘到高天之上。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噪声。众人循声望去,东方的山峦后缓缓飞出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巨大的船,外形很像古代的楼船。它起码有三层楼房那么高,一个足球场那么长,绝大部分船体用木头制成,船首包裹着乌黑的生铁。它的左右侧翼各有一只硕大无朋的桨轮,外观看上去和水车一样。桨轮飞速旋转着掀起一阵劲风,它的顶部则有数个水桶大小的喷口,一杆红色的旌旗插于其上,旗帜在喷口喷出的强风中猎猎飞扬。

“浮空舟……”林愣愣地看着一艘又一艘庞大的木船从山后飞出,喃喃道,“鬼神之军竟然真的存在……”

进入平流层之后,林时常从其他部族那里听到一个说法——平流层存在一支恐怖的“鬼神之军”。他们不在山洞中定居,也没有重返大地的愿望,而是长期居住在浮空舟中,将劫掠作为唯一的生活手段。他们拥有强大的浮空舟,可以说无往不胜。遭遇过他们的部族没有一个能逃脱魔爪。最可怕的是,他们不仅抢夺物资,还会强行吞并战败的部族。那些不愿意加入“鬼神之军”的俘虏,都会被就地处死。

在桨轮的驱动下,一艘艘浮空舟向众人驶来。林数了一下,竟然有十七艘之多,这无疑是一支庞大的舰队。如果他们真的是鬼神之军,部族的命运就凶多吉少了。

漫天的羽箭将林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林看清了浮空舟上的舷窗,无数箭矢从舷窗中伸出来,一波密集的攒射之后,天空就像突然下起了血雨。

那是红色的翎毛!和杀死斥候小队的箭一样,他们是被鬼神之军杀死的!

林大吼一声:“敌袭!敌袭!寻找掩体!”

众人没来得及反应,第一波箭矢就已经到了。林注意到有三名部族成员中箭,幸好不是致命伤。他把目光落到被搬运的尸体身上,大喊道:“用尸体挡箭!”

用死去同伴的尸体阻挡箭矢,即使是在残酷法则盛行的天空流浪者中,也是很难接受的。但林还是果断地发布了这条命令。族人强忍不适采纳了林的建议,但只有少数人躲过了大约三波箭矢的攻击,成功撤离到巨大山体后面的安全地带;而很多的人却没这么幸运,他们在密集的攒射下身中数箭,当场丧命。林眼睁睁地看着队友们的瓦斯背包失去操控,尸体坠入天空中。

但张禹身边没有尸体也没有掩体,于是,他抓住一名已经中箭的同伴去抵挡箭雨。几声噗噗闷响,赤红的箭镞牢牢陷进了同伴的肉身。替死鬼是梁超,一直是他的跟班,妄图在他当上首领后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在危急时刻最先被抛弃了。

纵然场面一派混乱,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但还是被林看到了。

在飞蝗一般的箭雨攻势下,林很快无暇他顾。他只能笨拙地操控着蒸汽背包,在空中艰难地闪避着。他正疑惑自己怎么这么幸运,一直没有中箭,恰看见安安挡在自己的正前方,双刀轮舞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为什么要救我?以她的速度早就可以逃了。林愣愣地看着空中那道明媚的剪影。

“傻愣着干吗?快跑。躲到树林里去!”安安喝道。

林还是愣着没动。

“还等什么?你一走我马上跟着撤退,你先去树林等我!”安安没好气道。

林不再犹疑,将喷口功率调到最大,飞身向树林逃去,这期间他一次都没有回头。他知道树林是个很好的藏身地——瓦斯背包是跑不过浮空舟的,逃跑就是死路一条。躲起来或可有一线生机,虽然也十分渺茫。他们原本已经行进了一会儿,离发现尸体的山体有些距离了,暮色四合中,林望见山树影影绰绰,更觉遥远。

由于有安安为他挡箭,林很顺利地到达了树林处。透过枝丫密布的树林缝隙,在昏沉的暮色中,林隐隐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想要藏身的山体后面出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最后一丝求生希望也泯灭了——那也是一艘浮空舟,正从他们逃跑的方向包过来。所有逃跑的方向都埋伏了敌军,看来鬼神之军早就盯上了这个部落。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包围歼灭战!

没有希望了吧?这里就是终点?

沉重的沮丧击中了林,仿佛所有力气都从身体中漏了出去,躯干正变得越来越软,山丘一样巨大的浮空舟和漫天的箭雨都模糊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穿土黄色毛衣的女老师。她的躯体很小,砸下来的石头很大。

又失败了吗?……

又只有自己落荒而逃了吗?

西风漂流

要投降吗?

出于理性,林不会对投降有道德负担。但是,此刻投降或许可以让攻击停止,但投降后,他能够让自己的部族免于屠杀吗?

他能够保证大家活下去吗?

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周遭的情况,评估着决策的风险。伤亡不算太严重,部族成员在听到林的命令后,第一时刻就散开队形。毕竟地形空旷,瓦斯背包又具有不错的机动能力,中箭的人不多。但他们已经彻底被浮空舟包围了,不存在逃跑的可能。

绝望的境地让林的舌尖泛出苦涩。

这时,天地间忽然传来一阵奇异而清晰的怪声,就像巨人在碎石上拖动步伐。林仔细去听,觉得那像是海潮的涛声。他知道那不可能,这里是距离地表两万米的高空。

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随身携带的地图展开,食指的指腹在地图上移动着,最终定格在一个点上。

他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那奇异的巨声越来越响。一阵狂风倏然而至,悬停在空中的林被猛然吹出好远。天边浓重的铅云纷纷退散,正东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条银色的丝带。那条银色丝带在众人的目光中飞速移动着,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条河,在天上奔流不息的巨河。

那条河约有数十米宽,长度则无法估计,因为它延伸到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金色的波浪此起彼伏。河水因为过于澄澈而呈现出一种幽蓝色,让这条河看起来特别深,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很浅的部分。

这条河是怎么产生的?林有一个大概的猜测:第一次斥力潮汐之后,巨量的物质被冲向天空,这造成了两个后果。其一是像山脉这样体积巨大的空中物质阻挡了阳光直射大地,致使太阳辐射减弱。而大气运动的主要动力来源是地面吸收的长波辐射。空中的巨型山脉起到了“遮阳天幕”的作用,让热力环流发生了改变,进而使气压带所处的纬度也发生改变——无风带变成了西风带。除了山脉这样巨型的物体,还有大量的微粒也被带到空中,从而产生了第二个后果。这些微粒承载了凝结核的功能,使空气中的水蒸气液化,进而产生降水。但这雨却不是往大地而去,而是在斥力作用下向天空坠落。雨水越积越多,上行到一定高度后汇入西风带,形成了一条在天上流淌的“西风河”。

这是因为,北极和中纬度地区的巨大温差让西风带中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带状“喷射气流”。这是藏匿在西风中的东风,是细微但无比强劲的乱流。二战时期,日本军方就曾利用此喷流神不知鬼不觉地对美国施放过气球炸弹。

林这才明白,原来安安没有骗自己,她的确是被喷射气流吹过来的。这也解释了那些尸体为什么没有被斥力推走——他们是在其他地方被鬼神之军杀害,之后被强劲气流吹到了这里。

天无绝人之路,这条河成了林的救星。

转瞬之间,西风河就裹挟着大浪冲到面前,浮空舟组成的包围圈直接被河水冲乱。一艘浮空舟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被冲得连续翻转了几圈,其中一只浆轮直接脱落了。它就像一个醉汉,在波浪中晃晃悠悠、浮浮沉沉,最终还是失去了控制,向苍穹深处坠去。

汹涌的巨浪撞到了林的胸口,他喉头一甜,险些吐出一口鲜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另一个浪头打翻到水下去了。他虽然会游泳,但水性并不佳。这浪来得太急,他根本不及反应已连续呛了好几口水。他在水中奋力扑腾,只觉得浪越来越大,水像是几万吨重的山一样往他身上压。许多水性好的人被淹死,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林心中刚刚升起的愉悦心情转瞬被这浪头拍得粉碎,一股悲戚涌上心头:没想到我最后是被淹死的。

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他,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林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模糊地看见那是安安。他想起来了,之前安安在前方为他挡箭,水流一冲他就到了安安面前。安安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说:“你放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扯平了。”

林虚弱地笑了笑,拉住了安安的手,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很快又会被冲散。此刻,他们跟随河水高速运动着,正因河水的动能强过斥力,所以他们没被斥力冲上天,就像自行车依靠前进的速度可以抵抗重力的影响保持不倒一样。白云从他们身旁一闪而过,瞬间被甩在身后很远的距离。林忽然觉得,握住安安的手,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不知跟随河水飘了多久,太阳快要完全沉下去了,最后的余晖镀在河面上,将整条河染成了绯红色。没过一会儿天就黑了,清朗的夜空中繁星闪烁,它们映照在河流上,就像星星沉在了水里,星光将整条河都点亮了。林想起曾读过的一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二人不知道在河里漂行了多久,林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知道现在具体处于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这条河还能存在多久。失去了太阳辐射,气温越来越低,林感觉到安安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发抖,她的嘴唇则变成了乌青色。格斗技术的强大不代表身体的强壮,安安毕竟是个小女孩儿。

这时,他看见头顶上掠过一团巨大的阴影,那是一块中等大小的岩体。林眼睛很尖,望见山体上隐隐有火光闪烁,很明显那里有一个洞穴。安安也注意到了那个洞穴,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说:“里面有人,有可能是敌人。”

安安摇了摇头,“不会,他们从不住山洞。”

林说:“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赶紧上去吧,在水里待太久我们都受不了。”

两人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让水流将他们冲得离那座山更近。两人看好时机启动了瓦斯背包,摇摇晃晃地飞起来。朗月清辉下,安安湿透了的身躯呈现出曼妙的曲线,林一时有些失神。他摇摇头,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两人悬停在和洞口持平的高度,遥遥往里面打量,想看清在里面生火的到底是谁。洞里大约聚集了数十人,林看见一人身穿褐色粗布短衣,露出颀长的臂膀,身材匀称强壮——赫然是布仁楚古拉。林不由心下一喜,加快了飞行速度。

洞穴中的人很快也注意到他们,起初他们还很戒备,直到看清楚是林才放松下来。布仁楚古拉率先迎了上来,结结实实给了林一个熊抱,“真是好运气,大家都没被冲得太远。”他说。

林看了一下洞中众人,发现全是自己部落的成员,虽然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但部落还能存在,他就已经很高兴了。布仁说:“昨天我们被冲散后,我叫身边的人手挽着手连在一起,绝大多数人通过这种方法没被冲走。然后我们这条一字长蛇阵就在河里飘,就像一条拦在河面的长绳子,正好拦住上游冲下来的落单成员。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山洞,就先转移了上来。”

林点点头,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自命足智多谋,但这种机智的临场反应,与布仁相比就有些逊色了。

林又与众人寒暄了一会儿,令他很不爽的是,张禹还在这里,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被冲走。张禹虚与委蛇地和林打着哈哈,目光却始终停在林旁边的安安身上。

不久,大家都感觉到有些疲惫,很快沉沉睡去。第二天众人醒来时,已经时至正午了。林揉着有些发胀的头沿着墙壁走到洞口,布仁楚古拉也站在这里,看来已经站了好久了。林俯视下去,波涛汹涌的西风河水势不减,滚滚向前。

布仁说:“林,我们去天峡的计划彻底泡汤了。被这条莫名其妙的河一冲,不要说继续前往下界,保住目前的高度都困难。按照你之前的推算,三天后又有一次斥力潮汐。我们这半年来的努力,就要白费了。”听得出来,布仁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焦虑和忧伤。

布仁的话让林陷入了沉思,他怔怔地看着山下的河流,一动不动。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光,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张宝贝地图。地图已经被水打湿,林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然后趴在地上研究起来。

“怎么可能?就算把所有瓦斯背包都用上,也飞不过去。”

“不,我们不飞了。”

“那还能怎么过去?”

林看着奔腾不息的水流,吐出两个字:“划船。”

渊 龙

“划船?”张禹一副怀疑的腔调,仿佛在说:“你别想拿我的命去冒险。”

同时,张禹用别人挡箭的那一幕,也烙进了林的心里。现在,林已经完全不把他当成同伴,甚至想要在适当时机把他干掉,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布仁。

但现在,他还得维持和平,至少是表面的和平。

然后,他摊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地图,因为这个计划由它而来。

林有一个习惯,不管身处何地,他首先要判定方向,这对于天空上的生活尤为重要。部落中有人还保留着手表这样的东西,林利用手表的指针、太阳的位置,以及之前那幅标注了位置的地图判断出了目前部落所处的大致方位。利用手表指针定位是很简单的野外求生技巧,这是林在做野外求生教练时掌握的。

林惊喜地发现,西风河流向和天峡所在的方向居然是相同的,因为西风河的地理位置很好判断,它与“喷射气流”是重叠的。所以,只要沿着西风河漂流,即使不能保证到得了天峡,也能搭上顺风车走一大段路程。

至于林说的船,并不是真正的船,而是一种小型的类似舢板的东西。目前,他们也造不出真正的船。林的计划是搜集那几艘受西风河冲击而坠毁的浮空舟的残骸,绝大部分残骸都已经坠入天空了,但还是有一些碎木板漂流在河面上。林派了几名下属沿着西风河打捞这些碎木板,打算以此来制造舢板。

打捞漂浮的木板是个很花时间的工程,林和布仁的部落在洞穴中足足待了两天。食物不是太大的问题,天空流浪者除了在根据地储藏食物,都有随身备一些口粮的习惯。因为在洞穴里也不是安全的,随时可能发生岩体脱落这样的意外,备点口粮没坏处。

终于,在又一次斥力潮汐到来的前一天,他们搜集到了足够的木板。在斥力条件下漂流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考虑浮力。即便很小的一块碎片也可以承载几个人的重量,他们更多考虑的不是舢板会不会沉,而是它会不会飞起来。

大家从未有过在天河上漂流的经历,都有些犯怵,于是,布仁楚古拉给大家做了表率。他抱着一块木板从洞口飞了出去,在斥力将他往上推之前开启了瓦斯喷口,然后缓缓向水面降落。布仁俯卧在木板上,牢牢将木板抱住,刚一接触水面,强劲的水流就将木板吸附住了。眼见布仁成功,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一个接一个地抱着木板飞了出去。

林说:“不是巧,我吩咐的,只找这么多块。”

安安愣了一下,用手指轻轻绾着自己的耳发,以略带挑逗的语气说:“你就这么想和我共用一块舢板?”

林摇摇头,“不,我是不打算再带上你。

“我可以接受秘密,但不接受谎言。你并不是一名普通的流浪者,从浮空舟出现到现在,你的种种行为表明你对鬼神之军很熟悉,比如,你了解他们从不住山洞的习性。再联系斥候小队的遇害,以及紧随其后的浮空舟袭击,这些事同时发生意味着这不是巧合。很明显,它们都跟你有关,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不能再带上你了。我要对我的部族负责。”

林说这番话时,表面上很冷静,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些焦躁。他甚至隐隐期待,安安能够编一个让自己无法反驳、天衣无缝的理由。

安安显出一种无话可说的赧然,她想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了解鬼神之军。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很简单,我是从他们那儿逃出来的。那些浮空舟就是来抓我的。在被追杀的情况下,加入另一个部族寻求保护是最好的选择。”

“你所谓的最好选择让我们损失惨重。”林的声音森寒,显然对这个理由很不满意。

“不,没有我,你们一样会遭到鬼神之军的袭击。杀戮,然后掠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鬼神之军为什么追杀你?”

“逃兵都要抓回去处死。”安安的语气不容置疑。

“算个理由。”林沉吟道,“但追杀逃兵犯不着全军出动,毕竟你只是个落单的女孩儿。”

“‘落单的女孩儿’。”安安浅浅一笑,玩味着林描述她的字眼,“我是他们中间最强大的女战士。”

“即使是最强的蚊子,也犯不着用大炮来打。”

安安笑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交易?”林希望安安可以坦诚相待,“不可能。”然后,他抱着木板佯装要跳入河中,准备结束这场对话。

“是吗?如果我说我知道关于‘渊龙’的事,你会不会反过来求我?”安安用一种有恃无恐的语气说。

林停住了。

他转过身来,尽量平复自己的语气:“渊龙……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大部分传说都不是空穴来风。”

“你是因为知道渊龙的秘密,所以才被他们追杀的?”

“是的,他们想从我嘴里得知渊龙的准确位置,我不告诉他们,于是有人就威胁要杀了我。我知道他们是认真的,所以就先动手杀了威胁我的人,然后趁乱从浮空舟里逃了出来。我本来想随便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结果就遇到了喷射气流爆发,后来就被大风刮到了你第一次遇见我的地方。”

“谁说我加入了?”安安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了,“我原来所在的部落被他们歼灭了,我只是不想死而已。至于渊龙的秘密,只有被渊龙选中的人才有资格知晓。”

“谁被选中是由你来决定的?”林挖苦说。

“当然!我是渊龙的使者。”安安的认真里透露着可爱。

“照你的意思,只要我与你做一个交易,你就把渊龙的秘密分享给我,所以我就是被渊龙选中的人?”林说。

“你可以这么理解。”安安说。

“没猜错的话,交易的内容就是:带上你,带你回到大地上。”林说。

“你很聪明。”

“如果我对渊龙根本不感兴趣呢?”林反问道。

安安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笃定:“不会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让林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林皱眉,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最终他下定了决心,说:“就这样,我带你回去,你告诉我渊龙的事。如果到了之后我发现你说谎……”

安安扑哧一笑,做了个鬼脸,“好凶哦。”

林没有理她,抱着舢板跳出洞口,安安赶紧跟了上去。

“喂,真的只剩一块舢板了吗?两个人怎么用?”安安嘟囔道。

林没说话,默默地走到岩洞深处拿出了他早已藏好的另一块舢板……

太阳明媚,水波温柔。林和安安顺着西风河一路漂流,为了追上大部队的节奏,他们用上了瓦斯背包助推,在河面留下两道银亮的尾迹。

天峡·雷海·球形湖

就这么漂流了一天不到,河流流速渐渐变缓。这说明喷射气流在这里已经衰减得很微弱了,林知道这条河就快要到尽头。他本以为喷射气流减弱之后,水流将在斥力的作用下挥发,但他想错了——

河流在尽头汇成了一片巨大的湖。这湖却不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球形。

这个大水球的半径估计有上千米,表面有一些七彩的晕纹,就像阳光照耀下的一个巨型肥皂泡。球形湖表面的水时刻都在流动着。

而这座球形湖中,并非空无一物,一个摩天轮般的巨大物体在球形湖的中心缓缓旋转。从这里可以看出,球形湖中心显然是没有水的。那个“摩天轮”目测有游乐园中普通摩天轮的十倍大小,通体乌黑,钢铁材质。它的旋转轴心架设在一片条带状的岩体上。如果说部落栖居的岩体是海洋中的岛屿,那么,这一片颀长无比的岩体就是一整块大陆。这块大陆的面积相当于一个小型地级市,其正中央是一条巨大的断裂峡谷,如裂锦上的豁口。“摩天轮”就架设在这条峡谷上。

“这是什么?”安安被眼前的壮景惊呆了。

“天峡。”林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既包含震惊又凝固了喜悦。

“那个旋转的大铁轮是什么?”安安又问。

林沉吟了一下,说:“没猜错的话,那是一座城市。”

“城市!一座完全由钢铁铸造的城市?”安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他们发展出了相当发达的科技,可以用稀缺的钢铁铸造整座城市。最可怕的是,他们用某种类似于力场的东西束缚住了水流,让它们可以抗衡斥力,从而形成了一个保护整座城市的水屏障。”林显然看出了安安的震惊。

“那他们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城市不停地旋转?不会头晕吗?”

“很有可能是为了用旋转产生的表观重量来抵抗斥力,就像宇宙飞船用船体的旋转来制造‘重力’一样。那座城市很可能是天空中唯一感受不到斥力的地方。”林说道。

“真厉害。”安安由衷地叹服道。

“但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林说。

“没觉得啊。”安安摇摇头。

“你有温度计吗?我的弄丢了。”林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没有,你要温度计干吗?除了你这种人,谁会随身带温度计啊?”安安有点无语。

林正要解释,注意力却被另外的状况吸引了。他看到那旋转的轮状城市上忽然开了一个小口,从中飞出几个人来。当他们飞到水壁之处时,水幕自然裂开一个豁口,以便让他们通过。水幕会产生折射,所以林刚才没看清那几个人是谁。当他们飞出来时,林才发现领头的是布仁楚古拉。

他们很快飞近,林和安安也抱着木板从水面飞到空中。跟着布仁过来的,除了几名部族成员,还有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中,这位中年男子衣着显得格外光鲜,穿戴也十分整齐,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不过实际年龄应该更年长。更让林惊讶的是,他的手里有一块早已绝迹的电子屏,而且正在运行,更显得他地位非凡。

他冲着林轻轻一抱拳,说:“你好,我是星湖城的长老沈希贤。刚才看到二位到来,特地与贵部落的族长一同来迎接你们。”

他们在那个封闭的大轮子里面居然能看到外界情况!林再一次被星湖城的科技实力所震撼。

他们比林早几个小时到达星湖城,沈希贤长老接待了他们,并带着他们参观了整座城市。如林预料的那样,星湖城用城体的旋转抵消了斥力,城市中的人可以脚踏实地地行走。他们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的科技水平比其他部落高出太多,如果说其他部落还停留在蒸汽文明时代,他们则已经进入了信息社会,城市中的人们住楼房、用电器、开汽车,俨然和斥力潮汐之前的地球城市一样。这样一个文明,早就应该像“鬼神之军”一样闻名天空世界才对,为什么一直默默无闻?

布仁的解释是,他们就像“鬼神之军”的对立面,虽然同样拥有发达的科技,但对称霸天空并没有什么兴趣。相反,他们总是竭尽所能帮助其他流浪者,每逢有流浪者部落到达天峡,他们便会热情接待,并且在他们再次出发之前,为他们提供食宿、补充瓦斯储量。也因此有很多流浪者贪图这里的安逸,想在这里定居,但都会被星湖城婉拒。因为这里的资源总量是有限的,只有当一位居民死亡之后,才会允许另一个外来者入籍。

“就没有那种强行要求留下来的部落吗?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会怎么做?”张禹用贪婪的目光扫视着这座繁华的城市。

“你别动歪心思,我感觉这里水很深。”布仁低声告诫道。

按照惯例,沈希贤带部落众人去中央大殿拜谒城主。布仁楚古拉告诉林,星湖城城主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他没有名字,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就连他如何建立星湖城也只是一个无人得见的传说。他总是坐在大殿最高处的帘幕后面,从不见人,就连他最信任的下属沈希贤,也从来没见过他本人。每当有要事需要城主定夺,沈希贤都只能跪在帘幕外面听他指示。

“就没人闯进去看看城主到底长什么样吗?”安安不知轻重地问。

沈希贤一脸惶恐道:“这是对城主最大的冒犯。”

“是吗?”林饶有兴趣地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多时,众人都到了中央大殿。恍然一看,他们犹如来到了巴特农神庙,整个地面都铺满了水晶,众人跪在地上,能够清晰看见自己的脸。无数根三人合抱粗的水晶立柱支撑着穹顶,显出一种浓厚的庄严。

“下面跪的是什么人?”帘幕后面传来城主的声音,许是由于离得太远,林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很空灵缥缈。

“一个普通的流浪者部落,我是族长布仁楚古拉,代表我的族人向您问好。”布仁楚古拉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这大殿森严气氛的压抑,布仁楚古拉的声音比平时低一些。

“非常感谢您的慷慨。”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城主问道。

“我们想要通过天峡,返回地面。”

“返回地面……”城主重复着这几个字,“起码有上百个部落族长给我说他要带领部族返回地面,但是最后……他们都死了。”城主这两句话说得平淡至极,但听者无不心惊。

“为什么?他们怎么死的?”林抢先问了出来。

“很多人以为只要到了天峡,返回地面的路就会一路畅通了。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死的原因。”城主停顿了一下说,“天峡之下,有一片雷海,没人能穿过去。”

“雷海?”林惊诧道。

“是的,就是一片由雷电组成的海洋。你知道‘向上闪电’吗?”

林摇了摇头。

“正常来说,自然界的闪电都是自上而下的,但是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也会产生一种自下而上的闪电。通常是因为一次常规雷击触发的‘雷电先导’所致,一股正电荷或者负电荷迅速向上升起,指向暴雨云团中与其带有相反电荷的区域,这就是向上闪电。”城主解释道。

“斥力潮汐爆发之后,空气中出现了远超正常数量的富集电荷,这导致天峡附近的空中充满了这种向上闪电,向上闪电频繁地发生,甚至形成了一片隔绝上下层天空的雷暴密集层,这就是你说的雷海,是吗?”林问道。

“是的,只不过它比你想象得要大得多,就像一片真正的海洋。”城主说。

“你想吓退我们?”

“我只是见过太多的失败者。”

这天夜里,林和布仁楚古拉来到星湖城的最底层,这里的一整层地面都是透明的舷窗,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雷海。

那真是一片海洋,大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乌黑的暴雨云团连绵不绝,遮蔽了整个天空,从高处望下去,只有一片漆黑。那漆黑之下又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青白色,如同一个底部装着白炽灯的水族箱,悠悠的白光从水底洇出来。林知道那青白色就是亿万道雷电,它们一刻不停地向上生长着,像一丛丛矢车菊。

“你有把握穿过去吗?”布仁楚古拉问道。

“不是把握不把握的问题,直接穿过去就是找死,这一点那个城主倒是说的没错。”

“不行的话就退回去吧,看不了草原总比死了强。”布仁楚古拉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天空并不安全,总不能让大家时刻处在危险中。我想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渊龙,我相信它就藏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就是它让我们通通飞上了天。”林说。

“原来你真是这样想的。”布仁楚古拉意识到自己从没看透过林,“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犯险。”

天空中的雷海翻腾不息,林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整整一个晚上。

兵临城下

林和布仁楚古拉决定先在星湖城住上几天,等潮汐过后再商量进一步计划。第二天一早,安安就找到林,问他是不是打算放弃地穹行动了?

林摇摇头说:“不,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既然答应了你,我肯定会去做。”

安安说:“你记得就好,希望我没看错人。另外,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

“张禹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只要他在,我总能察觉到他那令人作呕的目光,但今天早上这种目光消失了。我问了所有人,都说从早上开始就没见过他。”

林会留意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昨天到达星湖城之后他点过人数,那时候张禹还在,显然确定是昨晚失踪的。以张禹的强大战斗力,应该没人能对他的安全造成威胁,他很有可能是自己离开的。这么一想,林的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觉。

这时,星湖城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街道上的人群开始混乱起来。

林和安安一起找到布仁楚古拉时,他正和沈希贤待在中央大殿里,二人均面露忧色。沈希贤手里拿着一块方形的电子屏,让林不由得想起曾经使用过的电脑。电子屏幕上播放着这样的画面:一望无垠的湛蓝长空里,数十艘黝黑的浮空舟缓缓行驶着,正是“鬼神之军”。

沈希贤说:“这是星湖城方圆十里内的画面。刚刚我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很显然它们是冲着星湖城来的。”

林说:“他们不应该这么快追上来,西风河的洪水已经把他们的舰队冲散了。是张禹,肯定是他把鬼神之军引来的。”

布仁楚古拉说:“他投敌了?”

林说:“他恰好在这个时候失踪,非常值得怀疑。对于张禹那样的人,在哪个部落都可以,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布仁怒道:“混账!下次见面我要杀了他!”

高台之上帘幕后面,城主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支舰队是冲着你们来的?”虽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但众人还是听出了质问的意味。

林淡淡问道:“如果是冲着我们来的,城主你会怎么做呢?”

那声音答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不要把灾难引向我们。”

林像是洞见了什么似的,反问一句:“你很怕他们?”

那声音愣了一下说:“我和他们又没仇,为什么要怕?”

林摇摇头,说:“抱歉,城主大人。这浑水你们恐怕是蹚定了。鬼神之军征服他们能够征服的一切。你觉得他们发现这里藏着一个没有斥力干扰的地方之后,会放过你们吗?桃花源的故事,城主大人应该听过吧?”

没等城主答话,长老沈希贤倒是抢先开口了:“阁下所言当真?”

林郑重地点点头,“不服从他们的人会被处死。”

沈希贤脸色顿时发青,一种惊惧的神情像蛆虫一样爬满他的脸。林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说:“和你的城主大人一样,你也很怕,是吗?”

沈希贤急道:“你懂什么!星湖城没有有效的防卫力量,一旦让他们攻入城中,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由于这句话说得太快,好几个音都破了。

布仁说:“你们星湖城的科技实力如此发达,竟然连支像样的军队也没有?”

沈希贤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城主大人严格控制了城中人口的数量,只有死了一个人,才能新加入一个人,你们想想,长期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林说:“这个城市的老年人口将越来越多,因为你们的人口供给是不充分的,主要的更新方式是自然死亡。”

沈希贤点点头,“是的,而且大家都觉得有那个巨型水球作为天然的屏障护着我们,没有谁能对这座城市造成威胁,所以一群老年人也就懒得建立军队了。我虽正值壮年,但长老会其他人都一把年纪了,他们并不会听我的。而且,我们感觉城主似乎也不支持我们建立军队。”

“城内没有军队,你们就不怕自己好意接待的部落起歹心吗?”

“这倒是无妨。首先,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没有军队这件事,越是看不见有形的防卫力量,他们就越不敢造次;其次,我们接待其他部族之前都会对他们进行严格考察,然后会收缴他们的兵器和瓦斯背包锁进武库,等他们离开时再归还。不过,还真有部落想对星湖城下手,但城主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每次都早早就得知了他们的阴谋,未及他们动手,城主就中断了城市的自旋。黑灯瞎火里他们都被斥力牢牢摁在天花板上,不费一兵一卒,我们能就收拾掉他们。”

“千里眼顺风耳……你们这个城主,神通广大啊。”

林有点明白了,这个星湖城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他们某些方面异常强大,在另一些方面却如婴儿一样幼稚。从直觉上,林觉得这个城市的古怪和他们的城主肯定脱不了干系。

“你们这套防御机制对鬼神之军没用,首先他们的浮空舟密闭性很好,涉水不是问题;其次,如果他们攻进来了,就算享受不了这个城市的科技,也会彻底毁灭它。”安安插话说。

布仁楚古拉疑道:“你怎么知道浮空舟能涉水?”

安安自知在布仁面前失言,于是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林。林说道:“那天我们见到有一艘浮空舟被水冲过之后还能漂浮在水上。”

沈希贤听了这话显得有些稳不住了,低声嘀咕着:“这可怎么办?”。看来他虽然身居高位,却没有足够的魄力应对危机。

林看了一眼那高台上的帘幕,将沈希贤拉出中央大殿,问他:“那个球形巨湖,是谁在控制,长老会吗?”

沈希贤摇摇头,“不是,长老会对这些一窍不通,巨湖屏障是由城主亲自控制的。严格来说,城中的所有能源都是由城主一人掌控的。”

林说:“这就是他统治权威的来源吧。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代,根本不需要什么暴政,只要将你们安稳生活的供给权抓在自己手里,就可以牢牢控制住你们。你们本是一些流浪者,这位城主能给你们提供安逸的生活已是万幸,所以没人会想着反抗他。”

“是的,如果有人惹怒了他,他就会断水断电,甚至停止城市的自转,让我们再次遭受斥力的折磨。”

林接着问道:“你们城市的动力来源是什么?瓦斯吗?我实在想象不出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瓦斯?”

沈希贤说:“你忘了,斥力本身就是一种动力来源。但只有在天峡大陆这般庞大的土地上,才有利用斥力的条件,因为这块土地本身是不会运动的。星湖城就像架设在一条河流上的水车,斥力就像那条河流。将星湖城的轴心固定在大陆上,斥力就能像水流一样冲刷水车,星湖城就是这么转动起来的。如果大陆本身会移动的话,这台水车就没办法转动了。所以,整个天空像星湖城这样的地方,只会有一个。”

林饶有兴趣地问:“那么,是谁第一次建造了这台巨型水车呢?”

沈希贤说:“没人知道。据说第一个居民发现这座城市的时候,它就已经建造好了。那个时候城主已在帘幕后面,他从不露面,也不宣示自己的权威,但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因为他能掌控城市里的一切。”

林说:“说白了这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外人,只有城主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原住民。”

沈希贤说:“可以这么说。”

林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神秘的笑容,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最后一个问题,有人强行闯进那道帘幕后面去过吗?”

沈希贤摇头,“没人敢这么做,谁也不知道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林脸上的神秘笑容更加明显。他忽然一转身进了大殿,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朝着高台之上的帘幕冲去。

沈希贤大惊失色,追上去想要阻止这个年轻人。由于跑得太快,他一下跌倒在台阶上,电子屏也脱手飞出老远。趴在台阶上的他甚至来不及喊叫,就只见林站在帘幕前朝他挥挥手,然后掀开帘子窜了进去。

魔 法

沈希贤从台阶上爬起来,不敢再往前走,生怕惊扰到帘幕后面的星湖城主。高台下的众人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林擅闯禁地,究竟想干什么?

又过了十分钟,安安突然惊叫一声,指着沈希贤手里的那块有些碎裂的屏幕说:“舰队加速了!”果然,屏幕上显示的浮空舟舰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它们的舰船排列得非常整齐,显出一种肃杀之气。

沈希贤说:“这件事还是要归咎于你们,要不是你们把鬼神之军引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发现星湖城。”

安安说:“星湖城被鬼神之军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到那时你们还是免不了一场硬仗。”

沈希贤被安安呛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冷哼一声,闷头不说话。只有布仁楚古拉最淡定,他拍拍沈希贤的肩膀说:“沈长老,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应该赶紧商量一下对策。”

沈希贤说:“对策?我当初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没人听我的,现在我也没辙。那些老顽固,活该让他们尝尝苦头!”

布仁耐心道:“这件事情是我们部落引起的,我们自然应该承担责任。我们部落现在有效战斗力虽然不过百人,但都可以听从沈长老调遣。你再鼓动一下星湖城的居民,多多少少能抵挡一阵子……”

沈希贤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浮空舟舰队离星湖城的距离只剩五公里,按它们之前的航速推断,大军压境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了。他打断布仁的话,说:“抵抗一阵子又有什么用?我都想好了,要是那支舰队攻不破水障还好,如果攻破了,我就领着大家投降,能少死点人。”

“谁说我们一定会输?”一个声音遥遥地从高台上传来,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形,赫然是刚才进去的林。此刻,他脸上仍然挂着那种神秘的笑容,仿佛纷繁万事已于心中看透。

“你告诉我,靠什么赢?”沈希贤没好气道。一旦林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准备极尽嘲讽之能事。

“不用一支军队,我一个人就能打败他们。”林云淡风轻地说。

“胡扯!你用什么打败他们?”沈希贤骂道。

“魔法。”林胸有成竹地答道。

“我没听错吧?”沈希贤先是一愣,随即夸张地笑道。

“我的破敌之策已经得到城主大人认可,至于你相不相信,根本不重要。”

“当真?”沈希贤有些犹豫了。

“我确实已经同意了。”帘幕后又重新传出城主空灵的声音。

林缓缓走下高台,边走边说:“其实我早就想好对付鬼神之军舰队的方法了,刚才只是用这方法和城主做了一笔交易。城主同意了。”

林点点头,“我喜欢假想各种突发状况,然后顺便设想一下解决办法。”

沈希贤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林接着说:“沈长老,如果你还想保护你的城市,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沈希贤本来心中不忿已久,此刻语气也变得有些强硬:“除了城主,没人可以指挥我。”

帘幕后又传来城主的声音:“沈希贤,照林说的做。”

毕竟城主亲自下令了,沈希贤不敢违逆,林微笑招手,他只得凑上前去。林说:“沈长老,你对城中的情况比较熟悉,我要麻烦你帮我找一样东西。我的魔法能不能奏效,全看你能不能把那东西找来了。”说完,林在沈希贤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沈希贤听完大惑不解:“你要这个干吗?”

林笑着说:“你只管去做就是。”

迫于城主威压,沈希贤只得一路小跑出了大殿,领命去办这件事情。林慢悠悠地走下来,招呼众人一起“去前线抗敌”,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松无比,就像是在开一个玩笑。就连布仁楚古拉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缄口不言。

但安安还是忍不住好奇,扭着他的胳膊不放,林拗不过她,只好提醒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刚到星湖城的时候我问你要温度计吗?”

“记得啊,可你要温度计干吗?”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这里气温明明很低,为什么那个球形湖的湖水没有结冰?进入星湖城后,我在城中找了个温度计出去一测,发现球形湖周围的气温果然远远低于零度。”

安安点头,“气温在冰点以下却没有结冰,的确很奇怪。”

林说:“在物理学中,这种0℃以下还保持着液态的水叫过冷水。而那个球形的湖泊,就是一个由过冷水组成的过冷湖。过冷水的存在条件是极为苛刻的,天峡处在一个斥力明显分界的特殊高度,较轻的物质都被斥力吹到更高的地方了,较重的物质则飘浮在更低的地方,这导致此高度的空气异常纯净。这也是大量过冷水能够存在的原因。”

安安说:“这和你所谓的魔法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要从过冷水的一种特殊性质说起,”林故意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沈希贤已经小跑回来,略显肥胖的身躯跑起来有些吃力,他擦了擦汗,将一块用黑布包着的东西交到林手中。安安伸手把那东西抢过去,惊叫一声:“好冷!”险些将它摔在地上。她忍不住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一块还散发着寒气的冰。

林介绍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冰,是用那个球形湖的湖水制成的。我的魔法能不能奏效,全仰仗沈长老给我找的这块冰了。”

林笑道:“沈长老不相信我的话,就自己想破敌计策吧。”

沈希贤又不说话了。

这时,沈希贤掌上的那块电子屏幕闪烁起红光,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那是最原始的城市防空警报,来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其声音具有极高的穿透力,足以覆盖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到了!”

屏幕显示,鬼神之军的舰队已经到达星湖城外。原本呈楔形的队列已经完全散开,所有的浮空舟排成一个环,将球形湖团团围住。借助星湖城的电子监控系统,众人这才近距离地看清浮空舟的模样。为首的是一艘比其他浮空舟大两倍的旗舰,不同于其他浮空舟,它整个舰身都由生铁制成,最前端是一根数十米长的铁桅杆,上面丫杈着数十把金属尖刀制成的倒刺,而每一根倒刺上,都有一颗腐烂的人头。

“那是拒绝投降者的头颅吧?”沈希贤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点点头。

“如果你的魔法没有奏效,我会带领星湖城投降。我可不想我们的头也被挂在那上面。”沈希贤再次重申。

“随你吧,”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想那一切发生的话,你最好现在带我去出口。”

众人跟随沈希贤来到出口处时,鬼神之军的舰队已经开始进攻。旗舰发出尖锐的哨音,所有浮空舟围成一个环在同一时刻进入了水球。进攻很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战术,同时面对四面八方的攻击,再强的防守都会出现破绽。鬼神之军明显高估了星湖城的防守能力,他们没想到这一城的老弱残兵根本没有招架之功。

林凝神注视着天空中的舰队,它们缓缓进入球形湖,巨大的舰体遮蔽了阳光,整个城市都昏暗了下来,就像处在日全食的阴影中。林忽然有种错觉,觉得高处的那些舰队就像当年砸毁他整个学校的巨石,正缓缓压下来。

沈希贤见林仍然毫无动作,忍不住催促道:“快动手啊。”

林摆了摆手说:“不着急。”

他看向布仁楚古拉,指着他背上背着的那张弓说:“借我用一下。”

布仁楚古拉取下递过来时,林单手去接,手不禁往下一沉,差点没接稳。“没想到这张弓这么重。”林费力地将它举起来,试着拉了一下,最多只能拉到满弦的三分之一。

布仁楚古拉不无担忧地说:“你的魔法需要用到这张弓?要不要我帮忙?”

林摇摇头,“这件事我想自己来。”

那块冰已经化了不少,体积比刚才小了很多。林慢条斯理地用金属箭头穿过那块冰,又用线绳将冰固定牢靠。他将箭搭在弓上,缓缓拉开了弦,仿佛用尽一生所有力气,瘦弱的林居然将那张弓拉了个半满。此刻,舰队已经完全浸没到球形湖中,一些速度较快的浮空舟甚至快要从球形湖中冲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结在林这支古怪的箭上。

那支箭如一道掠过的鬼影,以奔雷之势射向球形湖,当箭头的冰块和湖水接触的一刹那,它就像撞到一堵墙,牢牢地钉了进去。没错,那真的是一堵墙,突然出现的墙。以冰块为圆心,湖水迅速结冰,看上去就像瞬间形成了一堵白色的墙。结冰的地方迅速扩大,速度比雪崩还快。所有接触到冰块边缘的水在下一秒都变成了冰,就像毛巾被水浸湿的过程。

片刻工夫,直径数百米的球形湖凝结成一个透明的冰球,这个冰球的球心是空的,里面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城市。

而那些浮空舟,都被冻在了这个冰球中,完全动弹不得,看上去就像琥珀中的爬虫。

“魔法……真的是魔法!”众人惊叹道。布仁楚古拉则像看魔鬼一样看着林,虽然他早就见识过林的手段,但从未想过他真有这样的通天之能。

“你……怎么做到的?”安安也惊呆了。

林摆摆手说:“一个小把戏罢了。刚才我告诉你了,那个湖是一个由过冷水组成的过冷湖。过冷水有一个重要的性质:当把一块由过冷水结晶而成的晶体扔进过冷水中时,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诱发所有过冷水结晶。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种过冷结晶现象。”

毛球定理

星湖保卫战还未开始就戛然而止——它终结于林的魔法。

为了困死鬼神之军,林吩咐七天之后才能将冰破开。他下达了两道命令:先挖出一艘浮空舟作为战利品,作为接下来的交通工具;同时再开凿出一条能容纳浮空舟通过的通道,他想尽快启程。

破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让沈希贤收集了很多城中的盐用来加速融化冰湖,饶是这样,部落众人也挖了整整两天,才把一艘浮空舟从冰里挖出来。那是所有浮空舟中体积最大的一艘,而且冲锋在最前,看来是鬼神之军的旗舰。

林率众进入浮空舟时,鬼神之军因为存粮耗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大家发现地上有很多人骨,看来他们已经开始吃自己的同伴。部落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侥幸活下来的残兵。

林在侥幸活着的敌军中找出了杀害斥候小队的凶手,将他们活活塞进棺材,然后将棺材钉死,从城中推了出去,就像当初他为死去的斥候部队举行的天葬一样。

安安还记恨着张禹,但负责清理船舱的族人告诉她,并未发现张禹的尸体。“看来被困在了其他浮空舟里,这会儿也该被吃掉了,活该!”安安幸灾乐祸地说。

接着,林又让族人在星湖城里休息了两天,避过了又一次斥力潮汐,这才开始正式向下界进发。作为守城的回报,沈希贤为部落提供了非常充足的物资,还有缴获的那艘旗舰浮空舟。林的部落将乘坐这艘浮空舟前往地穹,这比单靠瓦斯背包可是好太多了。

安安站在一旁,看上去懒得动弹,这双鞋子显然是为男人设计的,不仅不合脚,走起来也有些费劲。她看着林若无其事地走动,更觉得气没打一处来。现在,驾驶舱内只有他俩,安安决定“拷问”出林的秘密来抚平自己的不满,“我猜你已经找到穿越雷海的方法了。”

林点点头,“我那天去帘幕后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穿越雷海的方法了。”

安安说:“是城主告诉你的吗?”

林摇摇头,“其实,城主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安安提高了声音。

“是的,那天我冲进帘幕后面,你知道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后面是空的!”

“那和我们说话的是谁?”安安惊道。

“没有人。或者说,跟我们说话的,就是那座城市本身。”

“你是说……”

“星湖城本质上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从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一个从来不肯露面的城主,是怎么精确控制整座城市的每一处机关的?要完成这样精密的控制必须要下属配合,而他从来不肯跟下属见面,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行政效率。而且他不支持建立军队的主张也很奇怪,现在看来,建立军队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和机器人三定律相违背。”

安安点点头说:“当初我就觉得城主的声音和语气很奇怪,却说不出来奇怪在哪里,原来是少了那种人味儿。可这座城市是怎么建造起来的?它自己建造它本身吗?”

“不,星湖城最初的建造者就是这台超级计算机的使用者。斥力潮汐之后,他幸运地流落到了天峡大陆,智慧如他想到可以利用天峡天然的地理优势来建造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以斥力作为动力,这就为超级计算机提供了电源。

“最初的星湖城甚至算不上城市,只是一个简单的轮辐状机械结构。计算机的使用者找到了更多的同伴,和大家一起完善了这座巨大的城市,使用者则自然成为这座城市的城主。通电后的计算机成了他管理这座城市最好的工具。为避免横生枝节,他隐瞒了超级计算机的存在,用整座城市作为它的外表进行伪装。后来城主染疾去世,临死前他忽然想到:由计算机模拟自己的声音语气发号施令,说不定能够建成一个政治清明、没有权力斗争的完美城邦。于是,城主最终决定隐瞒自己死亡的事实,由计算机接替自己管理这座城市。”

“严格来说不算交易吧。起初,我只是单纯想搞清楚城主的真实身份,当我得知它是一台计算机的时候,我很惊讶它为什么没有想到利用过冷水抗敌,试探了几句才知道,使用者给它安装的数据库是不全的。于是我趁机提出,可以帮它保卫这座城市。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它提出可以帮我计算出通过雷海的路径。要知道,计算这个问题会占用它全部的算力,让它暂时失去控制星湖城的能力,它本能上是抗拒的,所以它之前从来没有为其他部落做过这件事。在战斗结束后我们在星湖城等待了一段时间,就是在等它的计算结果。

“也算是个好心的老A.I.了。”林打趣道。

安安指着那片翻涌着电浪的死亡之海,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真的存在一条通道可以通过这样的地方吗?”

“严格来说,那不只是一片海,是一个包住地球表面的雷电层,已经不能用海来形容了。”

“那更不可能穿过去了。”安安皱眉。

“你听说过毛球定理吗?”

安安还没回答,林就打断了她:“算了,你肯定没听说过。毛球定理是在1912年首先被布劳威尔 证明的,在代数拓扑中,对于任意一个偶数维的球面,连续的单位向量场都是不存在的。通俗来讲,你永远无法抚平一只毛球。”

安安错愕道:“这和雷海有什么关系?”

林说:“这样给你解释吧,如果我们把闪电看作向量,把整个雷电层看作向量场,那么总是存在一个地方是没有闪电的。如果我们在计算机中建立了整个向量场的数学模型,根据毛球定理,就能找出那个不存在闪电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通道。”

安安似懂非懂地说:“那你应该找出来了吧?”

林终于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神色,“我不仅找出来了,而且那条通道就在不远的地方。不得不说,我们能走到今天,实在好运气。”

“恐怕,你的好运气到此为止了。”一个散发着寒气的声音从林的身后传来,光听声音他也能辨别出那人是谁。

“张禹,你竟然没死!”林说。

张禹发出猖狂的笑声,安安连忙提醒:“小心,他手里有刀。”

张禹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他的脚上也穿着一双铁靴,看来早就潜伏于控制室内。他缓缓朝林走来,绕到林的身前,林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整张脸都糊着血污,眼睛也眯缝着。

“你知道我藏在驾驶室的地板下面怎么活下来的吗?”他阴鸷地笑着,唇角裂开一条缝,鲜血和着残存的细碎肉糜从嘴里流出来,像一个鬼。他的上半身忽然前倾,额头和林差点撞上。四目相对,张禹死死地盯着林,用沉缓的语调说:“你把我逼成一头野兽,现在我要吃了你,你不会有意见吧?”

张禹继续狂笑道:“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穿越雷海,可我根本就不需要穿越雷海。我是战士,是杀戮者,天空才是我的世界,土地我看着都脏。要不是你跟布仁楚古拉串通一气,部族早就变强大了,甚至比鬼神之军还要强大!我要回去找到那些浮空舟,建立新的鬼神之军,再顺便灭了星湖城。到时候,整个天空就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张禹话还没说完,林的手指迅速朝驾驶台上一个红色按钮按去。但张禹似乎早有防备,长刀横指,林的手指险些碰到刀刃上,只得悻悻收了回来。那是一个和客舱连通的按钮,遭遇强劲气流时向客舱示警用的,现在看来没机会按了。

张禹越笑越狰狞,忽地暴起发难,趁安安不备将刀横在了她脖子上,大声喝道:“林,你再有什么小动作,小心她血溅当场!”

林伸出一只手,示意张禹冷静,说:“你刚才有机会杀我,但你没这么做,说明一定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你不动她,我就听你的。”

张禹点点头,“你还是这么聪明,很好。现在,掉转方向,按原路返回星湖城。”

林一边费力地扳动驾驶台上复杂的连杆,一边冷漠地说:“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通过脚下传来的触感,张禹判断浮空舟的确在转向。想到这些天吃的苦,再想想重建鬼神之军称霸天空后的美好蓝图,张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片刻的愣神。就在这时,像暹罗猫一样灵活的安安敏锐地抓住机会,从张禹的刀下钻了出来。

张禹怒不可遏,提刀要追,但他那抬起的脚却停在了半空中,这一步终于没能迈出去。

一支箭将张禹射了个对穿,箭劲之强,让一半的箭身露在了外面。

张禹缓缓倒下前,看向门口,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怎么……”

布仁楚古拉一手持弓一手扶着门,冷哼一声说:“当我登上这艘船找不到你的尸体时,我就早有提防。”

林忽然想起,上一次布仁出现救下他,也是因为提前有所察觉。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犀利而精准。

张禹终于咽了气,布仁叫来两个手下把他的尸身抬了出去。叱咤一时的鬼神之军,真正的全军覆没了。

最后的障碍被扫除之后,接下来穿越雷海的过程算得上顺利,事实上,如果有任何不顺的话,他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处了。当浮空舟完全没入雷海之后,众人都聚集在舷窗处看着窗外的景象。闪电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却始终碰不到浮空舟。天地之间除了雷电的轰鸣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仿佛全宇宙的雷都在这里炸响。

雷海并不深,航行了不到一个小时,浮空舟便从中穿过,一片晴朗的青空袭来。雷海之下再没有大的障碍阻挡,加上又有浮空舟这样的工具,行程加快了很多。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们已经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接近两万米。

镜像地球

穿过雷海之后的第十三天,安安在驾驶舱找到林。浮空舟主要是由林驾驶的。安安告诉他,浮空舟的航向需要调整。她报出了一个准确的经纬度,巧的是,那里以前正是布仁楚古拉所牵挂的草原。

林说:“看来渊龙的传说果然是真的。”

安安说:“那当然,而且我的确是渊龙的使者,这也是真的。”

“渊龙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我们真正找到它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究竟是什么,能够产生这么大范围的斥力?林在心里暗暗揣测着。他没有追问安安,而是按照她给的经纬度调整了航向。

终于,在穿过雷海的第二十五天,他们触碰到了地穹。

再次触碰到大地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和人类第一次进入太空相差无几。众人依靠瓦斯背包全功率运行的推力,才勉强能够在地面上行走。地面荒芜,只有**的光秃秃的土地,看不到一棵草。林忍不住告诉布仁楚古拉:“草原这东西,现在可能已经完全没有了。”布仁楚古拉摇头苦笑,“我早有心理准备。”

跟着安安走了数里路之后,他们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天坑。林曾经见识过不少天坑,但这一个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大,直径有上百公里。林忽然想起《圣经》中记载的每天吞食一千座山峰的比蒙巨兽,也许它们吃掉山峰之后在地面上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坑洞吧。

安安作为领队在坑口站定,说:“渊龙就在这下面。”

众人正愁怎么下去的时候,一个眼尖的部落成员突然说:“你看那里,有一根铁链。”众人朝所指处看去,果然有一根粗大的铁链连接到天坑深处,下面能见度太低,一时看不清楚铁链那头连着什么。

“沿着这根铁链下去。”安安说道。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迟疑。“你们先回浮空舟上等我吧,我和安安下去。搞清楚渊龙是什么,我们就上来。”林说道。

布仁楚古拉关切地问道:“没问题吧?”

林说:“如果我们天黑之前还没回来,你们就把这根铁链拉上来,但千万别下去。”

布仁说:“好吧。”遂带着部众撤回到浮空舟。

安安和林顺着铁链爬下去。大约爬行了二十分钟,林感觉脚下触碰到了一个金属质感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圆筒形金属物,大小相当于一架客机,表面的颜色是电镀银,上面布满斑驳的锈迹。

“这就是渊龙?”林的声音有些颤抖。

安安说:“是的。没想到吧?”

“这是什么东西?”

“‘渊龙七号’,一艘地航飞船,如果不是斥力爆发的话,它现在应该在莫霍界面以下。”

“一艘地航飞船不可能导致那样的斥力潮汐爆发。”

“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谣言?”林有些严厉地说。

“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有动力返回地穹,然后找到‘渊龙七号’。”

“找到它又有什么用?驶向地心吗?”林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怒意。

“不,你想错了。‘渊龙七号’要去的地方不是地心,而是,恰恰相反……”安安收住声,用手指向头顶。

“太空……”林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用一艘设计来航向地心的地航飞船航向太空,这真是疯子想出来的方法。但当林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这并非不可行。地航飞船的密闭性、氧气循环系统、动力系统都和宇航飞船相差无几。而在斥力条件下,“渊龙七号”根本不需要任何燃料就能飞向太空。唯一麻烦的是,要将“渊龙七号”上的制冷系统改造成制热系统,在大量燃料能够被节约的前提下,这似乎也有实现的可能。

“这个计划应该不是你想出来的吧?”林幽幽地说。

“说来话长……我被鬼神之军俘虏之后,遇到一个同样被他们俘虏的老科学家,‘渊龙七号’就是他的毕生杰作。我是他在鬼神之军中唯一信任的人,所以他把自己掌握的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就是‘渊龙七号’吗?”

“不是,是斥力潮汐的真相,或者说,斥力的本质。”

“你还真的知道……”林感觉这一趟自己总算没有白来。

“是他告诉我的。他说,我们所有人都想错了,问题根本不是出在大地之下,那下面没有任何东西在作祟。当他知道斥力作用和物体本身的质量相关时,他就猜测那根本不是斥力,而是引力!”

“引力……难道……”林惊讶得张不开嘴。

“是的,来自天空方向的引力。科学家循着这个思路,用好不容易搞到的一台简陋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天空,然后他看见了……另一个地球。”

林再也无法淡定,他倒吸一口凉气,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对劲,他说道:“这样说不通,拉格朗日点在何处与物体的质量无关,因为质量再大的物体和地球比都是小量。不可能出现不同质量的物体拥有不同高度的平衡点的现象。这不符合基本的引力规律。”

安安摇摇头,指了指头顶说:“对我们来说是这样,对于它来说就未必了……”

她继续说道:“那是一颗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地球,至少用天文望远镜看上去是这样的。正是这颗地球的引力,将所有的一切吸引到天空中。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一颗镜像地球会出现在那里。老科学家告诉我,也许这是某种力量在进行自我展示,或者说这是对我们的一种召唤。

“所以我就是你选中的人?”

“我遇见的所有人中,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通天之路

七个黎明之后,他们上路了。晨昏之交,远方的地平线幽微难明,龙从深渊中腾飞而起。林站在舷窗边,即便隔着树脂的玻璃,也仿佛能感觉到晨风吹拂。

“渊龙七号”只需任由镜像地球的引力将它带到两个地球间的拉格朗日点,凭借不多的动力损耗,就能被另一个地球的引力所俘获,这是一条由引力铺成的通天之路。到达拉格朗日点后,不需要飞船,穿着宇航服,人甚至能够直接在这条天路上行走。林想象着自己沿着这条路走到另一个地球,前方是镜像地球反射的太阳的辉光,光很晦暗,如同走进一个黑色的黎明。

从原始人在非洲大陆上迈出第一步,到今天林走到此处,人类已经走了七百万年。

林感觉到了宇宙的某种深意。

他知道那颗镜像地球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林,你说那里会有什么?”布仁楚古拉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谁知道呢?一片草原吧。”林淡然一笑,“很大很大的草原。”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